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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4年第1期|李皖:我的笔友丑钢
来源:《天涯》2024年第1期 | 李皖  2024年02月06日08:36

1990年代中后期,我有一些书信往来却从未谋面的朋友。正值乐评初起的盛时,各路人从全国各地,通过各种途径,给我写信。我虽长年身居武汉,却出生和成长于徐州——一个仿佛半个身子仍陷于战国侠士之风的所在,打小心里灌满了对信义的尊崇:“重然诺”,“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尽管报社工作繁冗,仍是每信必复。

有的通信,刚刚开始就中断了。兴许是所留地址不正确,也不排除回信未送达的可能,总之我的复信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比如,有一封来自清华某音乐协会会长的信;还有一封北大的,来信者应该是学哲学出身,所谈对崔健的分析,深刻而离奇,至今仍为我所仅见。江西摇滚乐手吴让是另一个例子。我们的交往,本来也就如以上般戛然而止,一生不再相识。但过了多年后他复来一信,我再次回信,方知当年给他满满几页纸的回复,他竟从未收到,致使我对他所寄小样的反馈,多年后才被其知晓。此时白云苍狗,世间早已经历无数事,否则以他当年可能的反应,或许他的人生道路会出现别的可能。但人生没有或许,现在,他是当地的一名基督教牧师。

最多的一类通信,一般只有两三个来回。大概最终怕打扰到我,客客气气,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还有一种比较罕见的情况,鸿雁传书一封接着一封,通信时间长达数月或数年。以致那一段时间,对方近乎成了我极亲近的朋友,丑钢就是这其中之一。

丑钢是通过宜昌姑娘童杨芳知道我地址的。在他那一边,童杨芳叫夏天。他觉得夏天跟我熟,都住湖北,离得很近。其实,童杨芳与我也就是通过几回信,从没有见过面。

那是一个音乐在人心里还很神圣的年代,歌也不像现在这么多。我们拥有的,所指望拥有的,都还是那么少。在音乐资源极其稀缺的1990年代,书信大概就像是一个窗口。我想,在丑钢那里,我的每次来信,都把那窗口又开大了一点吧,从中涌来更多足可珍贵的东西,有时是音乐资讯,有时是乐评见解,有时也包括珍贵的音乐本身——后来,我从他的回忆文章中记起来,确实,我也给他寄过磁带,比如“麦田音乐”录制的,当时还完全没办法从市面上获得的尹吾和朴树的单曲宣传带。

丑钢的姓特别。他是我认识的人里,迄今仍是唯一一个以丑字为姓的人。当时他身居东北,在吉林省一个叫东丰县的地方。我头一回知道这个地名,它在我头脑里的中国地图上,方位不明。至今也还是这样,虽然当年我一再地回信到这个地址。

丑钢当时已开始创作,他和童杨芳就是通过创作认识的;也是通过创作,童杨芳把他介绍给我。因为《北京青年报》中一则《征集词人》的小广告,丑钢认识了愿意为他写歌词的几个同道,童杨芳就是其中之一。

丑钢的来信,具体内容我已记不得了。大体上,总是在谈音乐:谈他的感受,谈他的发现,谈他的喜好,谈他的喜悦。他也寄来了他作词作曲的歌谱,请我提意见。和多数创作者一样,丑钢的作品,多是些以吉他为辅助工具,一开始大概是哼唱出来,稍后则是从吉他套子化出来的旋律,听上去很平常。节奏方面几乎毫无意识,总是与说话的节拍一致,从不加以创造,未曾意识到这方面也需要作艺术上的设计。歌词则是生活感悟,虽说来自于自己亲历,却也不是很独特,少有个人化的人生印记,几乎没有足以蚀刻入人头脑中的自传性。以我心比天高、直来直去的德性,我对他的作品从不给予肯定,只不切实际地指给他看那些远在天边、高不可攀的目标:伦纳德·科恩、“红房子画家”“死亡会跳舞”……以致二十年后,丑钢对此仍耿耿于怀,不明白何以我对他如此不看好,始终悭吝于哪怕一句赞美。

