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芙蓉》2024年第1期|麦子:海钓的风景
来源:《芙蓉》2024年第1期 | 麦子  2024年02月18日08:14

几家人约了去海南。行前一周的聚会上,黄生爆料,海南的朋友已经为此行的男士策划了一场海钓,并且是在大海深处的礁盘上。这个“料”字面上有大海、深处、礁盘,字背后有阳光、微风、船帆……

钓鱼于我并不陌生。喝着洞庭湖水长大,捉鱼、钓鱼、吃鱼等与鱼相关的故事,写满了孩提时代的星夜。城郊有座田家湖,盛产黑背鲫鱼,据说是清代贡品。我十来岁就去那儿钓鱼,天蒙蒙亮出发,用红色蚯蚓做诱饵,在前一天晚上用酒米打好的窝子里,钓一小时,运气好能钓两条尺许的鲫鱼。回家往水缸里一丢,养着,上学去了。下午放学回家,还没进屋就能闻到外婆做的黄焖鲫鱼的香味。记得多年前家乡故旧让我写一篇关于乡情的文字,我便以“田家湖的鲫鱼”为题,写了三千字交作业。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长沙兴起郊区鱼塘垂钓,商家从湘阴、洪湖等地买来饲养的草鱼、青鱼、鲫鱼等鱼,放进池塘,吸引机关干部、企业员工周末垂钓。我被邀请去钓过几次,还真挺有趣:钓具发生了变化,过去的竹竿、丝线、鹅毛筒,进步成了碳钢、尼龙、彩色漂;钓场发生了变化,过去钓野鱼,密度小,“剃光头”不是偶然,现在钓池鱼,密度大,上鱼快,老板派专人帮忙取鱼、上饵;形式发生了变化,过去一人或者三两好友结伴,钓了鱼回家与家人分享,现在几家人一块儿去,钓鱼的钓鱼,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中午一顿丰盛土菜加几杯佳酿,返回时每家加配拾掇好的土鸡、猪肉、生态蔬菜,当然还有鱼。后来琢磨这种周末垂钓,若是朋友间的请钓,“钓”“聊”一体,自是怡然自乐;若是别的什么请钓,恐怕钓的就不仅是鱼了。于是,我就收竿入库,偃旗息鼓了。

对于这次海钓,我心里还是有底的:我坐过海轮,游过海泳,吃过海鲜,对“海”的知识并非“小白”,尤其是具备扎实的“钓功”,怎么着也不会丢人现眼,因此上车去码头的途中,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这是一个晴好的早晨。微风,高大的椰树轻轻摆动;少云,湛蓝的天空白云几朵。在海南的湘籍朋友彭生说,我们运气极好,前几天都刮大风,今天才降到三级,符合出海条件。约莫半小时,车抵码头。实事求是地说,这码头有些原始,不见现代化踪影,停靠的也以木船居多。彭生说,这是当地传统鱼码头,改造的规划有了,还没动工。我不禁开始赞许彭生了:从鱼码头出发去钓鱼,行家之举!彭生开始卸车,三个彩色塑料箱,大的一米见方,小的也很大,还很重,两个帆布长盒,三米长,还有两个帆布包,也很重。不见钓竿,不见鱼饵!这是去钓鱼还是聚餐?一阵汽油发动机的“突突”声靠近,彭生说我们的船来了。是一艘快艇,红白相间,约六米长,驾驶舱在中间,也是船体最宽的位置。船舷四周装有铁架子,齐腰高,铁原色,与船体的涂装不协调,显然是后装的。怎么会是这种船?帆呢?桨呢?在碧波之上,任微风鼓起船帆,任水手摇起木桨,我等一干人马,哼着小曲,喝着小酒,在海浪轻轻的推动下,抵达目的地。眼下的境况,让我设想的海钓前奏顷刻间灰飞烟灭!

