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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人民文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吴晓明  2024年02月04日09:45

初识《人民文学》,是20世纪70年代的事了。说起来,与它还确有缘分。

我依稀记得,那是1972年的冬天,我刚好在一所农村中学读初中一年级。一个雪后的中午,语文老师约我去他的办公室,谈上周完成的那篇作文。我刚靠近老师的办公桌,抬头一看,发现在一堆作业本上放着一本发了黄的杂志《人民文学》。我看了一下时间,有些遥远,是1966年3月号(3月12日出版),封面上是一幅女工的照片。我便随手翻了翻,看了目录和定价。尤其是魏巍的散文《英雄树》,我至今想起来依然清晰难忘。这也许与我的经历有关,因为我曾当过兵,是一名军官,而魏巍又是著名的军旅作家,自然就不言而喻了。该散文是以访问越南通讯《人民战争花最红(之四)》形式出现的,散文一开头就叙述了:“为了赶路,天色刚交黄昏,我们就告别了清化的朋友,登车向荣市驰去……尽管天色还没全黑,敌人的夜班飞机就投下一串串的照明弹,但却阻止不住公路上长长的车队和喧腾的人流……”这种表达,让我感到异常亲切,有时我会猜想,这篇散文是不是我后来创作军旅散文的由头呢?

于是,从那刻起,心中就默默地油生了一种念头,当然是很幼稚的。第一必须把语文学好,由作文向文学发展;第二想订本《人民文学》。就这么简单,其实,这对于一个才12岁孩子来讲,能有这种愿望已经很不容易了。比如,钱从哪里来,虽然一年的订阅费只有几元,看似很少,但在那个“大寨记工”的特殊年代,一个男壮劳力,一天也只能挣到二三角钱,况且都得到年底才能见底。如果家里的孩子多,父母两人一年挣来的工分也不足抵消全家人的口粮成本,所以,大部分家庭都是要倒贴给生产队钱的,我家也不例外。在那样的情况下,怎么忍心再给父母亲增加负担呢?显然不能。那怎么办?脑子一转,我便瞒着家人,利用假期、休息日,走东串西,下河上树,捡破烂、摘野果、抓虾鱼,终于在次年的暑假,我挣到了8元多。

钱是有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去订《人民文学》杂志呀,唯一办法只好求助于原初一班的那位语文老师。

那天上午做完课间操,我兴致勃勃带着钱,来到了老师的办公室。不过,老师是找到了,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杂志从1966年5月就停办了,至于是什么原因,老师也不得而知,而我就更不知道了。原来那次我看到的那份《人民文学》,是停刊前的第二期。虽然我有幸瞧到了,但彼时的心就像冬天的雪一样,白皑皑一片,失去了颜色,变得冰冷。半晌,我都无语。

到了1976年1月,《人民文学》这部斑斓的“大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创办的第一份国家级文学杂志终于复出,长达10余年的阅读饥荒总算得以缓解。就在我即将高中毕业的时候,通过邮局如愿以偿订到了《人民文学》。直到现在我还历历在目:当时只要没课或者回到家中,必然会坐下来跟饿狼似的阅读着这份文学期刊。从此,我和《人民文学》有了“亲密的接触”。

是年的7月,因为我是农村户口,说得更准确一点,就是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农村人,高中毕业只能回到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虽说命苦了些,但对文学的追求,作品的吸引力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劳动之余,我的精神生活就是读书、读期刊、读散文、读小说……实事求是讲,即便当时可读的书少得可怜,仍然有相当多的作品往往只能读一遍,看一个故事而已,第一遍觉得新鲜,第二遍便无味了。而《人民文学》这样的期刊却迥然不同,可以让我一遍又一遍地读下去。

想到这儿,有一件事至今都觉得好玩且有趣,可谓有点阿Q精神。不是当时可读的书少吗,遇到好的作品,尤其是好的小说,我就“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地读。有一次,生产队开社员会议,内容是队长部署秋收秋种。开会前,我就怀揣着一本《人民文学》(1977年8期),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角落里。我听着听着,觉得无味、无聊,便从怀里掏出那本杂志来读,是杜斌写的小说《今天》。我一读进去,周围的喧嚣声仿佛就不存在了,只有我和文章中的主人翁。我再也听不见队长在讲什么了,耳边只有陆进的声音,那是带着忧伤的声音,低沉的声音,描绘出一幅幅黯淡却又美妙离奇的画,使我迷醉。我从《一》读到《二》,再从《二》读到《三》……直至读到《五》,从那些文字中散发出来的情绪,轻轻地拨动着我的心弦。

“那一天,陆进庄重地坐在人民大会堂里,满怀深情地看着周总理消瘦的面孔,又抑制不住盈眶的泪水……”虽然接下来的这段话,是他的暗自发誓,但在我看来,不是,那忧伤而低沉的声音正如音乐般地在说:

“总理啊,你为人民真是操碎了心,在病中还孜孜不倦地坚持工作,您太伟大了!您太辛苦了!我一定要为您在报告中提出的宏伟目标,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工作,就是累病累死也是高兴的。”

听着这样的声音,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突然,有一只大手在我背上重击了一下,于是我猛醒,一下子从小说中被揪回到现实之中。现实还是动员会,只不过是一阵喧嚣之后的间歇,会场上出奇地静,静得有些不自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周围社员注意的中心,无数双眼睛正默默地瞪着我,就像在瞪着一个怪物。原来,小队长刚刚点了我的名。开会竟敢开小差,而且是在看一本什么《人民文学》,想当文学家呀!我连忙结结巴巴地声明:

