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湘江文艺》2024年第1期|李辉:一步有多远
来源:《湘江文艺》2024年第1期 | 李辉  2024年01月30日11:24

1

饭局散场后,港城的喧嚣早已遁去,只剩下不声不响的灯火了。温秀青酒店门口孤零零站了一会,最后还是选择步行回家,拖拖拉拉无家可归似的。往日里的这个点儿,她的心早已飞回家去,心里眼里全是徐智盛了。他们小两口的单位都在临港开发区,聚堆碰头却只有晚上,具体说是半个晚上。中午工作餐,晚饭单位应酬,程序结束基本十点左右了。因此回到家里后,两口子首先要忘乎所以地甜腻一番,这个晚上再难分离。

他们的家在开发区南端,是志远集团公司的家属区,温秀青属于公司高管,住小别墅园区,独门独院,秋夜里看去格外幽静。温秀青进一步退三步,推开自家院门时还是发现客厅的窗子白刺刺亮着,心不由沉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走进门去,对沙发里的徐智盛笑道,不是让你先睡吗,怎么还等着。

眼下她还不能知道,徐智盛心里也存了事。搁在往常,温秀青会撒娇撒痴地朝徐智盛扑去,而徐智盛早已雄鹰展翅般快步迎过来了。眼跟前呢,徐智盛坐那里一动没动,仅仅是扭过脸去笑笑:我不瞌睡,躺床上不舒服。单单是两口子的笑脸,也是虚假的做作的,稍一留心就看出来了,但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温秀青又进洗手间磨蹭掉半个钟点,走进卧室时发现徐智盛还倚躺在床头上,她躲躲闪闪地躺进被窝,心虚地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关灯睡吧?徐智盛点点头,好,我也有点累了。温秀青摁灭电灯,两个人便静在那里不动了。温秀青暗暗松口气,督促自己快点儿睡,不想咋也睡不着。她便动用老法子,默默地数数,从一数到一百,从一百数到一千,一口气数了七千多个,不管用。还老想翻身。她清楚不能翻身的,不然很容易把丈夫弄醒。越是明白不能翻身,身子越是想翻。好在身边人始终没动作,一直在乖乖地睡自己的。温秀青哪里知道,徐智盛好长时间也没有睡,也在琢磨着白天的事,不过他的心事轻些,渐渐也就放松开来,但也是半睡半醒状态。

凌晨两点多钟时,温秀青身心疲惫到了极点,心里翻来覆去叨念着那句话:那一巴掌太孟浪了,太孟浪了,如果错了那可咋办呀,不由叹了一口长气。这声叹息清晰地进入徐智盛的耳朵,他激灵清醒过来,推了推妻子的脊背说,秀青,你一直没睡?出什么事了吧?温秀青假装睡意朦胧地道,睡得好好的,有什么事,快睡吧,盹死我了。徐智盛把妻子的身子扳过来:不对,我记起来了,一进门你就不对,方才的气叹得那么重,一定出什么事了!温秀青脑子里昏昏沉沉,一时无言以对。徐智盛坐起来,一把摁亮电灯:出啥事了秀青?快点告诉我,到底出啥事了?

温秀青万箭穿心地道,智盛,我把曹志远打了。

徐智盛没有听懂似的道,什么,你把曹志远打了?

温秀青说,我打了他一个耳光。

徐智盛哑哑地张大了嘴巴,嘴唇哆嗦起来,上上下下地把妻子盯视了一遍,抖抖索索地道,秀青,发生了……什么事?

温秀青的眼睛湿了:他、他、他动我。

徐智盛怒了,一下怒成了火球。他三把两把穿好衣服,跳下床去,来来回回地走。他妈的,原来姓曹的是这么个玩意儿!咱们千挑万选,以为找到理想处所了,结果是跳进了狼窝,遇到了人皮狼!

温秀青知道不能睡了,也无法躺着了,便也起身穿上衣服,坐床沿上六神无主地看着丈夫:智盛,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暂时不想说破。咱们要冷静一点,事情或许不跟咱们想象的那样,他动我那一下,可能是找我说事情,见我睡得那样沉,只好动手拍打我……

徐智盛扳住妻子的膀子:告诉我,他是怎么动你的?

温秀青的脸红了:他抚摸了一下,胸口这里,不过不能确定,真的不能确定。我睡得很沉很沉,只知道醒转后那一刹那的事情,很可能他拍打的是膀头,指尖触到了胸部,也很可能根本就没有触到胸部,是我的错觉或下意识,我的脑子还混沌着,还没有去看那只手是谁的,巴掌就扇出去了,发现是曹志远时,我当即就有点后悔了,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啊!

后悔了?秀青你在说什么!徐智盛高声道,误会是不存在的,姓曹的这是标准的调戏,标准的猥亵,你应该把他扇死才对!

温秀青抽抽搭搭哭起来了,智盛,曹志远那么好的一个人,差不多把我们当成家里人,不能这么随便对待他的。

我要撕巴了他,撕巴零碎了喂狗!徐智盛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唾沫四溅地大骂着,还不能解气,又抓起床头柜上的盖杯死命摔到地上:我今天就过去找姓曹的,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问,先把他那只脏爪子剁掉再说!

2

徐智盛像一把火,温秀青怎么也扑不灭了。直到早上七点多钟,院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接温秀青上班的小车到了,两口子这才勉强住口。温秀青平平心恳求说,智盛,听我一句话,等几天好吗?等我把事情搞清楚,那时你就是把他骂死,把他打死,我也站在你这一边,好吗?徐智盛瓮声道,你上班去吧,再上几天看看。我知道分寸的,不会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你离他远点,事情不对马上回家,等我去收拾他!

汽车喇叭又鸣叫起来了,温秀青的嘴角浮出几丝苦笑。这个司机接送她上班两年多了,过来时顶多摁两声喇叭,而后便心平气和地等那里。今儿他一连摁了十几声,没过几分钟,又扯天连地地嘶鸣起来了。其实不仅仅是司机,公司上上下下,凡那一耳光过后她见过的人,言谈做派都起了变化。她是总裁助理,又是办公室主任,上班时身边不断人的,基本上这个走了那个来。昨儿人来人往情况依旧,不同的是,他们谈完事情就走,似乎多呆一秒钟,就有可能沾染上什么。体己话儿没了,殷勤动作没了,凡是跟工作无关的,一切的一切都没了。有的甚至高昂起了头颅,露出了幸灾乐祸的面目,有的明明是汇报,却像作指示的样子。温秀青还有些不明白,职工们的消息,是曹志远有意无意地透露出去的呢,还是他们从老总那里观察到的?

曹志远自然也变化了。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个志远经济文化发展集团公司的总裁,在外人眼里是沉静的伟岸的,他能不说的话,一个字不多说;能用眼神表达的,绝对不会动用嘴巴;很难看到他的笑,即便是十分开心十二分快活,至多嘴角扯动几下完事了。但在体己人眼里,也就是公司大大小小的干部圈儿里,却知道老总的肃穆冷漠主要是对外的,对内他言谈风趣幽默,待人宽厚随和,热心热肠。遇到困难,只要求到他跟前,能够办到的他没二话,不能办的也是尽心尽力。只温秀青这里,曹总就给他们两口子经办过无数事情。曹总的办公室,她进去后想坐就坐,想站就站,工作谈完,想走就抬脚,不想走就留一会。那一记耳光,没有在曹总脸上留下痕迹,投下的是无形的阴影。临近中午时,温秀青抓起几份文件去找曹总阅示,老板桌那里的曹总抬起了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温秀青心里慌得不行,胸膛里千万只鼓在擂动,心里道对不起曹总,太对不起了,如果您是冤枉的,请婉转表示一下好吗,那样我会立马道歉的。她把文件放到老板跟前,低垂着眼睛等候。曹总还是那样看着她,一字一字道,你有事吗,我很忙。温秀青嘴唇动了几下,轻声道,上面那份是急件,请您尽快批阅签字。曹总似不曾听到,眼睛收回到他手头的文件上去了。温秀青的眼睛湿了,肚子里的话越说越快,曹总您是委屈吧,那就请发泄出来吧,给我个理论的机会。曹总再没说话,只管埋头批阅文件。温秀青默默地站了几分钟,只好默默地离开了。至傍晚时分,去总裁办整整十二次,无论是签字,还是汇报事情,曹总总是一言不发,眯缝着眼睛看她一会,随之便打发她离开,雷打不动是那七个字:你有事吗,我很忙。晚上的饭局依旧她来安排,依旧负责主桌,该喝喝,该说说,曹总那边也是该喝喝,该说说,只是在集体敬酒的时候,一堆杯子簇拥到曹总跟前,曹总一一碰去,挨到她的杯子时,他只是扫一下便漫过去了,有时扫也不扫,仅仅是停顿一下,比眨眼的工夫都短。这晚集体敬酒十几次,温秀青都是笑吟吟地举过去,笑吟吟地收回来。心里自然是五味杂陈,但那笑却是真的,起码是真心实意的。曹总若含冤抱屈,那么这么样惩罚她还太轻太轻了,即便骂一顿撵出去,她也甘愿领受的。

志远集团的办公场地在开发区东侧,占地三百余亩,一圈高高的院墙,办公楼矗立中央,十八层。楼后是停车场,楼前是花园。西院墙外是志远建材公司,地盘两千三百亩,东院墙外是志远建筑公司,一千一百亩。再往东还有一家,是去年的新项目,志远文化发展公司,一千亩。集团的其它六家公司一家在崇罗山,三家在县城,两家在市里。右前方东西六公里,南北三公里,那一片依山傍海的楼群,既是志远集团的开发项目,也是集团大本营的住宅区。摊子简直是浩浩荡荡,山长水远,千头万绪。温秀青这个大总管,睁开眼睛就是事情,闭上眼睛还是事情,天明天黑不得闲。上班时常常小车还没有停稳,就有人等在车门口了。走进大厅不几步,就有三三两两的人跟随上来了。她的办公室在九楼,电梯很快就到,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她每天都要处理三五桩事情。进了办公室事儿就更稠了,办公桌前基本排着小队,没有急事离开的话,真真连起身站站的工夫也没有。

这一天,就跟空中亮着大太阳,天地突然暗下来一样,也跟大楼里的人集体出行了失踪了躲起来了,温秀青从七点半坐进办公室,一直坐到十一点半,房门一次也没响过。她没有觉得很难受,只是觉得空,屋子本来够宽敞,眼下宽敞成了宇宙,无边无岸,也无声无息。她几次想去找曹志远,没有起身念头就打消了。曹志远当然希望去找他,他如此快捷地给她施压,唯一的目的自然就是她去找他。但这个腿她迈不动。昨天还有点犹疑的,道歉的心理略微占着上风,今儿不开口占上风了。曹总咋能这样呢,不管占理不占理,只要忤逆不顺,就必须强硬地摁下对方的头颅。下班时间快到了,她应该去总部办公室看看了,这是必须的功课。她痴痴地站了一会,又痴痴地坐下了。午饭时间到了,她不饿,反倒觉得饱饱的,她一直待到傍晚下班。她估计,今晚的饭局怕是不用她安排了,果然,廊道上响起杂沓的脚板声,不一会儿,办公室的几辆小车就相跟着出了大院。泪水终于涌出眼睛,她对着窗子喃喃道,曹总得罪到家了,饭碗自然也保不住了。这一天,除了亲朋们约她吃饭、请她帮忙处理事儿的十几个电话,她这是第一次说话。

3

温秀青大老远就看到自家小楼灯火灿然,不仅客厅的灯亮着,卧室里书房里的灯也亮着。温秀青心里咯噔一跳。徐智盛生性节俭。而今他已是中韩工业园副主任,年薪几十万,妻子的薪水更为可观,而且他的父母开起了商店,她的父母办起了画院,可谓财源滚滚而来。徐智盛却始终保持着老习惯,剩饭剩菜,一粒一块也不想丢,刷洗碗筷什么的,不想让水流多漏一滴,灯火之事更不用说了,即便是要马上回转,他也要随手把灯关掉。今儿一下开着那么多灯,是否说明他心烦意乱,已无心顾及那些事?