经过海警验证放行,我们登船了。甲板面积不大,左右两侧仅够一人穿行,二人对过则要侧身。船头高翘,甲板呈坡状,可以勉强坐坐。船尾是平的,放妥那些箱子盒子,就只能插空坐人了。驾驶舱是禁地,船长说客人非请莫入。我看了看,着实逼仄,请也入不了。当然理由很是堂皇:安全起见!快艇驶入清澜河中心航道后,便加足马力向东面的大海奔去。浪不大,船底磕在浪头上,发出“突突”的声响,只是节奏慢一些,有如驾驶汽车过减速带。两岸的景致相当,椰树主打,间或有些楼房,右手边是文昌主城区,左手边便是遐迩闻名的东郊椰林。记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东郊椰林开过会,将近三十年了,椰林还是那椰林,文昌城却天翻地覆了。驶出清澜河,眼前就只有海和天了。我极目远眺,试图分辨出海和天的连接线,先从海平面往上找,不成,接着从天上往下找,还不成!置身于辽阔的蓝色魔幻空间,真想高声吟唱,但觉眼不够用,脑子更不够用,若是王勃,路遇赣江都能吟出“秋水共长天一色”的佳句,面对此景,必当妙语连珠,可惜,他没见过海。身后的椰林渐行渐远了,眼睛里留下一片青黛。船摇晃得厉害,没有规律,一会儿左右摇摆,一会儿猛地冲上浪头,随即掉进谷底。彭生许是见我们有些紧张,轻轻地说,大海就是这样子的,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更高。我们的船长水平高,绝对安全。这几句话真管用,我心里顿时没有安全之忧了,但是肚子里似乎有只手在折腾,欲将食物顶上喉咙。我突然意识到,晕船了!放眼几位同胞,站在右舷的黄生皱起了眉头,半倚在船头的谢生双手捂着腹部,彭生是“老江湖”,开始优哉游哉地摆弄渔具。我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凭着以往的经验,我开始寻找远方的目标,用以淡化“晕船意识”。找到了船,距离很远,从模糊的轮廓看,是一艘货轮。我盯着它,想分辨出甲板上的货柜,想看看船头的水手,感觉快艇往东北调了调方向,那条货轮就不那么方便“盯”了,不免有些沮丧。吐意阵阵来袭,我不得不强打精神,重新寻找目标。突然想到礁盘,我怎么不找礁盘?我们是去礁盘上钓鱼的呀,礁盘所在的位置就是快艇前行的方向,当然也是我“盯”的目标,而且到了礁盘上,何来晕船之虞!于是,我心眼合一,全力搜寻礁盘。

出港八十分钟了,礁盘了无踪影,晕船虽没到极致,我内心却生出些忐忑来,到底是坐船还是钓鱼呀?突然,快艇一个九十度左转,骤然停下,船长从驾驶舱钻出来,拖出铁锚往海里一丢,锚链哗哗地向海里滑去。船长说出一句,钓吧!我问,不是在礁盘上钓吗?船长答,是的,礁盘在水底下五十米左右。彭生解释,船长用声呐发现了鱼群,就在下面的礁盘上,并要求赶快行动起来,开始钓鱼!我揣在长裤口袋里的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埋怨自己自以为是,不做功课,什么是礁盘都搞不清,丢人!船不像行进时那样剧烈颠簸了,但晃荡,刚把心晃到喉咙,转眼又晃到小腹了,头晕起来,整个身子浮在空中似的,我双手抓住舷边的铁架子,一动不敢动。船长和彭生紧张地忙碌起来,先在船舷的铁架子上左右各装两个钓具座架,下部用螺丝固定,接好电源,再从长形帆布盒取出钓竿装在座架上,接着上线和钩。让人惊讶的是,钩上面一尺多远的位置还挂着一个金属笼子,其容量大得能装下一个狗头。我想问这金属笼子干什么用,胃部的剧烈翻腾却让我不敢松开牙关。我佝偻着腰,紧闭着嘴,企望用全身的气力去镇住翻腾的胃。许是好奇心的驱使吧,我仍然用余光“盯”着忙碌中的彭生。只见他打开中号的塑料箱,拿出砖一样的东西,他似乎看到了我询问的眼神,忙说这是虾砖,做饵料用的。接着就将虾砖掰碎,灌进那个金属笼子,同时在两只钩上挂满小虾。随着爽朗的一声开钓啰,彭生将鱼钩和金属笼子丢下了海,他的右手食指在钓竿座架上摁了一下,鱼线便唰唰唰地向海底滑去,大约十秒吧,鱼线停止了滑动,彭生看一眼座架上的红色数字说,53米,挺好,然后从裤口袋里取出铃铛,动作优雅地夹在钓竿上。黄生在我背后,学着彭生,依葫芦画瓢,完成了起鱼前的全部动作。彭生看着我说,准备好了,您来钓吧!我还是不敢说话,朝他无力地摆摆手。这时,胃部那股向上冲的力量巨大无比,我知道再也压不住了,便迅速将头转向船尾,噗的一声,胃里的东西喷射出去。腹压瞬间下降,人顿时舒坦了一些。看着秽物污染了湛蓝的海水,我挑了一个狠毒的词在心里骂自己:可耻!好像有人说过打哈欠是会传染的,没承想呕吐也会传染。左侧的黄生,重复了我的动作,但他依然站着,威武不屈的样子,即便一分钟后再次重复,他仍然站着,只是用矿泉水漱了漱口,并喝了一大口。看着黄生,比照自己,我不禁生出些许悲戚:年岁是把杀猪刀!船头的谢生,身子伏在铁架子上,吐完了胃中之物,还在埋头干呕。看他的状态,不比我好太多。突然间铃声骤响,黄生说上鱼了!声音有些颤抖,这是激动的颤抖,这是只有垂钓者才能体悟的颤抖!电动线盘正在收线,一会儿,鱼出水,两条!黄生用抄网抄起来,放到船舱,两条鱼扁扁的、黄黄的,一斤左右,像极了双胞胎,但不知道是什么鱼。还是彭生厉害,说是黄鸡,好吃!这时,彭生打开了最大的塑料箱,空的,他说是装鱼的,接着打开最小的那个,里面是冰块,鱼入箱,加入冰块,保鲜!第二个上鱼的是彭生,钓竿弯曲度很大,他预测五斤以上十斤以下。鱼接近出水,拼命挣扎,几次放收线之后才老实了,彭生将它抄上来,立马给出了三条关键信息:鱼种连尖,重量十斤左右,吃法刺身。在彭生拿抄网的时候,我站起来想去帮忙,无奈天旋地转,不得已赶紧坐下。只见彭生拿出一把刀,在连尖的鳃下切一刀,并解释说,刺身要放血,味道才鲜而不酸。顺手往大箱里一扔,加冰块。从起鱼到处理完毕,有条不紊,动作流畅,妥妥的钓客一枚!水深50米左右的礁盘,浮游生物丰富,不少鱼种喜欢来觅食,像黄鸡、连尖这些鱼种就是礁盘常客,我们今天遇到的就是这两个鱼类种群。彭生一边再次放钩,一边跟我们科普。

