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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4年第1期|梁晓阳:回到天堂
来源:《广西文学》2024年第1期 | 梁晓阳  2024年01月26日11:54

调到文联后,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回一趟老家,既是看母亲,也是创作上一种深入生活、体验生活的需要。比较起来,更多的是一种情感的追寻,人到中年,越来越想回老家看看,看看山,看看河,看看人,想一想自己与老家经历过的事。

老家叫安平村,处于天堂山脚下。天堂山属两广交界云开大山余脉,云开大山分为南、北、东北三列山脉,南列北列主要在广东境内,东北列朝西走向的山脉主要在粤西茂名和桂东南的北流容县境内,天堂山脉就是其中之一。

出北流市区,沿205省道往南行驶二十五公里,在平坡村转入010乡道,再行驶十五公里左右,就到了隆盛镇安平村。过村委会走六百米,就是我的老家大田头生产组。进到村口举头一望,峰峦如聚高入天际的天堂山脉就矗立在眼前。

一条发源于天堂山南麓的大爽河,自北向南沿着峡谷蜿蜒流出,流经乡平、流经中和、流经平坡,在香圩村汇入北流河,北流河最终流进珠江,也就是说,我老家大山沟里的这条小河,最终也能流入大江流入海。

我是一个晚熟的人。父母说让我识性(懂事)点再读书,就推迟到八岁多才送我上小学。

父亲是村小学的代课老师,也是我的语文老师,他有一本《作文教程》,每次上作文课都要给我们读上面的范文例段,我被那些句子吸引,等父亲不用那本书的时候,我就跑到他办公室找来看,还拿到课堂当课外书偷看,后来干脆拿回家看,相当于据为己有。看多了教程,里面很多段落句子就记住了,每次作文,尤其是写景作文,我学会了“移花接木”“改头换面”,并且自鸣得意。果然,差不多每次作文课,父亲总是微笑着说:“现在我读一篇作文——”读完后也不说作者的名字,而是拿着作文本,径直走到我面前,给了我。同学们都看着,我红着脸,内心却很激动。

多年后,我对自己走上文学之路进行了回顾,我再次确信,正是父亲早年对我作文的表扬,鼓励了我,让我有了一个想当作家的梦,从此我深陷其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为人父母者当知,往往自己的一句称赞,哪怕是不经意的一个肯定,有时也会影响儿女对人生道路的选择。

初三最后一个学期,有一天,天麻麻亮母亲就起来去水井担水了,在担到第五担水进厨房时,一个踉跄,水桶“嘭”的一声碰到了水缸上,一个水桶倾倒了,厨房里水流满地,她人也扑跌在地上。等母亲站起来,才发现水缸裂了一道缝,正在渗水。母亲脸色大变,扶着那个倾倒的水桶自言自语说:“大吉利是,有水流了……”父亲赶紧找了两根细长的水线,又叫来景全帮忙,两叔侄费了好大劲才将裂缝的水缸箍上。

那些天,母亲煮饭前总绕着水缸仔细看,发现那道裂缝渗出了一丝丝的水渍,但是看起来水缸还能用,便放宽了心,说:“都算顺利啯。”

母亲免不了有些担忧,她对父亲说:“担水碰爆水缸,系冇系有乜嘢坏兆头啊?”父亲正在厨房门后埋头抽水烟筒,吐了一阵烟雾,皱着眉说:“你讲这些话系炒卵耳啯!”父亲这样说,自然是对母亲的“碰爆水缸系坏兆头”的说法不以为然。

我正在镇初中紧张备考。母亲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来看我,老师让我出到走廊,母亲递给我一罐猪油拌咸萝卜。“你加点菜,吃多几口饭,考试就好了啯。”她说。

中考结束后,我感觉还算考得顺利。可是后来同学互相对答案时,我发现做漏了一道阅读小题,那是一道比较难把握的小题,我本打算在写完作文后再发挥理解力做完它,谁知作文写完后时间也到了。那可是一道五分题啊。我隐隐觉得有些焦虑。

8月中旬,中考分数揭晓,我差五分没上重点高中线。我灰心极了,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蒙着被子发愣。那天,天麻麻亮父母就下地了,他们去田里做田间管理,撒回青肥,对面山完全黑了才回来。母亲喊了我几声,我没有回应,却耷拉着脑袋出来了。父亲坐在厨房门后,瞥了我一眼,捧起水烟筒,低头给烟筒嘴塞烟。看样子,他不知道从何处听到我考砸了的消息,大约是村校的老师路过田边告诉了他。借着昏黄的十五瓦电灯光,他抽着水烟筒,抽完了就使劲摔打水烟筒的烟屎,把烟屎摔得满地飞溅。母亲在一边生火炒菜,一边唠叨:“系吗?那日我担水碰爆水缸,那时,我就知道兆头冇好……”

十一爹每天晚上穿着中裤光着上身坐在围墙上,拿毛巾“噼啪噼啪”地拍打着肩膀胳肢窝纳凉,一看到十爹从那边巷口过来,就说:“传仁啊,世上有的事还是要认命,好比读书,有的人要复一复二始考得上,有的人复二都冇敢讲一定考得上,你以为翻过犀牛岭咁容易啯咩?系命定的啊!”

