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花》2024年第1期 | 韩玉:岁时记
来源:《山花》2024年第1期 | 韩玉  2024年02月04日09:01

韩玉,作品见于《山花》《雨花》《散文》《滇池》《湖南文学》《四川文学》《红豆》《飞天》《山西文学》《人民日报》等。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第十九届滇池文学奖最佳散文奖。

一年中清爽的日子总有几个。五月算是最好时节,薄衣轻衫,凉热适宜。庭院里满架蔷薇,一地闲花,若没有雾霾,也算是天气澄和,风物清美。晴明的夜晚,月色亦好,荡悠悠的一弯,像是刚从水中捞出一样,清白水亮。

我居住的街道,有枝叶参天的老槐、桐树。每年春天,新叶如绿蝶一只只歇上枝头,春风似波浪,旦暮款款吹。待槐花、桐花开过,老槐树铺张地遮阴蔽日,绿云生烟,叶子挤挤挨挨,结成了阵势。一个夏季,绕屋尽是清凉。坐在树下老竹椅上,耳边鸟雀声流啭,摇折扇,看翻空白鸟,照水红蕖,翻几页闲书。偶尔闻到人家窗口飘出饭菜香,午后再扬几阙叮咚琴声,人间日常不过如此,喜怒哀乐尽在窗扇草木间。

日子简素些、古旧些,少一丝信息化、碎片化,方压得住盛夏天气。常常会怀古,古书、古画、古琴、古屋、古老的器物,古意、古仁人之风,一切的古旧,见之亲切,令人心底澄明。有时甚至怀念起农业社会,晴耕雨读,洒扫庭除;千里行远,只乘马车,慢悠悠走上三五月,路上风景慢慢看遍看透;表情达意,折梅相赠,人家就懂了,无需太多言语。

有人说:崖山陆秀夫纵身一跃后,华夏文脉已断。古人的文章,宋以前的才是汉家面目,明朝偶有回光,得张岱、归有光几人而已。自年岁轻时起,民国以后的书籍,倒是读得少一些。

与友人闲话,谈到师古的事。师古而不泥古,就是要留意古人风神,去其外衣,做到自然圆润,方至于化境。从前也常说勿要“字话”,把话讲得白一点,松散一点,相当于夏热天气,开窗透气。北方夏天热得强悍,不拖泥带水,像拉开强弩,嗖一声也就过去了。不像南方热得慢悠悠,温水煮青蛙一般,让人煎熬。

每年盛夏,总要去山里住几日,躲躲暑气。友人在山里有几亩薄田,种几架黄瓜,两垄西红柿,一畦芹菜及韭菜若干。翻土、洒水,犁地、播种子,看着苗芽破土,一天一个样儿,长到一手那么大,径自摘了吃。早晨,露水还未谢,光脚踩在泥土里,从秧苗上摘芹菜,有的连根拔起,满手芹菜香及泥土的清香。芹菜味道冲,手上留好长的余味。有时日暮时分,有人牵一头水牛,慢悠悠回家,风起于日落林梢,享受细雨湿人衣的凉爽。亲土地,近地气,乃陶潜丘山遗风。人生短暂,木欣欣,泉涓涓,长久不绝,人生于此,尽可忘怀得失荣辱,穷通寿夭。

昨晚看电影到凌晨,早晨睡到九点才起床,依旧困倦。天热,睡眠稍差。我们不能如古人一样把房子与心头腾空,过一种简单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直奢侈。如今楼头太高,屋子太满,心中太复杂。白居易消暑诗说: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如今人真的做不到。

热到不可忍,就躲在画室里,静静望一壁山水,借此得一点凉意。古人山水多清凉境,孤清寂静,萧疏野逸,尤以云林子为上。想到云林子,心头多了几分我心戚戚的膜拜。云林子家富,生活无忧,竟日诗书笔墨,步韵山林,仿佛神仙。如此养就清高孤傲之气,他不问政治,不管江山社稷,只是主宰自己的一支笔。林间谈笑需归我,天下安危宜系君。他笔下画面,几乎不见一个人,将一切生命迹象抹掉,没有水流,不见花开,看不到云彩,甚至树也没有叶子。孤山、瘦水、枯木、空亭,这一清逸,空寂的世界,正是他对生命的顿悟。曾有人问:画中为何不见人?他说:世间安得有人耶。

