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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2期|鲍尔吉·原野:万物相伴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2期 | 鲍尔吉·原野  2024年02月08日08:31

太平鸟给落叶松写信:

亲爱的落叶松,你爱写信吗?你的落叶堆了一地,这是你给谁写的信?它们都读到了吗?你把信写好,卷成一个针扔在地上,等收信人来取,是这样吗?我试着打开这些信,但是打不开。它们没有缝隙。这些落叶由深绿变成褐红,我从未看见一只鸟或一只狐狸来读你的落叶,你的信白写了。

亲爱的落叶松,你把松针的落叶摆在地上,摆成各种图案,越看越神秘,好像搭建一个迷宫。在你的落叶上跳舞是我最喜欢的事情,你知道吗?这些落叶既松软又芳香,而且不会发出让人心烦的唰唰声。我这样说你已经猜出来了,蒙古栎树的落叶,桦树的落叶踩上去好像尖叫。风一来,落叶立刻跑得很远,钻进刺五加灌木丛,堵住松鼠的道路。但你并不这样,你落下的松针排列在脚下,不乱飞。

我觉得你每天在用这些松针做算术题——1+1+1+1+1…。这是多么复杂的算术题呀,你脚下最少有1万根松针,你把它们加到一起,算出得数。你算得对吗?

我不懂数学。我站在枝头吃花楸果,黑枕绿啄木鸟问我吃了几个?我回答吃了一个。过了一会儿,它问我又吃了几个?我回答又吃了一个。我吃花楸果,只记得吃了一个,然后再吃一个,永远只吃一个。黑枕绿啄木鸟问,把你吃下的花楸果加到一起等于几个?我反驳它,花楸果被我啄碎吞进了肚子,分不清几个。我认为数学是吃不到花楸果的鸟发明的游戏,它们想象自己吃了很多花楸果,编出2、3、4、5这样的谎言欺骗自己。而我只吃过一个花楸果,吃过再吃一个,永远是一个。

亲爱的落叶松,你觉得我说得对吗?我还要告诉你,每次下过雨,我都到你身边来。你知道为什么?雨水把你脚下的松针梳理得特别美,像鸟的羽毛那样和谐有序。如果在空中看这些松针,就像一片褐色的羽毛铺在树林里。于是我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树叶变成松针的样子,它们不会被风吹跑,雨水重新排列它们,一根挨着一根,像摆在火柴盒里。那些不落叶的红松啊,樟子松啊,脚下没有这样雅致的景观,我很羡慕你。

亲爱的落叶松,你能从天空飞过的鸟儿中认出我吗?首先,我要告诉你万度苏草原的天空上有多少种鸟,最少有100种。喜鹊说有1000种鸟。喜鹊喜欢说大话,它说的话,你相信1/10就够了,所以是100种鸟。而我是这100种鸟里最漂亮的鸟。假如有一天早晨,20多种鸟飞到你的树枝上鸣叫,你怎么能认出我?我告诉你一个诀窍,我的头上有羽冠,冠的意思是帽子。我的脊背橄榄褐色,眼睛有一个白圈,我们叫眼纹,尾巴黄色。所以你看到我之后,先跟我打招呼——太平鸟你好呀,你真漂亮哦。我回答落叶松你好啊,我们是老朋友啦。哈哈哈,我们就这么定了。

亲爱的落叶松,你收到我这封来信,别急着给我回信,我还要去很多地方。你听说过乌兰毛都吗?那是一片沙漠,我要看沙漠里的湖泊有没有干涸,湖泊里的小鱼味道非常鲜美。你听说过高格德山吗?那个山长野韭菜,我爱吃野韭菜花,胃里不生虫子。我还要去羌木伦河边晒太阳,河滩的沙子像贝壳一样白净,我晒完太阳在那里做一做沙浴。然后我去博格达山南面的查干扎戈达草原,那里有一片醋栗灌木,我去吃红醋栗。这样说来,恐怕得半年的时间。所以你不要急着给我回信,你先打腹稿,酝酿一下跟我说什么。然后划分几个段落,分清先说什么,后说什么。行文有一些抒情色彩,也可以用反问句。议论不要多,但一点议论也没有,显得没深度。这是写信的基本章法。你的来信字数不要太多,你写多了,我弄不清你到底想说什么。所以写文章最重要的还是简洁。我相信这些道理你早就懂得了,谢谢你读我的信。