丑钢不知道,我对有志于走上职业音乐道路的人,向来小心,基本上都是劝退。后来更是无一例外,到我这儿来“讨教”的准歌手、准乐手、准作曲家,我的“金玉良言”从来都是——做业余,万万别奔着职业去。音乐在我看来,是天才的事业。并且这天才能否成功,也还要靠着天数,要有那人力决不可为的运气砸头。把音乐当事业,以职业为目标追求,那人生该有多惨!大概率不成功,成功的几率基本上相当于抽中百万元的彩票。

在我看来,丑钢显然只是个中才。若论起天赋,他的天赋不足以吃音乐这碗饭。但后来发生的事,轮到我不明白。这个资质平平的人,大体上仍算是走上了职业的这条路:专职做音乐;以音乐供养自己和家人;从音乐上获得满足——那个人的成就感,以及最珍贵的人生的感悟和喜悦。

此时,我才认真注意起以前我从未认真注意的。

丑钢高中时候即开始写歌。一首他写于1992年的早期作品《旅人》,讲述他目睹途经东丰小城的流浪人的感受,充满了好奇,内心也神往着要像流浪人那样去流浪。他的家境似乎不好,高中时就曾去建筑工地打工,少年时就学会了品味孤独,面对群体极难融入。据他自己说,那时他就有厌世思想,是街舞与音乐救了他,齐秦是他的救命恩人。

1995年,丑钢的父亲去世了。生活重担开始压在这个高中辍学才上班不久的男儿身上。更糟的是,母亲在这一年患上了红斑狼疮。从此,支撑一个家,包括四处为母亲求医问药,双重负荷压在他的肩上。丑钢最早一份工作是储蓄员,前后干了六年。1998年单位倒闭,丑钢下岗失业。一年后离家到省城长春,干保安。又一年后应聘成功,做了两年酒吧歌手。然后辞职,离开东北赴京,做了一年北漂。2005年南游深圳,开始为期两年的职场广告生活。又辞职,花一年时间专心录制专辑小样。然后闯丽江,并定居丽江。这是2009年之前的事。

这些事,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听他发过来的歌曲,读他附录给我的文字,整理头绪,推断,才一点点拼凑出丑钢人生经历的五十年。我和他通信了两年多,他在信里没怎么提及他的生活,尤其是生活里的困苦,否则我断然不会在某次接受他寄给我的人参和鹿茸。出于对医学和健康的个人理解,我从不吃补品,远离各类营养药,接受丑钢的礼物,纯粹出于尊重。其实它们到了我这里只是做摆件,转化为抽象意义和心底的友情。大约1997年之后,因为母亲的疾病状况,丑钢不敢懈怠,时刻绷紧了神经,以应对她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生活压力之大,致使写信成了奢侈,我们之间从此便断了联系。

在漂泊和动荡中,丑钢却从未放弃音乐。在酒吧驻唱过,做过一张专辑小样,签过两次唱片约,写出一百多首歌曲。他曾经最大的梦想,是签约唱片公司,出版个人专辑,让他那些作品以专业的面貌呈现,并以此赚钱为母亲治病。但是出唱片难于上青天。为了出专辑,甚至仅为了在原创合辑中露露脸,收录自己的一两首单曲,丑钢每每走到了山穷水尽——倾家荡产,心力耗尽。最近的一次是2012年,给他签约出唱片的投资方,制作费一直没到位,为此丑钢苦等了三年多。最后他决定自己出钱,独资制作,为此把家乡的老房也给卖了,但依然无果。

如同我对他的不看好和不肯定,他的母亲、妻子,先后成为他大梦将启、大业将成的破坏因素。第一次得到机会出专辑,母亲极力阻挠,致使他与汪峰的合作告吹,制作出版他个人“首专”的计划流产。第二次签约出专辑,老家的房子卖掉了,与赵照、陆元峰等音乐人一起合作,他的专辑开始启动。“作为小家庭中唯一负责赚钱的人,我后来提出的各种计划,基本都被她(妻子)以各种理由否定而无法实施,财务从此基本告别进项,单向输出成为常态。专辑因此拖黄,诚信由此崩塌,感情日渐寡淡,心气几近绝望,无奈最后只能提出离婚,依旧没能如愿。”

