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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4年第1期|杜怀超:一棵树的伦理美学
来源:《广西文学》2024年第1期 | 杜怀超  2024年01月29日11:45

一粒树种,穿过泥土表层草屑、石块,从几米、几十米深的贫瘠、荒凉里钻出来,以懵懂、好奇的清新模样,再加上佯装娇嫩、柔弱、易碎、委屈、不幸等诸多姿态,带着某种涅槃与重生,长于天地间。

从一粒树种到参天大树,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浩瀚征程,充满着暴雪、人群、钢铁机械等天灾、人祸。伸手一摸或一碰,也许一枚嫩芽就此夭折、消失。倘若侥幸存活下来一棵,它也是在曲曲折折、幽幽暗暗里,由小到大,从单一走向繁复,直至敷棻、葱茏。

一棵树的最初想法是单纯、幼稚的,跃出地平线后,围绕村庄、牛羊、雨水、明月和人群,恪守民胞物与、牺牲自我的朴素想法,数着年轮。

它不知道自己能长大或长到何种程度,是大拇指粗细的麻秆还是葳蕤参天的雄浑身姿,唯一可以坚守的是与大地、人类及炊烟的契约,就是燃烧的柴火,带着光和热的柴火。这一点毋庸置疑。即使身材短小侏儒,树干瘦骨伶仃,枝条弯曲不堪,在所有锯木厂里,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纵然遗弃在山沟、草垛、屋檐下甚至乱石旁,都无法遮蔽它作为柴火的价值。一旦走进灶间,它会在火焰的舔舐下,从内心爆发出炽热的能量,还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光亮和温度。这种低到尘埃的卑微,和大地上那些与犁铧、农具偎依的人们何曾相似,终生厮守土地,四季耕耘,在台风、暴雨、干旱、洪水及瘟疫等反复循环的灾难中,始终坚信,有土地在,人就饿不死。他们最奢华的期待,就是日常的春种、秋收,把一颗颗麦子、稻谷,由绿到金黄精心养大,使其肥硕、饱满,然后颗粒归仓。当然,人与树不一样,树不能挪动,人却可以挪动。有人一旦脱离树、脱离地面奔向远方,进了城后,想的是逃离、扯断甚至割裂那种日落而作、种瓜得瓜的田园生活。

树也不甘落后,不愿沉沦。即使是久居灶膛的柴火包括落叶、树屑及纷飞的灰烬镜像,也会从沉睡的混沌里醒来,抖擞精神,挺起胸膛,向着苍穹、飞鸟仰望。那些上进的树,从此告别了灶间,从密集的柴火堆里剥离出来,以器物的面孔,诞生了第一个名字,扁担。

对,就是那些简朴、粗陋之极的木头,也有人叫棍、棒。准确的叫法,窃以扁担为妙。扁,是它的形,担,是它的魂,隐匿着沉重、责任和使命的意味,最靠近的一个词语,叫担当。

这自然是那些贴着尘埃的人们对树最直观最真实的表达。扁担,是他们从一棵树身上取下制作的最简陋的农具之一。一根不足两米的枝干,拳头粗细,即可制作成一根叫扁担的物件。一根笔直的扁担,不就是伫立在大地上的那根树?相比而言,树与扁担之间,只是多了一些粗枝大叶而已,褪去皮毛,其本质上完全是一根活着的坚挺的扁担。

扁担是离大地心脏最近的木质农具。不是因为简陋、纯朴,制作起来没什么科技含量,也不是因为树的高矮胖瘦和他们个人情感的好恶。在与大自然的博弈中,是他们与大地之间极其赤裸的对话,是灵与肉的妥协。大地辽阔,肉身渺小。他们深感自身手臂不够长,肩骨不够硬,迫不得已,从身体之内开始向身体之外寻求帮助、对抗、拯救。

在阡陌、旷野、荒漠、湿地、丘陵和山峦等众多物象里,他们把目光聚焦在一棵树上,准确地说是看到一根坚硬而细长的原木,肌肤的色泽、密匝的花纹,像是身体里掏出来的一根硬骨。有了这根硬骨,旷野、庄稼、风雨和苦难有了轻盈、依靠和承载,日子重新出发且充满毛茸茸的生机。