十爹也穿着中裤光着上身,肩膀搭了一条手巾,这时也取下来“噼啪噼啪”地拂打着脖子、肩膀和胳肢窝,靠着围墙说:“系啯,就像我们屋里景海景全景强三兄弟,冇读得书啯,这世估计都冇翻得过犀牛岭走出天堂山了,听他们讲了,冇读书就冇读书,揾到饭他们就吃,揾冇到他们就冇吃!”

龅牙三奶赤着双脚走来了,露出两颗龅牙,慢悠悠地说:“你们只只都讲要读书,我景先冇读得书,在安平村里又冇见佢饿得死?”

十一爹笑哈哈地说:“做田如果饿死人,还是共产党社会啊?读得书去,以后坐办公室舒服啊!天热了有电风扇吹,冇像我们,只能够拿条手巾拂拂!”

几个人都笑起来。

那些日子,父亲藏在厨房后面拼命抽水烟筒的时间更长了。他抽的都是队里烤烟炉卖剩的烟叶自制的烟丝,呛味十足,常常熏得我们也跟着咳嗽。他在门后咳,母亲在灶前用火钳给灶里通火,我在房间里瘫在床上望着屋顶的檩子发呆。我可以听到地坪上的声音,并根据声音想象没看到的一切——十一爹刚从山上斫柴回来,正在围墙边用毛巾拍打着脖子和肩膀上的柴草,一边打得“啪啪”响,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睇来还是斫柴实在,一担柴卖了可以捞佢十几文。读书如果考冇上大学,翻冇过犀牛岭,走冇出天堂山,读几多书都冇有用……”

十一爹这样含沙射影就是针对我们。我有时真不明白,他和我父亲一奶同胞,为什么总是对我们冷嘲热讽?相反,对门的二爹三爹四爹十爹他们,这四个和我父亲、十一爹同一个阿公阿婆的伯父,记忆中好像没有嘲讽过我们一次。

村路上,老文盲老光棍牛有力拿着一只大喇叭扛着一面锣敲几下就喊几声: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参军报国,无上光荣!”

“……”

这年,我中考落榜,十七岁。

父亲去问了我的班主任,把看“不三不四”的课外书作为我落榜的主要原因,回来后十分生气,和母亲步调一致地撕碎了我房间里好几本《绿风》诗刊,另有几本因为放在被单下被我保存了下来。

一天晚上吃饭时,父亲突然对我说:“你去当兵吧?”

“我?”我愣住了。

“当了兵,讲冇定以后亦吃国家粮呢。”父亲面色平静。

“我——我听牛有力讲要十八岁——我啱十七……”我有些疑惑地望望父亲,又望望母亲。

“我想过了啯,我明日去揾乔梓新,请佢帮改改户口年龄。”父亲的声音很平静。

当兵,扛枪?吃国家粮?我顿时有些激动和向往。

父亲果然在第二天找到了村支书乔梓新,而且真的偷偷改了我的出生年份。

然而,一双鸭乸脚却阻碍了我走上当兵的路。我还突然间虚长了一岁。

当不上兵也考不上学的同学互相串联,商定跟人去打工。我怯怯地对母亲说:“我也想去广东打工。”母亲把我的话转告了父亲,父亲找到我,说:“你这样不争气啊,还想做泥水工?你想过没有,家里就分得一亩五分地,如果你三兄弟都留在农村,以后怎么吃饭?我们这些山冲人,要有出路就要读书,你还是赶快准备复读吧……”

第二年夏天,我如愿考上了北流高中。

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全国的校园诗人比当时的麻雀还多,我终究控制不住压抑已久的心魔,学写所谓的朦胧诗,又省吃俭用拿钱参加了吉林省作家进修学院函授班,还跟几个发烧友办起了校园文学报。

不思悔改的结果是,1991年,我高考名落孙山。

那个下午,大舅爷来我们家了。他一屁股坐在小木凳上,先是咳嗽了几声,然后抬头望着灶台旁忙碌的母亲,用一种异常不满的语气说:“晓阳系乜嘢回事呀?眼睇紧就要跳龙门了,又跌落来了……”