我注意到,丑钢为人非常谦逊。他与人交往时的姿态之低,简直可称为谦卑。我对他的不肯定,他一向都正向接受,从无一句怨尤,只恨自己不能飞速进步。他总是在学习,在奋力吸收。其实就作曲、编曲、演奏、演唱而言,他教授我绰绰有余,却从来把我当“老师”供着。他总是心存善意,对许多人都如此。给过他帮助的每一个人,哪怕只是很小的忙,他都会记住,提起来话语间满是感激。

我注意到,在对音乐的领悟和技术的提高上,丑钢进境缓慢。1996年,他意会到旋律背后有和声,和声对作曲有建构作用。1997年,他花“天价”购买了心念已久的雅马哈电子琴,利用这“编曲神器”,进行简单的编曲和歌曲小样的制作。直到2021年,他才觉悟过来,将随声卡附赠的初级编曲软件作了安装,至此编曲算真正踏入了门槛。这一年,已经是他走上歌曲创作之路的第三十年。

丑钢的作品,有创意、有感受、有领悟,但总是会停驻在普通的层面上,不再向前。就算是他较为感人的作品,也少有天纵的灵感,缺乏神来之笔,总是像戴着一副镣铐。尤其到关键处,往往找不到适切的音乐解决方案。比如写给去世父亲的《老爸》,在副歌的顶部、快要突破人心溃点的地方,乐句字腔竟拧巴起来。再比如《春风》,终于像是要飞起来,词句和旋律飘向了“天边彩虹的尽头”,作词竟于此时走偏,作曲竟开始凑句,终于没能顶上去。

我注意到,尽管进境缓慢,丑钢的自我感觉却极好,常常是喜悦的。他扎扎实实、兢兢业业、日拱一卒,每日都在应用他进境的成果。他对自己的工作是满意的,非常自信;也有来自朋友和网上网友的正面反馈,他们时时在肯定他的作品。

我注意到,在社交媒体从天而降之前,丑钢通过报纸的“征友栏目”,获得了仿佛远房亲戚的一帮朋友。这个社交网,成为他创作的坚固同盟和音乐冒险事业的扎实基地。这些朋友也都跟他一样,有才华,但才华未必高;有梦想,并且有坚持;富于热情,非常富于热情,非常长情。他们有的做着文学梦,有的做着导演梦,有的做着浪迹天涯的梦,都成为了丑钢的长期搭档,近乎一生的挚友。最后,也都和丑钢一样,他们自己的梦,也都算是艰难地、曲折迂回地做成了!在长达三十年的时光里,他们彼此取暖、相互激励,成为了对方的一盆炭火。在一篇文章中,丑钢深情地回忆了他在北京的朋友陈薇。2004年,在他身上统共只有一百块钱时,是陈薇慷慨解囊,借了他四千元“巨款”,使他得以渡过难关,留京继续发展。陈薇的钱,他早已还上,这段故事让我想起童杨芳,早年也有向我借钱并还钱的经历。与京城摇滚圈那个高大舞台不同——左小祖咒曾写过一首《钱歌》,描述那个借钱有去、还钱无回的乌托邦,“不借钱给朋友就会失去朋友失去钱/借钱给朋友又会失去钱失去朋友”——在丑钢们这里,却有一个多数人看不到的舞台。这个舞台是另一类人的,他们也有逐梦的疯狂,却始终秉守着正常的伦理秩序,踏实地站稳在这以友情、信义为底色的大地。

我注意到,被我视为普通的丑钢歌曲,也正因为普通,而有着普通的意义。他挑选给我听的十三首歌曲,一首写父亲,一首写母亲,一首写妻子,一首写老同学,一首写自己深爱但得不到的爱恋对象,一首写想象中的美丽的姑娘,四首写自己的生活,三首写自己热爱和向往的地方。看,全是普通人,全是普通人感触的内容。而换上了普通人的视角,我就发现,歌曲虽停留在普通的层面上,却正好符合普通人的认知、情感和审美。浅是浅,却也是一种真实和贴切。

