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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4年第1期|史玥琦:藏着(节选)
来源:《江南》2024年第1期 | 史玥琦  2024年02月04日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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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着》以“藏”为线索,书写了一个日汉混血少年毅然决然投奔抗联积极抗日的故事。小说以中国少年林家文的视角,讲述其身处东北大地上所发生的事情和遭遇,展现其所历经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新中国成立以后的重要生活片断。从年少的读书生活,到营救被抓去当劳工的哥哥,再到重逢少时同学粥川立郎,以及结缘立郎一家人。两个行事匆匆的进步青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彼此心手相连。小说里始终蕴含着一道寻求光明、探索真理的微光,在大时代的某一瞬间,在人与人的相濡以沫里,追溯生命和记忆,传递人性的至真至暖。

藏 着

□ 史玥琦

今早向东京方向鞠躬的间隙,粥川立郎歪头扒拉我,他溜圆的凸眼泡像我昨晚从高丽寮赢的大宝溜溜[1],那个输掉身家的朝鲜人正不停从大斜前排用余光瞟这边,我早认准他比我笨,故意不吱声,等已盯上他的学监慢步踱来。立郎看我没反应,待台上校务长喊令,大伙又侧身朝向新京时,直接贴着我后脑勺说,你知不知道山下死了?

立郎是“杂种”,宾县的小孩都知道,他爸爸是日本人,娶了满洲媳妇,后来抛妻弃子,虽然没听说谁见过,可只有他私底下不知道自己姓啥。我没骂过他杂种,因为一年级的时候他给过我一把酸糖,吃了牙倒,能咂摸一堂课。小矮个现在只剩我一个搭理他的,整天跟屁虫似的搭茬,他前几天受了惊——几个五年级学生牵着自家大黄狗,给平日里威风神气的俩日本同级生套上麻袋一顿胖揍,他们哇啦哇啦捂脑袋回家,前天副校长阴着脸巡察各班问责,没查出人来,据说给咬破相了。

“真假?听谁说的?”朝会结束,我们开始列队,绕过五色旗的铁杆回教室,他趁机和我并排。

“昨天我妈妈告诉我的。”他罕见地没追着说下去,垂着头走,嘴唇抿了一下。

山下真名好像叫张闯,和我哥差不多大,管我们列操和课堂纪律,他是为数不多的满人管教——我们私底下也说是中国人,但怕给先生们听见罚站一钟头。他得有八尺多高,训话时挺直在学监旁边,纹丝不动,如同后门新民街旁刚起的石像,下午健体课他有时会抱起几个刚入学的“粘豆包[2]”去够新发的榆树钱叶子,摘下抹净含嘴里,苦里渗甜,是我们常备的零食。这学期开学,山下就不见了,听说被调到新京的学校,我想象他那么高的个子,在墙上画报里新京的大广场站着,伸手都够得到风筝。

“他怎么死的?”下节课是诵读课,绕过门后的玄关,换穿拖鞋,穿过长廊,我俩就得分开坐,我们今天要读《桃太郎》的最后几段。

久田先生的头梳得齐整,阳光一照锃光瓦亮,我后来才知道那是种叫发胶的东西。他不会说满语[3],负责除历史课和满语以外的所有科目,两个高年级跟他走进教室,抱着大纸箱,里面有节奏地哗啦哗啦响,搁到黑板旁五十音图下面。他略微清嗓子,哈气旋到圆框玻璃镜上,说,诸位,这是从大阪订购的四珠长算盘,以后珠算课预备,下课排队领取。

讀方[4]课开始,他照例修正我们发音,往东京音靠拢,尤其捋顺“がぎぐげご”出现在外来语场合和在单词前面的偏差,我们快要学完这课,插画上桃太郎已经开始赠给雉鸡饭团子了,不一会儿就去鬼岛杀妖怪,我看出了神,雉鸡的眼珠真像久田闺女,溜圆,那个姐姐总向人点头,在宾县唯一的日本女中读书,夏天久田有时带她来学校,农园课上客串示范,她麻绳搓得飞快,手白得像根冰棍。

桃太郎要是在岛上迷路怎么办?或者掉进一个光滑的山洞。翻页,他正领着白狗、小猴子和雉鸡登上鬼岛,手持前桅的牵绳准备藏起渔船。这么远的路,不会有事吗?我才发现他的侧脸像山下,我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过他,但听大孩子说过老张这人看着给日本人办事,心里一点也不糊涂,我不太明白,明知道桃太郎最后不会有事,但还是希望往下读会出点事,比如被妖怪吃掉,或者回来被父母骂是桃子变的杂种。