客厅里只有一个人,却不是丈夫徐智盛,是她的姨家表兄秦光宝。这位表兄比她大二十几岁,五十岁挂零了,温秀青尊若父辈。秦光宝原先是泥瓦工,跟着建筑队这里那里地盖楼,就瞅上了给工地送沙子石子的买卖,请表妹给联络联络。温秀青便给几个地方打了招呼,秦光宝就干将起来了,才一年多光景,他就拥有了三辆卡车,一辆小轿车,实打实的小富豪了。这位表兄半下午时给过电话的,说是给文化大厦工地供料的车队出了点问题,甲方嫌沙子含土量超标,要压价百分之二十,请求表妹尽快帮忙疏通。文化大厦正是志远建筑公司的项目,往日里丢个话过去就结了,可眼下她不能够办理,又不能明说,只好暂且应承下来,意思是过几天再说。

温秀青强装笑颜道,大表哥过来了,智盛呢?

秦光宝早已迎候上来了,妹子回来了,俺还打谱等到你散席哩。妹夫躲在睡屋打电话,真是的,你们结婚两年多了,妹夫还是把俺当外人!

卧室里,徐智盛坐在沙发里发怔。温秀青带严房门,刚要开口问事,徐智盛已经站起来了:秀青,摸到实情了吧?狗杂种今儿是什么态度?

温秀青摇摇头,轻描淡写地编排道,跟昨天差不多,曹志远还是高高在上地那么端着,对那事只字不提。你呢智盛,去找过曹志远没有?徐智盛坐回沙发里,瞪眼道,我去找过,也没掏摸到什么。他妈的,不是你一再嘱咐,我一进去就出手了,先揍他个满脸开花再说!

其实徐智盛的话也是虚实参半,也是隐瞒掉了重要的东西。早上妻子上班走后,他又在家里呆了两个小时,思绪由狂怒渐渐向理智靠拢。曹志远今天必须去找,这个决不能含糊。他动了自己的妻子呢,平日里妻子跟人握握手他都不舒服,何况是抚摸,抚摸的还是乳房!实际情况说不定比这个要严重得多,当时妻子睡着了,他抚摸了多长时间,还抚摸哪儿了,妻子根本不知道!如此奇耻大辱,他要不有所表示,在曹志远眼里成什么了!

难办的是这事还不能确定。他现在明白妻子的话在理了,如果曹志远心目中的妻子是小妹妹小女儿,那么他这一去,无疑会使曹志远冤上加冤,他们的关系也就危险起来了。因为他这一去,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除非赔礼道歉,都属于兴师问罪性的,曹志远一定会耿耿于怀。徐智盛思来想去,抠索不出万全之策,反倒越想越担心,越想越不知所以。对他们来说,曹志远是大恩人,换做别的事情,割肉放血他也会高高兴兴的。

三年前,他俩的婚姻关系已经确定,那时的徐智盛已是大场集团的秘书,这对他这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是一步登天了。温秀青这个研究生还在东碰西撞,找不到落脚地方。事业编公务员,年年考年年黄。企业方面,则顺利得有点离谱,只要想进基本就能进得去。离开一个地方,她就去找徐智盛掉眼泪,把气儿撒到丈夫身上去:你们男人咋都这样呢!你没脸没皮地追我,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贪图的也主要是我的外皮儿?徐智盛只能暗暗苦笑。在那个老古董样老岳父的言传身教下,秀青清纯得几乎离谱,只要单位的老板稍微有点绯闻,眼神对秀青稍稍那个一点,秀青便会扬长而去。徐智盛觉得可爱又可叹,内心深处更加宝贝这个妻子了。

应聘到志远集团时,两口子已是经验丰富。职位是总裁助理,年薪十六万,五天后面试,曹总裁当场拍板录用。温秀青相当平静,电话给徐智盛,徐智盛也是相当平静。然后就开始了调查研究工作,网上搜索,实地暗访,圈子里摸底,结果两口子激动起来了。曹志远不是一般人,子公司八个,资产上百亿。最要紧的是,他私生活没有任何污点,做大老板二十几年了,没有丁点绯闻。温秀青便进了志远公司,试用期一过,又让她兼任了总办主任,年薪提高了十万元。任命妻子为总办主任时,曹志远向徐智盛提出,小夫妻不能两地分居,这对他们不公平,他老曹也脸上无光,提出把他调到不远处的中韩工业园去。徐智盛连忙感谢,但并没有很往心里去。中韩工业园不容易进的,再说他在大场集团那里,已经跟主要领导建立起关系,换一个地方从头做起,前程无疑要耽搁几年了。曹志远继续道,依你目前的资历,重要岗位不可能,我看这样,先过去干个副主任吧。徐智盛的气息一下粗重了,但还是没有很往心里去,曹志远给他两口子办过十几桩事情了,只要他发了话,你就只管等好消息就行了,但在这桩事情上,徐智盛还是认为不可能,一万个不可能。不料三个月不到,县里突然找他谈话,说中韩工业园是县里的龙头企业,必须加强领导班子建设,不断输入新鲜血液,所以要破格提拔几个德才兼备的年轻人过去,第一批选择了他。

徐智盛就是徐智盛,两小时后他想出了办法:半年前曹志远安排进工业园一个临时工,临时工姓赵,因为是不大识字的农民,又四十五六岁了,只能从临时工做起。上个月,工业园进军房地产项目敲定,接着便组建起拆迁办,徐智盛兼任主任,顺手把老赵拢了过去,意思是让他弄点零花钱,当然主要是送曹总一个人情。现在这步棋派上用场了,正是去见曹志远的好由头儿!给老赵办事,等于给姓曹的办事,姓曹的没有理由胡思乱想的。

徐智盛熟门熟路见到了曹志远。他一进门就感觉出了异味,曹志远远了,高了,也不是很高很远,仅仅是感觉上的。往日里他来见曹志远,曹志远先是点头笑笑,随即便起身往沙发那里走去,场面上的套路基本免了。今儿徐智盛推门进去,曹志远仍端端正正坐那里,腰板挺得溜直,不笑也不恼地道,啊呀,徐主任呀。望着他那张油光光的脸,妻子扇过一个耳光的圆盘大脸,徐智盛直想再扇过去一个。他没有接话,直接谈起了来意:老总哥,你有事就忙,不太忙就坐坐,我只有几句话。是这样的,咱们那个老赵不是进了拆迁办么,我想在正式拆迁时让他立一功,编制的进程就快了。曹志远似听似不听的样子,端起杯子一口一口地喝茶。徐智盛的话完了,停顿一会曹志远才开口,却绝口不提老赵的事,一下扯到了别的事情上,闲唠似的道,怎么样,你那拆迁办听说挺忙,都忙上天去了。老刘咋能这样搞呢,年轻人要压重担不错,可也要考虑身体呀,你要感觉吃不消,就把那个烂摊子推出去吧。

徐智盛脊梁沟里刮起了冷风。曹志远嘴里的老刘,就是他们的主任宫一太。这个宫一太主任,手底下人见了他大气不敢出,活像老鼠见了猫。在徐智盛这里却是另一番光景,一进去就当成兄弟了,隔三差五去兄弟办公室站站坐坐,有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这里那里地看几眼就离去了。昨天上午临下班时,宫一太又溜达进去了,先说了几句别的什么,然后认真地对他道,智盛,你实在太劳累了,这些天我越想越心疼,不行就把那个拆迁主任丢出去吧。徐智盛一下懵了,几秒钟后才接上腔:没事没事,我年轻,身强力壮,一点也没觉得累,谢谢主任的关心。心里边却早已敲起了鼓。这拆迁办主任虽是临时的,但傻子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寻常应该一把手兼任的。宫一太这看似随意的一说,当然不会是空穴来风,发生了什么事呢,是出现了强硬的竞争对手,还是哪地方惹恼了这个土皇帝?

徐智盛寻思了一下午,又寻思了大半个晚上,直到发现妻子出事才放下。现在曹志远一提,就像在他的头上敲了一棒子:是不是姓曹的给姓宫的下了话,两块事其实是一块事,是那一耳光扇出的波浪?

4

秦光宝按响门铃时,卧室里还黑乎乎的,加之两天来两口子的神经有点脆弱,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徐智盛先跑下楼去,抓起对讲机询问。温秀青相跟着跑过来,徐智盛按了下院门开关,回头苦笑说,你那表兄,秦光宝!温秀青揉搓着胸口说,哎呀,吓死我了!大表哥真是的,昨晚说得好好的,缓几天缓几天,咋又跑过来了,还这么早。

昨儿傍晚,两口子在卧室说了一会话,便一起出来接待秦光宝。秦光宝的事,徐智盛方才听他谈过了,他一听就是曹志远的事,也是那一耳光的波澜。徐智盛的心海就起了波澜:上午在曹志远那里,曹志远有没有瞅出来,他是为妻子的事情而去的呢?有没有往那方面猜疑呢?曹志远说起拆迁办的话题后,他的心便捧在了手里,更加小心谨慎了,妻子的名字不提,志远集团的事儿不提,凡跟他们沾边的事全绕开了。只说老赵,一切都围绕老赵转。他说等到拆迁时,他想让老赵受点伤,然后操作个一等功二等功。如果不忍心让他吃苦,就半夜三更时,让老赵劳累过度,昏倒在拆迁现场。徐智盛现编现卖,一口气提供出三套方案,再也编排不出好东西了,便及时地告辞离开。他把见到曹志远后的细枝末节浮现到眼前,过完一遍再过一遍。始终没有过滤出自己的蛛丝马迹,他的心却依然悬着,分明越悬越高了。

两口子在卧室里对谈一会,亦真亦假地把当天的情况报给对方,一肚皮乱草地去客厅见秦光宝。秦光宝又要从头说起,说是从前送去的沙子,好多是海边上的二合沙,来不及时还要往里边掺些别的什么,工地上从没说过二话。这一回质量比哪一回都好,他们倒横挑鼻子竖挑眼了!两口子哪有心情谈这个,徐智盛打断说,大哥,行了,我们有数了,先缓几天吧,顶多三五天,过后让他们把损失再补回去。秦光宝吃了定心丸,一点也没多想,千恩万谢地离去了。徐智盛沉吟道,秀青,你知不知道,大表哥这是受了你的牵连?温秀青立马委屈起来了:你说哪里去了,我是怕帮倒忙,才不敢现在过问的!徐智盛道,工地给大表哥出难题,是曹志远发的话。温秀青愣怔道,你是听谁说的?徐智盛说,我猜想的,推断的。温秀青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即便我那一耳光打错了,也是他先我后,顶多算是误会,理论清楚了也就过去了。退一步讲,就是理论不清楚,那一耳光的后果无法原谅,那也应该冲我来,怎么会对我的亲人下手?徐智盛青着脸说,这就是曹志远,自己人,他会全力扶持保护,一旦认定是对头,他就要不择手段了。温秀青说,他这么着就把我当成对头啦?说着时,便记起了今天公司里的遭遇,就不由自主地点起了头,是了是了,你肯定猜断对了。这也太狭隘太卑鄙了吧!事儿发生后,我始终觉得对不起他,动不动就想到道歉,现在看没那必要了!我明天就找他,问问他理儿到底占在哪里!徐智盛摇摇头,秀青,不能冲动,这当口千万要冷静。细想一想,他那么大个老总,横空吃了一记耳光,打耳光的人又是自己的下属,给谁也受不了的,一时气愤不过,做出过分的事情可以理解。秀青,通过这件事我们还应该看到事情的另一面,曹志远也可能是冤枉的,所以才气成这个样子,你说是不是?温秀青说,那他应该给我个解释啊!为什么嘴上不说,只管肚子里出阴招?