这其中写得比较有水平的,是《醉丽江》《春风》和《老爸》。《醉丽江》融入了云南民歌元素,地方音乐元素运用得自然,有一气呵成之感,很恰当地用音乐创造出那种天远地阔、风光秀丽、心旷神怡的感觉。这是丑钢唯一的在技术上没有败笔的作品,除了立意不够新颖、词曲走向缺少意外之外,没有别的缺点。《春风》算得上是丑钢最富有灵感的作品,以他总是被束缚在“普通”上的朴实,这首歌的思路可谓是平凡中的奇迹。这是丑钢在歌词写作上的完美之作。如果你熟识了这个人,联想到他的人品、内心,那么,看到这样的歌词就会愈加感动,体会到其完美:

就像母亲的手

温暖慈爱的抚摸

鱼儿于是醒了

江河复活奔向远方

就像你的眼眸

温柔宁静的漩涡

候鸟飞回来了

大地醒了披上绿色

牧歌响起

牛羊悠然地漫步原野

花儿开了

最美的是你的

天边彩虹的尽头

是我们的家

炊烟升起

流浪的人回家了

音乐上,《春风》有一种源自于吟唱的优美,旋律打得足够开,与我钟爱的吟唱大师马常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老爸》贵在真情,虽然有败笔,但真实感人。他未发送给我那首由庞龙演唱的《老了》,虽然也是有败笔但真实感人,淋漓地唱出了生命中的悲切和心底的巨浪。这是丑钢式的典型之作:曲调发源于口白腔调,歌词虽结构散乱,但胜在感情炽烈、内心火热。生活的苦涩,现实的打击,一层压着一层,就像是翻滚的熔岩直冲入大海,沸腾起一片咸咸的、汪洋的泪水。

总之,从表象看,基本上丑钢的歌曲都普通,像是司空见惯、缺乏特征、不能给人印象的流行物,聆听和阅读时,意识很难被触动而醒来。但是,如果你足够了解他,联系到他的人生经历和生活处境,有些看似缺乏特征的东西,实质上却具有自传性的、准确而生动的深刻。比如《二人转》(彭士刚、丑钢词)一开头:“大地是我一辈子的舞台/舞台是我今生永远的无奈/嬉笑怒骂半生已是沧海/世态炎凉看过痴心不改。”而紧接着的这一段,“都说人生不过幻梦一场/为何我却总是活不明白/如此爱你还是让你离开/得到爱却还要再失去爱”,是丑钢恐怕自己看着都惊心、唱出来会流泪的那种真实——描述的正是他为爱不得不放手的故事。再比如《新生活》,开头即写牵手,粗看你以为是牵着爱人的手呢,待仔细体会了,就了悟到这是丑钢在牵他母亲的手,从而在这样的歌词面前,或会感到心灵在颤抖:

感谢你让我来到这世界

体验磨难艰辛收获更多

感谢你教我深爱这世界

感受友善美好深情去活

生命如此神奇期待着更多

还有许多精彩前面等着

我要给你幸福因为你值得

一起迎接明天新的生活

这首歌写于他母亲在世的最后一年。它的动机和半成品,在丑钢的脑子里来来回回了差不多三十载,始终完不成。直到2022年某一天,丑钢牵着母亲的手一起散步时,忽然从牵手这个动作找到了灵感和切入口。

据丑钢讲述,儿时母亲牵他手走路的记忆,异常深刻。长大后,每当与母亲同行,他都会牵起她的手,回味儿时的幸福。“这双曾牵着我长大,如今已然遍布老年斑,苍老而粗糙的手,真不知还能牵上几次?还能同行多久?”据说,歌曲小样完成后,他给母亲听了,她非常喜欢。丑钢也因此深感快慰。

丑钢长年漂泊在外。2019年底,他回到了家乡东丰,目的只有一个,陪伴照顾好年过八十的母亲。回家即失业,丑钢因此断了经济来源,直至2022年底母亲往生。当年一度悲观厌世的小伙子,如今已到知天命之年,你看,他对人生这新的领悟是多么友善。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憧憬,美好而光明,哪怕是在人生接近落幕的终点。这可真是生命的奇迹!

