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4年第1期 | 李春雷：青春秀
刚刚吃完早饭，乐业县百坭村党支部书记周昌战就接到镇政府电话：为了早日脱贫，上级派来驻村第一书记，请接迎一下。
周昌战匆匆赶到。
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黄文秀。
这位满脸微笑的姑娘，个头不高，面庞圆圆，戴一副宽边眼镜，扎着马尾辫，身穿藏青色连衣裙和橘红高跟鞋，文文弱弱、白白净净。
周昌战心底，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一天，是2018年3月26日。
1，超强战队
百坭村，下辖11个自然屯，散落在云贵高原东南麓的群山深处。全村472户2067人，人均年收入不足3000元，是一个深度贫困的壮族村落。
与村干部会面后，大家共建工作群。作为群主，黄文秀起了一个响亮名字：百坭乡村振兴地表超强战队。
她的住处，就在村部。窗外河水清澈，远望峰岭叠翠，太美了。只是，在贫穷面前，美丽也会减色。
上任第二天，村头发生一起恶性交通事故：卡车辗死一位行人。
消息传来时，黄文秀正在和村民座谈。初来乍到，情况不熟，本可以回避。但她没有丝毫犹豫，起身就跑向了现场。
尸体还没有掩盖，脑浆迸裂、血肉模糊。
处理完事故，周昌战说：“今晚让妇女主任陪你吧。”
“不，我要挑战自己！”
第二天，黄文秀说：“昨天夜里，真是胆战心惊睡不着，就连一只蚂蚁在地上爬，也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黄文秀从此果然胆大起来。
2，大山的女儿
1989年4月，黄文秀生于田阳县德爱村一个壮族家庭。小村位于三县交界，是典型的石漠化地区，土地贫瘠、干旱缺水。
自然条件恶劣，政府号召易地搬迁。
1992年，黄家迁至县城周边某林场附近，三间土坯房，十亩荒坡地。
由于贫困，从中学开始，黄文秀年年享受助学金。
2008年，她考入长治学院政法系；本科毕业，又考取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硕士研究生。
彼时的黄文秀，朴实又勤奋，善良又可爱，同学都亲切地呼她“秀儿”。
秀儿虽然个头不高，却是清秀白皙，气质雅静。年青的姑娘，谁不爱美呢，谁不喜欢高跟鞋和漂亮裙子呢。她的柜子里，私藏丰富呢。
硕士毕业时，本可留京工作，她却执意返回。2016年7月，作为优秀“选调生”，她被分配到百色市委宣传部。
转正后，黄文秀主动申请下乡，挂职田阳县那满镇党委副书记。
专业是社会学，应该多多参加社会实践啊。自己又出身农家、了解农民，所以，人生事业的最佳定位，就是基层农村。
2018年2月，市委号召机关干部驻村扶贫，担任第一书记，她第一个报名。于是，被安排到400里外的乐业县百坭村。
乐业县，位于两省七县结合部，是全市最贫困区域。
3，桂柳话
驻村第一步，必须摸清底数。
全村11个屯，星座般栖居在大山里。最远的长沙屯，距离村部30里。
第一站，黄文秀走进百爱屯。
出发前，她精心设计一番：一双半高跟鞋，一件鲜红上衣。走在村里，显得格外喜庆，像一团热情的火焰。
“大婶，我是新来的驻村干部，请问韦胜双家在哪里？”
大婶“叽里咕噜”，吐出一串方言。本地通用桂柳话，外人听不懂。
再三比划，这才 找到。
走进院子，黄文秀掏出表格，开始询问。韦胜双低头抽烟，沉默不语。
随后，又来到贫困户黄世亮家。
黄世亮乜斜着眼，满脸不屑。那意思很明显：一个女娃，能解决啥问题？
再敲梁家忠的门板。老梁更是直接挡住，门缝也不留。
两颗“软钉子”，一碗“闭门羹”。