爱你的太平鸟

落叶松的复信:

亲爱的太平鸟,来信收到了,谢谢你给我写信。你在信中向我传授写信技巧,我根本学不会。我觉得写信就是有什么说什么,谈不上抒情和议论,那不是一棵落叶松要做的事情。

我要写什么呢?对了,我喜欢小鸟。它们是一棵树最好的朋友。你想啊,身为一棵树,命里注定去不了任何地方。风每天刮过来,摇动我的树杈,催我赶快去别的地方。但我的脚被泥土固定了,不能动,我羡慕你飞来飞去,多好啊!每天清晨,曦光照进树林,鸟儿在歌唱。我分不清哪只鸟儿在唱什么,它们的歌词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天亮了。我认识黑枕绿啄木鸟,花尾榛鸡,灰椋鸟,还有你——太平鸟。从外貌看,你最俏丽。你的羽冠看上去像一个西藏喇嘛,你的白眼圈像京剧演员。有一次,我看到你站在一棵落满白雪的花楸树上啄红红的花楸果,脖子一伸一缩,很快就把一只花楸果吃掉了。你高兴地在枝上跳来跳去,仿佛你吃下的不是花楸果,而是金戒指。你的歌声很好听。你知道好听的标准是什么?我是说音色,第一要圆润,第二是长短句结合。这些你都做到了,所以你是一只可爱的小鸟,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亲爱的太平鸟,你问我为什么落叶,我答不出为什么,就像我不知道红松和樟子松为什么不落叶。我也不知道我的树叶为什么是针形,这是天道。我们头顶有一个看不见的主宰,它是天。天掌管四季轮回,生生死死。天知道一切,却不向我们透露丝毫。我们只好顺从天意,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你问我,落下的松针是不是我写给别人的信,我读到这里很激动,如果这些松针是一封封信该有多好呀,松针可以打开,上面写满了字,随便写什么都很好。我喜欢你的想象力,一棵树和一只鸟的命运都谈不上美好,如果你能保持想象力,这个世界在我们心里仍然是美好的,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爱你的落叶松

灰兔给朝鲜白头翁写信:

亲爱的朝鲜白头翁,你好吗?如果不算黄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夏天的早上,我和黄兔从你身边跑过,我每次都想停下来问你,你身上为什么披着那么多白毛,像一条流浪狗?但我每次都没停下,兔子的任务就是不停地奔跑。在万度苏草原,虽然有无数草木,但你离我最近。我每次外出找东西吃都会看到你,每次心里都出现一个疑问,你长得为什么像一只流浪狗?但我给你写信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我想问,你知不知道黄兔去了哪里?我已经三天没见到它了。大前天的早上,我们一起去乌力吉木伦河边饮水。太阳刚升出来,河水的波纹像漂过来许多弯曲的金线。饮水时,黄兔在河里发现一条小鱼,那条小鱼躲在石头下面睡觉,被黄兔的饮水声惊醒,甩着尾巴游走了,回头瞪了黄兔两眼。我是说,小鱼往前游,回头瞪了黄兔一眼。过一会儿,它回头又瞪黄兔一眼。一共两眼。你知道吗,鱼翻白眼很难看的。黄兔打了个喷嚏,往西跑了。它并没告诉我去哪里,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它。

朝鲜白头翁,我想念黄兔。三天里我脑子里始终有一个声音一遍一遍地问我:黄兔在哪里?快把它找回来!我去过很多地方找黄兔。我去过博格达山北麓的杜香灌木丛、刺五加灌木丛和毛榛灌木丛,那里是我们喜欢去的地方。我还去过乌力吉木伦河边的白桦林,我和黄兔喜欢在那里吃野苜蓿草。河水在那里转弯进入浅滩,用不了数10个数,就有一条鱼跳出水面,翻个身落进水里。我和黄兔认为这些鱼很搞笑。我还去过羌木伦河边的黑醋栗林,那个地方离我的窝很远,我希望看到黄兔在那里偷偷吃黑醋栗。但我没看到它。我每一次出去找黄兔都相信这次能找到它,但每次都没见到黄兔,这对我打击很大。