我注意到,尽管丑钢将大多数作品的标准定得太低,但他与音乐的联系,是一种与生命相接的联系,这一点比我的情形要强烈。虽然,我一再标榜和强调音乐的生命感,也一直酷爱着音乐,但音乐于我,并无生死难分的关系。而音乐之于丑钢,毫无疑问,有着关乎生死的重要性。年少时如此,年老时依然如此。

在丑钢写给我的资料中,谈及《老爸》这首歌时,他写到了“与父亲不算愉快的过往”,近乎惨痛的父子之情和他这半辈子的失败。是的,他觉得在世人眼中,自己是失败的,因此他痛苦纠结,难以从中解脱。他是这么说的:

如果做一个听话乖巧的好儿子,那我的未来将注定是平庸无趣的。但也绝对不会成为一个油盐不进的逆子,因此只能无奈放弃诸多苦心争取的“良机”,以维持亲情不至于彻底破裂,妥协之余再争取其他可能。其后的岁月,类似经历与冲突依旧持续上演着,母亲如此,妻子如此。最终,我依然无法突破“维持亲情”这一底线,沦为一个世人眼中的“失败者”。

为此种种惨痛经历,我曾多次濒临崩溃,深陷绝望。最终得以解脱,归根结底,还是缘于对爱的解读,而生活总要继续,并依然要尽可能努力让家人过得更好。

我注意到,可能丑钢自己也注意到了:其实,他的音乐生涯非常精彩,以他手上所握的这一把烂牌而言,这半生可谓精彩绝伦:

——他以亲身的参与,经历了中国流行音乐发轫、发展、高潮、低潮的每段历史;

——他以2008年创作、2019年上线的《简单日子》,窥见了抖音成为另一个音乐发布渠道的部分秘密。这是他最赚钱的一首歌:音乐播放量五亿,歌曲用量六十九万,从抖音获得将近一万元版税收入。在歌曲用量就要突破七十万时,一切戛然而止,现在歌曲已下架。抖音热门歌曲的流行生命短暂,满打满算也就几个月窗口期;

——2005年,丑钢第一张签约唱片失败的残存物《老爸》,“废物利用”投给了深圳电台“飞扬971”,结果荣获两项原创音乐奖。在一次电台节目中,丑钢与主持人谈及他为母亲寻医问药的经历,听众海燕通过电台与他取得联系,赠送来大量药品。母亲吃了两年,折磨她十二年的红斑狼疮,竟由此痊愈了;

——最后,至关重要的,丑钢过上了创作歌曲、演唱歌曲、以歌曲为生的生活。2009年,录制完专辑小样,身上只剩下两百元钱。但靠着这专辑小样压制成的光碟,边卖唱边卖碟,丑钢竟成功地移居、定居于丽江。其后,与香格里拉姑娘相恋并成婚;先后创办四个小酒吧,可能未来还有第五个。在多年不断外求之后,在一次次爬起来、屡败屡战、继续奋争之中,终于在三十年后,丑钢走上了独立编曲、录音和制作的道路,独立制作现在让他重燃信心,看到了新的曙光。

我注意到,当然我当年就已经意识到,丑钢对音乐有一种爱,极其赤诚的爱。尽管这音乐道路坎坷,在前行、折腾与奋进中,眼见这年华逝去,忽忽间老之将至,但他痴心依旧不改。我现在明白,这样的爱,与生命连在一起,是不应该也不可能拿掉的。是的,他不可能成为我认同的那种音乐家,用一生才华走通光辉的音乐路途,但音乐事业不是只有那么一种。一个深爱音乐的人,完全可以成就他自己定义的音乐的一生,没什么不可能,这样的选择也没什么可怕。梦想能照进现实,阳光能照进生活。就是普通的阳光,而它所普照的,就是普通的人生、平平凡凡的日常。丑钢歌曲的美,哪怕在它最闪亮时,都还是普通的美,来自普通人,照亮普通人,与卓越音乐家、与精英艺术,没什么关系。而这正是它别具价值的地方,这种普通却不那么普通,自有它在艺术上必然的一席之地。其实是我自己,以天才论一叶障目,一直被无意识地蒙蔽在人生选择必须安全、决不要冒险的阴影之中,始终也没有走出来。

算一算,丑钢的歌曲写作至今已有三十二年,而我跟他书信来往的相识,也快有三十年了。迄今,大多数听众、乐评人、音乐厂牌都不知道歌坛有这一号人物。而我,迄今也没有见过丑钢。

【李皖,乐评人,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回到歌唱》《听者有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