母亲一脸戚然,说:“命出啯,望住就要上大学了,乜人想到运冇够……”大舅爷再次咳嗽了一声,又说:“我一溜冇信鬼神啯,这回我就信了,因为太灵了,我讲的系我的二叔文富的老豆,就系我的堂细佬成章的阿公,我叫叔公,那年我同旺安的二哥守礼一起为佢揾的坟地,葬在容县大水丫,阿座山真系好山啯啊,乜人想上大学就去拜。成章带佢的仔女回来拜过两次,前年仔考上了大学,去年女亦考上了。过几日就系八月十二了,晓阳高考落榜,干脆跟我去拜拜山吧,拜了外祖叔公,讲冇定明年就考上了……”

母亲听得两眼放光,望着坐在厨房门后一直抽水烟筒的父亲。

父亲喷出了烟嘴上的两摊浊黄烟屎,望着地板吐出两股长烟,说:“去就去咯!”

父亲和大舅爷一样,一向不相信鬼神,但是那天,他们两人都对我去拜外祖叔公持相同的态度。

八月十二那天上午,大舅爷带着我去大水丫,他挑着两个箩筐,我跟在后面。箩筐里有煮熟的鸡、猪肉和搓成团的糯米饭,按照习俗,还有母亲让我带去的属于我们的那一份,都让大舅爷挑着。

我们从山脚开始爬山,走了一个小时的崎岖山路,穿过许多条山花烂漫的小道,越过一片片碧绿的草果地,走了两个多钟头后,终于跪在了这个我叫做外祖叔公的坟前。坟山比平时我见过的要光溜干净,可见人们来偷拜的传说并不假。我们几乎不用怎么除草,大舅爷就把装有糯米饭的箩筐摆在右边,把装有鸡和猪肉的箩筐摆在左边,并将两个鸡头朝向坟头。他说:“糯米饭要摆在坟主人的左边,菜要摆在坟主人的右边,左手拿饭右手搛菜嘛。鸡头朝向佢系我们应有的礼节!”

他上了三巡茶酒,叩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叨着保佑丁财两旺的话,还不忘记请外祖叔公保佑我明年考上大学。又让我学着他的样上了三巡酒,催我说:“讲出你的愿望啊,请外祖叔公保佑你考上大学啊!”我刚开始有些赧然,大舅爷一催,我就大胆了,叩了几个头,说:“外祖叔公,保佑我明年考上大学!”大舅爷又说:“考上了明年又来拜,讲吧!”我便学着说:“考上了明年一定再来拜你!”然后我们两人烧纸钱,接着烧了一挂炮仗。

回去的时候,路上遇见了三个放牛的小孩,他们看着我们,唱起村里早就有的《拜山谣》:

拜山佬,行悠悠,担乜嘢?

一头糯米饭,一头熟鸡兼烧酒,

畀我一团糯米饭,保你有捞头,

……

唱完他们又嘻哈大笑。大舅爷咳嗽了一声,对我说:“好事,好事,今日遇上贵人吉言了!”他就朝那三个小孩喊:“过来,吃糯米饭!”那三个小孩果然走过来。大舅爷一人给了一团圆圆的糯米饭,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大笑着,跑了。大舅爷又咳嗽了一声,望着我说:“一拜得山就有仙童(把望牛侬当作仙童)帮你唱,我敢讲,你明年中定了……”

我咧嘴笑着,抬头望向对面深蓝的大山。

“赶归回——回——”

“赶归回——回——”

对面的四胜顶上,传来了斑鸠悠远的叫声。

那晚回到家,我带着乐滋滋的心情睡着了。到了后半夜,我看见一个白胡子老人企在窗口前,双目放出慈祥的光,脸上还笑眯眯的,我以为是我只在幼儿时期见过的阿公。

“阿公?”我问。

“你今日跟守信来拜我,我会保佑你明年考上大学啯。”原来是大舅爷的叔公。

“你真系可以保佑我考上大学?” 我惊喜地问。

“当然啰。但系你亦要专心复习,我在天上睇着你。”他捋了一把白胡子说,笑容更明显了,我正想起身过去拉他的手,他却缓缓地飘起来,穿出窗户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我从床上坐起来,看见了窗外灰白色的天堂山脉,月亮像房间里的洗脸盆一样大,白亮亮地挂在四胜顶上。

1991年秋天到1992年夏天,在父母的催促下,我做梦都在背诵数学公式,《绿风》诗刊也被严严地压在了箱底。我像忍着毒瘾一般不敢再捣弄文学。终于,我考上了广西师范大学,但却是个委培生,每年要交纳两千六百元的培养费,这笔钱在那个年代是个大数,对于已欠下三千多元债务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1993年春节刚过,父亲同意四十多岁的母亲去东莞一家纸袋厂打工,每月给我邮寄一百两百不等的生活费。这年九月,二弟也读了大学,我们除了暑假寒假回来帮工,其他时间都在校。三弟那时已退学去深圳打工。父亲一个人在家里既当老师又当农民,在学校备课上课,课后耕田喂猪。