我趴在窝里什么也不想干,我想睡觉却睡不着。我强迫自己想一想愉快的事情。最愉快的事情莫过于天空的红隼俯冲飞下来,我突然急转身,红隼撞到石头上摔死了。引诱红隼摔死要有高超的技巧,你要吸引天上的红隼追踪你,但不能穿越没有遮蔽的开阔地,把红隼吸引到有岩石的山脚下。但是我想这件事的时候,脑子里仍然是黄兔的影子。有时候我打瞌睡,眼前有一个黄东西嗖地穿过,我立刻醒了。但它并不是黄兔,而是我的梦。所以我现在有点恨黄兔,它的离去让我的生活乱了套。黄兔是一只可恨的兔子。它如果知道我这么想念它,它应该立刻回来。你说黄兔有没有可能故意不回来,让我难过呢?

亲爱的朝鲜白头翁,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你去过朝鲜吗?我问过黄兔,朝鲜是一棵树的名还是一只动物的名?黄兔说嗯嗯,意思是它不知道。太平鸟告诉我,在乌力吉木伦河北岸,飞1/2上午的时间就到达一个地方。那里的人都是朝鲜族。他们种的水稻都长在水里,但淹不死,秋天还能打出稻谷。这些人全姓金。太平鸟说,这是因为他们手里都有金子。朝鲜族人吃饭的碗和筷子都是金子做的。他们从街上走过,兜里揣的金币哗啦哗啦响。你觉得好笑吗?朝鲜族人在院子里跳舞,女人穿白裙子,男人穿白衣服,套黑马甲。他们跳的舞远远没有花尾榛鸡跳得好,只不过在原地转圈圈。你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吗?所以你叫朝鲜白头翁。

太平鸟说,世界上所有的植物都是从鸟屁股里出来的。我问这是什么意思?太平鸟说,鸟吃了植物的种子没消化,种子随它们的粪便在地上生根发芽,长成植物。你也是从鸟屁股里出来的吗?它是一只什么鸟,是太平鸟还是花尾榛鸡?请你在回信中告诉我。

信写到这里,我的心情好了一些,但还是想念黄兔。它去了哪里呢?我在这封信的前面说过,我和黄兔是好朋友,这是真的。我和它一起找东西吃,一起上博格达山顶看日出。下雪的时候,我们互相依偎在窝里避寒。我把嘴巴放在它脊背的毛里,它把嘴巴放在我脊背的毛里。兔子最怕冻的就是鼻子和嘴巴。我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很舒服。我从黄兔身上闻到了松香的气味,它可能在落叶松的落叶里寻找过松鼠埋藏的松塔。松香的气味很好闻。黄兔身上还带一些臭味,类似河里淤泥的气味,但不影响我和它的友谊。黄兔脊背的毛是干草色,黄黄的,看上去很值钱。它的下颌和肚子是白色的。它的两只耳朵立起来,落下,非常灵活。我现在很想念黄兔身上的气味,如果天下雪,我们一起趴在窝里多好啊,我想多闻一闻它身上的气味,即使臭也不要紧。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对你说。乌力吉木伦河拐弯处有一块地,扎着红松板材的篱笆。这是一个养蜂人开辟的菜园。养蜂人种了圆白菜、芫荽和胡萝卜。我最喜欢偷吃那里的胡萝卜。为了方便进入,我在篱笆下面掏了一个洞,平时用干草盖着。这件事我没有告诉黄兔。有一天,我去偷吃胡萝卜,黄兔跟在我后面,发现我独自吃胡萝卜,它非常生气,三瓣嘴一直在哆嗦,前胸起伏不定。我解释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它。黄兔气愤地说,不要讲了,你不是一个好朋友。说完它就跑了,三天没有理我。但是我们后来和好了,因为我每天给它带一根胡萝卜,而我吃养蜂人种下的红薯。这件事我现在想起来很内疚,我应该跟黄兔一起去偷胡萝卜,就算被养蜂人抓住打死也在所不惜,因为我们的友谊超过胡萝卜的价值。

朝鲜白头翁,请你告诉我,黄兔是因为这件事离开了我吗?请你把所有的答案都告诉我。如果你发现黄兔跑向哪个方向,也请告诉我。

爱你的灰兔

朝鲜白头翁的复信:

亲爱的灰兔,你的信收到了,我理解你失去了黄兔之后的伤心。你们俩朝夕相处,你在不知不觉中把你和它融为一体。它离开之后,你觉得失去了一半身体和心灵,为此焦虑。你实际寻找的是你自己。

可是,黄兔去了哪里?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思考时我把紫色的花朵稍稍转向风的方向,让风吹动花朵上的白色流苏,表示我在动脑筋。我想来想去,真想不出黄兔去了哪里。如果黄兔登上了博格达山,它会不会脚下一滑,落下了深渊?假如它想渡过乌力吉木伦河,到河的对岸吃农民种的胡萝卜,会不会在渡河时淹死?我这些推测恐怕让你难过,但我仅仅是推测而已。我盼望你读这封信的时候,发现身后的毛榛灌木丛簌簌作响,回头一看,黄兔就站在那里,它的三瓣嘴动啊动的,嚼一根青草,我还希望在你睡觉的时候黄兔来到你身边,你在睡梦中感觉耳朵有热乎乎的气息,睁眼看黄兔站在你那里,用大大的眼睛看着你。我这样说你是否感觉好受多了?

亲爱的灰兔,我不像你,能在林中跑来跑去,我只是僵直地站在土地上。我左边是一个土坡,长着高高的灰蒿,每天把刺鼻的气味传过来。前面是三棵白桦树,它们从一个树墩里弯着长出来,树干向后弯,再向上伸直,好像捧着一个大笸箩。我的右边是树林,有落叶松、云杉和绣线菊灌木。我看到兔子也就是你们,还有狼、狐狸、松鼠、黑琴鸡在树林里跑过。我不知道那些跑过的小动物,我是说兔子、松鼠、花栗鼠,在跑过之后还能不能跑回来。我甚至不能确定它们是否还活着。你知道,树林里有狼和狐狸,它们是残忍的肉食动物。好在它们不吃草,我得以幸存下来。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哪只动物吃掉我,十有八九活不成了,我身上有毒。最难以置信的事情是我亲眼见过一只狐狸咬死一只兔子的全过程。狐狸吃掉兔子的内脏后,非常潦草地吃了几口兔子的后腿肉,然后跑到乌力吉木伦河边饮水。你想想看,这只倒霉的兔子的尸体摆在离我不远的土地上,我睁开眼睛就看到这具没有内脏的尸体,皮毛翻开,脖子扭曲。我吓得闭上了眼睛。第二天破晓,这只死兔子还保持着这个姿势。我非常恨那只狐狸,它如此草率地对待兔子的尸体。我是说它吃掉兔子的内脏应该把这只兔子叼到草丛里,挖一个坑埋好,这是最起码的尊重。但你指望不上狐狸讲礼貌,你不能指望狐狸做任何善良的事。这只死兔子在我面前躺了很久。天最热的时候,好多苍蝇爬到它身上,让我感到痛苦。有一天,狐狸跑过来在我身边莫名其妙地站着。我看到它那双吊梢眼和黑嘴巴。我简直恨死它了,心里说,快吃快吃快吃我!我想让狐狸咬断我的花瓣和叶子,咽到肚子里,然后毒死它,狡猾的狐狸并没有吞下我,东张西望一番,踮着脚尖跑到博格达山那边去了。

亲爱的灰兔,黄兔的命运掌握在老天爷手里,它会遭遇各种可能。如果黄兔因为你没跟它分享胡萝卜而离开你,反倒是最好的结局。这不比被狐狸咬死更好吗?

好了,灰兔,我们说一说有趣的话题吧。我没去过朝鲜,我不知道朝鲜是一个人名还是地名。我生来就叫这个名字——朝鲜白头翁,而我心仪的名字是银莲花,还有金合欢,叫西伯利亚刺柏也不错。但他们认为你是朝鲜白头翁,你只好当一辈子朝鲜白头翁。你说的朝鲜族人的村庄让我很神往。你知道我最神往什么?就是每个人的口袋里都有金币,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响,太幸福了。我想象他们在夜里走路,口袋里的金币也会哗啦哗啦响,所有动物都不敢侵害他们。可是,我怎么才能去那里呢?我想了很久,只有一个办法。让我的种子被太平鸟吃进肚子里,到那个村庄的上空拉屎,把我落在村庄的地里生根发芽,第二年就能看到这些朝鲜族农民唱歌跳舞了。你见到太平鸟,请把我的愿望告诉它。