所以说,真正主动介入生活的,绝不是那些秋风下的落叶、枯枝,而是形单影只、粗糙简陋的扁担。把扁担扛在肩上,身体内部就多了一只宽阔而颀长的大手,一个俯身,深入生活的井底,打捞乡村细瘦的日子。

这只是序曲,就像进化史上的细胞,从单细胞到多细胞,从简单到复杂,从有限到无限。树自从有了扁担这个能量富有的农具,敞开心扉,从多个角度对应和契合生活的节拍,以此抵达一个和平共振的韵律。

扁担这一朴素的转身,随之而来的,是转嫁、借力、希望、自私、贪婪和欲望。

此后的树木,在实用主义美学的主宰下,越过血肉,放弃那根扁担,放弃怜香惜玉,向着骨骼部分侵犯,展开魔幻般的构思,经过一番切割、锯断和榫卯后,榨出木质内部所有被遮蔽、隐匿的农具,比如树杈,即分叉的树枝,把它切割成一种叫木叉的农具;比如树根,斧伐锯断,制作出一只叫秧马的器物;比如树干,通过外科手术,解剖成一块块木片串成连枷……叹为观止。生活的舞台上,一棵不起眼的树,从一根扁担出发,经过无数次变形、嫁接、打磨、裁剪、烘烤、削砍等手段,到后来人类竟然学会用手工制作出越来越复杂丰满的农具,比如打谷板、掼桶、木锨、木屐、桔槔、夯、洗脸架、跺柜、木箱、牛轭、纺车、太平车、风车、水车、木牛流马,抵达木头的巅峰。甚至学会如何从一棵树身上,把粗暴、艰辛、苦难和灾祸转移!

如果要我从万千农具里挑选一件来说,那个叫玉米刨的农具,它的形状像个拖鞋,在鞋子的拦腰处,安插一根黑色的凝重的铁钉,尖锐而粗犷的铁钉,对准生活里金黄的玉米,展开无情的摧残和蹂躏,直到粒粒玉米从穰上带着疼痛脱落。铁器的出现,加深了树木的疼痛,木头与铁的组合,就是水与火的组合,落在瞳孔里的,唯有尖锐的疼痛、胆寒和抖颤。

一根扁担的独唱,已经演绎成众生的合唱,包括掺杂着重金属的音符,如犁铧、木耙、镰刀、锄头、镢,不仅如此,随着树木的蓬勃生长,一些不守规矩的木头不断地越线跨界,跳出木与铁、血与火焰。

木桩或树桩,是树木留给大地疼痛的证词。

所谓的树桩或木桩,用斧砍、铁凿、弓锯、锤打的方式,对一棵失去生命或将要失去生命的树展开追击,截取最粗壮坚硬的枝干留在泥土里,站成树的影子。

树把木桩视为根的前生或今世,稍后就会有芽从土壤里冒出来,一棵树取代另一棵树,继续人间生长。事实上,与木桩结伴的,不再是枝叶、雨水和静谧悠闲的光阴,而是一群动物,羊、马、驴;当然,出场最多的是牛。木桩按照指令,用一根绳索把一节木桩或树桩缠住。绳子另一端,庞大的牛,沉重的牛,挪动一步,大地颤动、尘土纷飞。如此气吞山河、震颤大地的动物,人类就用一根柔软的细绳,然后风平浪静,万物回归于静寂。

怎么也没想到,当初的一念,一棵树随西风劲吹,所有的生长和繁茂发生倾斜,就像一列原本驶向黎明的列车,迷失在漆黑的夜晚里。这个漆黑的部分,就是树与动物之间的纠缠。

树清晰地记得,原本是把自己交给泥土,交给贴着尘埃行走的人,用落叶点燃火焰,用枝干背负日子。不承想,有一双魔幻的手,接过所有长上来的枝桠,然后转给农具、生活、动物和欲望。这样的转移是缓慢的,就像午后门前的阳光,感觉不到它内部的缓慢挪动,直到光线离开门框一侧发出喊叫,你才会从恍惚里苏醒,日头已经偏西。

从木桩出发,那不过是半截站立的扁担,或者一个致敬旷野的感叹!大地孕育万物,不只是树桩,还有移动的树——人,伫立的村落、向上的炊烟以及流动的河流,都在以笔直的符号致敬。这是桩的功劳,还是人类的花哨心思?