接下来的四小时,彭黄频频起鱼,彭起连尖,黄获黄鸡。两人的鱼钩间距不过三米,钩、饵一致,却始终各钓一个鱼种,岂不怪哉?物以类聚能做到那么精准?我感觉黄生是在兴奋与晕船的博弈中度过这几小时的。准备的午餐没吃,中途还吐过两次,但那种耐心而专注的等待,那种起鱼放线的利落,那种忍着不适而扑向兴趣的坚持,那种农民喜看稻菽般的心境,的确令人赞赏。谢生如我,没摸钓竿,没喝杯水,没进餐食,度秒如时,度时如日!任由海风吹着,任由强紫外线射着,任由自己难受着,任由他们幸福着!这海风怎么不刮大些,这海浪怎么不掀高些,这天边的乌云怎么不靠近些?善良的人们在极其难受的时刻也能生出些恶意来,本能使然还是意识使然?但这“恶”还在萌芽状态就被“善”给泯灭了:自己没尝到海钓之味,怎能褫夺他人的饕餮大餐呢?尽快返航固然能减轻自己的晕船之苦,却以朋友的兴致未尽为代价,不能啊!于是,我和谢生,一个船头蜷伏,一个船尾危坐,尽力卸下脸上的痛苦状,不时给收获满满的彭黄以微笑共鸣。

返航在彭黄的不舍和我与谢生的期待中悄悄地到来了。船动起来,渐渐地驱赶着胃部的魔咒,主观的感觉也开始由痛苦向不适过渡。岸线的概念在此时十分明晰,远方的文昌不是“一片”,而是“一线”。航行中船尾的风景特别精彩:蓝色的海水被船尾剪开,洁白的浪花燕尾般展开,间或几只不知名的海鸟追逐着浪花,不知是在觅食,还是在跟我们嬉戏。归航的船头刚好迎着西下的太阳,火烧云将太阳与海水连接起来,波浪便闪耀着橘红色或者金色的光。身后的乌云渐渐散去了,那种海天的博大与空旷将成为人生永恒的背景墙。

【作者简介:麦子,现居长沙。曾经的文化管理服务者,也在多个场合被人称为文化学者。吟诗填词、偶做散文,讲究个随性;出版传统文化专著,发表文化管理专论,着意于研究;主编套书丛书,量大且杂,多为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