有人说,云林子画意过清,太清则器小。我以为太清是能容万物,不近人事,他大约嫌人事呶呶不休,嘈杂不堪,厌倦了人这类生物。他是有洁癖的,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云林子正是情深里见散淡的人。他晚年忽然散尽家财,悠游太湖一带。太湖水满,两岸夹树,举目无富贵、无亲友、满目萧疏,此时的云林子清逸之上,又多一层超脱。清逸、超脱,既是品性,亦是好笔墨。盛夏时候,宜读云林子,既消暑,又怡情,养一段清淡洒脱的品性。

下午一场会议,几个熟人寒暄,有人不断追问俗务因由,心里颇有倦意。不喜欢聚众,不爱言谈,这仿佛是我的弱点,不待会议结束就想离去了。每到人群中,回去都要静养好几日,才能复原。地面温度已然四十几度,可怜无袖旗袍,两臂滚烫。匆忙进了地铁,冷气又让人如入冰窖,仿佛经历了一场冷热病。古时,燕京皇宫以及达官贵人冬天取暖,倚赖炭火盆,夏天纳凉,屋子四处放置冰块——皇家有御用冰窖来存放冰块。冰极贵,常人用不起。那时没有空调没有电扇,一切皆原始自然,绿色、素淡、生态。

古人信奉天人合一,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也隐含了这一古老哲学思想。山居图卷终处有人物折返,大约欲与卷首的出发会合。中国文化的终极是天人一处,是圆融,周而复始,所有出发最终都要回归,仿佛生而至死,不过是一段圆弧,起点亦复终点。

出地铁,绕道穿过一条旧胡同。北京胡同,一年总要走上几次,寻古觅旧,像是回归前生。据说南锣鼓巷黑芝麻胡同仍残留着一块上马石,也曾在这里竟日寻觅,却始终未见。听着“上马石”三个字,也只能畅想当年上马治军,下马安民的历史烟尘。那天风一直刮到日落时分,立在门前冷落的宅院前,内心竟生出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悲凉感。曾经的遍地云烟,如今已尽付流水。今日又旧地重来,故物不再的遗憾又飘过心头。

晚间,两臂果然不舒服,像汤里滚过。取青叶芦荟,轻轻覆抹,略清凉。芦荟是好东西,很家常,很贴心。像八戒,很家常,很讨喜,人缘就好。悟空太出挑太清高,木秀于林,必定风摧之,人非之。世间事,人与神与妖毫无二致。诵弘一清凉歌,“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天地光明一笑呵。”心底光明,可消暑去俗气。

前日,往未名湖畔坐了半晌,自觉落了一身旧时风月。未名湖畔,水风清凉,并不觉得热。北大曾名“燕园”,唯燕园配得起“未名湖”,配得起曾就教就读于燕园的文学巨擘。想当年,胡适任北大校长,沈从文先生教授国文,曾国藩的曾侄孙曾昭抡任教务长,他研究化学,每天黄泥马褂上满是洞。国防部长俞大维的妹妹俞大缜,教授外文。其时在北大的还有金岳霖、俞平伯、梁思成、林徽因、钱端升、游国恩。霍达《穆斯林的葬礼》中,新月生活于燕园,她那样的气质与风范,擎得起“燕园”,“燕园”的古韵气息,滋养了她的气质与风姿。那时的北大,北大的人,给人夏木荫荫之感。

夏季的热,三月两月便过去了,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小楼一味凉。

是秋天了。

早秋的雨最佳,湖水、薄云、落日熔金亦好。今日是秋雨,不紧不慢下着,清晨到日暮。天空是匀净的灰白,雨落到湖面,如点豆,薄云似片羽,轻轻地,一点心事也没有。天上、地下、草木、街道、人迹,在雨声中静默着,等待一个季候如约而至。