桩眷念大地,牛顺从了桩。桩和牛,两者保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牛、桩,还有大地上的时光,构成了稳定的三角关系。遗憾的是,人类可没有停止小心思,从谨小慎微到胆大包天,再到变本加厉的操作,随着一节木桩揳入大地之后,进而幻化出一副胳膊粗细的牛轭,架在牛脖子上。不解的是,牛实在是个奇怪的动物,一旦把牛轭套上,瞬间就变得服服帖帖、乖巧听话,甚至不惜背拉重物,负重前行,直到渴死、累死。

牛轭是什么?力大无穷的牛怎么会屈服于一副牛轭或一节木桩呢?牛轭,简单地说,就是两根不足二尺的横木交叉,形成十字架式的器具,这个器具不是作用于旷野、农事,而是专门用来卡住牛的脖子。是的,卡脖子的器物。我见过一件牛轭出现在牛脖子上,从开始激烈的反抗、挣扎,到后来的顺从、领会。牛轭架到脖子上,牛就读懂了人类的意思,拖着犁铧或拉着重物,拼命向前挣扎、奔走。牛鞭凌厉,牛脖颈在牛轭的挤压下勒出了血,撕裂了肉,甚至双腿下跪或轰然倒下,始终不敢后退半步。

牛轭这个物什,对一棵树来说,充满着复杂的情感,比如内疚、愤怒、无奈和迷惘。是树对动物的虐待,还是牛对树木的臣服?

如果说牛轭作为巨型器具出现在牛脖子上,明晃晃地出现,算得上正大光明、不做暗事的“明枪”,公然昭示木头为凶器,对动物肉体的摧残,那么,牛鼻栓算得上是阴险狡诈、卑鄙龌龊的“暗箭”。

从一棵树的枝桠处截取一端,在一根烧红的铁棒引导下,穿过牛鼻子内部最薄最疼的部分,直至烫伤、裸露洞口,然后灵巧的小木棍沿着烙铁厮杀开来的血路,穿过牛鼻子,卡套在V字形状的枝桠间,它就是牛鼻栓。

巴掌大的牛鼻栓,城墙般的动物。在一棵树的顺从或抗争中,配合着人类,再一次完成对生命的束缚与绞杀。这也是为什么牛脖子上的牛轭能产生无穷力量的不二法门。因为它跟牛轭一样,不是被人类卡住了脖子,就是牵住了鼻子。鼻子攥在人类的手中,所有的力道都掌控在那个牛鼻栓上。人类稍不满意,小手一抖,从鼻孔里发出的痉挛、疼痛和战栗,沿着皮囊、肌肉、经脉和骨骼迅速扩散全身。

呜呼哉!庞然大物的牛,在人类设置的精致灵巧的陷阱面前,被一个小小的牛鼻栓洞穿了。

我曾思索过牛轭或牛鼻栓的尽头,牛的忍辱负重与麻木挣扎,最后迎接它的是什么?是承载它们耕耘、劳作一生的大地,还是围着拴住自由的木桩、牛槽?翻开《庖丁解牛》,感到深深寒意的,不是那把冰凉彻骨的尖刀,而是刀锋背后游走在牛身上那份畅快淋漓的熟稔,对牛周身经脉骨骼的熟稔,那一刻,想必在人类的脑海里已经反复演绎了千万遍。

相信许多人对案板不陌生,多出现在厨房、超市和菜场里,有人称之为刀板,也有人说叫肉板、肉案。案板有大有小,小的多用于厨房,大的则在菜市场可以看到,三四平方尺大小,甚至更大,那是屠宰户的专用。在人声鼎沸、人头攒动的菜市场,我曾无数次目睹过一只只鸡、鸭、鹅和牛、羊、猪,在一把尖刀的作用下,把老祖宗庖丁的技艺发扬光大。随着刀片纷飞,肉案上的各种动物肉身,在凝固的僵硬里,大卸八块、十六块,或者随着一刀刀行云流水般的操作,从完整到破碎,骨肉横飞,碎末遍地,最后以块状的方式消失于人群中。谁也不会想到,案板作为木头又一种形式的出现,是牛的最后送行者。