两口子讨论到深夜,也没拉呱出个子丑寅卯。

徐智盛拉开房门,正要打个招呼,秦光宝已经急赤白脸地开了口:妹夫,妹子怎么把曹总得罪的?嗯,怎么得罪的?

徐智盛就知道事儿传扬出去了,大哥不急,有话屋里慢慢说。

秦光宝说,俺咋能不急,俺的买卖就指着妹子,妹子的权柄就指着曹总,你说大哥俺咋能不急!走进客厅,他又把嘴巴朝向了温秀青:妹子你咋回事,你咋能跟曹总闹别扭呢,不知道曹总是咱的天啊,比天还天哩!

温秀青一下毛了。他曹志远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把事情传到社会上去呢!她气得浑身乱抖,脸一青一白,我这就去找他,去家里找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徐智盛连忙过去把她按坐下来,秀青,你这是干啥,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听大哥把话说明白,再去找他理论也不迟嘛!

秦光宝说,他昨晚打这里离开后,越咂摸越觉得不对头。这之前求表妹办事,表妹总是满口答应,立马掏出手机联络,这一次咋问也不问,出口就是缓几天呢?他就想组织个饭局,进一步打探一下,或许会得到点消息。只是时间太晚,有点用处的都有地儿了,结果弄了一桌下九流。他看看这一桌人的言谈做派,不指望什么了,只是在说到志远集团的时候,顺便往表妹身上引几句,不想竟引出了塌天消息。那个总部的保安说,温助理的地位怕是危险了,她跟曹总顶嘴,曹总把她倒挂起来了,要是掇弄不好,卷铺盖走人那是早晚的事了。秦光宝险些昏晕过去,立马跑过来见表妹。

温秀青不知咋说了。实话实说万不能的,况且她也是云里雾里,不知道实情是什么,只得吱吱唔唔地搪塞:哥,没什么大事,就是些工作上的言差语错,你别担心,过几天就过去了。

秦光宝说,言差在哪里?语错在啥地方?

徐智盛接过了话头,大哥,是这么回事,他们公司招了个人,曹总点头了,秀青没有看上,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曹总就不大乐意了。

秦光宝忽地站了起来,妹子,你咋能跟当头的顶抗哇?人家就算招进去个贼,招进去个土匪,把公司偷光了抢光了,跟你什么相干哪!

温秀青没好气地道,哥你别再说了,放心回家去吧。过几天曹总消了那点气,工地那边就不会难为你了,放宽心就是。

秦光宝说,那俺不打搅你们了。妹子,以后一定要注意,咱那饭碗冒金流银,可那是人家给的,端在人家手里啊。

打发走这位表兄,两口子好长时间没说话。温秀青坐在那里发呆,徐智盛走来走去,一口一口地吐气,结末站在妻子跟前道,秀青,要不我今天再过去一趟,婉转地告诉曹志远,人以和为贵,应该忘记过去……

不行!温秀青断然道,你再怎么婉转,也属于道歉,道歉就是默认了他的行为,不管是抚摸还是抚拍,我那一记耳光都打错了!

5

接温秀青上班的小车七点二十分才到,离上班时间只有十分钟了,一到门口就叫唤起来。温秀青抓起提包往外走去,徐智盛拦住了她,有些着急地道,秀青,你这样不行,带着情绪过去,很容易冲动,很容易把事情办砸的。你想啊,曹志远如此阴险,如果再触犯他一次,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情?答应我秀青,一出事就给我打电话,咱们商量好了再走下一步。记住,一定要忍耐,千万不要独自行事,千万千万!

温秀青上班一走,徐智盛的脸就阴下来了。事情明摆眼前,那一耳光把姓曹的打疯了。无论他是揩油吃豆腐,还是心里无妖无鬼,他都要为自己的腮颊找回尊严。尊严找不回来,他是不会罢休的。应该尽快设法,尽快把他胸中的火焰浇灭,一定要尽快!徐智盛撕扯着头发想办法,一直撕扯到上班,头发散落了一地,脑子撕痛了撕木了,什么法子也没想出来。

忧心忡忡地驱车上班,一入工业园办公大院,保安就跑过来示意他停车。他摇下点窗玻璃,问什么事。保安说宫主任打下来电话,请他马上去主任办公室。徐智盛脑袋里轰的一声,一时不知东西南北了。主要领导之间传话,惯常应该办公室主任负责的。在他们俩之间,这一道隔断也免掉了,宫主任直接打给他,甚至去他这个第五副主任屋里谈。现在,宫主任竟然让一保安,一个站岗放哨的职工向他传话!他当然立马想到了曹志远,难道狗杂种难受得睡不着觉了,阴招一个连一个地往外使,直到心满意足?

徐智盛竭力抑制住情绪,把脸面收拾得正常化,乐呵呵地推开宫一太主任的办公室,宫主任,我来了,什么指示请下达吧。

宫主任稳如泰山地坐在办公桌那边,朝徐智盛点点头,端起杯子吮了一口茶,又吮了一口,开口道,昨天你去哪里了?

徐智盛说,家里出了点急事……

宫主任不让他说下去:我们这里火上了屋,到处找你找不到。

徐智盛脱口道,那你们怎么不打个电话啊?

宫主任惊异道,哎,上班时间,你办公室门锁着,大院里外不见你的影,不想请假咳嗽一声也行啊,你倒有理了?

徐智盛心里空了一下,对不起主任,家里的事急,我忘记请假了,实在对不起。心里则道,你姓宫的拿这点事说事,也太露骨太小儿科了吧,难道以为我就这么翻了船,再也翻不过来了?嘴里继续道,主任,什么事您吩咐吧,我这就去办理,争取弥补上昨天的过错。

宫主任敲打着桌子说,我们已经处理完了,不用麻烦你了。小徐呀,我们知道你忙,我们都看在眼里。前天我也跟你说过,两副担子两个大摊子,什么人也吃不消的,当时我还犹豫再三,是不是给你卸下一副,现在决定了,拆迁办那副担子撂给别人吧,周一例会就下文宣布。

徐智盛说,谢谢主任,谢谢主任,不过主任……

宫主任仿佛没有听见,顾自说自己的,小徐主任呀,咱们是集体单位,一切都要按原则行事呀。以为自己能耐大,时时处处都指靠着这点老本,一旦发现那点老本没有什么,那时候怕就晚了。

徐智盛连连点头称是,姓宫的意思明明白白,他的意思是一座靠山不行,得有两座甚至三座五座,更深意思是他没有把他这个主任当靠山,私交一点没有,居然就平起平坐起来了,太不识数太没脑子了。想清楚这点徐智盛更坐不住了,开始考虑怎么去见曹志远,眼下这才是大事,必须尽快去见,马上去见。失去曹志远这座靠山,无疑会步履维艰,甚而不如一般干部。他下楼跟办公室说句他要去各公司转转,便发动车子直奔志远总部。吃一堑长一智,这道坎儿过去后,他要迅速跟上层建交,建立亲密无间的私交。

路上徐智盛就打定主意,这次必须跟姓曹的挑明。这就像身上的脓疮,捂着盖着任其发展,脓疮只会越鼓越大,结果可能要伤及性命。只有咬咬牙把它挑破了,挤出浓水,刮干净烂肉,祸根才能够彻底清除。

因此总裁室里两个人一见面,徐智盛不管曹志远让不让座,不管他阴阳怪气的话风和眉眼儿,寒暄两句就一径去沙发里坐了,不躲不闪地直视着曹志远。曹志远看出他有话要说,还是不寻常的严重话,稍稍愣怔了一下,面相正经了许多,默默地走过去斜对着徐智盛坐下。

徐智盛体己地道,曹总,秀青跟我说了。

曹志远点点头,说了好,应该说,人多力量大,一个人走进火坑,另一个人可以拉一把。她早就该跟你说了,看上去怪聪明,还是差把火。

徐智盛说,曹总,走到一起去的,等于一个家庭,家不和外人欺,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人。我没说错吧曹总?

曹志远的脸上泛起亮光,他高兴地拍一下巴掌,小徐主任,我一下相中了两个人,弄不好只看对了一个。日久见人心,日久见人心啊。

徐智盛也放松开来了,曹总,那么这事就算过去了吧?

曹志远眨巴起了眼睛,什么过去了?

徐智盛说,那个小巴掌啊,真是的曹总,非得逼着我说出来。

曹志远哦了一声,不说话了,脸慢慢改变着颜色。

徐智盛说,曹总,那点儿事,你就那么在意?不该那么在意吧?

曹志远正色道,小徐,你这是什么话?一记耳光啪地甩在脸上,你不在意吗?除了生身父母,你挨过别人的耳光吗?要不我甩一个你试试?

徐智盛吭吭哧哧地道,曹总,要能消气,就扇我一个吧。

曹志远的脸色又渐渐平和起来,小徐,你想一想,这个手我伸得出去吗?除非我梦游,或者是醉得不省人事,稀里糊涂地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那样清醒后我会赶紧向你解释的,赶紧向你赔不是的。

徐智盛嗫嚅道,曹总,我一听说那事,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

曹志远说,你的意思是来道歉了?

徐智盛道,曹总……

曹志远说,对了,是小温让你过来的?

徐智盛又吭哧起来,曹总,别跟她一般见识,别……

曹志远的脸拉长了,直了直身子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回吧,我还有事。耳光不是你甩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嘛。

6

徐智盛想跳起来,一口唾沫吐曹志远脸上去,把所有脏字儿都骂过去,骂他个狗血淋头。结果是没有跳,也没有骂,倒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老师怎么也不肯原谅一样,低头耷脑地告辞离开了。一出屋门他就想哭,想扯开嗓门,撕心裂肺地一哭。他以为这么样婉婉转转道一个歉,事情前勾后抹不再计较,已经是最大的牺牲了。不想姓曹的根本不买账,还那般露骨那般无耻地暗示,他的动机他两口子没资格过问,他们要做的是道歉。

他把滚雷样的哭声压制在胸膛里,咸咧咧的泪水倒流进肚子里。他最大限度地踩着油门,想快些跑回家去,放声大哭一场。车子跑进别墅区,他望见自家的院门口或站或蹲地聚集了七八个人,很快就看清楚了,七八个人都是他们的亲戚本家,其中就有那个大表哥秦光宝。他一下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他们是来寻求帮助的,打探消息的。他顿感头皮发麻,凉气飕飕,难道曹志远挤兑了秦光宝不算,还要把所有亲戚本家一网打尽?