亲爱的灰兔,你读了我的信,可能以为我暗示黄兔被狐狸咬死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说,如果你想到了事情的最坏结果,其他结果都是好的。你不必让自己过于焦虑,你想想看,你和黄兔早晚有一天要分离。比如说你被狐狸咬死了——请原谅我这样说,但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黄兔像你这样焦虑,你心里好受吗?或者有一天树林发生了火灾,所有的动物都被烧死了,那不比分离更糟糕吗?看到这里你应该理解我的提示——你还活着,你在给我写信,你在读我写给你的信——这其实是最重要的,我们都活在当下,这是幸福的根源。如果你读了我的信感到不适,就请接受我的歉意。祝你的心情一天天好起来。

爱你的朝鲜白头翁(欢迎你在下一封来信中称我为银莲花或者金合欢)

银耳环给炕席写信:

亲爱的炕席,你好,我是银耳环。15年前,我随女主人杨吉德玛来到男主人巴达荣贵的家,第一眼就看到了你——炕席。

巴达荣贵的家,墙上和窗台全是新抹的黄泥,窗户上钉着透光的塑料布。墙和炕都露出直线,没有家具和被褥阻挡。地上一个木板凳上放着马鞍子,但没有皮鞍鞯。马鞍边上放着三个化纤口袋,里面装着马铃薯、红薯和糜子米。屋子里最耀眼的是你——炕席。你用金黄的色泽让这间房子洋溢富贵的气息。远看炕席上有密密麻麻的横纹和竖纹,我以为这是巴达荣贵用木格尺画的装饰图案。走近看,才发现你是一张席子。手指宽的篾片钻进另一个手指宽的篾片底下,鬼知道又怎么钻出来,把另一个篾片压在肚子底下。所以炕席子上有无数篾片,好像横渡一条河流,而另一边的篾片正在竖渡这条河流。

杨吉德玛坐在炕上,用手摸炕席。炕席光滑,泛出象牙黄的颜色。巴达荣贵站在地上,用右手拇指搓左手的手背,他为自己的贫困感到羞愧。但我觉得他房子里有一床新炕席就算不上贫困。巴达荣贵不知趣地说了一句话,他说炕席是今天早上我姐姐送给我的。杨吉德玛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盘腿坐在炕席上,用手撑着头,眼泪从手指缝流到手背上。

从第二天开始,杨吉德玛和巴达荣贵起早贪黑做牧业活,炕席上逐渐增加了一些东西,它们是带枕套的枕头和粉色的枕巾,两床被子,两床红腈纶毛毯。他们给窗户上了玻璃,挂上窗帘。这是杨吉德玛挺起大肚子时候的事。她生下了大儿子哈日乎,接着生下了二儿子查干乎和三儿子宝日乎,而他们家增加了红柜子、座钟和电视机,止疼片放在炕席底下,随便吃。止咳糖浆摆在红柜子上,塑料盖拧开了,随便喝。等到宝日乎上学了,巴达荣贵和杨吉德玛已经有700多只羊和8头牛。巴达荣贵满头白发,配酱牛肉一般的脸膛。杨吉德玛脸色更黑,跟荞面血肠差不多。好在我还挂在她耳垂上,银晃晃的,使她看上去像一个女的。

亲爱的炕席,你一直待在炕上,哪里也没去过。现在你上面铺着白羊毛毡子,羊毛毡子上面铺棉褥子,棉褥子上面盖着湖蓝色的炕单,一般人见不到你真面目,你变得很神秘。串门的人坐在炕头说话,低头看,略微能看到你的身影——篾片从炕单下露出一点点,仍然是黄色的,但变成了烟熏黄,挨着黑色的榆木炕沿。

亲爱的炕席,写这封信时我突然想到,你的篾片这么光滑,你成为炕席之前是什么植物的皮?我见过的花楸树、胡枝子树和榆树都没你这么光润的树皮。还有,你现在算不上完整的炕席了,炕头部分烧出洗脸盆大的黑窟窿,露出了炕土。这是你为巴达荣贵家里做出的牺牲。

最后,我要回答你一个问题,你肯定会问我为什么给你写信,我这样回答你:我是一个勤于写信的银耳环,我给这家所有的东西都写过信。可能你不相信,我给箱子、玉米棒、马铃薯、镜子、半导体收音机、杨吉德玛的金戒指和她的头发写过信。我给窗帘、火炉子、碗和筷子都写过信。我给夏夜里嗡嗡叫的蚊子也写过信,但不知道它收到没有。我还给外屋大铁锅冒出的水蒸气写过信,然后是给你写信,你不会感到意外吧?