当然,案板也难逃厄运,以深邃的褶皱、残缺或破损,在阴暗潮湿的气氛里,掩埋着动物身上遗漏下来的各种肉末、骨屑。

木头的天敌是木匠,也是它的终结者,可怕之处在于以木为生。把一个人的一生维系在树木上,这不只是人的负累,也是木头的悲哀,想想都让人胆寒。

一个“匠”字,带着彻骨的寒意,沿着皲裂的树皮钻入,锐利、冰冷地钻入,然后是全方位的测量、计算、切割和打磨,碎片、木屑,最终一棵树以另一种面孔呈现。

一根木头的消失,到一个新的器物出现,究竟是木头的光荣还是不幸?无法否认,新器物的峥嵘源自那根木头,只是跌入了一种“我是我,我非我”的哲学之境。如果我们把一根木头的解剖,看作是肉案上的动物身体,当目睹着那种破碎、锋利、胆寒的镜像,旁观者会作何等感慨?想必已经超越了一根木头的范畴,还包括粗暴、杀戮、残忍等意味吧。

没有一棵树可以从木匠的掌心逃脱,但树不甘心。一棵树,它率性、天真、坦诚,这没有什么不好,这就是一棵树的本质。一棵树,它只对火焰、炊烟、生活、四季感兴趣,即使在烈焰里化为灰烬,那燃烧的温度和光亮,令它手舞足蹈。人类才不管那些呢,只想掌控一棵树的成长、生死和所有,用尽力气、心思和时间。民谚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事实上有多少树可以等到?

一棵树怎么也没想到,引来一支叫木匠的队伍。他们的出现,使得树木发生了新的变化。

最先下场的,是一把不知轻重的木槌,它拥有细腻、细小、细碎的力道。因为榫卯之间,需要的不是一把铁斧的攻击,能够让两根木头实现紧密完美契合的,那一定是同根生的、头大、柄细、身轻的木槌。一块木头对另一块木头的追击,善良的那个总是最先停下来,咬紧牙关,接受一下又一下沉重的夯打,直到严丝合缝。不是所有的树木都是软柿子。一定会有几根或者多根不听话的木头,不愿顺从的木头,在木槌举高的淫威里,在皮开肉绽式的撞击下,头断、血流,甚至骨碎,榫与卯没有前行半步。

硬木、铁木?还是木中铁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木工箱里,一棵树最生畏的,是一柄叫锯子的工具。一根锯齿锋利起伏的铁片,在几根早就举手缴械的木料的辅助下,以狼狈为奸或助纣为虐的方式,对一棵树展开咬牙切齿的讨伐,直到碎为齑粉。

诗人里尔克说,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的玫瑰。那么,一棵树,就是所有的树;一块木头,就是所有的木头。木匠,人类欲望上生长出来的名词,这是每一棵树、每一根木头、每一片木屑要铭记、刻入骨髓的战栗音符。

在木匠面前,憨厚老实的树木是不是就此习惯了屈从,任人宰割、逆来顺受?回看众多器物,你会发现,树木早已在不动声色中,用另一类器具,对准肉身每一个部位发出无声而凌厉的反抗,从头到脚,从生到死。

比如脚。一棵树对其关照是以棍的形式,完整的名字叫夹棍,主要成分是木头和绳索。从字面上看,至少是两根以上的木棍。一个颇有意味的“棍”字,给人一种充满威慑力量的象征,跟柔软、脆弱、中空等词语无缘。夹棍之外,还有夹棒、脚棍、擅木靴等别名。它们所聚焦的是身体的同一部位——脚踝。在两根夹棍的挤压和敲打之下,肌肉、骨头会在沉闷的声响里发出脆弱、疼痛的哀号。

夹棍与骨头之间的比拼,木棍们还无师自通地提炼出一套成熟的技术体系,美其名曰为夹棍术。夹棍的前身是木墩。厚厚的木料上凿了两个孔,容得下两只脚,这就是木墩。木墩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起到限制和束缚人的自由。从木墩到夹棍,改变的不只是自由,还有疼痛、心碎。

