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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24年1月上半月刊|张世勤:文学白月光
来源:《延河》2024年1月上半月刊 | 张世勤  2024年02月19日07:58

评论家最为拿手的,就是出概念。概念的好处,是将模糊变为清晰。但,但凡概念,就有它的脆弱和不严谨处,概念与概念之间的边界就常常容易模糊。比如说,乡土文学这个概念用得早也用得久,似已有共识。与之对应,都市文学这个概念自然就出现了。过去我们只讲自然,后来进化到了生态,于是生态文学这个概念就出现了。中国南北方的写作,的确存在着气质等诸多方面的不同,于是南方写作这个概念就出现了,甚而又会进化出新南方写作。那么,这些概念的边界都清晰吗?应该说并不清晰,即便提出这些概念者,可能也很难一下将其界定。《拾月光的小女孩》,写了一个城里孩子和一个乡下孩子的交往与互动,那这到底是乡土文学还是都市文学?《千里江山图》与作者此前所写和大多南方作家所写都不同,带着北方写作的气象,那这算是北方写作还是新南方写作?唐朝的山水诗,文学气质浓郁,如果将其归入生态文学,是否会流失其应有价值?好在对作家来说,一般没这些条条框框,不管它这文学那文学,熟悉什么写什么没毛病。

我尝试用生态文学的生态理想、生态预警和生态审美三个基本要求,去重新梳理和认知一些重要作品,比如贝特的《大地之书》,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阿特伍德的《羚羊与秧鸡》,梭罗的《瓦尔登湖》,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怀特的《塞尔伯恩博物志》,感觉单纯用生态文学这四个字,根本涵盖不住这些作品的要义。即便中国作家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郑义的《中国之毁灭》,沙青的《北京失去平衡》,郭耕的《生命·生态·生活》,韩少功的《遥远的自然》,姜戎的《狼图腾》,阿来的《三只虫草》《蘑菇圈》《河上柏影》,赵德发的《人类世》,即便他们全然是冲着生态去的,也实在不好一概将其“生态”化了。

詹克明的《世上本无害虫》,其最大的价值,在于一个认知:所谓的有害与无害,皆是人给出的定义,设若放之整个自然界,站上整个生物链的高空,再去看,或许并非如此。周晓枫的《动物园》,也略有类似:我们猜测不出鸟的确切身份,也难以了解它见识广博的心胸。无论我们多么渴望,我们都不能和它们一同比翼。鸟提醒着人类的不自由,正如伊甸园的蛇提醒着先祖的无知。但周晓枫的这后面一句,我却又不怎么赞同。展开来,又可能是一场事关主客观的哲学辩论。

如果说真正的艺术家是疯子,那真正的哲学家一定也好不到哪儿去。对于文学创作,我一直强调模糊古与今,压缩时与空,置换情与感,打开边与界,由此也写了《和古人一起看桃花》《我的时间书房》《大青山一夜》《与曹雪芹梦谈红楼梦》等一系列小文章。这一理念,新不新对不对,都不关键,对我来说,我只是觉得好用。原因在于,我说压缩或消弭时空,已经有人在讨论时间是否真实存在。我想模糊古与今,已经有人提出了祖母悖论:一个人通过时光旅行,到过去杀死了自己的祖母,那祖母被杀死了,他的父亲便不会存在了,他父亲不存在了,那他也不存在了,他不存在了,那他无法去到过去杀死他的祖母。看上去这扣是死的,但若真想圆过来,也有的解释:在平行宇宙中,你只能从一个宇宙去到另一个平行的宇宙;量子纠缠会告诉你,你杀死的是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总之,认真地绕进去,很有必要,但选择随时不明不白地跳出来,更是上策。至于空间本就是虚拟的这一学说,正在赢得越来越多人的共识。至于地球是不是个大号金鱼缸,这事仍然烧脑,还是放下不说。