喜欢秋天,早秋、仲秋、深秋,清秋。秋天,元气饱满。中国文学也只写了两个季节:春天、秋天。文学里便多了几个词:春思、秋悲,春女、秋士。秋天,是季节的成熟期,以诗歌作比,是诗歌中的唐诗。之前的四言,魏晋南北朝,是它的准备期,中国诗歌花了三百年,来雕琢“唐诗”这颗珍珠。就连陶潜,也在为诗歌的秋季作准备。他本意是写桃花源诗,而流传在世的却是诗的序《桃花源记》。桃花源诗还待成长,还未成熟。

中国画,也只画了两个季节:秋天,春天。苏轼、文同,元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笔下都是秋意。倪瓒画中,水是清净的,树是枯的,石是苍的,山是清远光秃的,一派萧远秋气。画到秋季老更成,人到了一生的秋天笔法才更老到,文眼老辣,笔法清新。苏轼四十二岁到黄州后,人生有了改变。大道多艰,他学会了少说话,多自省,每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他的诗文绘画,也是在他人生的秋季登峰造极。

秋雨太缠绵,淅淅沥沥,竟日不断,颇扰人心绪。傍晚时雨住,到园子里散步,天空清兮明净,人间天上,古今万物,被雨洗一清,人心也空明如镜。

所见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秋风起,到郊外水岸看芦花。虽是北方深秋,生生长出了吴冠中笔下的江南水乡,秋白的芦苇是人间灵物。少年时将芦苇称为迷烟白,尤其深秋,芦苇飞白花。夜晚,月下水塘起一层雾气,借一方月色,遥遥望去,不是芦苇,是一片谜一样的烟白。我生长于寒地,芦苇故乡。常与父亲在水塘边采摘芦苇,用苇子秸编着好看的器物,小篮子、头环、手镯、戒指。日暮水凉,有时苇塘里飞起一只大雁,我常以为是天鹅,也会望着雁去的方向看上许久,看它飞去未知的远方,才收回目光。在那片苇塘边,度了五六个少年清秋,月下一片芦花白,像年少的忧愁。

画室一角,一只灰色炭烧瓶年年插一捧自后园水塘边采来的芦苇。深秋过后换作蒲棒,深褐色,圆滚滚的蒲棒,可爱又温润,像秋天的饱满,也像世间的某种人,无论际遇如何,皆可圆融过一生,不怨,不诽,不张扬,亦不委屈自己。曾改龙门禅师一偈,曰:明月芦花相对看。写成条幅挂在书房。明月芦花相对看,是无人境,无我境,天地四合一片空荡。云、水、明月、芦花,皆一色白。白,是满,是明、净、空,正是禅家至高境界。四季之中,秋季最具禅家风骨。一如曹公著红楼,繁华圆满与凋零并行,最终落笔一“空”字,人心若常装一“空”字,万事皆淡泊,皆可云去风轻。

友人秋日得子,嘱咐我取名字,说望孩子有出息,人上人。问他“我辈岂是蓬蒿人”中“岂蓬”如何?蓬蒿为秋物,写入诗句仿佛不平庸,还振翅欲飞,他说好。人人都想飞得高。老子说,音声相和,高下相倾。有天的高,便有地的伏低,人生高低岂能尽由人意。

人一生,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说白了,终有一日百年事了了,归去不留痕。但有时人过于透彻,活得好没意思。不如眼冷似灰,心热如火,热闹时着一冷眼,冷落处存一热心。宋人吴文英评价庄子,有这样一句话:“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庄子是人中仙,万事不管。我们有庄子十中之一就可安然过一生。

已是农历九月了,有些些凉意。午后人懒,不想动,懒得拿笔,懒得展纸,呆坐在画室椅子上,直到日暮。雨停雾霾散,天边露出青蓝色,落日光线,是淡淡的黄,扫过布满绿植的窗前,一大株梧桐仍尽力绿着,树叶沙沙,起了微风,塘中水日渐清兮。物感秋气,人也感秋气。

据说春秋齐景公墓出土一花樽,大有奇异处。若在秋天夜晚,月在斗室窗外,“取浸梅花,贮水,汗下如雨,逾刻始收,花谢结子,大如雀卵”(张岱《齐景公墓花樽》)。这等奇异事,不知真伪,却一直惦记不忘。张宗子曾有幸藏此花樽两载余,真是有福人。后来他家落,人流于山中,花樽不知何往了。那些下落不明的事,真令人牵挂。