他停下车子,七八个人立时围拢上来,秦光宝压低嗓门说,主任妹夫,毁了,曹总不歇台了,快点开门,咱们进屋细唠。

徐智盛皱起了眉头,他想撵他们走,不要再过来烦他,但又怕秀青听说了不乐意。秀青其实也烦他们,尤其这个秦光宝,以为自己会说嘴,把他们两口子团弄住了,他们才有求必应,不遗余力地帮他。他哪知道秀青就是这么个人,心肠比面条还软三分,甭说是沾亲带故,即便八竿子扑打不着,即便认识没几分钟,笑脸一递,软话一出,眼睛一湿,便全力以赴地照办去了。徐智盛平了平心,说自己是回家取文件的,拿上文件马上要走,硬着头皮站那里问了几句,说了几句,草草打发他们离开了。

回到家里反倒哭不出来了,他像大病初愈,也像刚刚跋涉了千里万里,病恹恹地走到沙发里坐下。他低估了曹志远的能量,轻看了他的阴毒。他分明撞进了一张大网,一张细密结实的无形大网,除了向张网的主人求救,似乎已经无路可逃。宫一太主任不是一般人,却对曹志远惟命是从,指挥棒一指,跟他徐智盛好成弟兄,再一指,立马把他当成了下三滥。曹志远显见没有收网,不想一棍子打死,仅仅是几个小动作。亲戚本家那里也留有余地,没有去动直系亲属,尤其是双方的父母。两天里他打过三次电话,父亲母亲在忙着进货出货,岳父岳母在忙着画画卖画,都是欢天喜地的。要知道,父母亲的建材商店,客户正是志远集团;岳父那个画家的声名,更是曹志远一手打造。再蹉跎一天两天,恐怕就不是这个局面了。

不能再等了,坚决不能再等了。徐智盛起身走了几个来回,打通了妻子的电话:秀青,找个清净地方说几句话。温秀青说,身边没人,你说吧。徐智盛说,你那里有没新情况?温秀青说,没有,你见过曹志远了?徐智盛只管问,曹志远的眉眼有没有变化?温秀青说,还那样,回家再说吧,你们说了什么吧?徐智盛说,一两句说不清,如果不太忙,午饭回家吃吧。

温秀青十一点多就赶回来了,还没坐下徐智盛就问出了声:秀青,曹志远今儿什么态度?温秀青说,还那样高高在上地端着,那事到底怎么回事,一点揣摩不到。温秀青不想告诉丈夫,昨天的事她就没有说实话。今儿其实有两个新情况,一是她发现自己的工作让总办副主任接管了,二是在走廊里跟曹志远走碰了头,她公事公办地喊了声曹总,曹志远就像没听见,也像没看见她一样,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了。还有就是接了亲戚本家十几个电话,出了各种各样的麻烦,请她过问疏通处理。

温秀青问丈夫去谈了些什么。徐智盛把妻子扶坐到沙发里,他搬了把椅子坐妻子对面,秀青,咱们冤枉了曹志远,他是无辜的。

真的?温秀青眼睛一下亮了,接着又难受起来,智盛,你说这该咋弄,那一个耳光,要折磨我一辈子了!

徐智盛正要继续往下说,不料妻子突然顿住了:不对吧,他怎么不跟我说,跟我说更简便些的。再说今天我碰到他了,根据时间,是你们谈过之后,怎么没有一点说出真相的样子?智盛,真的是他亲口对你说的?

徐智盛说,是我猜断的,不过肯定是事实,保证错不了。

温秀青摇起了头,不对,你猜断错了,肯定错了。

徐智盛说,秀青,你不相信我的眼睛?

温秀青说,智盛,这哪是相信不相信的事?

默了一下,徐智盛苦涩地道,这样吧秀青,你把那一耳光的前前后后细说一遍,我帮着你捋一捋,说不定就能捋出实质性的东西。徐智盛的心已经沉进了苦海。从出事到现在,他从没有请妻子叙述过细节。那种细节,他想一想就难受得要命,胸膛堵死了一般,恨不能从脑子里一把挖掉。

温秀青说,那天晚上的客户非常重要,一来二去她喝高了酒,喝多了茶水和咖啡,回家后基本没睡。第二天上班就犯困,就跟办公室说没有大事不要去找她,她要眯一会。打完电话就歪在沙发上睡过去了。迷迷糊糊的,她感觉有东西在肩膀下侧活动,她不由睁了睁眼睛,一下就看到一只大手捂压在那里,她登时羞恼不堪,忽地抡出了巴掌。巴掌落下时她才看清是曹志远,曹志远还定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但很快便镇定下来,眯起眼睛那么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地离开了办公室。温秀青愣住了,哑哑地呆在那里,曹志远怎么可能是这种人呢,太突兀太难以置信了。更糟糕的是,耳光是不是打错了,曹总是在拍打她叫醒她,这样她必须尽快向他道歉,曹总怎么处置她都行。转而又想,如果曹总是在叫醒她,那就应该是呼唤,或者一边呼唤一边推动,为什么嘴巴闭得紧紧的,单单用手呢。当然,这些个情况也可能是错的,因为她只看到感知到一秒钟内的事情,甚至一秒钟也不到,所以这人到底是猥亵还是清白无辜,仅靠这一点很难决断。她便掉进了苦海漩涡里,一口一口吞咽着苦水,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了。

温秀青话音未落,徐智盛就笑起来,一下就笑出了声,秀青,你笑死我了,真笑死我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也变了形,泪水淌出眼睛,看上去不像笑了,也不像哭,但又分明是笑,分明像哭。他亦笑亦哭地道,行了,这回行了,心落肚子里了。温秀青迷离惝恍地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徐智盛说,我去方便下,回来跟你说,哎呀,我笑坏肠子了!

徐智盛一进洗手间就捶起了胸膛,一拳接一拳地擂着,眼睛滚圆,牙关紧咬,一拳比一拳重。胸膛捶痛了捶木了,里面的五脏六腑碎裂开来,针扎一样地痛。他拧开水龙头,侧歪起脸,让冰凉的水柱浇灌,他早已哭起来,是压抑不住的呜咽,混合在了水流声中,大股的泪水也让水流淹没。

几分钟后他走进客厅,笑眯眯的,这回的笑基本像样了。他没有去坐那把椅子,而是挨妻子坐下,伸手揽住妻子的肩膀,开心地道,秀青,难道你就一点也没意识到?真相就在那个过程里,还比较明显,你一点也没意识到?

温秀青嗔怪道,快说嘛,闷死我了!

徐智盛说,第一,休息时,你办公室门没锁吧?

温秀青说,上班时间我从不锁门。

徐智盛说,那么,曹志远动作着时,就不怕突然有人进来?

温秀青微微点头,第二呢?

徐智盛说,第二,如果他本意是图谋不轨,进门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门反锁上,而且还要关上保险,他这样做了吗?

温秀青说,没有……

徐智盛说,第三,你进志远集团两年多了,如果他想那个你,等个一月俩月说得过去,三五个月就不太正常了,他居然一口气等了两年多,八百多天,八百多天哪,非分之想的可能性应该为零吧?还有……

7

温秀青明确表示自己错了,太对不起曹总,必须马上道歉,下午一上班就去见他。徐智盛还不能放心,不敢让她单独呆着,那样她的思想又会活动,不知会转绕出什么事。他亲自掌勺炒菜,手不闲,嘴巴更忙乎。他让妻子一旁好好学习学习,仔细看看老公的厨艺。他说他要多炒几个菜,夫妻俩好好吃一顿,这两天可遭老罪了。饭后上床小憩,他把妻子拢在怀里,这里那里地亲昵着。做饭时他就想好了,饭后要跟妻子那个一把,以便把妻子的兴奋推向高潮,彻底忘掉那块事,高高兴兴地上班去。遗憾的是身子不争气,他怎么样激励自己、启发自己、督促自己、强迫自己,身子也强壮不起来,反倒越弄越软越弄越蔫巴,最后好像无影无踪了。

温秀青离开家门,徐智盛的面目便换了一个人,一会云一会雾,一会风一会雨。妻子去志远总部,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她会不会中途变卦,不去见曹志远了?道歉之后,曹志远会是什么态度?他会顺顺当当地接受吗?徐智盛的心高悬在那里,走一阵坐一阵,一眼一眼地看时间。他叮嘱过妻子,完事后无论情况如何,一定要马上给他个电话。

下午三点多钟时,手机终于响起来了,徐智盛一把抓起来摁通了接听键,秀青,情况怎样,没什么意外吧?电话里的声音竟然不是温秀青:徐主任哪,你怎么满脑子夫人呀,这也有点太那个了吧,哈哈。原来是他们的办公室主任。徐智盛赶忙改换口气道,我让秀青去办点私事,正等她回音呢。大总管,什么指示?园办主任说,是这样的,这不是大家都看你太繁忙吗,怕累坏了你的身体,主要领导刚刚开会研究决定,拆迁办那摊事就不劳累你了,文已经下发,请你过来看一下,顺便办理一下交接手续。

徐智盛懵了,站那里咻咻直喘。堂堂园区机关,都养了些什么人!两三天前,这个办公室主任哪里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那是小心了再小心,尊敬了再尊敬的。当然最可恨的是宫一太主任,如此接二连三地发威,是急于向曹志远表功献礼,还是由于曹志远紧锣密鼓地催促?等着吧,等到他跟曹志远的关系重新铁起来后,他要撂几个生地瓜给他啃。

他生了一会闷气,心思又回到温秀青那边去。

温秀青进了办公室,想脱下外套就去见曹志远。其实徐智盛的担忧纯属多余,温秀青已经认定冤枉了曹志远,严重伤害了这位老总。她就是这么个人,事情一旦认定,便从此打住,再也不会费心去想了。外套刚刚挂上衣架,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头。她以为又是亲友们打来的。从昨天到今天,除了亲友们求助的脚步,求助的电话,她没有接待过任何人。她抓起话筒,一听是总办公室的,请她马上去小会议室开会。她喜出望外,无疑曹总开始后悔了,即便耳光怎样不对,也是事出有因的,应该解释一下才对,不该高高端在那里一味地逼她开口,把她悬置起来冷那里不算,还株连了那么多亲友,截止到今天上午,已经有二十多个了。

小会议室在三楼,温秀青乘电梯下去,屋子里已经有了十几个人,分坐在椭圆大桌的两边,都是总裁秘书和办公室人员,曹总居然也早到了,坐在主位上笑眯眯地望着她们。温秀青不知开什么会,好在不管什么会,她的位置都在总裁旁边,她便一径过去坐下。她想问下曹总,顺便也传递个知错的信号,为过会的正式道歉做个铺垫。可曹总始终目视前方,温秀青心里连连苦笑,这个人的心算是让她伤透了,过后她要好好弥补弥补,更加卖力地工作,私下里要把他当成老爹老哥哥,好好地疼疼他。

人到齐了,温秀青这才知道是办公室会议,因为曹总发话说,人到齐了吧?她正想回答,副主任站了起来:到齐了曹总,咱们开始吧?曹总说开始。副主任正要开始,曹总脖子突然扭动起来,手伸向后颈处抓挠,很不舒服的样子。两边二十几位女士几乎同时问候了过去,怎么啦曹总?曹总抓挠着说,不知道,好像抽筋了,又好像不是,外皮痒痒里边难受。你们谁懂按摩?麻烦替我收拾收拾。五六位女士同时报名,我懂我懂,便起身往那里走去。副主任早就站那里了,第一个走到曹总身后,双手握住曹总的脖子,一松一弛地动作。其她女士站旁边看,一位女士看不下去了,嗔声道,主任你这是懂按摩吗,怕是见也没见过哩,让我来。副主任的手还没挪开,发话女士的手已经伸过去了,一手抓摸着曹总后脖颈,一手这里那里地推按着,嘴里道,曹总,咋样,舒服点了吧?曹总连连点头,舒服点了舒服点了。另一位女士提意见了:舒服个啥呀,曹总鼓励你都听不出来,我来吧,我学过呢!这位女士又上了阵,两手一齐动作,一推一揉,一推一揉,偏着脑袋问曹总,曹总,专业吧?曹总说,专业专业,其实你们各有千秋,舒服重心不同罢了。这时二十几位女士一律站起来了,陆续围拢到曹总旁边,都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很快又一位女士挤了过去,开心地道,你这是学过吗,谁的师傅呀,让开吧,瞧瞧什么是真正学过的。便争先恐后地开始了,一个一个轮番上阵,曹总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一边轻轻地哼哼着,一边开着玩笑。

温秀青起初觉得好玩,坐那里歪着身子看,慢慢看出不是事,身子便端正回来了。平日里曹志远也跟办公室女士们开玩笑,做些小动作,但绝对是适可而止的。现在都十几分钟过去了,他仍在鼓励她们做下去,他这是干吗呀,怎么玩起众星捧月的把戏来了。又十几分钟过去,温秀青突然醒悟了,唔,这的确是个把戏,是针对她的,玩给她一个人看的。她便实在坐不住了,想拂袖而去,使劲忍了一下,起身走到窗边去,背对着他们直僵僵站那里。温秀青万没想到,她刚刚站下最多两秒钟,背后的曹志远居然宣布散会。

8

智盛,你还没听出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我曹志远不缺女人,只要点个头,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女人围上来。我跟你要好,那是瞧得起你,你应该受宠若惊才对!智盛,这样一个人,我们还能相信他那个动作的纯洁性吗?