大一暑假,我回来帮父亲干活,惊愕地发现,四十出头的父亲,背已经驼了。

1994年春节后回校不久,父亲便来信问我找工作的打算,或许是他对我大学时期一直在搞文学早有耳闻,他以一个教师兼农民的口气告诫我说:“如果找不到工作你不但书白读了,还要遭受旁边人的耻笑。”我心急如焚,一筹莫展。

无数个夜晚,临睡的宿舍里一片嘈杂声,我早早睡下冥思苦想择业的办法。我想起自己有一项算作是特长的手艺——文学,又因此想起了发表的作品,再由此想到了发表过我作品的北流文联常务副主席李洪波。那晚十一点过后,原本嘈杂的舍友早已呼呼大睡,我却兴奋得十二点也难以入眠。

第二天,我通过查号台找到了文联的电话,我怯怯地把自己的期望告诉了文联主席,他热情地说:“我帮你问问人看。”就是通过他的介绍,我有了打电话给北流报社领导的机会。我充满希望,按李主席提供的电话打过去,表达想去报社工作的意愿,报社的领导说:“我看过你的作品,你的文字功夫不错,我们也有兴趣,但是要等开会研究。”这个“研究”一等就是一个月,我再次打电话给他,没说两句对方就说“正在开会”,便挂了。后来我再打他就不接了。我没有办法,只好打电话给当时我看成是唯一希望的文联主席,他沉吟着,他肯定感到了为难,但终于说:“我再帮你问一问吧。”一个星期后,他告诉我:“不知何故,报社的人员竟然满额了,你应该去登门拜访一下他,算了,都这样了,我再帮你问问其他单位吧。”

在那个时代,连毕业返乡的路费几乎都没有的我,哪里还敢登门拜访?

1994年7月上旬,当我收拾行李,离开广西师大,上了回玉林地区的火车时,心里一片茫然,像马上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涯。

回到北流,我没有马上回天堂山,而是住在高中同学家里。到了七月下旬,我抱着最后一个希望,去玉林城区参加双选会。在那人头攒动的人才市场上,几乎所有的单位都是招收当年正式录取或者有派遣证的毕业生。有几个单位的领导久久地翻看着我的作品剪贴本,最终可惜地摇摇头:“你没有派遣证,我们没法录用,太可惜了。”

双选会最后一天,接近下班了,招录单位一个个相继收拾东西离去,许多学生正在兴高采烈地走出大门,我拿着自己的作品剪贴本和推荐表,在人才市场上如一只无头苍蝇乱窜,心如死灰,欲哭无泪。在满心悲凉地走过北流市糖烟公司的摊位时,一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看着我,问:“后生仔,你找到单位没有?”我看着他,失望地摇摇头。他说:“你过来,我看看你的简历。”我把自己的作品剪贴本和简历递上,他随便翻了翻,随即大喜说:“我公司正缺一个资料员,你是中文系毕业的,又有这么多的作品发表,你够资格了,我们签约吧!”我几乎大喜过望,手颤抖着,赶紧签约。

一切办妥之后,中年男子伸出手,满意地说:“我是公司的总经理,以后你就是我公司的一员了,欢迎你加入!”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感觉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最后一个走出门口,回望一片狼藉的双选招聘大厅,此时夕阳笼罩着市区,我抱着一沓资料,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默默地流着泪水。

我没有想到的是,糖烟公司是一家正在转制濒临倒闭的企业,我每月只领到八成工资一百二十元。年终奖金没有,只发每人一大包糖果饼干,还有一大包粉丝木耳,我骑着三弟打工买来的广东牌照二手摩托,将年货绑在后座就回天堂山,天色已晚,母亲在门口看着我解开后座的包,惊喜地说:“咿呀,过年有粉丝木耳吃吙,初几探亲又有糖果饼干,冇错了……”

因为会写材料,两年后,我被抽调到教育局工作,半年后正式调到文联,一年后,就是1998年,又调到了市委办。

那一年,我领到了三千块奖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的我欣喜若狂。除夕下午,天气奇冷,我值完班就驾驶摩托车载着妻子往家赶,准备喜滋滋过个好年。那三千块我遵命给妻子放进她的小包里又抱在我背后护着,我又估摸回到中和村天必定已黑透了,突然想起不久前传说的中和一带夜半抢劫之事,赶紧在开车前打了家里电话(那时还没有手机),让开诊所的二弟出到中和村等候护驾,以防不测。二弟听了不屑地说:“丢!三千文纸要我去做保镖?你真系笑崩我大牙啯!我经常带两三万纸去玉林进药,我冇惊过!冇使我去等啯,大胆回来嘞嘛……”