不知道外国文人通常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不少中国文人身上都有一个通病,你要说他写得好,那比提拔他还高兴,你若说他写得不好,基本没得朋友做了。想来,写作是个苦差事,没多少功利,假若缺了自信,的确很难行远,无法坚守得下来。但,文学又是个甜蜜事,是心灵幻化的另一个世界,轻灵,自由,超越平庸,很容易引发自恋。但过于自恋,不仅会阻挡自己进步,还容易被一些心怀目的走近的人,三两句赞语便轻松拿下,失了辨人的眼力。

所谓积累生活,并非积累生活本身,而是重在积累情感。单是阅历丰富,而情感不丰富,是无法走进文学深水区的。这也就好解释,一个20岁的年轻人,有可能会写出伟大的作品,而一个80岁的老头,却可能压根就没有用文字去做出表达的欲望。每个人都有故事,却不可能每个人都成为作家。这虽然与个人的职业选择和爱好有关,但主要还是与情感有关,与文学所需要的特殊情感有关。生活是一条粗犷的河流,有人甘于浑浊,有人却能提炼出清澈,有人能加入力量让河水咆哮,有人却能让河水断流或干涸。同样的生活,有人有感,有人无感,区别就在于情感的积累。

写作是一件十分繁杂的心灵工程,即便勉强拆分,也只能盲人摸象,挂一漏万。但也有个基本的规律,那就是在达到一定的文学素养之后,先寻找有意思的事,再从有意思的事中寻找价值,然后用审美眼光完成包浆。如果一个题材,自己都觉没意思,一定不能去写,凡不能给读者眼前一亮的惊喜,注定都是失败。《小兵张嘎》也好,《林海雪原》也好,《铁道游击队》也好,咱先不说它承载的意义,只说一个小男孩用木枪缴获鬼子的真枪,英雄排长乔装打入匪窝,游击队员扒敌人火车,这本身传奇性就已具足,故事性就十分诱人。《三国演义》《水浒传》也是大场面,高精彩度。尤其《西游记》,人神妖魔兽佛仙,全在一界,三打白骨精,真假美猴王,定海针,分身术,蟠桃会,炼丹炉,哪一个听着都让人上头!至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更不必说,人鬼同框,有模有样。当然,也得仔细听一句博尔赫斯的教导:不要写你想写的小说,要写你能写的小说。

《大敦煌》一类的纪录片,对作家肯定是大有益处的,它让人既能看到历史纵深,又能看破历史缝隙。所谓时空,很轻松就被压缩或延宕;科学与迷信可以在同一片简牍上盘踞,互为火光,相互照亮;一封妇人写给丈夫的书信,千年后可以被英国人“收”到;一份接待记录文件,可以被日本人和法国人撕成三片,始终无法愈合;三兔共耳图案,谜底难解,却广为传播;在东西4000里的廊道上,行走的不只货物,还有经书,还有文化和文明,还有战争与冲突;有人埋于沙漠,有人醉于绿洲,众多的神灵飞天而去。这光景,比一张单薄的《清明上河图》要来得厚重和凶猛。近年来,喜欢宏大叙事的历史学家,也在向细节靠近,也在不断地挖文学的墙角。我相信,学科之间一定存在一条暗道,正如文体之间很有必要有一座便桥一样。只有打破画地为牢,才能共生共长。

科技发展,大数据来临,面对高度数字化的时代,文学不会轻易就范。比如,作家张炜先生就有言:诗,诗性的想象力,审美力,是难以被无所不在的计算所取代的;审美力的缺失,也是科技所无法弥补的。诗作为文学皇冠上的明珠,耀眼又珍贵,它要求用最简洁的语言,或勾画出场景,或制造出情绪,通过熟悉的词汇变异,让新鲜的意象飞舞,通过哲学的认知抵达,让情感的风暴狂飙。当然,张炜先生强调的“诗”和“诗学”,并非狭义所指,而是广义意蕴,是以诗为核心的全部的文学。这也阐释了一点,AI再发达,也无法代替真正的作家。作家个体的思考,是有温度,有情感,独一无二的。即便将来机器人盛行,全社会变成一个巨大金属体,所有人情世故曾经的温馨被纷纷剥离,仍然需要作家把一缕缕情怀一丝丝悸动,像笨手笨脚的泥瓦匠一样重新糊上墙面,堵住缝隙。因为,仅以目前技术,痛苦和爱情的体验是无法数字化的,人的所有意识和感觉也都是难以用数字化去捕捉的。写作,属纯手工作业,有着反工业化、反现代化的特性。

