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州文艺》2024年第1期|龚学敏:入海口(组诗)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1期 | 龚学敏  2024年01月31日08:29

《遗址》

铁栅栏上嵌着的灯泡

用光的布帘

试图缝合铁与铁之间的空隙

风和我被隔在远处

一枚印章盖在夜晚的地上

已经没人记得印文的种子

猫头鹰蹲坐:

印文会不会生出书蠹

将房顶上的蓝瓦视为一滴水

天干夜燥,绕围墙一周

唯缅怀润湿自己

鸱鸮描写风声的坡度

远处的,海潮是蓝的

而印文,是一条河源头的隐喻

盖在地铁口爬出来的子孙身上

《午夜景象》

楼下的汽车,是甲壳虫的僵尸

整齐地在围栏里盲目

如同混凝土格子中睡眠的主人

经济一边刺探街口的工业风向

一边,与商贩的农耕方式拉锯

红眼的无人机,是城市黑森林

抹不掉的飞蚊症

把睡眠和人心剪成,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

汽车打了石油的鸡血

但凡拐弯

就要用光,给城市的隐私

做扫描

夜幕被灯撑得很高,车辆

在接引分不清黑白的生活

《棕榈树》

公路是棕榈树王国的边界

蚂蚁的孤独,在斑马线上

把理想

挪了又挪,哪怕公交车的乌云

只是用刹车向棕榈树致敬

所有的作息

也会被公路的刀剁得比蚂蚁的

存在还碎

羸弱的那棵,是树中的医者

给茁壮的虚伪让路

直到在乌云中隐身

而乌云将成为空洞的边疆

一群棕榈树把羽毛簇拥在

离建筑工地很近的地方

是不是等着我选一个

与人、植物、水泥,以及理想

有关的词

《云峰寺古桢楠》

天未老,木鱼撞下两朵绿云

风,敲着山门,前世说话

太多的我

用声音,捆双手,不言语

直到青苔铺满雅安

皇帝伐过的月色,鱼一样

才转世

站累的影子,由雨冲下山去

我是云朵下

没人想起的

白头翁,只是从未飞过

站得再直,庙宇也会在空荡中

颓败

钟声在生锈

像是夕阳掠过的我

一动,即便

胸怀万里,雅安落雨,内心

也是黄沙而已

一笔写春秋

春秋随风散

一笔写来世,笔尚在此处

却寻不见,今生的种子

《蚂蚁谣》

背不动枯叶的蚂蚁,骂天气

跛足说,小心唾沫

把夜幕戳穿

瞽说,夜好,今日盖昆蜉

明天覆山河

我睡在之间

落地皆为枯,枯下称腐

捆在一起的黑体字

越挣扎,表达越整齐

风吹落叶时

蚂蚁在尘土中代表墨汁

风吹蚂蚁时

大地被刮走的是活字

最大的风口是蚁洞

洞中也杀伐,像是思想

出门须专一

蚂蚁没高度,一伸头,要么

枯叶刀

斩首

要么读书的人干瞪眼

夜色被击中,碎成满世界的

蚂蚁

我是一只

《望锦江》

柏油路比河面平整,城市化的

躯壳,在模仿河的腰肢

锦江自古乃人工

随弯就弯吧

一条江提着两岸高楼的脊椎

在望江楼上,一会儿想李白

一会儿念杜甫

天上人间,唯独

遗了当下

车轮橡胶的耳朵,在沦落为

马路的堤上,奔跑,朝着

零乱的老店背唐诗

而大地拒绝聆听

河水听不见

岷江的漂木,终是晾不干的

歌手用尖锐

吠不开楼盘丛中的窗户

即使落地

玻璃也是流水线上孵出的妖

夜场的假花,把芙蓉细枝

压在成都的怀中

锣鼓再密,也敲不醒用宋词

装睡的川剧

听不听,无所谓

谁让交子泊锦江

纸轻,沿河的垃圾即便不沉

也比水重

那么多化在雾中的脸壳

雾,承受不起

掉下来就是泪,被送快递的

电瓶车,运进小区

电梯一升,便成了药

再升

就与等着医治的病

一起望窄窄的锦江吧

《光明行》

亚热带集体农场里长出的光明。

大厦一点点垫高的光明。

被高速公路,送至不同方言的

餐桌,酥得金黄的乳鸽的光明。

快递小哥黄色工装的清晨

抑或傍晚,孵化的光明。

旧地名中至今无法破译的词根

咸风腌着,鱼油点燃过的光明。

把杂乱的植被扒开

规划成统一的道路,汽车

是台风拎在手中的一串光明。

回锅肉,是简陋川菜馆

光明着的店招,食客来得越晚

厂房的前途越敞亮。

光明是候机厅星巴克的空位

乘客散尽,像是咖啡杯中

一块冰,融化的过程。

烈日下的草坪,用整齐

举起暴雨,如同举起雨后的光明。

摩托车上的电瓶用镜子中的光明

在街边,给人们理发,理前程。

一座新城没有眼泪,因为泪水

已经淹没了光明。

想多了哦

飞机过贵阳,梧州,广州……

光明,不过是深圳工业的扳手

拧出的一个区。

《盐,或抑郁症》

风吹高楼,盐已扶不住我的幻觉

食多了

成不解的心结,给聚在一起的

想法们施压。

电话像时间枯枝上的翠鸟

一鸣

就会压断一童年的春天

仁厚在城市广告上越来越薄

盐越重

写过盐的文人越浅薄,并且

在病历上不断丧失轻扬的能力

血压一高

笔下的文字便浮肿,遍体腥味

盐还未亡

眼先花了

耳鸣是撒在空中的盐

天气预报过的雨

缺乏安全感

所到之处,尽是行走的盐钉子

穿着霜衣,打寒噤

始终站在糖的反面,最后

用矛盾,一道成为敌人

《写信》

你好:西山饮酒的时间,被我

一次次加密,直到忘记密码

我时常拄着梦酿的拐杖

把探头望穿,把山巅望白

鸿鹄的雪片,是我未寄出的信

在理想中没落

即便如此

我还是将你视为隔世的天空

为我拥抱着群山

你好:见字如面。池塘干涸

猫头鹰替我守了一夜

也是枉然

蝙蝠轻微一动,黑铁砣一样

把天空刚煨好的梦,砸得

遍体鳞伤

你在池塘边植的柳,被人

移作姓

这样也好,树就挪活了

现在你可以不照山,不顾水

只要饮酒的容貌还在

有个念想,就好

《入海口》

一条河的狼,奔突后的残喘

把不同方言的

补丁的外套,脱在陆地,包括

预报错的风力

一匹狼咬着海不放,尾

在拼命地晃动

只是,山高得即使仰望

也回不了头

填海的混凝土,不停地成为

陆地镶牙的遗址

海鸥,和江鸥在交配

天空下面

都是它们哀号过的卵

万物

以活着的形式,在大海面前

颤抖

像乱摆的时针

而时间正在一朵朵地扎成纸花

呈现给大地

龚学敏,九寨沟人,居成都。出版诗集《长征》《九寨蓝》《紫禁城》《纸葵》《濒临》等,以及李商隐诗歌译注《像李商隐一样写诗》。《星星》诗刊杂志社社长、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