我赧然,只好悻悻地开着车冒着寒风往老家赶,未到中和村天果然就黑了,突然有一束火光在后面徐徐追来,妻子吓得箍紧我催我加油,我扭尽油门上尽挡心慌意乱地直冲天堂山……

党委办的工作让我的生活和尊严渐渐提升,我自然也更加落力了,几年后升为督查室副主任。到了2006年6月的一天,我正在市委办埋头写材料,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你老豆这几日总系喊腰痛,有时行路痛得要弯腰……”我跟二弟说后,作为医生的他知道厉害,坚决要带父亲去市医院检查,做了第一次CT后,他的脸色就变了:“我先冇讲,去地区第一医院做多一次CT再讲。”大家急急忙忙送父亲去地区第一人民医院,结果出来后,二弟讲话的声音都颤抖了:“真系衰到底啊,老豆系肝癌晚期……”

我和三弟慌里慌张地问怎么办。情急之中,二弟想到了要带父亲去广西医科大学肿瘤医院作最后的检查确认。出发前的一晚,我打电话给一位在南宁工作的朋友,他帮忙联系到了医院的一位权威教授。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三弟陪父亲坐班车上南宁。在广西医科大学肿瘤医院照过CT后,那位面容清癯说话慢条斯理的教授仔细观察了电脑上的造影,又看了我们带来的片子,最后望着我们说:“已经全部扩散了,换肝也没有用了,就算你们有钱,也没必要花这个钱了。最多可以挨到半年,也可能是两三个月……”

我的脑袋嗡嗡嗡地响着,再也听不进后面的话。

父亲很快虚弱得再也骑不动车去学校了。最初几天还可以勉强下床,一起来就蹲在大门口围墙跟,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天堂山,那里埋了许多老人。骨瘦如柴的他像一只病恹恹无法起飞的鸟。

母亲觉得事情不对,不顾我们的劝说,自己一人到路口坐上班车去中岭村找跛脚佬“问米”,探“花根”。回来时一脸恓惶,塞给我一张有A4纸般大写得花花绿绿的红纸,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八字纸”,写得龙飞凤舞,我还是能勉强地看清楚一些内容,先是看到“吉顺堂评”几个字,“梁承芝安平村大田头组桂湾社民1949年乾造五十八岁七月初八日子时生”,接着是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排列的关于“奴仆”“男女”“父母”“兄弟”“财锦”“命宫”“相貌”“福德”“官禄”“迁移”“厄疾”“夫妻”之类的推演,我看不懂,更多是看着那段判词:

详查乾造流年八字 丑提 八字偏弱 印比为用神 现行乙丑运 五十八岁 2006年流年劫财主事 天干巳木为喜神 地支卯水为喜神 大运流年用神15分 出行小心做事莫冲动不去不熟悉的地方易受亲人朋友拖累而引起官司破财 五十九岁 2007亥猪年 流年食神主事 天干癸戌为忌神 地支未土为忌神 大运流年用神20分 五行改运 配偶有利北或东方 四柱喜土 职业利农业畜牧土产矿产建筑业石灰水泥粮食等 有利方位是出生地 房子向西南或东南 床头向西南……

母亲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满脸愁容地说:“跛脚佬讲了,你阿爸花根都歪了,花枝都黄了,要扶正花根,尽量咯。又讲,你阿爸今年有大难,险在十一月,要作一次鬼始解……”

“作鬼”,就是要请师公佬来作法驱鬼。

“整那些嘢有用啯咩?有病就只有揾医生!”做医生的二弟在厨房里烦躁地喊。

“你们总系讲冇信这冇信那,一个人又怎冇讲命数啯咯?吃了咁多药又冇见好,你们做仔的冇想自己老豆好的啊!”母亲坐在火灶前的小木凳上大哭。

终归是准备了煮熟的鸡和猪肉还有米饭筷子端了出来。头扎红布带的师公在地坪上又拜又唱,火纸烧了一沓又一沓,手拿一串铜钱和三只小铃铛在桌面上摔得当当响。不知为何,我竟然想到了那些喃斋的响器声,不禁心惊肉跳,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又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悄悄地说着“大吉利是”。

我是在父亲床前看着他死去的。那天中午,在房里守候三个小时后,已经被十一爹安排做跑事的十一堂嫂阿红和二弟三弟出去吃饭。我觉得心里绞痛,就对二弟三弟说:“你们出去吃吧,我冇饿,我自己守在这里就得了……”