徐智盛点头道,你这一提示,我明白个大概了,曹志远的人品确实存在问题。那么这个歉就暂时不能道了,分析得不对也不能道了,先放一放吧。秀青,我今晚有饭局,不是挂记着这事就不回来了。

徐智盛一出院门就打通了秦光宝的电话,约他去大富豪吃饭。他的心里早已开了锅,万语千言吱哇乱叫着往外冒。事情明摆眼前,宫一太主任拿掉他拆迁办主任职务,不是快节奏地加大了火力,是曹志远招呼的结果。曹志远召集的那个会议,秀青叙述到半道上他就清楚了,姓曹的当然是在示威,只是姓曹的没有想到,这反倒激起了秀青的怒火,使事情回到了原点!不是回到原点,是大踏步地后退了。秀青的怒火是如此炽烈,态度如此坚定,他当然不能生硬地往回扳,那样不但于事无补,反倒要影响到他自己了。

大富豪酒家在开发区北端,是个普通饭店,徐智盛躲躲闪闪地走进去。不一会秦光宝也到了,疑惑道,就咱俩人?徐智盛点点头,知道秀青不在他会拘束,没心编瞎话解释,只说秀青有点累,不过来了。

六个菜上齐,徐智盛插上房门,回身坐下,大哥,送沙子的事怎样了?

秦光宝的脸一下成了苦瓜,主任妹夫,不用提了!工地一口咬定就是杂质太稠,必须压价。我请也请了,送也送了,嘴唇快要呱哒碎了,不管用!

徐智盛说,哥,今晚请你过来,就是帮你解决这事的。秀青那边的事情拖一天,你们那里就得赔一天,什么人发话也不好使的!

秦光宝急颠颠道,俺知道,曹总的关系全是拿大钱砸出来的,一捆一捆地砸,什么人砸不到家,县长市长怕也要听他支使呢!秀青咋回事呀,说个软和话还不容易,咋拖拖拉拉到现在还不成哩?

徐智盛说,大哥,我有个办法,不过在说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今晚咱俩的对谈,你谁也不能透露,包括你家大嫂,我家你妹子。

秦光宝连连点头,俺答应,俺啥也答应!什么办法?

徐智盛道,大哥,实说给你,秀青跟曹总的疙瘩,不是因安排人的事,是因曹总拍打了一下秀青的头发,秀青以为那是抚摸,是调戏她,她打了曹总一个耳光。曹总当然不乐意了,给咱咱也不乐意的,曹总就要求秀青赔不是。秀青却要命不低头,事情就僵在那里了。

秦光宝恍然大悟,噢,怪道工地上那般挤兑俺,原来事儿这般严重哇!秀青咋糊涂到这个地步呀?老总拍打拍打你的头发,这说明人家喜欢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咋到现在还不明白,还不赶紧去低头认错呢!

徐智盛道,所以你得过去劝她,让她转过这道弯子来。

秦光宝说,主任妹夫,你没劝过她?

徐智盛道,大哥,我给你打个比方吧。比方你家大嫂让人家那个了,大嫂打了人家一下,人家让她赔不是,大嫂要命不干,你会劝说她吗?

秦光宝的眼珠一下鼓出老高:俺劝说她?俺不把她打死……说到这里他意识到了失言,尴尬地转嘴道,妹夫,你说的是他们那个了……

徐智盛的脸已经红成了红布,硬撑着说,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是听错了,把那个听成那个了。大哥,意思你懂了吧,我不能深劝的,只有依靠你了。你妹子最注重亲情,看不得亲人们吃苦遭罪,只要你的话到家,把苦处难处不容易处说给她,她的心会很快软下来的。

秦光宝使劲点点头,俺心里有数了。俺多会去见妹子?

不能再拖了,今晚就去,不行明天接着劝。最好找几个人一起去,找那些跟你妹子最亲近的,不过妹子的父亲母亲不能找。你别多问,说了你也听不懂。吃完饭你先召集人过去,我待一会就回。

徐智盛离开家门后,温秀青仍坐在那里发痴。下午曹志远的显摆、示威,她越想越觉得可悲可恨。其实,这个人往昔的所作所为,已经充分显示出了自私自利的心态。公司招收人马就是个显著例子。办公室人员,必须是女性,必须年轻貌美,高学历高素质。他说办公室是公司的脸,脸面脏污不堪,谁还愿意跟你打交道呢。现在看原因还有一层,那就是他出来进去的看着舒服,时机自以为成熟时,随时可以伸出他的脏手。而总部的其他人员,第一条是嘴巴头厉害,能够把死人搞活。曹志远强调,我们的工作就是两个字:请送,把人请到饭桌上,把票子送到人家衣兜里,再明白点就是散钱,散钱散钱散钱,只有把钱一沓一沓地散出去,我们才能大把大把地挣回来。曹志远最露骨的地方,是整治竞争对手。这一块属于公司绝密,他亲自把控,亲自发号施令。但温秀青隔不多久就要听到几耳朵,仅仅这隔山隔水的几耳朵,也够毛骨悚然的了。这一切,温秀青并没很往心里去。那些竞争对手,如不把他们压制住,公司就要吃亏的。至于职工必须能说会道、年轻貌美,那更是为了公司的利益了。眼下明白不是那么回事了,起码说明曹志远不是正道不是好人。跟这种人打交道,必须小心了再小心,不然早晚要惹火烧身的。

温秀青就想到了辞职。无论曹志远冤枉不冤枉,她都不能干下去了。秦光宝他们摁响门铃时,她辞职的决定已经牢固地定格在脑子里了。

9

秦光宝召集过来十五个人,有温秀青的叔父伯父,侄子侄女,也有表兄表弟,表姐表妹。还有五六个人在路上,正心急火燎地往这里赶。温秀青自以为知道他们来意的。这几天他们动不动就打电话,动不动就跑到脸跟前,温秀青真是有些烦了,有些怕了,恨不能硬硬心肠告诉他们,这些事她不想管了,以后不要再来折磨她。眼前的心境不这样了,她没有烦躁,更不曾生气,有的只是怜悯,她一边陪着他们说话,一边心里酸酸地道,赶明儿我辞了职,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了。想到无根无基的这些亲人,一下失去了她的扶持照护,等于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她的眼睛湿了。

秦光宝真想一坐下就开始劝说。自打知道秀青打了曹总耳光,又不肯低头服软,他就恨不能一步跨到秀青跟前,立马开始敲打她那颗榆木脑袋。他自信很快就能把秀青说服。他嘴巴好使,世事看得透,心眼子稠密,秀青就也十分看重他,从没白过他的文。无奈表妹夫扎实嘱咐过,正式开谈必须等他回家,千万不能自作主张。这之前只说感谢话,使劲往好里夸她就行。秦光宝觉得表妹夫轻看他了,在他心目中,表妹夫不一定比他高明,要是一二十年前表妹如此发迹,他也会谋一个领导当当,怕是要比表妹夫提升得快。只是这事关系重大,不敢马虎,人家毕竟是大领导,站的高望的远,听从吩咐不吃亏。秦光宝便按捺住性子,只给秀青说感谢话。

感谢话现成,不用过脑子,都是干巴巴的大实话,所以他说不几句就动了感情。他说他从二十一岁起就干泥瓦匠,挣个零花钱,落个过年钱。后来进城给人家盖楼,挣钱比村里时稠了,可花钱的日子也来到了。两个孩子先后上高中、上大学,他风风雨雨一年到头,还得借钱过年。大学上完,找工作又花掉几大笔,孩子们干上工作以为可以喘口气了,一笔大钱又戳到眼前,儿子的一套楼房,一下拖出八十几万的饥荒!他活像断了脊梁骨,整天蔫头耷脑的,不敢往那方面去想,一想就想撞墙。他没想到祖坟里冒青烟,妹子干上了好差事,他们也跟着一步登天了。他自己干上了经理,闺女进了文旅局,儿子上了那么个破大学,也安插进了保安大队,不多天就成了副科长。妹子是他们的大救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呐!

说完自己的,他又接着说坐在身边的温玉飞。温玉飞是秀青的亲叔,只比秀青大十岁。这位小叔是个残疾人,十四岁那年七月,屋顶上碎了一页瓦,滴滴答答地漏雨,温玉飞爬上去换,脚下一滑滚下屋顶,嘭地跌到地上,把右腿摔断了。送到乡医院,医生看了看说,你这份钱我们不敢挣,送县院去吧。县院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必须住院治疗,治到第八天上,父亲一分钱也筹措不到了,只好开上一些药,把温玉飞抬回家里,请村医接着治。村医骂骂咧咧地埋怨父亲,一天四个吊瓶六个吊瓶地挂,挂到二十几天上,温玉飞不痛不痒了,也敢下地活动了,只是右腿从此成了一根直棍,蹲下时先要把右腿一撇,坐下时一撇还不中,还得试试探探地挪动一大会子。

秦光宝责怪温玉飞道,小表叔,自打进门你就没吭个声,啥意思呀,自己的事儿还得人家替你说,不会说个谢谢,笑模样总会扮一个吧,秀青哪辈子欠你的还是咋的?

温玉飞笑笑说,自家孩子,说那些干吗,心里知道就中了,就中了。

秦光宝道,你知道个啥?俺瞅你啥也不知道!没有秀青,四十岁的人了,撇拉着一条腿,你能捞着去钢厂里干会计?一月能挣到六千块?能够娶着个大闺女?还敢思谋留后养老?这些你知道吗?知道吗?

温玉飞说,俺咋不知?俺差不多天天念叨哩!

秦光宝说,那就对了,天天念叨就对了。但凡有点儿人味的,秀青的大恩大德就不会忘记,还要记一辈子!他的脸又转向秀青的堂侄温国军:表侄子,你心里该有数,没有你小姑的拉扯,你现在怕是在监狱……

温国军嘻嘻笑着插话道,表叔你说得对,说得太对了。说着他端起氺碗递过去,表叔的口一定干了,喝点水润润嗓子再说。

秦光宝故作生气地道,咋,害羞了,怕丢丑了,不想让表叔俺说下去了?你这孩子,这里没一个外人,你的事全都心知肚明,表叔再拉呱几句,借这事再感念感念你小姑,嫌你这个表叔说多了?