“好,今天就读到这里,明天我们举行读书比赛,下课。”久田先生扶下眼镜,我们鞠躬过后他回礼,才能自由活动。午饭规定在教室吃,住宿生排队去玄关外已备好的饭箱取餐,如不住在学校,必定带饭,不得回家,家在对街也不准,大家将铝饭盒放在铁炉子上摞起来热,满人学生[5]照例带的清一色苞米面大饼子加咸菜,个别家境好的带大米饭和炒鸡蛋,立郎今天吃的就是白米饭,上置一小碟炒豆芽,饭盒角落还嵌着颗泛光的咸鸭蛋,他瞅了一眼又迅速合盖,我还连续着刚才的神思,心想这也是“杂种”的证明,把刚领到的看都不想看的饭盒摞到他上面。

“我妈妈说他没去新京,被派到兴安东省挖矿,掉到矿井里摔死了。”我愣了一下,立郎的眼神直勾勾的,好像人是他推下去的。

“你别蒙我。”我直着伸手就挨到他瘦弱肩膀,用力拍了一下。

“真的,真的。报纸都登了。”他一动不动,我感觉他眼圈泛了层黑板报里神奈川的浪。

在讲台上准备领吃的久田久雄催我们迅速就座,我们闹哄哄地抱饭回去,按纪律双手合十一齐跟着喊:“いただきます[6]!”我耐心地嚼着大饼子,一股异香轱辘起我的眼仁,从暗门送来的日本馆子的料理在久田先生桌上打开了,越过秀丽的小饭桶的木盖,白皙的大米粒露出来,还有一个装几样菜的木盘子,还有泡有圆叶子的茶水壶,发出的苦味前两排都能闻到。久田先生往碗中倒上水,边吃边伸筷子放进去涮一涮,喝一口放下再吃饭菜,我看不懂这种吃法。

他大概只吃了十几口,手端着饭桶起身,走过来,从二年级教我们开始,他一直这模样,穿一身黄泥子协和服[7],不梳头时,短分发带有波浪卷,粉红面孔,五官端正,架着眼镜,络腮胡子刮得铁青,身上毛烘烘的。他缓步走到后排,我们都闷头做功课似的吃饭,要是大胆回头,会看见他把木桶搁在后排大高个的桌上,此前,他正眼巴巴地看别人吃,面色苍白,总不带饭,有人传言过他家只有他和他娘,连条像样的裤子也买不起,久田先生站在他身边:“おうせいせい[8],我吃不下这么多,请你帮忙吃一点吧。”我一直听来的名字是这个音,却没敢问过他的真名,或者叫王世生吧。

下午第一节课总是发闷,我们都暗自等着铃响,好跑到初冬的操场上去,山田弥贵正唾沫横飞地讲话,粗野的关西腔,口音比起久田张牙舞爪的,急着给人颜色看。立郎应该也很讨厌他,他正摆弄着新买的圆规,在桌堂里铺页草纸随机画圆,这学期新增的国民修养课看起来和画报上写的画的没区别,我们书翻到第八课《马占山败北》,马占山正灰头土脸地坐在一个山包上,我想用铅笔给他加一个蒲团垫上,那是音乐课时在榻榻米上坐的,会不硌些。

“小林君,你在涂画什么,有什么问题吗?”我浑身一激灵。

“没……没问题。”槐树条子做的教鞭快要敲到我头上。

“认真听课。”大铜铃铛响起来了,堂役巡回摇一分钟,外面老鹰一听见就会在远处盘旋,整个昏昏欲睡的房间突然有了生气。

“是。”山田先生脸上雀斑又分散了,问谁还有问题,他宽肩膀一晃,露出黑板侧边的字,“康德五年”的“五”后面能隐约地看到去年的“四”。

有几个学生已经腿伸向过道,就等着站起。立郎反倒在不该提问的时候举手,真想给他挂到外面树上跟猫头鹰一起冻死,“先生说满洲国建设需要我们大家出力,我们什么时候会参与?”山田不苟言笑,他眉毛像吸铁石皱着分不开,“你现在认真学习就是参与。”

“那山下先生也是参与国家建设死掉的吗?”

山田手里垂下的教鞭好像说了声“是的”。

从学监的总务处出来前,我俩各挨了十四个手板,量刑性质稍具差异,我的前十个手板是责备参与大上周抢一个高丽小孩的饭团,当时点背被抓住记名,那小子他爹好像是粮食署的副官,书包总塞着各式各样的糯米点心。我不像他,被打时西八西八地吱哇乱叫,你挨一件事的苦,最好是想另一档事,我心底一直盘算着带几个同学回老家玩,立郎始终好奇乡村生活,他说他每天回小姨家——应该也和日本人有关系吧——描述可活动的区域只有书桌、电灯和床。