晚间抄古书,案头插了小雏菊,伴着一束清白,仿佛鲁迅、钱玄同抄古碑,非是时光枯寂,而是内心的坚守。已抄至湖畔寻僧,因为喜欢,这一节落笔极慢,犹如东坡读陶潜,每体中不佳,才去读一篇两篇,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

人世的光阴,有时像一声叹息,可以很长,也可以瞬间即去。由秋到冬,时光只是眨了眨眼睛,而我的一季好年华再也回不来了。

冬至了,一天冷似一天,屋子里暖气加了温。穿大衣、戴帽子、手套,外出。越是冷天,越要外出,像儿时顽皮,愈是天寒地冻愈是要吃糖葫芦冰棒。经过百花巷,旧琴行还在,停下多看了一眼。拐过街角,闻到药香,想是哪家药行为病人煎药,谁家煮药一街香。天寒地冻,病患多起来,是医家药行行世的时候了。平常人爱闻花香果香,脂粉香,却不知药香更文雅独特,神仙采药,高人逸士识药治药,最是一件妙事。

回来时,见园中一丛水红色刺玫瑰,仍有几朵不肯辞枝,寒风中更觉冷艳、俏丽。夜来,寒风大作,声声如捣衣。案上小雏菊,依旧清白相。忽然枕上念起家乡的味道,冒着热气的酸菜冻豆腐,大个的酸菜馅饺子,冰掉牙的冻梨冻柿子……黄昏日暮,四野苍茫,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徐徐归来的风雪旅人。一场大雪过后,夜半时分,透过窗棂的清亮月色。谁未在少年离家,谁就不懂得家乡的明月光。我只是随风远去的一粒黑土,一片枯叶,岁岁念故乡,岁岁不得归。

隐约记得儿时,伯父会在冬至进城给各家亲戚送年货,载着各色吃食。伯父总是笑眯眯的,最大本事是将一根皮鞭子甩得咯嘣响。如今伯父不再送年货,人也背驼腰弯,须发尽白,拄着木头拐杖,坐在村口老榆树下石板上,老眼苍苍,再也甩不动他的鞭子了。所有的年华都会老去,所有新鲜岁月,皆会变作旧日,一日日变作一月月、一年年,日子越过越厚,日子越过越薄。

新年的钟声又将敲响,一年过去了,一年又到来。

年三十,除岁日,室外西风冷飕飕,阳光却好,室内和风吹拂。花开海棠、绿梅、君子兰、小雏菊。石几上蜡梅剪了枝,一青石条盆,攒三聚五栽着单瓣水仙。

早晨起得早,一家人去扫墓。墓地在小山上,山不高,草黄了,树枯了,唯有冬青绿着,一面夏天碧蓝的湖水,此时也干涸。桥栏上,枝丫上,立着几只觅食的麻雀,一阵风过,嗖一下飞去了,很像旧年的时光。旧时光一去不回,而眼前一块块冰冷的石碑,一个个昔年活泼泼的生命来了又去了。有无相生,老子在说天道,人一生哪一步不是行天道呢?墓碑旁的针叶松高了些许,半年未见,它默默尽力生长着,碑身上颜色鲜丽的塑料花业已泛旧。他年我也会埋身于此,我的后辈,仍会重复走着这条路,五年、八年、十二年。冬日阳光洒在松枝上,一层层的碎金,像人世往复,悠远绵长。

从墓地回来,往园子里走一圈,老人说,坟上归来,阴气重,不可即刻返家,需往别处散一散。园子北,有一小庙,青砖石砌就,大约建于清中期,据说与公主坟同时代。或许这里曾经也埋葬一位因下嫁,死后不得入皇陵的公主,这庙里盛着日夜祝诵的僧人。历史如云烟,重重迷障,真相早已不能知,不过是留下蛛丝马迹,供多事的后人遐想凭吊。不知谁在庙门上贴了大红对联,喜庆而蹩脚。神鬼、和尚、道士亦是要除岁过新年的。新年,就是人人喜庆、家家和气。喜庆和气,是国人的古风。