回到宿舍，她越想越难过，而后趴在床上，“呜呜”大哭起来。
周昌战说：“农村是熟人社会。群众认可你，才好办事。”
是啊，自己初来乍到，就拿着本子追问对方的各项收入，肯定不妥。看来，最需要改变的，首先是自己。
从此，黄文秀换上运动鞋和轻便服。颜色呢，全是朴素色调。走访时，先帮着干家务，然后再拉家常、摸情况。户主不在家，就找到农田，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同时，下功夫学说桂柳话。
“更子（这样）”“过笼（过火）”“发气（生气）”……
逐字逐句，反复演练。
“伊过奶唠滋崽马卵古羔头达啷伊（一个老太太坐在石头上织毛衣）。”几天后，这个方言“绕口令”，她也顺畅如流了。
一天，某村民想逗逗黄文秀，便递上两枚酸枇杷：“甜，你尝尝。”
她咬一口，哎哟，酸得龇牙咧嘴。
旁人嗔怪；“你惹得太过笼，黄书记发气了。”
黄文秀说：“哎哟，你更子。枇杷好甜哟，甜掉牙了！”
看着她挤眉弄眼的样子，村民们哈哈大笑。
笑声里，彼此的心，慢慢靠近了……
高原的阳光，火辣辣。不长时间，她的脸色就变成虾红，进而棕黑。
4，路与桥
众多屯子，不是悬挂在山腰上，就是蜷曲于山窝里。
屯与屯之间，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坑坑洼洼。遇到雨季，更是泥泞难行。没有路，农副产品运不出去，外来物资也送不进来。
要致富，先修路！
黄文秀和村干部精细踏勘，绘出了详图，综合考虑到每块农田、果园。这条产业路，共44里，硬化需要300万元。
她通过市委宣传部，多方争取资金。
山上4个屯，生活全靠蓄水池。可蓄水池严重老化、渗漏，时时干涸。黄文秀带着修建方案，一趟趟赶往县水利局。
百般周折，4座蓄水池顺利完工。
山上屯缺水，山下屯却又常遭水灾。
外出务工、下田劳动、孩子上学，都要跨过一条小河。平时，村民用绳子吊起几根木杆，架在两岸，权当桥用。雨季，河水上涨，木杆不是被淹没，就是被冲走，人们只能望河兴叹。
一次，黄文秀从县里请来一位专家，讲授果树管理。恰逢雨后，几根木杆影踪全无。专家过不去，村民们也过不来。
无奈，双方只能隔着河，“喊”了一堂课。
无论如何，也要修桥！
黄文秀申请资金，又发动群众出义务工。不久，全村第一座真正的桥，诞生了。
原来，村民们尊称她“黄书记”。渐渐地，都改成了昵称：秀儿。
秀儿床下，排列着一双双运动鞋和雨鞋。衣柜里，全是运动服和轻便装。那些漂亮的连衣裙和高跟鞋们，都沉睡在市内的宿舍里。
5，孝女
秀儿是一个孝顺女。
上大学后，她就不再接受父母资助，而是自己打工：街头发传单，上门当家教。招录“选调生”，国家补贴5万元安家费。这样，她拿出3万，把家里的三间土房改建成一栋两层小楼。
上班后，收入稳定。为了回家和下乡方便，她又交上首付，贷款买了一辆越野车。
她想，自己长大了，要加倍地孝敬父母。
平时，父母由哥嫂照顾。上次回家时，她特意订制了两只银手镯，一只送母亲，一只赠嫂子。
不想，幸福刚刚出发，祸事从天而降。
2019年2月，父亲确诊肝癌，先后两次大手术。黄文秀十分揪心，常常痛哭。
前些天，她听闻有一种特效药，便马上委托同学购买。
6，电脑
村部到处是烟头烟灰，开会时更是烟雾缭绕，咳嗽声一片。
一天，黄文秀说：“抽烟有害健康，也有碍卫生。大家说，怎么办？”
干部们一愣。
她再次讲解吸烟的害处，并找出相关视频，向大家播放。
周昌战是资深烟民。黄文秀说：“周大哥，你若戒烟，我就奖励500元。”
周昌战嘿嘿一笑：“马上戒掉太难。这样吧，先从治理环境开始。乱扔一个烟头，罚款5元！”
黄文秀一拍手：“好，一言为定！”
几天后，黄文秀又将一台电脑摆在桌上。