“这份杂志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创办的第一份国家级文学大刊,并且刊名‘人民文学’四个字还是毛主席写的呢。”

“噢,是毛主席写的,那……那你就好好地看吧。”

小队长的表情一下子缓和下来,而周围人的目光也随之收回。是毛主席救了我。

时隔一年,我的人生出现了拐点,始终穿上了军装,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远行的那天,绿色挎包里塞得满满当当。除了母亲装进去几只熟鸡蛋,剩下的空间都被书和期刊《人民文学》占了。由于空间有限,行囊里只装了3本杂志(当年的8、9、10期)和一本鲁迅写的散文诗集《野草》。

在文学作品中,我喜欢读的散文,就像喜欢品茶一样。比如,冰心的《我站在毛主席纪念堂前》(1977年7期)、孙犁的《远的怀念》(1978年9期)、袁鹰的《飞》(1978年10期)等。读散文总是能让心变得明澈而宁静。

小说我也喜欢读。小说跟电影类似,荧屏的基调、造型、效果、节奏、闪回、跳切……全都有。我一次,那天是周六吧,我吃过晚饭,拿着一本从团部图书馆借来的一本《人民文学》(1979年7期)便走进了连部军人阅览室。我是这里的常客。坐下后,我随手翻开,那篇小说是由蒋子龙创作的《乔厂长上任记》。小说讲述了经历了10年动乱后,某重型电机厂生产停顿,人心混乱,老干部乔光朴主动请缨收拾烂摊子,乔厂长上任后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最终扭转了生产的被动局面。

刚刚读起,我就像到了现场似的,看到了——

“乔光朴抬起眼睛,闪电似地扫过全场,最后和霍大道那穿透一切的目光相遇了,倏地这两对目光碰出了心里的火花,一刹那等于交换了千言万语。乔光朴仍是用缓慢平稳的语气说:

‘我愿立军令状。乔光朴,现年56岁,身体基本健康,血压有一点高,但无妨大局。我去后如果电机厂仍不能完成国家计划,我请求撤销我党内外一切职务。到干校和石敢去养鸡喂鸭。’

这家伙,话说得太满、太绝。这无疑是一些眼下最忌讳的语言……”

故事情节的发展,乔光朴的声音奇妙地在我心里回旋,使我也仿佛成了故事中的一员,沉浸于社会变革之中。就在乔光朴兴致勃勃漫步于生产车间的同时,也许我真的读进了,被作品中的情景所感动,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虚拟的,旁若无人,忘乎所以有些痴。我刚读完乔光朴那段话语,却突然听到有人接上:

“老乔,搞现代化并不单纯是个技术问题,还要得罪人。不干事才最保险,但那是真正的犯罪……我们要的是实现现代化的‘时间和数字’,这才是人民根本的和长远的利益所在。眼下不过是开场,好戏还在后头呢!”

这是霍大道的道白。

我如同从痴梦中惊醒,抬起头来,转过身去一看,应答的那人正是我们连指导员。他可有名呢,年年被团或师党委表扬,要么他本人表彰为优秀连指导员,要么我们连表彰为先进集体。据讲,他写的散文和小说在《解放军文艺》上都发表过,那可是全军最高级别的文学大刊呀,不是谁都能上的,他的文学功底可见一斑!

指导员见我的情绪从小说中走了出来,便跑到我的跟前,拍拍我的肩膀,讲道:“小伙子,看来你很喜欢文学了。”我点点头。

他又讲道:“这段乔光朴的对白,你朗诵得很好,声音清晰、响亮而富有激情,我很佩服!”

指导员这么一讲,我脸都红了。分手时,他又讲了一句:“小吴,你的文学功底是不错的,只要这样坚持下去,多接触实际,和战士们打成一片,你的文学梦一定可以实现。”我不由自主地向他微微一笑,表态似的,但更多地在问自己,“我真的能行吗?那个梦能变为现实吗”?

于是,我带着指导员那句“你的文学梦一定可以实现”,从连队来到军区机关,从战士变为军官。但遗憾的是,我对文学虽然从小就喜爱,但未能如愿以偿地读上文学类专业,却成了一名工科男,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还是以独特方式与本职工作平行发展,做到两不误,两促进,用耕耘、奋斗抒发情怀。

几年后,我终于与《椰城》结上了缘分,发表了我的处女作——散文《绝笔》。从那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有数百篇作品先后在《钟山》《安徽文学》《雨花》《散文选刊》《大地文学》《中国校园文学》《海外文摘》《中国文化报》等多家刊物发表,几乎成稿的作品都能用上。由此,我不仅成了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而且也成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同时也出版了几部文学专著。

现在想来,这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固然有自己努力的成分,用坚持换来的,但更重要的是《人民文学》这一路的陪伴与跟随,帮扶与培养,把我引上了一条生活丰富而又宽广的道路。从这个意义上,我非常感谢《人民文学》。是因为它,当年的那次相遇,让我萌生了写作的念头;是因为它,通过对它长期的阅读,让我找了写作的最好老师;还是因为它……我的作品连续推出、上刊成自然了,当然这也是必然的。

吴晓明,笔名明子,籍贯江苏如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散文学会理事,海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钟山》《安徽文学》《雨花》《散文选刊》《中国校园文学》等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作品《青瓦房》入选中国散文年度排行榜。出版《逐梦金陵》《触摸心灵的阳光》《岁月的味道》《随风而行》等多部散文集。曾获得丰子恺散文奖、“漂母杯”散文大赛奖、南通市文学艺术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