温国军说,表叔你说哪去了,在小姑这里我还怕出丑?没有我小姑,我还捞着蹲监狱,我早被枪毙了,枪毙一百回了!老表叔,你们只晓得我混完初中后,地不想种,工不想打,跟一帮弟兄到处胡窜,没钱了就去偷鸡摸狗,派出所都抓烦了,一到现场就指着我们的鼻子骂,又是你们又是你们,下次要再是你们,我们就几枪崩了拉倒!表叔你们还不知道,我小姑帮我找到好工作的前二年,我们已经入了黑帮了,干了些啥就不细说了,小姑找到我的那几天,我们正在谋划着抢银行,说动作就动作了,你们说,那一步走出去,我还能活到今天吗?早他妈死二百个死了!人没有愿意死的,没有愿意走邪路的,小姑把我送进城管大队,我一下就改邪归正了,没多少天又提拔成了中队长,管着三十多号人,队里的人见面低头哈腰,小商小贩的大气不敢喘,老表叔,这一切是谁带来的,我能没数?我做梦都在向小姑磕头哩!

众人连连点头,说的不差,说的不差,等于救了一命咧!

秦光宝正要接着提说,秀青的表姐段小磊抢先开了口:两年以前,三十五岁的我比四十五岁还老,现在人家都说我像二十五岁了。表妹救了表侄子一命,我这条命也是表妹给的哩,不光救了我,还救了我全家……

10

段小磊说了不多会,徐智盛回家来了,他乐呵呵招呼道,哎呀,家里好热闹啊!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大家纷纷起身回应,腾地方让座。徐智盛搬了把椅子挨秀青坐下,早有茶水捧到脸前,他接过来端着,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只有秦光宝知道徐智盛回家的意思,正在琢磨怎么开场,段小磊未能尽兴,还想接着说下去,秦光宝担心她说起来没头,误了大事,急忙打断她:表妹你甭表白了,你的心景咱们小表妹知道,大伙的心景也全知道,恨不能放头顶上供着,不要再聒表妹的耳朵眼了。表妹你说俺说得差不差?

温秀青做笑说,这都是应该的,自家人需要帮衬,亲人不伸手谁伸手?心里则酸酸地道,俺只能帮到这里了,没法子继续帮下去了。同时也感觉奇怪,他们应该是过来寻求帮助的,怎么一提不提呢?

秦光宝说,应该的事多了,咋没见别人这么热心热肠、掏肝掏肺?说到这里他咳嗽了一声,看了徐智盛一眼,担心别人抢话,心一横挑开了话题:小表妹,今儿俺听了个事,当讲不当讲的,俺必须说给你。听说曹总拍了你一下,你打了人家一耳子,要命不承认错误,有这事没?

温秀青的脸立时白了:大哥,这事有没有的,你不要操心,操心也操不上,不要多问了。没别的事就回去吧,我也想休息了。

徐智盛捏了捏妻子的胳膊,让她冷静,对秦光宝道,大哥,都是自家人,我们就不背你们了。秀青是出了这么档子事,不过性质还不太确定,等确定曹志远确实没有调戏的意思,秀青会请他原谅的。

秦光宝发急道,还等啥等呀,横竖就那么点子事,根本就算不上个事,明睁眼是咱的不是,错儿全是咱的,麻溜儿承认才对咧!

温国军说,小姑,俺的亲小姑唻,你上学上了十六年,咋还不如我这个初中生哩!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封建,就是放在老社会,头儿拍拍下属也是正常的!曹总够大度的了,搁给我,当场开除没二话!

段小磊说,妹子,你糊涂了咋的?曹总拍拍你的肩拍拍你的头,那是看重你,信赖你,把你当成自己人了!领导进我办公室时,每一次,妹子你听好了,是每一次,每一次我都盼望他们走近我、走近我,别说是拍拍头拍拍肩,就是拍拍我的胳膊,我都要兴奋好几天呢。不光我,我们单位所有的女人,只要得到这样的奖赏,立时就上了天了!

温玉飞说,俺们钢厂也是,也是。厂长时常拍打女孩头发,不是拍打,是摸弄,有时还真真假假地抱一堆贴脸,女孩都乐够呛……

温秀青的脸不好看了:你们在这里说吧,我去睡了,不陪你们了。说着就要往起站,徐智盛使劲拉住她,秀青,这么多亲人凑一起,不容易的,再坐一会嘛。随后又把脸转向大家:秀青的性情,你们还不是太了解,对时下流行的这些个事情,她始终看不惯,打心底下看不惯。

老实疙瘩温玉飞倒率先抢过了话头:侄女婿,你是主任,秀青不懂事,你咋不好好说说她?曹总看重,那是烧了高香哩!

温国军接话道,是烧了高香,纯粹烧了高香呐!我们大队,谁跟大队长成了那种关系,就标准是二大队了!不怕小姑打我,我们中队也是那样,我看中了哪一个,要是她知事明理,那她就䞍好吧,要地位是地位,要外快是外快,好多事情上她是一把手,我得听她的。

秦光宝一眼一眼地看温秀青,见她脸上的云彩越来越厚,嘴一张一张地想说话,不是徐智盛暗暗地拉拽着,又要站起来了,他就知道这个女人还没开窍,便恨铁不成钢地道,小表妹,你到底咋的啦?咋油盐不进呢?这些个心窝子话,只有家里人才会跟你说,外人恨不能加几把火,让曹总把你开除了哩!真开除了,这样想啥是啥的官位你到哪里去找?

大表哥,这些眼面上的事,表妹不会不想到。说着段小磊把脸对向温秀青,妹子,跟姐说说心里话,你是不是还抱着贞操这俩老字不放?

温秀青忽地站起来,徐智盛的手抓在她胳膊上,紧接着又被拉扯下去了,她一下一下地把他的手掰扯开,对不起,我去睡了。起身就往卧室走去,半道上又停下来,头也不回地道,我已决定离开那里了,明天就去递辞呈。

大伙立时都瞪了眼,就像舒舒服服地洗着热水澡,兜头浇下了冰凉的水,又像面前突然蹿出了几只狼,斗又斗不过,跑又跑不脱,一时被巨大的恐怖攫住,不知上天还是入地了。只有温玉飞撇拉着腿跟过去,哭咧咧道,闺女,叔跟你说过,钢厂发话打算解雇俺了,叔回了老家,你小婶肯定不会跟过去,孩子俺也捞不着,闺女哇,叔等于家破人亡了。

温秀青站下了,哽哽地道,叔,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说完头一低进了卧室,房门轻轻地关上了。温玉飞对着门扇道,孩子,你就这么把俺们丢下,一条道走到黑了?你咋这么犟这么拗这么不懂事哇!

11

徐智盛见到曹志远时,天色还花花搭搭的,还悬着几粒星星。

昨晚听温秀青说出辞职二字,脑子里轰地起一声霹雳,他被炸懵了炸傻了炸昏了,他使劲拧着自己的大腿,心里边拼命地命令自己,镇静镇静镇静,天无绝人之路,只要镇静下来,办法总会有的。

秦光宝他们大祸临头地离去后,徐智盛平平心走进卧室。温秀青没睡,她当然不会睡的,倚躺在床头上流眼泪。徐智盛将她揽在怀里,哽哽地道,秀青,你的亲戚,我不能说别的,素质也有点太差劲了。你不高兴我理解,但也不能拿辞职吓唬他们,是不是?温秀青道,辞职的事,跟他们无关,他们过来之前我就想好了。徐智盛点点头,秀青,你的决定,我都会无条件支持。但这件事情,我以为还得再考虑一下。能不能再拖几天,弄清楚曹志远到底是个什么人再下决心?温秀青摇摇头:这个人心术不正,我已经看清楚了。徐智盛用力抱了抱她,秀青,我以为,只要确定他这次是冤枉的,其它方面都可以理解,对不对?但凡搞出一番事业的,有几个人清清白白?严格说来,我们帮助了那么多亲友,不也是依仗手里的权利吗?你看这样好不好,再拖两天,一天也行,我替你搞搞清楚,不管结果如何,一两天后立即辞职,行吧?温秀青幽幽道,你搞不清楚的,我不想再拖了,一分一秒也不想拖了。徐智盛说,你说过的,咱们不能冤枉曹志远,忘了?如果他是冤枉的,耳光的事咱还欠着他的,现在又炒了他的鱿鱼,不是冤上加冤了?咱们又白白错过了一个好单位,这样理想的单位,是不容易找到的。还有,你再看看这些亲戚,尤其咱那个小叔,要真是妻离子散回了老家,不等于杀了他?

他没费多少唾沫就说服了温秀青。温秀青答应再等两天。他便把温秀青搂在怀里,轻柔地拍打着她睡,眼前浮现的却是曹志远,时间紧迫,刻不容缓,他决定明儿一早就去见曹志远,在家门口等他。曹志远每天早起,在海边公园跑步一小时,除了刮风下雨,基本雷打不动。选择锻炼时间谈论那种事,徐智盛知道不是合适时机,但他已经顾不那么多了。

曹志远的家在小区的东南方,是别墅小区里的小别墅区,占地正好八十八亩。一圈长城般的院墙,把大众别墅隔离开,大门在正南方,门口保安把守,白天两个,晚上四个。徐智盛四点钟就出了门,一径往曹府那边走去,望见灯火通明的大门口时,他又往远里岔去。秀青的事自然已是满城风雨,他不能让保安发现自己在等曹志远:起这么早面见老总,自然是寝食不安请罪来了。他走进一片小松林里,透过缝隙注视着那里。一会儿后,他又想到不能只躲保安,小区里的任何人,都不能让他们看出自己在干什么。他便走出小松林,伸展双臂做起了扩胸动作,脚板前前后后不住地腾挪着,眼睛更不清闲,一边注意着曹府大门,一边扫视周边行人。

曹志远日常六点出门,一小时后回府,刷牙洗脸吃饭,七点二十去公司。这天早上竟提前半小时,五点半钟就颠颠晃晃地出现了。这是个好兆头,徐智盛一阵轻松,小跑着尾随上去,心里边已经祷告起来了:老天保佑,今儿一顺百顺,一举拿掉致命的心病!直到出了别墅小区大门,没有碰到一个外人,他的信心又增强了几分,还举举手跟保安幽了一默:前头那谁啊,是不是昨晚也吃撑了?保安回礼道,徐主任早!是我们老总,每天都这样的。

东天边刚刚泛白,公园里还游移着丝丝缕缕的夜色,前后只有他们幽灵似的两个人。跟曹志远对谈的路数已经盘算过无数次了,因此入园不多会,徐智盛就加快了速度,很快跟对方跑齐,在略后一些位置放缓了脚步,打出了招呼:曹总好!曹志远的头一动未动,几秒钟后才发话:徐主任好。徐智盛肚子里骂了句什么,嘴里愈发恭敬了,曹总,打扰你锻炼身体了,请原谅。曹志远又是停顿了一下,才缓缓道,没啥,没啥嘛。徐智盛的双手捏成了拳头,又慢慢松开了,曹总,有件事情,我必须汇报一下,请曹总分心几分钟时间。曹志远始终目视前方,跑出去十几步才道,你是主任,我是草民百姓,只能洗耳恭听呀。徐智盛道,曹总,秀青心里不好受,心心念念想向你道歉,就是开不了口。曹总,我想请你给她个机会,也就是说,给她支个小小的台阶。曹志远道,徐主任,我没明白你的意思。徐智盛道,我想请曹总暗示一下,也可以说是稍稍解释一下,让秀青明白,你是把她当小妹妹,当小女儿待的。曹志远站下了,把脸慢慢转向徐智盛:你是说,她打我耳光,让我跟她解释,这是个误会?徐智盛做笑道,曹总,这原本就是个误会嘛。曹志远说,你进一步的意思是,我要不低三下四地做这个解释,她就会永远不依不饶了对吧?徐智盛的笑艰难起来,看曹总说的,我没这个意思,秀青也没这意思,我的意思是……曹志远竖起一只手,不让他说下去,小徐,你的意思我懂了,我没想到你说出这种话,太伤人了吧。说完转过身去,继续小跑起来。徐智盛周身的血轰地冲到脸上,忽忽地燃烧起来,眼睛顿时烧成两团火球,火苗子越蹿越大,刹那间便烧成了两汪泪水。他咬一咬牙,喘几口气,小跑着跟上去,曹总,我觉得,你应该大人不见小人怪,况且她是女人……