父亲双眼紧闭,蜡黄的脸上无声无息。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收缩成了一只晒瘪的榄子。大约是下午三点,我渴得嘴唇都干燥了,便慢慢地转身,去厨房拿碗舀半碗稀粥喝,粥是三弟媳上午煮的,早已经冰凉了,可我还是梗着脖子喝了,顿觉一股凉意穿过喉咙、食管到达胃里。我突然觉得不能待在厨房太久,匆匆返回父亲的卧房,骤然听到了一种游丝一样的轻轻拉响,瞬间——真的是瞬间——没有了,那种游丝一样的声音没有了,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我害怕,却又被一种力量推拥着上去,我大着胆子侧耳凑近父亲的脸边细听,世界万籁俱寂,他的脸部无声无息,我真实地感觉到,他是永远地走了。

我爆发一般号啕大哭:“阿爸——阿爸——”二弟和三弟快步冲进来,惊恐地大喊阿爸。我哭:“阿爸冇在了,阿爸冇在了,我们阿爸冇在了——”

“噔噔扯噔扯噔嗙,噔噔扯噔扯噔嗙,嗙嗙嗤嗙嗤嗙嗙——”

震耳欲聋的乐器声和喃斋声刹那间回荡在老屋。那样的声音,那样的环境,全将幼时我看到的恐惧拉了出来,那是一种绝望,一种消逝,一种毁灭。我们三兄弟长夜彻哭。

天亮送山时,我和妻子被十一爹告知,作为没有男丁的长子长媳,只能送到路口,然后下跪目送父亲上山。作为已有儿子的二弟理所当然地捧起父亲的灵牌,新近添丁的三弟也跟着送父亲到天堂山上。负责烧炮仗抛纸钱的人先走,负责担着父亲阴间粮瓮的人随后,然后是师公佬敲打着锣镲起步。父亲血红的灵柩被白幡覆盖着,八个大力佬喊一声起,七手八脚就把他抬出了屋厅门口,又在啪啪嗒嗒的脚步声里出了围墙大门。堂哥堂弟堂嫂们撑起套着竹竿的黑色引魂幡跟着,像拉起了一支黑旗军。

他们扛着父亲的灵柩在路口转灵,路边早备有两条长木凳,棺材搭在上面,八个大力佬开始用大杠换掉小杠,再一次喊声起,一阵炮仗声和器乐声催着重新上路。我和妻子跪在路口,目送着灵柩沿着土路上天堂山。两个膝盖被沙石硌得一阵酸疼,妻子疼得歪着身子嘶嘶地吐气。那一刻,一种深深的不孝的负罪感,伴着泪水和膝盖的麻疼渗遍我全身。

复山时,我可以去拜了。在父亲的新坟前,我烧了两炷红烛,二弟点了五炷香,三弟献上祭品酒礼,我们三兄弟三跪九叩,只是埋头拜着,没有流泪。

有一只不知名的虫子在头顶飞舞,还有风过松树梢的沙沙声,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的灵魂在盘旋?

我们一次又一次在坟前下跪、叩首。泪水这时悄悄地来了。我们在红黄色的泥土堆起的坟头边,焚烧一大堆纸钱和纸做的衣帽车房,烈焰和浓烟升腾,这是五十八岁的父亲要用的东西吗?我怎么也不愿相信,虽然经常忧思却也偶尔泛起一缕善笑的父亲已经被埋在这荒凉天堂山的深厚土层下面。

“赶归回——回——”

“赶归回——回——”

绿成蓝屏的天堂山深处,传来了斑鸠凄凉幽远划破天幕的叫声。

这些年,我发表了一些作品,出版了几本书,调回了文联工作,还去了鲁迅文学院学习。我的理想就是继续鼓捣这些文字,它们是我今生的寄托。尽管文学不一定能给我更多,甚至会让我更加痛苦。回忆我的故乡,从出生成长到现在我欠她一部说心里话的书。好在我已经努力了,历时八年,我刚刚完成了一部九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书稿,我以天堂山区为故事背景,讲述了民国末年、新中国成立和改革开放之后,几个家族几代人在不同历史环境之下为生存而奋斗、挣扎,于艰难蜕变中闪现出人性的光辉,展示了天堂山区的变迁史和奋斗史。我通过曲折多变的人生故事和神奇的岭南传说以及神秘驳杂的岭南传统民俗文化,如饮食、喃斋、过节、山歌、木偶戏、牛嘿戏、婚丧嫁娶等,力图展现岭南人文历史和民俗文化的宽博与丰富,表现南方的神秘感、历史沧桑感与现实厚重感。