这是一个读者比作者更为优秀的年代,原文常常不如跟帖精彩。人民就是跟帖,跟帖就是人民。这也是一个更看重标题而不看重内容的年代,写得再长,往往也好不过一个恰当的标题。起好标题与标题党是两个概念,作家应当是最会起标题的,这方面已经有许多成功作品的先例。但不可否认,有相当一批作家并起不好标题。尤其基层写作者,对标题的拟定缺少敬畏,过于随意,缺少文采,根本出不来提纲挈领的效果和意蕴绵长的气象。经典的作品值得拥有一个经典的标题。周洁茹的加州系列小说,以《一次游荡》《一次仰望》《一次来回》等拟题,简洁,素雅,又不乏精致,并能勾起读者的窥视欲望,我觉得值得借鉴。

毕飞宇喜欢短句和句号,我也有这个习惯。少加修饰词,简洁言之,便用句号句住,一句是一句,能较好地保持住气脉、节奏和应有的冷静与客观。由是,看稿时一遇喜用叹号者,就特别扎眼,感觉让它搅得心不宁。一般地方用叹号,稍有起伏的地方,便两个甚或三个叹号叠加,这一路下来,少不了心惊肉跳,满头大汗。总之一条,叹号连篇者,一定不会是高手。我尊崇的美学原则是,一个貌似病怏怏的人,突然变武林高手,这叫一个厉害。但凡常年背上插着一柄刀剑的,只能算是侠士。只那身行头,就已经暴露了你的段位。印象中好像是《新少林五祖》,几个孩子要找鸡婆大师,找到后却是个男的。男的就男的吧,还躬着背,瘸着腿,一口的闽南话,搞笑不断,哪里像个大师?待他一出手,谜底便随之揭开,成为整部影片的彩蛋,其光芒差点盖过主角。

对“啊”这个字,我一直很警觉。我甚至认为,通过对“啊”这个字使用频率的梳理,足以见证文学创作进步的一面。记得改革开放之初那阵儿,在多体裁多作品中都能看到这个字,在诗中,在散文中,在报告文学中,总归还好些,但在一些小说中,也经常能看到,甚至有的小说题目中,就带着这个字。默读时还好,诵读时就会特别别扭。有个“啊”,情感貌似是充沛了,终究还是浮浅了。新诗这些年的进步或许并不大,但至少可以说,在少使用和不使用“啊”字上,绝对是进步了。谁写诗时还使用“啊”,一定会显得特别土,特别矫情,特别没有含量。很多情感的表达,收着点比放开来效果明显要好。

衡量一个写作者的文学素养和文学水准,考察其对“对话”的写作,大体可见一斑。一般写作者,往往对对话缺乏敬畏之心,想对便对,张口就来,随意下笔。不讲究对话,也是导致文本平庸的因素之一。通常,对小说的叙述语言,我们都会作特别强调,对对话语言的强调则相对较少。事实是,作品中人物对话的学问很大,所有的对话都不能是随意的。首先要符合人物身份,能体现人物性格,能帮助人物形象塑造;其次,要尽可能包含足够的信息量,通过对话推动故事发展,减轻叙述的压力;第三,还要出新,出奇,出彩,带上节奏,带出生动,一语入心,过目难忘。总之,就是要有内容,有筋道,有意思,耐品咂。两个爬泰山的女孩,在十八盘的半道,一个说,实在不行了,真想回去睡觉。另一个说,你怎么想的怎么给我忘回去。有段时间,电视上播放古装剧,我去商场,商场里几个商摊上的服务员在那儿隔空对话。一个说:“秦始皇死了没有?”另一个说:“好像还没有。”又一个说:“死了,昨天晚上死的。”还比如,她说她胸口不舒服,我摸了一把,感觉挺舒服的呀!所谓睡觉,就是趁觉不注意的时候,把它给睡了。如此等等,即便是一些俏皮话,貌似低俗,但终归能给人以新鲜感。