回家,贴福字,张挂对联。自己也写了对联与福字,仔细端详,放弃了,买来的虽俗套,却喜庆,喜庆易落俗套,却朴素大众,寄托岁月的深情,世间是普罗大众的世间。耳朵里,一早就在欢腾,广东民间小调步步高。新春到,春风吹绿了杨柳梢,千家万户门窗都打开,老老少少笑声高。欢庆气氛飘出客厅,飘过厨房,飘到窗外,穿过树枝,直到云天之上,人间天上皆欢喜烂漫,这人间,五谷丰登,岁岁和乐,吉祥康泰。

家人在楼下备年饭,厨房里缭绕着过年的气氛。食物,香气,砧板声,洗菜声,人语声,皆是年的味道。祭过祖,带着小孩子摆桌,斟酒,小孩子欲放鞭炮,可惜,禁燃禁放了,少了一点往年乒乒乓乓的气氛。好在今年春节人多,平常居外的人,一家子都回来过年。团团围坐,一大桌子人,满满一桌子菜,热气腾腾,杯盏相击,白酒红酒相措,言笑晏晏,不知今夕何夕。

热闹之余,一人偷往后园散步。一树枯枝上两只惆怅的麻雀低头不断啄食树枝,不晓得吃到了什么。这是一株杏树,每年春天,一树杏花白,一树灵气,似非人间气息。树下总有三三五五闲闲的人,闲坐着,说着人世闲话。今年春节太特别,冷清,冷到一清如水。需要一点仪式感,一点欢庆的氛围来感染这一树冷清。大红灯笼挑上枝头,风一吹,灯笼穗子,飘来荡去,添了一丝活泼气。我们国人从来不缺少欢乐的能力,即便文人中的秋士,秋天一过,颓丧也即收敛,春节正是从秋冬到春天的必要仪式,祥和安适,元气倍增。

晚间辞年,给小孩发压岁钱,孩子返回来给长辈磕头,一片欢声笑语。儿时留下的守岁习惯,至今不曾改。西晋《风土志》曰,除夕之夜,各相与赠送,称为馈岁,酒食相邀,称为别岁,长幼聚饮,祝诵完备,称为分岁,终夜不眠,以待天明,称为守岁。守岁,就是守着清夜寂寥,守着心中以待天明的念头。漏尽更残,清光报晓,旧岁便依依地去了,又哪里能守得住。无论多长久的光阴,终有一天会消逝,但这一截生命终是被天地见证过的,被人心照见过,便不算虚度了。

回房再翻几页书,多年习惯,一天不读几页书,胸中无佳趣,如失落了东西,想来这习惯也令人厌,太较真。一年总要翻一遍《红楼梦》,不拘哪里,翻开能读。恰巧王熙凤讲笑话,话说,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答答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哎哟哟,真好热闹!真好热闹。想起《诗经·螽斯》,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质朴的祝福诗,多子多孙,家族兴旺,万象更新。别小看这几个四字词语,哪个都不容易做到。热热闹闹中,酣然入梦乡。

大年初一,一家人赶庙会,是年例。大观园庙会、天坛庙会、龙潭湖庙会,小孩子最喜欢龙潭湖庙会,场面大,人多,热闹。赶庙会图的就是热闹,爱清静时,闭门不出,关起门来我的世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庙会上,各地小吃俱全,北京居多。爆肚,驴打滚,糖葫芦,各种烤串,臭豆腐,炸灌肠,茶汤。茶汤有多种口味,最经典还是老北京炒面茶汤,主料是秫米面、糜子面,调料红糖、白糖、青丝、红丝、芝麻、核桃仁、什锦果脯、葡萄干、京糕条、松子仁。看老师傅冲茶汤,也是艺术。龙嘴大铜壶,水烧滚开,铜壶盖旁的小汽笛“呜呜”响着,茶汤师傅一手端碗,一手掀起铜壶,壶嘴向下倾斜,一股沸水直入碗内,水满茶汤熟,小羹匙搅拌均匀。吃起来又香又甜又滑爽,极可口,尤其冬天吃,暖心暖胃,吉庆祥和。