曹志远再不说话,只管不紧不慢地跑步,时不时地跺一下脚,发一声长啸增强肺活量:呜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

12

徐智盛晕头转向地离开滨海公园,走进自家院落时思绪只理清了一点:这几天万不可让温秀青去公司,不然局面就会彻底失控。因此回家后他便让她请个病假,在家休息一下。温秀青不迟疑地点了头。去公司也没事可干,等着曹志远开口,目前看已无可能,反倒惹一肚子闲气。

她没想到待在家里也不清闲,秦光宝把他们那边的亲戚本家,几乎全部发动过来了。他们把能说的话都说了,能举的例子都举了,看他们的意思,他们恨不能把温秀青绑到曹志远跟前去,抬到曹志远跟前去,按下她的头,摁弯她的腰,撑开她的嘴,拍打出她的话,向曹志远赔礼认错。

徐智盛自然比他们还要急,只是不能表现出来。他能够做的仅仅是掌握住大方向,温秀青实在听不下去,就要开口撵人时,他及时插嘴圆场,把大家的对谈拽入正确轨道。再就是瞅准时机,婉转又婉转地加几把柴,添几瓢油,使火焰保持愈燃愈旺状态。虽然如此,但徐智盛对这些人已经不抱希望了,他只是抱着侥幸心理,任由他们随意扯去,万一呢,亲人们的道理,亲人们的处境,万一突然打动她呢,那可就谢天谢地了。徐智盛的心里已经另有打算,形成了新的方案,他决定孤注一掷,请岳父岳母出场。

岳父岳母这两枚棋子,徐智盛早就想到了,但他知道不能动用,也可以说不到危急关头,没有万全之策不能动。所以他一再叮嘱秦光宝,这事坚决不能让岳父岳母知道,知道了要起反作用,要往坏的方面发展,而且无法收拾。这两枚重磅棋子,挪动好了出奇制胜,反之就是两颗炸弹,会把整个家庭炸个粉碎。他必须巧妙布置,亲自出马。

原因非常简单,岳父温玉立生性清高。高中毕业后,温玉立不安心务农,又瞧不上打工做买卖,不知怎么瞄上了画画这个行当,立志要当一个画家。岳母段红霞也是高中毕业,因此她知道画家是怎么回事,这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尖子便动了情,托人做媒嫁给了前程远大的小伙子。两口子过了几年,段红霞觉得不是个事了,丈夫画来画去,多少年是个头?就提出让温玉立外出打工,把画画转为业余。温玉立断然拒绝,继续浮皮潦草地侍弄田地,心无旁骛地专心绘事。又二三年下去,段红霞又要老话重提时,他们迎来了第一次机遇。镇里成立了文化站,调温玉立这个文化人过去写写画画,试用期一到就转成公家人。段红霞欢天喜地送丈夫出门,温玉立欢天喜地骑自行车去了。文化站果然是个理想所在,活计就是去各村墙上写写字,画画画,逢年过节排几个节目演演,有时几天几周没有活计,差不多是个专业画家了。温玉立就分外卖力,分内的工作保质保量,努力使之出彩。站长十分满意,见了他就笑,好话说不够。站长如此满意,六个月到了时,却没有给他转成事业编。温玉立肚子里敲起了小鼓,厚了厚面皮问出了口。站长苦咧咧地说,小温,你别怪我说实话,六个多月里,你没去头头脑脑家里走走?温玉立一下就明白了,心里气愤愤地道,说不定站长也嫌我没有那个哩。出口的话就也冷冷的了:我以为把工作干好,就一切都成了。站长苦不堪言地道,小温,公是公,私是私,你咋连这一点也搞不清楚?温玉立的话愈发冷了,站长,是不是我不去走走站站,这编制就永远没戏了?站长叹口气说,对不起,这里是事业单位,试用期不过关,我也无能为力了。温玉立转身就回了自己办公室,气冲冲地打点行李,谁也不说谁也不看,大步流星地离去了。段红霞弄清原委,指着丈夫的鼻子埋怨,死人啊真是个死人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送出去一千两千,换来的是金饭碗铁饭碗呵!温玉立说,事情办成,我会感谢他们的,会感谢他们一辈子!事前就跑来送去,那是商人,成做买卖了,我的脸面要丢到月亮上去了!段红霞唾沫水费了几海碗,不起作用,只好唉声叹气地随他去了。温玉立第二次机会,是女儿温秀青高二那年的正月。那几年,他们家的日子已经穷困得没法子提。七亩田地,毛收入四千元左右,女儿的学费也不够。段红霞动不动就发脾气,央求丈夫别再画了,赶紧挣钱养家。温玉立全当成了耳旁风,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一张一张地画。这年正月初六,温玉立高中七班同学发起聚会,班里居然出了一个副县长,已经干了半年多了。副县长同学知道了温玉立的情况,连连感慨道,人才啊人才啊,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怎么埋没到现在呢,我这个县长失职啊!这样吧,我跟文化馆长打个招呼,你去那里当专业画家吧!温玉立使劲点了两下头,心里边热浪翻滚,直想说声谢谢,多说几个谢谢,又觉得那样太见外了,最终没有说出口。段红霞立马出去借了五百块钱,催促他快去同学县长那里走一趟。温玉立皱眉说,我们是同学关系呢,见外的话都不能说,去给他送礼,那不是打人家的脸?结果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上班通知没接到,县长同学那里也再没消息了。有其父就有其女,老岳父砸了自己的饭碗,温秀青不但要砸自己的,还要砸丈夫的,砸所有亲戚本家的!

徐智盛推断,岳母段红霞可能没问题,应该会跟着她这个女婿的指挥棒转的,问题是段红霞压根不会藏掖,告诉了她,就等于告诉了岳父温玉立。那样就天塌地陷了,轻则支持女儿辞职,立马辞职,重者他会跑去找曹志远算账,把唾沫水吐曹志远脸上去。徐智盛把脑子抠痛了抠木了,直到晚上九点多钟,这才谋划出了把他们弄过来的大体步骤。他躲进书房给税务局朋友打了个电话,请他们去岳父的画院征税,往大里征往狠里征,使劲吓唬吓唬那夫妻俩,不过一定要掌握好方寸,因为岳父心脏不好。

他刚走出书房,就看到温秀青抓着手机往卧室走,手机不停地响着。这几天家里无小事,他想跟过去,迟疑一下又作罢了,谁知刚刚坐进沙发,正要跟客人们敷衍,卧室门开了,温秀青向他招了招手,他忙起身走过去,一进门温秀青就气愤愤地道:曹志远开始下狠手了!原来电话是岳母打来的。县水利局订了八十幅山水画,各地站所各一幅,剩余的局里悬挂。岳父连续画了四十五天,眼睛熬红了,手腕抬不动了,请水利局过去拿画,水利局说不要了,什么理由也没有,只说不要了,不要了就是不要了。

徐智盛破口大骂,姓曹的是想找死了!心里边却一块巨石落地。事情在妻子这里摊开来就好办多了,他可以放手大胆地铺排,许多事情,完全可以从幕后走到前台,即便有些言差语错,温秀青也无法深怪他。他气哼哼地抓过温秀青的手机,拍打拍打胸口给岳母打电话:妈你好,事儿秀青跟我说了,没事的。不过也有一点小状况,几句话说不清,这样吧妈,我们也想念你们了,就明天过来吧,顺便跟二老说说卖画的事。爸爸情绪不稳定,不敢让他开车了,我过去接你们,好的好的,妈再见。

温秀青喘吁吁道,不干了,坚决不干了,我明天就过去辞职!

徐智盛揽住她的肩膀,秀青,消消气,按照原计划,再等一天。爸爸妈妈都牵连进来了,我们更不能冲动,更不能意气用事了。

13

临港开发区距离岳父的画院三十几公里,徐智盛赶到那里时太阳还没出山,老两口已经喝出一壶红茶了。岳母段红霞急巴巴地问,智盛,出了啥事,是不是水利局想吃回扣?徐智盛正要回答,岳父温玉立已经开了口:你妈真是的,嘴快得飞机撵不上。我的画摆那里,又不是没市场,这家不要还有那家嘛。水利局真要寻思歪的,再不跟他们打交道就是了。徐智盛道,爸,妈,画的事,的确出了一点小误会,不过你们放心,我会很快处理好的,咱们走吧,去到我们那里再细聊。温玉立道,智盛,到底咋回事,你先给爸爸透个底。徐智盛道,爸,虽是小误会,但一句两句说不清,去我们那里再说吧。温玉立道,那你先告诉爸,跟外快回扣这些烂事沾弦不?徐智盛说,不沾弦,肯定不沾弦,跟玷污人格糟蹋艺术的事一点也不沾。

半个小时后,徐智盛又回到了自家院门口。他小心地扶岳父岳母下车,打开院门请他们进去。就这时候,两辆小轿车停院门旁来了,一辆里钻出了秦光宝和温玉飞,另一辆钻出了段小磊和温国军,热火朝天地把老两口围住了。秦光宝说,小姨,小姨夫,好几天没见了,想坏我了!我们是来请表妹表妹夫吃饭的,真是巧大了,走吧走吧,饭店我早定好了。四个人不由分说,架起两个老人就走。徐智盛发话了,大哥,你们跟妈一起去吧,我跟爸爸和秀青还有点别的事。几个人便意犹未尽地陪段红霞去了。

徐智盛陪岳父走进小楼,温秀青忙着做饭,徐智盛请岳父坐沙发里,动手摆置茶具,爸,今儿尝尝我们这里的土茶吧,看看比你那些三千五千的差哪里去。温玉立说,智盛,茶不忙喝,先给爸爸说说吧,到底出了啥事。徐智盛笑了,爸,请你老原谅,我们撒了谎。温玉立说,这话怎么说?徐智盛笑道,画的事,小事一桩,几句话就说清了,主要是想哄你们过来玩几天。是这样的,有一个县领导,绘画的事一窍不通,这几天跟水利局长吃饭,偶尔说起你老的画,顺嘴说了一句:老温的画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嘛。水利局长就左右为难起来,你老的画一时不敢收了。温玉立放松开来了,唔,这样啊,外行领导内行,这个痼疾什么时候才能够根除。智盛,爸爸又要批评你了,爸爸正年富力强,处于创作高峰期,社会认可度越来越大,订单一批接一批,还有协会的工作,也是千头万绪,爸爸哪有心思玩啊!