爱你的银耳环

炕席的复信:

亲爱的银耳环,我很珍惜你的来信。我从来不知道我在别人眼里的样子,你清楚地说出我15年前的样子,而且毫不费力地写出这家人15年中的变化,让我非常钦佩。你不愧是银耳环,我觉得金耳环也写不出你这么好的信。

亲爱的银耳环,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你所说的15年前。作为炕席,实话说,我真的记不住多少年了。那时候你挂在新娘杨吉德玛的耳朵上,她的耳朵白皙,像两片羊尾的油脂。她的脸像一朵波斯菊那样美丽。每当杨吉德玛转身或仰头大笑,你敏捷地跟着摇晃,闪耀光芒,比天上的月亮还好看。你天生高高在上,挂在女主人杨吉德玛的耳边。她能看到什么,你也能看到什么。她去哪里,你也去哪里。而我作为一个炕席,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炕上。像你说的,如果炕烧太热,我们被点燃也无法逃离。

你在来信中提醒我在巴达荣贵家生活了15年的时间。前5年,我在炕上思考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铺在这里?没有人回答我,我只好独立思考,但找不到答案。直到有一天,巴达荣贵把从西乌珠穆沁旗买的三床白毛毡铺在我上面时,我才恍然大悟,我的作用仅仅是为了盖住炕土,让巴达荣贵的家看上去不那么穷。他结婚的时候,一件家具也没有。有人问他,你有家具吗?巴达荣贵回答,我有炕席。

我明白这件事之后,觉得有些悲哀。我铺在炕上仅仅是为了盖住土,这是一项毫无创意的工作。而且,他们买来白毛毡立刻盖在我身上,又虚荣地把棉褥子和床单盖在毛毡身上。这时候,你才知道炕席没什么价值。我感到了自己没价值,心里像被刀剜了一样。后来我想,我本来也没有什么价值,索性在他家混吧,让毛毡、棉褥子和床单替我挡挡尘土,也是很好的养老方式。

亲爱的银耳环,我很喜欢你的名字。请允许我多说几遍——银耳环,银耳环,银耳环。往下我要说什么呢?哦,想起来了,你问我做炕席之前是什么植物。我太想告诉你了,我是高粱。你惊讶吧?高粱是东北大地最漂亮的庄稼,是庄稼里的美男子。那种偷偷摸摸在腰里长苞谷的玉米没法跟我们比,还有水稻,个子很矮的,每天泡在水里。至于土豆,还用往下说吗?土豆……高粱长在山坡地,个头比人还高,但很苗条。秋天,高粱顶着红穗子,像举着火把。你以为高粱的优点只有这些吗?错了。高粱最了不起的成就是酿酒,所有的美酒都离不开高粱。你知道人喝了酒,为什么会脸红吗?如果你有脑子,立刻会想起高粱穗是红的,人喝了酒,脸当然会红。高粱被收割之后,穗子脱粒变成了米,高粱秸秆被劈成了篾片,结果呢?制成了炕席。

亲爱的银耳环,15年过去了。你在信中说巴达荣贵和杨吉德玛的脸像酱牛肉和荞面血肠一样,我理解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老了。但你始终没老,你仍然银光闪闪。更了不起的是你写了这么多信,箱子和大铁锅的水蒸气收到你的信,一定会感谢你。我觉得它们和我一样,从来没收到过信。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其实我想多写一点,但我不知下面要说什么。

爱你的炕席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现任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辽宁省文史馆馆员。出版作品集121部。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2021年度中国好书,第五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内蒙古文艺杰出贡献奖金质奖章,赤峰百柳文艺奖和一匹蒙古马。长篇报告文学《最深的水是泪水》改编为电影《烈火英雄》,获第十八届中国电影华表奖最佳故事片奖。作品入选大中小学语文课本与试卷。现居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