接下来的几日,照例是吃饭睡觉,看日出日落,天黑掌灯。

大年初七,人日。古人人日思归,我在人日外出。车行街上,长街空阔,往日车行如蜗牛,今日如白驹,燕京交通从未有过的顺畅,非常时期大家都闭门不出了。回来时天已擦黑。燕京的夜晚,难得清朗,帘外一牙新月,悄悄爬上窗棂,想起苏轼词句,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喜欢文字、绘画、音乐的人,骨子里早就刻着与生俱来的伤感。日暮黄昏,月上林梢时候,尤其清幽万状。这,于艺术的审美趣味,或许是深沉、厚重,而于人生,实在是落寞与荒凉了。

想起存在木匣子里的艾草,熏艾去病毒。觉得这艾草,便是我儿时家乡城外草野中的一种蒿草,青涩的草香味,这味道也像是有颜色,是青灰色的。那时我们玩耍时,喜欢拔蒿草,往脸面上,轻轻一挥,入鼻一股青草香,拔得多了,手上亦留了余味,极好闻的药草味儿。父亲懂一些药理,说蒿草乃上好药材,去浊升清,又取之于自然,不需半分车马费。长大后,我仍迷恋着中草药,曾专门跟随一位老先生学习药草常识,只是好听的草药名字就抄了满满一本子,白芍、杜仲、木香、桂枝、石楠、佩兰、菟丝子、豆蔻等等,后来偶尔也敢给人开个不痛不痒的小方子。每个成年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幼时的自己。不知如今这清艾是否杀毒,即便不能,这清新的艾草味儿,也可去去人身上的浊气,令人轻松几分,活得久了,肉身沉重。

案前还是那几册书,《庄子》《史记》《红楼》《东坡词》,手边常翻的。今天想读《史记》。李广随卫青出征匈奴,人生最后一役,满心壮志,期待再立战功。哪晓得出征前汉武帝阴授卫青,说李广命数奇,不可使其独自对敌。李广一生善战,战功赫赫,老来却被主子以命不好否定了功绩。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成了无数后来人的遗憾。每读李广到此,心下一阵孤寒,直打冷战。李广卫青霍去病,世间哪里有常胜将军,穷通寿夭,早有定数。安守自适,未尝不是智慧。

司马迁替李陵辩护,李陵五千对阵八万,来不及自刎被俘,不过佯降,他是要伺机归汉的。汉武帝不但割了司马迁,还杀李陵全家。他当然清楚,舍掉一个李陵,大汉朝还有千千万万个李陵,朝廷的面子只有一个。

少年时常听父亲唱曲词:“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旌落犹未还。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苏武留胡地十九年,终不肯降,但他娶胡女为妻,成家生子,不知算什么。时机成熟,汉武帝派使者持节云中,风风光光接回苏武,他以劳苦功高,得享天年。

今日春分。春光太好,春花一半,我一半。园子里,角门旁,小路边,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紫地丁又长高了一寸,玉兰、迎春、连翘、丁香、海棠、桃花,真是看不过来。春天花开,有清凉气。但太盛了,令人黯然神伤。要来时两个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如此间错开来,既不至太冷清,也不至于太热闹,岂不好?但谁的一生,又是事事如意的呢?

一觉睡到清晨春雨足,头脑清醒,半个上午,蜗在书房翻宋词,读到子瞻一趣事。他自请赴杭州之前,一老友来访,他对友人说:“我所虑者,是担心朝廷要杀我。我死没什么,唯有一事……”友人以为诀别在即,伊要托孤,不禁悲从中来,问道:“何事?”子瞻不紧不慢道:“杀了我,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二人大笑了好一阵。无论境遇如何,他依然能调笑,能胸襟豁达,能无尚快乐。每至悲凉处,便会读他这一戏语,白衣灯下,心绪亦甚是快哉。人间种种,皆可成云烟。子瞻终未实现买田归老之愿,释道两家,不过是“遮羞布”,偶尔扯来挡一挡。责任与使命感,经世治国,方是他笃定之人格精神。他是北冥之海,吾辈乃辙中鲋水,大树与蚍蜉之别。这棵大树,已去千年,唯有文字不朽,唯有精神辉映千古。