徐智盛立马检讨,对不起爸爸,我们只考虑自己的,太自私了。

徐智盛孩子样自责着,肚子里却是另一番话:尊敬的老泰山呀,这道坎儿过不去,您老的大作怕是一幅也卖不出去了,县美协主席的任期肯定也到头了。对于您自己的大红大紫,您就一点也没觉得古怪吗?温秀青进入志远集团后,首先想到的是改变父亲的处境,想把他弄进县文化馆,她出钱发工资也成。父亲的为人处世,秀青打小就非常敬重,动不动就自豪地显摆一番,因此老父的问题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小两口托了好多关系,文化馆进不去,一是年龄太大,二是作品太次,进文化馆不可能的。温秀青就跟曹志远说了。曹志远打了几个电话,接下来的事情就像做梦了,市文化单位给温玉立开办了一次画展,市主要领导、文化界主要领导、文艺界主要领导全部出席,第二天,市里的大报小报,无一遗漏地登出了消息,一律头版位置。第三天,稿子换成了理论文章,角度五花八门,主题则千篇一律:一位被埋没多年的大画家,终于得到伯乐的慧眼识珠,终于横空出世了。县领导不甘落后,马上安排美协换届,主席候选人只一名:温玉立。走马上任主席不久,县里又依据特殊人才政策,评定他为终身政府津贴获得者,年补贴十二万元。与此同时,又拨付文化专款帮他成立了画院,小楼三层,用于创作、画展、会客等诸项事务。温玉立一下忙上了天,基本一睁眼就扑到了画案前,一站就是几小时。就这订单也远远完不成,公路系统的几十幅还没完,卫生系统的几十幅订单又来了,有时还一下接到两三个系统的。温玉立想推辞,可又不好意思,怕人家说他名气大了,架子也大了。段红霞则是多多益善,兴高采烈地迎来送往,身上腰酸背疼,脸上眉开眼笑,嘴巴整天合不拢。

吃早饭时,徐智盛对温秀青道,爸爸刚才批评我了,批评我不该扰乱他的工作,哄他们过来玩。温秀青不满地道,爸,你应该注意身体,钱够花的了吧,别再那样没日没夜地画了!温玉立道,你这孩子,怎么把爸爸的事业看成生意了?爸爸搞的是艺术创作,金钱只能证明它的艺术价值,但不是最终目的,你研究生是咋毕业的啊。徐智盛认真道,爸,秀青是疼你,没有做生意的意思。爸,既然我们的错已经犯下了,那就在这里玩个十天半月吧。温玉立断然道,不行,画院里美协里,爸爸一堆事呢!徐智盛无可奈何地道,尊敬不如从命,那我们只好听爸爸的了,吃完饭就送二老回去。

早饭吃过,徐智盛打电话问秦光宝他们吃好没有。秦光宝说还在吃着,接着便有些急地说,主任妹夫,毁了,俺们没有把持住,把表妹的事儿跟小姨说了,小姨急成热锅里的蚂蚁,一个劲儿地怪表妹呢!徐智盛的心又放下了一些。他就预料到,那四个人驴肚子盛不住马粪,会把事情告诉岳母的,省下自己的唾沫了。他又请秦光宝问一下岳母,岳父急着回去画画,岳母是否也跟着回去。秦光宝很快回过来,说小姨说不回去,秀青的事悬在那里,她回去等死啊。徐智盛就让他们继续吃饭,过会他过去接岳母。

送走岳父,徐智盛直接去饭店接着岳母,叮嘱秦光宝他们,马上打电话给所有亲戚本家,今天不要去他家,请秦光宝远远躲在院外守候,一个人也不能放进去。说完上车,拉着岳母往家里跑去,其实是往远离家门的方向跑去。不把岳母铺垫妥当,他是不会往家门口开的。

今天一切都顺心遂意,眼下也是这样。车子刚刚跑动,岳母段红霞的头就伸到身边来了:智盛,这么大的祸事,你们咋不告诉俺们啊?徐智盛说,妈,你说什么呀,怪吓人的,他们让你喝多了吧?段红霞说,你别打岔,咱们家,沾亲带故的几十家,都是曹老总拉扯起来的,人家亲了秀青一下,像老人亲孩子那样的亲,秀青就打了人家,还要命不认错,人家不乐意了,眼扑扑要把咱们打回地狱去了,这些事他们都告给俺了!

徐智盛停住车子,回身看着岳母,沉吟道,妈,既然你老已经知道,我们想瞒也瞒不住了。他们的话是真的,这些天他们快急疯了,赶大集样过来劝秀青,下跪太不像话,不然他们早就给秀青跪下了。

段红霞道,都啥时候了,还顾得上像话不像话,俺的话她要是也不听,俺这当妈的就给她跪下,不点头俺就跪她脸前不起来了!

徐智盛说,妈,你老下跪当然管用,肯定管用,不过不能那样去做。你尽管是为了她,为了爸,为了四门亲戚,但你是长辈啊。

段红霞说,智盛,你别劝俺了,哪头轻哪头重,俺心里有数。快开车走吧,快点儿开。你们这些孩子,没有爸妈把着还是不中哇!

回到家里,徐智盛悄悄对温秀青道,秀青,大表哥他们真是胡闹,把事情都给妈说了。一句话没完,段红霞站在卧室门口喊女儿了,秀青,你过来,妈跟你说个事,麻利点儿!徐智盛捏捏温秀青的手:你别上火,也别惹妈上火,爸妈是向着孩子的,孩子出点事肉痛……

卧室门闭上,徐智盛悄悄走过去,耳朵贴在门缝上,凝神细听。对谈不几句,只听岳母大呼一声,青儿哇,画儿烂在家里,你爸他还怎么活哇,你还不如找把刀子捅死他算了,俺当妈的给你跪下了!

只听咕咚一声,段红霞真的给女儿跪下了。

14

九点多钟时,温秀青上班去了,也可以说赔礼道歉去了。她脸也没洗一把,就那么毛毛着头,红肿着眼睛,上班去了。徐智盛上前阻拦,说曹志远是人是妖还没搞清楚,再说两天期限还未到,这班不能去上。岳母恨声恨气地拦住了他,他只好眼睁睁看妻子离家远去了。

温秀青走后不久,家里陆续聚满了人,自然全是亲戚本家们。消息是秦光宝透露出去的,他不是有意透露,是亲戚本家们不断地找他问情况,他就便告诉他们的。他们带来了各种水果,带来了各种熟食,带来了白酒啤酒红酒果酒。直系亲属们主动担当起了招待工作,秦光宝潇洒地起着瓶盖,一杯一杯地倒;温玉飞满面红光地撇拉着腿,一支一支地敬烟;温国军是晚辈,捧着酒杯满屋子当当地碰;段小磊主管伺候段红霞,也就是她的姑妈,她剥一瓣橘子,递一块干鹿肉,姑妈嘴上出现星星点点的余物时,赶紧拿纸巾轻柔地抹掉。这个上午最兴奋的要数段红霞了,她不仅是这里的女皇,还是这次家族危机的化解人,是救星的救星,所以感觉从未有过的好。她坐在主位上,杯子接连不断地敬过来,笑脸接连不断地递过来,好话接连不断地送过来,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嘴巴越咧越大,眼窝湿了干,干了又湿。几轮水酒过去,客厅里掀起了欢庆的高潮,年轻人唱起了歌,跳起了舞,年纪大些的猜拳行令,吆五喝六,畅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起先徐智盛也呆在客厅里,接受着人们的敬祝。渐渐开始心烦意乱起来,笑模样没了,话也说不出口了。眼睛里的众位亲友也起了变化,先是感觉莫名其妙,身边的岳母莫名其妙,走到跟前来的人莫名其妙,在那里欢声笑语的人莫名其妙。慢慢又虚无缥缈起来,人们的脸由近及远,由清晰到模糊,声浪也是由近及远,由清晰到模糊,终于远到天边去了,远到什么什么也没有了。他待不下去了,便起身往外走去,院门外汽车摩托车紧密相连,排成了一条有头无尾的长蛇。他机械地沿着长蛇往外走去,心里边更苦焦了,更孤寂了,更压抑了。他胸膛里猫抓狗咬,鲜血淋漓,呼天抢地,只是哭不出声,胸膛顶端被什么东西压着堵着,堵压得结结实实严丝合缝,什么也冒不出来蹿不出来。他跌跌撞撞地走着,昏头涨脑地走着,时不时地打个趔趄,这个人当时的光景,如一跤跌到地上去,怕是永远也起不来了。

这个当口,温秀青已经坐到曹志远宽敞无比的办公室里了。她是从家里一径走过来的,没有去自己的主任室、总裁助理室,一径推开了总裁办公室。曹志远坐在老板桌那里,默默地看着她走进门,嘴巴一动没动。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也不是不敢,是没有力气,她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抬了抬眼睛,张了曹志远一下,就走向旁边的沙发,木木地坐下去。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又蠕动了几下,终于轻声吐出五个字:曹总,对不起。

曹志远叹了口气。这声轻叹里五味俱全,有无奈,有怪罪,也有些微的疼怜。叹息过后他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自语般道,我终于得到原谅了,终于得到原谅了,不容易啊,真是太不容易了。

温秀青立起身,曹总,我工作去了。

曹志远说,怎么,冷战了这么多天,不想跟我多说几句?

温秀青说,曹总,您还有什么吩咐?

曹志远走过来,直接站到温秀青对面,小温,正常情况下,我眼下又要动你了,双手放在你的肩膀上,往下摁一摁,请你坐下。现在当然不会那么做了,不为别的,为的是避免再次招来什么。小温,我想问一句,如果我现在那么做了,动了你的肩膀,顺便也动了你别的什么,你会怎么样呢?

温秀青的头垂得更低了,没有说出什么。

曹志远放声大笑起来,是发自肺腑的,是站在高天上的,是傲视一切的那种大笑。与此同时他踱起了步,来去匆匆地走,笑声接连不断,震得屋子嗡嗡响。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笑声也戛然而止,直瞪瞪地对温秀青道,小温,我知道,你走出这步不容易,但既然走出去了,就不会再回去了。那么我还想再问一句,在动你的肩膀时,我的手不想挪开了,在那里不规矩起来,游动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你是不是不乐意呢?

温秀青的头缓缓抬了起来,咧开嘴巴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曹志远又仰天大笑起来,小温啊小温,你笑死我了,真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告诉你吧,你小温就是一只小鸟,难得一见的小鸟,小鸟撞到网里,你还乱扑腾个啥嘛,哈哈哈……

温秀青说,曹总,既然这样,那我这只小鸟还就是要扑腾下去了。

温秀青挥起巴掌,运起所有力气,结结实实扇到那张脸上。

这一记耳光,跟上次那记区别很大。上次那记耳光不重,甚至是软绵绵的,轻飘飘的。她没有干过重体力活,手上原本没有大力气,巴掌又是在不太经意间甩出去的,没有积蓄一下力量,好像还打偏了,重心落在下巴颏那里,声音也就有些闷哑。第二天上班见到曹志远,曹志远脸上没有什么,白里透红的什么也见不到,证明那一巴掌确实软弱无力。这一记耳光就不同了,这记耳光手上蓄积起所有力气,那一张脸又仰在跟前,不远不近,跟胳膊等长距离,所以是标准的稳准狠,声音也特别响亮,简直是响彻云霄,余音缭绕。打完后她也没有马上离去,反倒直直地瞪视着那张脸,那张被打懵了的大圆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大圆脸,还特别注意了一下大圆脸的左边,巴掌落上去的地方,那地方已经鼓胀走型了,四根指印清晰而惹眼。

曹志远还在目瞪口呆着,还没有从意料之外的变故里走出来,温秀青已经转过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开了,是的,是一步一步的,不紧不慢的,就像完成了一项悬置太久的任务,心绪顿然放松开来,余下的事没有想,还没来得及去想,就那么一步一步地心舒气畅地走开了。

【作者简介:李辉,青岛市黄岛区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作协首批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以小说创作为主,发表、出版长篇小说三部,中篇小说八十余部,多部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选本,荣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文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小说选刊、山东文学主办的农村题材优秀短篇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