情同手足。手自然是逃不过去的。这也是为什么在说到手足时,总是不可避免地要浮现出一个词语:桎梏,在足曰桎,在手曰梏。桎指向脚,而梏钟情的是手。最先反抗手的,叫拲。拲的意思是,两手共一块木头。一块木头,解决了两只手的战争。双手委屈于木头的孔里,相互打量,却不能相互握手言和,即使握成拳头状,也只能在木头的坚硬下无可奈何。当然,木头也是懂得疼惜的,对于如柔荑之纤纤玉手总是难以下手,为此,木匠们制作出一种叫拶子的器物。拶子又叫拶指或拶夹,由五根细小而结实的木棍组成,用绳子穿连套入手指,只要一拉动绳子,木棍就会在收紧的力量中,抵达手指内部的骨节,十指连心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据史书记载,有一个叫小白菜的女人遭遇过,可木头就是木头,榆木疙瘩嘛,任凭小白菜如何哀号、呼喊,始终得不到木头的回音,只得蒙受不白之冤写进史册里。

臀部是人身体最最容易受伤的部分,这一点想必木头也举起双手赞同。事实证明,臀部从小就是力量的承受点,这里肉肥,骨头少。只要有人犯错,总是通过木棍或其他器物,聚焦屁股展开木与肉的亲密接触,直到肿、胀、红、青,皮破、血流甚至不能动弹。与其说是木头的顽强、坚实,还不如说是屁股的肥厚、结实还有柔韧的对抗意志。从木头的一方来说,能和臀部对抗的,唯有杖也。

杖,是力量、坚强、威武、权威等的象征,一旦挥舞起来,相信臀部也会瑟瑟发抖,纵然没有刀光剑影、不能血流成河,也会皮开肉绽的,叫人生畏。当然,杖跟其他铁器刀、枪相比,算得上仁慈的。这是杖的自身特点决定的,带有火的体温、弹性和圆润,与人的肌肤最近,不像那些铁器带着寒意、冷光,呈现锋利之状。

不是所有的木棍都可以担当杖的大任。只有经过捶打考验过的木棍,才有可能成为杖。我们常见的杖,多是腊木杆,质地坚硬、沉重、结实,犹如铁铸一般。或者是荆,《隋书·刑法志》记载:杖皆用生荆,长六尺,有大杖、法杖、小杖三等之差。历史上充当杖的材料还有竹,它比不上杖的精致和严肃。当然,这个精致与严肃,不是针对民间而言,民间的杖,多用笤帚、扫把、树枝等充当;只有到了庙堂之上,木棍、竹或腊木杆化身为肃穆、神圣之杖,它以拜杖、悬杖、执杖、天杖、捶杖、背杖、折杖、减杖、廷杖等名义,靠近人的身体局部,不再限于臀部。随着杖的深入人心,有人就把杖简化、弱化了;在形体上发生改变,由圆到方,变成了木板,由杖笞到板打,臀部的威胁逐渐减轻。

跟木墩异曲同工的,是挂在脖子上的木器——树枷。这树枷和杖一样,出生普通、卑微,简单地说,就是在枝桠上加一根横木,就完成了树枷的全部。凡是有树的地方,就有树枷。不加雕琢、原汁原味的木器,总是让人心生好感,固然是凌驾于脖子上,处于管制拘束之职,但其中散发出的与生命力顽强的树挨在一起,给人感觉生命经久不衰的蕴意。树枷和杖一样是讲究的,它一般由枫树充当,这种木料干湿不裂,坚挺耐磨,与脖子一起组合成坚硬与柔软的同伴。树枷要比杖俗气多了,看它的妆容,就知道很日常、随意;随便一棵树的枝桠,都可以做成一个简易的树枷,可见对脖子的限制,更多的是形式上的;大的树枷,可能会给人的饮食带来不便,而小的树枷,完全没有什么阻碍,脖子一扭就可以自如地吃饭、饮酒。如果是两人树枷的话,还可以相互凝视,在行注目礼中把酒言欢。如果说,有人借树枷发出不友好信息的话,那非唐朝酷吏魁首来俊臣了。他为讨好上级、残害同类,对树枷用尽心机,把树枷分为十个不同的号:一号枷“定百脉”、二号枷“喘不得”、三号枷“突地吼”、四号枷“著即承”、五号枷“失魂胆”、六号枷“实同反”、七号枷“反是实”、八号枷“死猪愁”、九号枷“求即死”、十号枷“求破家”。望文生义。可见,不管是用在犯人或其他人身上,这树枷总是脱不了古人相残、致人死亡之干系,酷吏的“酷”可谓内部辽阔,令人闻风丧胆之威风盛矣。