下午春光大好,赴友人约。走在路上,心情舒畅如清水,阳光直洒下来,照着黑发,照着手指,照在眼睫毛上。路边一带西府海棠,花正粉红,西府海棠红得好,不俗气,很少有红色花,红得如此娇俏又风雅。多年前的此时,去黄州,在禅院前很替诗人伤感,春风过面,暖水戏鸭,却尽是凄凉语。他的诗一语言喜一语道悲,仿若云中游龙,只一鳞一爪相见。虽一鳞一爪,而整个春天的悲伤,宛然若在。他自谓人生已到衰朽。花落如雪,不忍碰触。人生总是会到回忆美好,又不忍碰触的年纪。

坐在咖啡馆,端起咖啡杯那一刻,时光瞬间穿越回了十年前,那时的我们真年轻。午后的阳光,疏疏落落,斜照在杯身,轻洒在小碟子上,投在浅粉的墙壁上。多年未见,彼此皆成熟了,友人越发沉稳,也客气了。十年的漂泊,染了一身风尘,幸好年轻时的真诚还在。咖啡喝到冷却,话也说到恰好。加了小菜,慢慢品着,素淡温润,有春天的清新淡雅气息。

回来路上,天空飘着大朵白云,天瓦蓝。到家四点多,困倦,小睡一会儿。胡乱做了梦,醒来时心头颇混沌,呆呆坐床边望着窗外,斜阳穿珠户,心里恍然有些失落。许是暮春了,年华消逝,夕阳都藏着黯然的情绪,何况人呢?

黄昏时照例去散步,天阴得有趣,一会儿白,一会儿灰,一会儿湖蓝,像吵架后回嗔作喜的小孩子,又不肯及时言归于好。忽儿又起了风,差点吹落帽子。落帽,是有意思的。有人一落帽,就落马,丢官丢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以帽代发。孟嘉落帽,更是人人欣羡的魏晋风度。

宋代,汴京城中人人戴帽子,即便贩夫走卒,大字不识者亦如是。这许是与宋朝文人治国有关。帽子是文人士大夫的标志。《水浒传》中,大多主要人物都戴一顶帽子,惟鲁智深、李逵没有。智深出家人,两只放火眼,一颗杀人心,坐地顿悟,帽子于他是多余的束缚。李逵头上生反骨,最终是要反的,是以宋江临终前,给他饮了毒酒,免得这厮坏了自己招安的美名,所以李逵头上始终乱糟糟一蓬草,没有帽子。一顶帽子事小,一颗头颅事大。大风吹落了我的帽子,吹不乱我的头发,这也是一颗好脑袋。

北京春天来得突然,去得迅疾,几阵春风,气温就升了起来。

晚间依旧清凉,伏案画梅。文画一家,千年不变。冬心画梅得“晚来寒”三字,人清梅寒,虽是一树繁花,而向之寒凉。冬心一生未仕,甘心以布衣雄世,不愿折腰向人,清到出尘,正是梅花风骨。如今我也画梅,不知终了得个什么,希望能得几个字:清逸、无尘、纯粹澄澈。人品、画品、文品,三家一体。好的文章,上佳画作,背后皆是人格在布道。

窗外绿化带,一行行低矮的黄杨,高瘦的一排排西府海棠,淋过春雨,娇花碧叶,有细微的清凉。庭院里梨花已落了,一地清白。昨夜避开人,去园子里折丁香,一枝白丁香,一枝紫丁香,悄悄捧回来。花蕊尚带夜气,一只山水青花瓷瓶,一只卷云青花瓷瓶,注了水,插瓶。花即开亦未开,手指拂过花枝,香息淡淡的,若有似无。花香总是清淡的好,太浓了,过于欺人,一点没有,又少了韵味,若有若无,是为美也。

春天也是浅淡寂静的,那些声音只是假象。寂静,为了不打扰新生的、长眠于地下的一切生灵,天意慈悲。庄子反复讲,鱼可以变为鸟,是想提醒我们,生命可以不停转换,不然从生到死,一眼望穿,有多无趣。前身也许是轮明月,或是株梅花,或是早春的日落,悠悠于林下,寂寂于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