大家再次懵懂，面面相觑。
“现在是信息时代，电子政务、商务是大方向，不会使用电脑可不行啊。”说着，她把电脑往周昌战面前推一推：“干部带头学，从支书做起。”
“秀儿，我年纪大了。”周昌战愁眉苦脸。
“没问题，我教你。”黄文秀做一个鬼脸，“这可没有戒烟难。”
不久，几名村干部不仅学会了打字、绘制表格等，还能网上查阅资料、传送文件了。
7，砂糖橘
经过调研，黄文秀更加认识到：小村的贫穷根源，在于没有特色产业。
百坭村冬暖夏凉、降水丰富，特别适合种植砂糖橘。
其实，前几年，政府曾经倡导，村民也栽种500亩，但由于缺乏技术，果型不均匀、果肉含虫多，造成滞销。这样一来，果农们丧失信心。
必须选一个示范户。
选谁呢？
班统茂！
他年近五十、身体壮实，且爱动脑筋，在果树管理上摸索了不少经验。
黄文秀上门拜访，可他拒不答应。是啊，当示范户，既没有经济补助，还要浪费时间。
她三番五次、苦口婆心：“班大哥，你扛旗就行。如果赔钱，我用工资补你，我写保证书！”
面对真诚，班统茂只能同意了。
黄文秀还找到一家林果公司，共建“标准化果园”。公司派出4名专家，手把手地培训施肥、剪枝、疏果、治虫……
经过科学管理，原本无精打采的橘树，重新抖擞精神。
秋天，果实陆续成熟。黄文秀又组织人员，开拓电商销售。
2018年，全村砂糖橘产量高达180万斤，一售而空，村民收入200多万元。
来年春天，全村扩种砂糖橘1000亩、八角1200亩、油茶1000亩、优质枇杷500亩。
驻村一周年之际，她惊奇地发现，越野车里程表的增加，不多不少，两万五千公里。
哦，我的长征！
8，最后的晚霞
2019年6月13日，黄文秀终于收到同学寄来的特效药。
后天就是周末，正好回家。
入夏以来，雨水格外多，村里水利设施多有毁坏。
14日全天，黄文秀和村干部一起巡查灾情，制定加固和维修方案。
傍晚收工时，她对周昌战说：“下周一，咱们就落实。”
说完，越野车披着五彩晚霞，离开了百坭村……
一座粗粗砺砺的两层楼房，悄然端坐山脚。旁边几棵芒果树，蓊蓊郁郁。夏日阳光，在叶片上闪闪烁烁，仿佛时间匆忙的脚丫。
这里，就是黄文秀的家。
楼房建成已三年，至今仍是毛坯，门窗也没有安装。屋内没有一件新家具，只有两把木椅、一张餐桌和些许生活用品。
两天来，她昼夜陪护父亲，每顿饭都要亲手喂食。
16日中午，黄文秀说：“我下午到单位汇报工作，然后回村。”
父亲吃力地说：“今晚有暴雨。400多里山路，女孩子开车，太危险。”
她看着父亲：“暴雨天，村里可能发生山洪。”
黄文秀谈完工作时，暮色已浓，黑云滚滚。同事们强烈挽留，建议明天返程。
她心急如火：“不行啊，明天是周一。”
说完，回到宿舍，仓促吃一碗泡面。而后，打开衣柜，看一眼心爱的连衣裙和高跟鞋们，挥手告别。
出发不久，星星点点的稀雨骤然稠密。几声闷雷滚过，大雨倾盆而至。
途中，黄文秀给周昌战打电话，提醒防洪。
夜半，暴雨更猛。夹在山间的公路，转眼变成汹涌的河流。
23时43分，黄文秀拍下一条11秒的洪水视频，发至工作群：“好危险，一辆车已经被冲走。我过不去了。”
工作群里，众人纷纷留言：“注意安全！”“太危险，快掉头！”
视频里，有兽爪状闪电撕裂夜幕，呈现出鬼魅般的幽蓝。
凌晨时分，灾难降临！
……
如今的百坭村，富丽如画。
山上山下，公路联网。村内村外，新楼成群；热闹的广场上，飘晃着五彩的音乐。幽静的小巷里，绽放着亮丽的路灯；橘风温馨若素手，深情地翻阅着每一片树叶。河面晶亮似荧屏，清晰地直播着小村的笑靥。
一切，安安谧谧，默默无语。
但是，只要你停下脚步，对视群山，似乎就能听到一声声轻柔的呼唤：秀儿、秀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