某小厨的主打广告语是:0糖,0脂,0添加。这话很值得写作者思考和借鉴,原因是,很多写作者的作品“不静”,总给人一种“嘈杂”的感觉,很多情节游离出主线之外,人物多余,情节多余,横生出的枝蔓太多。生活可以是“酒肉穿肠过”,但创作必须是“佛祖心中留”。该有的要全有,该无的要全无。所有隐忍的表达,都是深情的沸点。同一条广告语中的:好燕窝的秘密是,一口新鲜,还原自然。把“好燕窝”换成“文学作品”或“小说”,同样也毫无违和感。

同样两场重要的体育赛事,一场是直播,一场是回放,你选择看哪场?放到文学体裁上,纪实、报告文学可能都更多停留在回放的层面上,而小说则犹如直播,无论过程还是结果,都存在着诸多的不确定性,写小说就是要写出生命的多种形态,或生活的多种可能。泰坦尼克海难发生以前,有作家即已写出类似内容的作品。好的作家肯定有预见性,好的作品肯定有引领性。

我始终认为,文学写作和文学创作,并非一件事,而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文学需要“写”,但关键在一个“创”字。下棋有本手、妙手、俗手之分,写作同样也是。我理解,“本手”就是中规中矩,属“写”的范畴,“妙手”才具“创”的成分。生活必须在生活之中,但写作必须在写作之外。小说是用来创造的,各国科学院每年都在收集科幻作家作品,从中发现和寻找作家们的奇思异想,给科学以灵感。很多时候考古学家也不得不借助文学作品,才能更好地认定文物。贾平凹说,不写作时我穿着人衣,写作时我披着牛皮,这就是要把自己往“创”这个状态里去放,让自由跑出来,无拘无束。所以,所谓作家,就是要使劲“作”,不断对自己下狠手,进行文学压力的自我测试。笛安说,带着明显缺点的“创新”比完美的守旧要有意义。福克纳说,我评价一个人,就看他在做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时,失败得有多精彩。的确,很憋屈的成功和很精彩的失败,有时并不是一个量级。如果大环境对创新都能做到如此包容,那么,文学革命,小说革命,一定有戏!

城市最大的问题,是政治、经济、文化全方位齐刷刷生长,变化快,眼花缭乱,新经济形态,新就业人群,不断释放出的人际和人文气息,很少有作家能跟得上,吃进去,立马就消化得了。不消化,就出不来好东西。当下的小说,要么太像小说,要么不像小说,文学疲软病在不断显现。书的厚度,要靠读者读出来,而不是因为字数多。

通过刀郎的《花妖》,可以看到超时空手法运用后所产生出的文学效果。时空交错中的因缘聚会,或许有着生成生起的逻辑。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或此无,则彼无。或此灭,则彼灭。不怕刀郎懂音乐,而是怕他懂佛学,懂哲学,懂美学。他往流行歌曲里漫灌传统文化之水,努力改造着听众的胃口和审美。话题之所以扯到一个音乐人身上,是因为他的歌曲和音乐,具备了相当的文学性。

一个作家要想写出一本好书,就必须阅读大量不好的书,否则他就难以获得必需的标准。俄国作家巴别尔也曾说过相近的话:“人一生其实并不需要读太多的书,读上七八本好书就足够了,但在读到、读懂这七八本好书之前,你又不得不阅读成千上万的书。”一位读者要想读到一本好书,则必须培养起良好的阅读趣味,而这可是一件艰难的事情,需要用漫长的时间来完成。

严格意义上说,任何一种学说,都是一种牛角尖,哲学是,文学是,天文学是,宗教更是。比如,作为想从形而上甚至想从根本上解决世界和人类难题的哲学,自身先产生出了一堆难题。所谓唯心主义,唯物主义,一个唯字,就露出了尴尬。所以,单靠一种学说不行,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必得彼此打通才好,而且也完全可以打通。儒家叫我们拿得起,道家叫我们放得下,佛家叫我们想得开。如果这么想,儒释道之间便有了桥梁。文学内部也一样,相较于体裁和形式,体验和表达显得更为重要,不需要把边界设置得那么完美,甚至是牢不可破。