“很疼吗?”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不看他,试图缓缓握拳。

“这次打得不重,哎呦。”他边说边龇牙咧嘴的。

我俩沿着校务所的红房子直直往教室走,我用没肿的左手打了个方向,说打铃前在升旗台下坐会,他照例一声不吭地跟着,捂着手。越过有三个我高的围墙的水泥檐,从脏黄的玻璃碴子间远望去,一处地方正起炊烟,是这一片最浓郁的,在火烧云前时曲时直,那是西街的梦姥家,她总是接手十几个满人学生,管他们午饭。一年级时我妈从老家送我来入学,也把我塞到那小屋待过俩月,我们豆包一样地并排粘在铺好褥子的火炉上,烧得正当,既不像我家那么烫屁股,也不像校寮的床柱子冰凉,舔过去掉舌头。梦姥给我们端来挂面,那时我经济意识淡薄,还不知道吃饭要花钱,每次不够都再要一碗,后来我妈就着我在学校吃分发的盒饭了。赶上中秋,梦姥又给我们端来驴肉蒸饺,驴肉,我从来没吃过,那馅红透透的,包的个又大,一咬肉汁溅到碗底,梦姥只允许一人吃四个,看着我们吃,生怕因为抢食打起来,在宾县上学三年来,最好吃的就是她包的饺子,在日本人那也是出了名的。

“你是不是想吃蒸饺?”

“上哪吃去,没钱。”我故作淡定,惊奇他咋知道我想啥呢。这么一说,包括梦姥家,我倒从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过立郎。

“我看你总往饺子馆看,每天都是。”

“我有吗?”

“你要是想,我小姨会买肉送去 ,咱们可以去她家吃。”他的邀请有气无力的,但很诱人。

“行吧,什么时候?”口水已经涌上来了,还有中午那股豆芽菜味。

第二天太阳比昨天大不少,要是敞怀怕也不冷,我按衣冠要求把四边的纽扣扣好,就和舍友们早早出寮,朝操场赶,准备出操朝会,他们正兴高采烈地研究着等到夏天合伙去女高看大腿,我满脑子都是驴肉,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我妈也说过。立郎今天来得早,趁乱插了个小队,跟我并排面向五色旗[9]吐哈气,等学监吹哨领唱,国歌就从他丰润的双唇间溜出来:“天地内,有了新满洲。新满洲,便是新天地。顶天立地,无苦无忧,造成我国家。只有亲爱并无怨仇,人民三千万,人民三千万,吃了蒸饺便有自由。重仁义,尚礼让,大蒜两头;家已齐,国已治,多放香油。近之则与世界同化,远之则与天地同流。”他的音量刚好只有我能听见,我憋着笑,伸手指戳他,他不理会,大声地又跟着唱一轮。向两京鞠躬时,他照例趁机插话:“今晚咱们就去吃吧,放学了你跟我走。”

我好久没涉足西街了,满人多半住在宾县东街,西街有一小撮朝鲜生意人,剩下的都是日本人,这回倒成了我跟在他身后,绕到砖门的西外侧,穿过一座夏天会开满各种花卉的铁拱棚,就直通西街干道,商铺都把牌子竖挂到门口,一些字我还不大叫得出,我停在一处瓦墙边,那里贴满了画报,还有映画[10]预告,里面有一张很大的“壮志燭天”,两个兵正扛枪看着太阳,还有新京同德广场竣工的消息,广场上还矗着裸体雕塑。立郎回头喊我快点,我便朝前跑去,右侧一个穿棉服的警察正瞅我们。

梦姥家门口照两年前多了个招牌,叫公校料理屋。我进去时她正眯眼睛看挂钟,穿一身和服,等着这屉饺子蒸好。“你来啦,立郎!姓林这孩子,你认识我不了?”梦姥笑起来像猫抻懒腰,眼睛的弧线和笔描的似的。

“我认识,我太认识了,梦姥。”我有些激动,又有点客套,因为她跟我客客气气的,我想起有一次要伸手摸快烧开的炉子,她还打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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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北俗语,指玻璃珠,“大宝溜溜”即某人最珍爱的玻璃珠。

[2]东北民间谚语,“一年级,粘豆包,一打一蹦高”。

[3]此处指汉语,伪满时期多以满代汉。

[4]日语,即朗读。

[5]即中国学生。

[6]我开动了。

[7]伪满洲国时期公职人员上班时间都要穿的统一着装。

[8]日语名。

[9]伪满国旗。

[10]电影。

史玥琦,一九九六年生于长春,武汉大学文学学士,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专业博士研究生。小说、诗歌见《收获》《上海文学》《诗刊》《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小说月报》等;获第二届京师-牛津“青年文学之星”金奖、第四十七届香港“青年文学奖”等。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创办有猫头鹰小说社、野草莓观影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