我爱文学犹如爱着我的天堂,我渴望家乡文风也如山风浩荡。2016年3月18日,家乡天堂山白云飘荡,杜鹃烂漫,山腰碧绿的草甸上几十头黄牛黑牛在悠闲地吃草,山脚下,一座白墙黑瓦的五层房屋门前,炮仗炸响,彩旗飘扬,锣鼓喧天,醒狮高舞,《广西文学》组织的“重返故乡”活动在天堂山举办,同时,作为乡村振兴战略的一项重点工程,我的小学同学耿定发的天堂山度假山庄正式开业,同时宣布天堂山文学创作基地成立。参加仪式的有市旅游局局长和镇党委书记、镇长,文学界方面有《广西文学》邀请的在京工作北流籍作家林白、在邕工作北流籍作家朱山坡和区外作家李浩、弋舟、葛一敏以及本土的吉小吉、天鸟、潘雄杰等三十多位作家,当他们看到河流两岸装修一新堪称小别墅的房子掩映在荔枝、龙眼、八角和百香果绿浪之中,这些无论是外省的还是省内的作家都无一例外地赞叹我的家乡安平村是沿线最美丽的村庄。说真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太美了,美得让我不敢相信。在我的记忆中,安平村只有一条可以过单车的不断上坡又高又陡的土路,弯弯曲曲地沿着大爽河左岸延伸一直通到天堂山下,大爽河两边的房子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黄泥砖黑瓦房,零零星星的荔枝树、龙眼树和黄皮果树分布在房前屋后,不时冒出的电线杆歪歪斜斜,两根电线绕过每根电线杆上那个银色的瓷电弧后一路穿进山里,那时伙伴们都说两根电线,一根是火线,一根是零线……如今,高耸入云的电线杆上是一排排绷得笔直的高压线阵……

开业仪式过后,村里的山歌王蔡天华组织了一个男五人女五人的山歌队助兴,他们唱起了山歌:

斫柴就斫路边青,

又贪好斫又贪轻,

揾女就揾大屋女,

又贪白净又贪精。

啊——又贪啊,啊——精啊——

勤劳致富懒冇吃,

人生在世博一春。

山鸡半夜叫汤甜,

辛苦半世坐大奔。

啊——坐大啊,啊——奔啊——

……

时间差不多了,蔡天华却意犹未尽,又即兴唱了一首:

自古天堂打山猪,

冇睇电视冇睇书。

出了作家梁晓阳,

山冲写成赛首都。

啊——赛首啊,啊——都啊——

……

作家们开怀大笑。我在他们中间感到十分自豪,是的,家乡人早就称呼我为作家了,现在,我又忝列在一群作家之中。

年过七旬右腿不便的母亲总爱坐在老屋的檐街上,那只她养了八年的老柯基温驯地卧在脚前。她望着四胜顶上两架日夜转动的大风车出神,山顶时而阳光时而云雾。她对我说:“你睇,你睇,两架风车啊,像电视里两个仙女跳舞……”

我凝神看去,六枚扇叶在云里雾里时隐时现,果真像两个仙女在旋着圈儿跳舞。

2020年开始,华润电力在这里建设风力发电,自从四胜顶上立起了那架大风车后,整个天堂山脉都排满了大风车,如果走到高处瞭望,六七排山脉绵延的大风车银光闪闪,就是天上下凡的六七排长袖善舞的仙女。

我没有告诉母亲,我还看到了山那边长眠的父亲。

母亲一直在凝望,她还需要我告诉吗?

十几年了,我将很多日子放在了天堂山里,我想在这里守候出一部大书。我相信国有国运,人有命运,对于我这个从文的人来说,应该还有文运吧?有人就说,一部书有一部书的命运。我不禁想起,我写新疆的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从2003年写起,前后写了十年共三十万字,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出版社。到了2012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有一个文学原创工程,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投稿,竟然被选中了,新疆青少年出版社出版,一年后又再版,该书后来获得首届三毛散文奖。还有,我的长篇小说《出塞书》是和《吉尔尕朗河两岸》同时诞生的,更是等候了十五年。苦心人天不负,先是2018年在《中国作家》发表了十一万字,2019年又在作家出版社出版。

我又想起我的以天堂山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从2016年开始动笔,到2021年完成初稿,这两年潜心修改,历时将近八年了。我期盼这部书有一个满意的归宿。

在这种守望里,2023年5月,一个春日,林白又回来了,风尘仆仆瘦得颇具仙气的她稍事休息后,穿着白短袖、灰色休闲裤、白色网鞋,让我驾车,带她上天堂山。

那段日子,《北流》研讨会刚刚召开,还有各种评论刊物以及网络媒介都在热评《北流》,我们北流的作家和很多干部市民也在迷读。

“去我老家,路有点远,山有点高,可能辛苦。”我先打个底。

“我状态还行,我觉得可以走!”她的有力京腔显出她的意志。我放心了。心里也想,大姐从青年时代一路向北,追寻文学,她就是为文学而生的,这点旅途只是她脚边的一个泥丸子罢了。反观自己,写不下去就拍桌子,叹长气,心里顿时对她更佩服了。