有一种叫木丸的器物吸引了我的注意。“木丸”两字,已经完整地道出这个器物的特征,木是它的本质,丸则是形状。说是木丸,当然要比常见的药丸大不知多少倍。一棵树或一段木头,打磨制作成圆形的药丸形状,这本身就够奇怪的。那些或大或小的木丸,依据口型大小塞进嘴里,是能饱腹,还是能治病?道理明显得很,木丸,是为嘴巴另一个功能而存在的,堵住说话的舌头,防止绽出的,不是莲花般的词句。人言可畏。可是没到了要用木头堵住嘴巴的境地,不想说,就闭上双唇即可,何必如此苦苦相逼?退一步说,就是让嘴巴说话何如?身正不怕影子斜,何惧之有?

从木枷、木丸、拶子、杖等发展到后来的站笼、老虎凳、车裂、囚车……随着更复杂更凌厉的木器出现,颠覆了我对“木讷”一词的理解。因为这些木器看似自然或不自然地出现,竟然精准地对准肉身的每一处。这不是偶然与巧合,而是存在着某种宿命和玄机。这会不会是树对人类发出的暗示、警告?

米兰·昆德拉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对人类来说,有两种旧木器似乎接受不了。一个是乳夹。两块充满着阴谋诡计、居心不良的木板,竟然蹬鼻子上脸,僭越到为人类孕育、繁衍的乳房上。哪个人不是靠着吮吸乳汁长大?另一个是木驴。写到此,一种带有强烈不适和侵犯的战栗袭来,从冰山之底涌上来的寒意,冷得彻骨,忍不住得闭上双眼;无法面对那个粗暴阴暗、不人道的家伙。

一块木头,如果不能放过隐私,或者侵犯我们最不该触碰的地带、来路和尊严,还是木头吗?

佛经里有个词,叫棒喝,也叫当头棒喝。我想说的是一块进入庙堂的惊堂木和一支签筒里的木片。

从一棵树上,任意截取一块普通的木片,置于庙堂之上,就有了风雷般的威风,就有了美其名曰的名字:惊堂木。处于声音里的人,无不胆战心惊,吓得魂飞魄散者也有。姑且不论木头之外的事,就惊堂木本身,为什么要发出震惊的声响?何事震惊?声音的背后,意欲疾呼什么?以它现在的身份与位置,是断喝、制止、审判还是重新救赎?惊堂木与案桌的撞击声里,庙堂里响起一阵整齐威严的声音;随即,在签筒的配合下,另一个尺把长的木片,承载着某种字符或图案,掷于地上,一件件云山雾罩的事情就此得以审判,揭开真相。

更加令人警醒的器物,应该是木棺。这总结着生,也开启着死的木制容器,以不朽的名义别离人间。对现世来说,一切纷繁,终究不过是一件器物、一块木头、一粒尘埃或一段慢慢消失的记忆。此后经年,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什么都没有。佛家还说,唯有慈悲可止杀戮。如果说木头还有什么不解的话,那就是七层宝塔的矗立意义,一层、两层、三层——背负着浮屠、教义、壁画、经书及佛偈,一层层修行树、人以及万物。

穿过黑夜,阳光降临。回眸中,一棵或无数棵树在风中萌芽抽枝整叶,伴随着人类的生生死死,继续着世间轮回或超度。

【杜怀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现供职于江苏省徐州市文联。作品散见于《山花》《作品》《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著有《苍耳:消失或重现》《大地册页》《大地无疆》《大地散曲》等多部作品。作品曾入选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国家“十三五”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国家出版资金资助项目,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三、六、八批重大题材项目等;曾获第五、七届紫金山文学奖、老舍散文奖、三毛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多篇(部)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