如果把人作为悲剧性的倒霉蛋,认真梳理一遍,可能会对作家编织故事,起些作用:必须往前走,回不去。只有直播,没有回放。没有现成的剧本,只能自己写,自己演。不努力不行,但努力不一定得到。不善良不行,但善良不一定会被理解。你遇到的不一定是合适你的人,但真正合适你的人即使遇到,也可能会被你轻易错过。眼睛再明亮,你能看到的总是很少,看不见的太多。看到的,却也不全是真的。面对人生的一道道选择题,貌似自主,实际更多是交给了上天。你知道前面一定是死,但你却只能往前走,什么也带不去,甚至什么也留不下。如果有人还记得骂你,相比而言,那或许恰是你的幸运。

一作者,言说自己对创作突然有了绝望之感。我只能劝她,凡成功者无不经历过数次绝望,但通常,他们都是先绝一绝,然后选择继续望,望向更远处。所谓绝望,就是上天在每个人成长路上故意设立的一个个驿站,它不是让你从此停住不走,而是为了让你歇一会儿后更好地上路。

一说科幻,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未来。但海漄用他的《时空画师》告诉我们,科幻也可以通过发掘历史来完成。可以真实历史为蓝本,想象出另一种可能。因为在已经过往的时间缝隙中,掩藏着太多的未知。基于真实历史,《时空画师》想象了《千里江山图》和《骷髅幻戏图》的真正创作意图,并让两幅名画产生了奇妙的联系。历史不是过往,历史也是未来,这么看,很多问题便也就解开了。对“或然历史”,我个人不仅崇尚,也始终保持感觉。时空不能打通,创作就不能自由,文本就无法空灵。

《红楼梦》是经典,越剧《红楼梦》同样是经典,尤其“越迷”们百听不厌,其中黛玉焚稿一节,戳心戳泪,“一生与诗书成为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对黛玉来说,她并没想“文学”这档子事,即便有,也不过是情感寄托和宣泄的副产品。但比之林黛玉,我们今天的写作者们,真正有这股劲的可能并不多。

莫言讲说自己《红高粱》里面的人物,好几个用的是邻居名,本是想临时暂用,结果全部写完想改时已经没法改了。电影出来后,这些人都去找他爹理论,认为把自己写得不够意思,甚至很糟糕。他爹便劝,我是他爹,他把我都写成了土匪,杂种,你们已经不错了。余华、刘震云等也讲过许多自己的糗事,让听者津津有味。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作家都是会讲故事的人,他们所讲,并非不可信,但也不必全信,因为他们仍处于创作中,多少都已经经过了二度或数度加工。一如我们的回忆,对同一件事,每回忆一次,便清晰一次,慢慢便有了“包浆”,一切都圆润了起来。作家的作品,很多时候其实也是这样生产的,一个题材,拿过来就写,肯定生硬,必得先在内心一遍遍讲给自己听才行。是谓“发酵”,这过程必不可少。

听部队首长讲过一则越战时的战斗故事,一座陡山卡在了冲锋的路上,如正面强攻,只能以下攻上,伤亡无可把控。于是,组织攻坚队,夜黑风高,悬崖登顶,以上击下,结果轻松将守敌击溃,大获全胜,成为全军表彰的战例。战后,八一厂拍教学片,由原班人马出镜,没想到,面对陡峭的悬崖,曾经神勇无比的英雄们,却攀爬不上去了。因此,说文章是改出来的,这话没错,但第一稿很重要。要么不动笔,开笔便莫停。不停,不是说一直写,而是说一定要保持住气脉的不断、不变、不循、不移、不虚,务必我手写我心,东阳西雨无碍,天马行空无妨,先写下来。有些神来之笔,往往是情之所至,自然喷涌,不是修改时所能修改出来的。而且,一个事实是,第一稿写坏的作品,很难修改。推倒重来,可能是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