出城区后走二级路,才铺装的柏油路,轮胎沙沙响,很沉静,很稳当,我想起了一个文学人正在往前走路,充满希冀和信心,又有些未知的悲壮。

四十来分钟后转入乡道,一会儿爬长坡一会儿下陡岭,车随路势,左一拐右一甩,她突然说有点头晕了,坐在副驾的妻子让我开慢点,我已经慢如蜗牛了。坐在她旁边的曹美兰问她是否要喝水,然后听到倒水的声音,她轻声说:“嗯,好,好,谢谢美兰。”

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觉得漫长如年。毕竟,去往我老家是纬度越来越高,山路越来越弯越来越陡,SUV不比轿车,左摇右晃,让大姐获得这样的体验,我觉得惭愧。

车在我的泥砖黑瓦老家门前停好时,她已经脸色憔悴,说要找个地方坐一坐,“最好是喝一碗白粥。我就好了……”我急忙忙带她去一个房间让她躺下,便去碗柜拿碗,火急火燎地舀粥,粥却是冷的,又通电加热,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等候了几分钟,锅里冒气了,赶紧舀上一碗端到她面前。

我害怕写下享誉文坛的《北流》的她,在我老家遇上麻烦。

“好了,喝了这碗热粥,好多了!”她还在吞着最后一口,却已迫不及待地说出感受了,生怕我担心过度。

我如释重负。

午饭后,我找了一个向导。她稍作休息,拿了一根木棍做助力,跟我说:“上山吧。”

于是行梯田,上崎岖山路,人人都汗流浃背了,她脖子后背掖进一块早备好的浅蓝毛巾,走得更精神了。

到了三唛尖下时,植物葳蕤,碧山之下是一条清澈的河流。我介绍说,那是北流河的源头之一——大爽河。

“哦!我终于见到北流河的源头了……”她大悟一般说,神情和语感里透露着惊奇和新鲜。

“这种是猪屎木头,那种是狗嘿头,还有马骝卵……”在河坡上,向导说出的植物名字野得让我们哈哈大笑。

她忙着拔马骝卵,一把一把带着蓬松泥土的槟榔状马骝卵呈现在眼前,“哎哟,好多!”她兴奋地嚷。我打开手机用行色搜寻学名。她却说:“不用搜了,我就要这种。”她欢喜地放下马骝卵,拿笔在本子上不停地记录。

“这回有得写了!”“这”字声音拉得有力且长。在背带藤叶的掩映中,她将拐杖支在腰际,刷刷地记着,偶尔抬头,拿笔的手撩了一把白发,细长的眼睛闪着水光,朗声说:“《北流》之后,我还是要写的,而且要写一批植物,有可能是一个后传……”

她说得简洁甚至铿锵,带着有点浓的京腔,我印象中的北京人说话也是这样铿锵的。当然,她也带着一点儿北流口音。

“野气横生”“蓬蓬勃勃”,这是评论界对她的作品的独特评价。

一株野百合顶出两朵花,淡绿修长的花梗坚强地横扛着前方一个大喇叭,那是乳白色的花瓣、朱红色的花蕊,啪地撑开了一片天地,孤独野性地傲放。

文学也实在应该像野百合花一样,孤独野性地傲放。比如她。比如更多的她。再比如我。

“赶归回——回——”

“赶归回——回——”

黛色的天堂山上,传来斑鸠悠远深长的叫声。

和野百合轮流照过相后,我们下到河边,各自找了一块石板坐下歇息。她望着嶙峋怪石和清澈的水湾,忍不住下去撩了几把,水花扬起,她瞬间回到了童年的北流河。

我说:“人其实可以踏进同一条河里……”有人在旁边笑起来。可她沉思着说:“嗯。”

山风吹来,很凉,撩起了她银絮一般的头发,她趁势站起来,说:“哦,晓阳,把马骝卵给我,我要洗一洗。”我连忙打开袋子,她双手掬着一捧马骝卵,弓着腰,往水湾走,左手的手表和右手的镯子跟带泥的马骝卵两相对照。她边走边爽朗地笑,头上的银絮衬托着她苗条瘦削的身形,仿佛一位缪斯神女。

小水湾的涟漪一圈又一圈荡漾。那些槟榔形状的马骝卵被洗得透明透明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望着她,望着马骝卵,也望着那些涟漪,出神。我仿佛看见了我的文学梦想,闪着光,也在荡漾着,淙淙流淌,流进北流河,流到大地方。

我在看她的瞬间,也看到了对面四胜顶的大风车。蓦地,村里山歌王编的那首山歌在我耳边响起:

风车咁大运咁大,

大风吹过四圣丫。

转了小运转大运,

日转夜转到我家。

啊——到我啊,啊——家啊——

作者简介:梁晓阳,广西北流人,出生于两广云开大山余脉天堂山区。出版有长篇小说《出塞书》、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散文集《文学中年》等多部作品。曾获首届三毛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