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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1期|李一默:星云轨迹
来源:《绿洲》2024年第1期 | 李一默  2024年02月05日08:59

1

1983年夏天,即我爹娶我娘的第二年,在我爷爷的安排下,我爹带着挺着大肚子的我娘搬到了县城北边的移民村。那年,我爹刚满二十岁,浑身力气,却没啥正儿八经的营生。我爷爷搞来一辆二手三轮车,开始在县城汽车站摆摊卖西瓜。初来乍到,我爹并不敢高声叫卖,每日傍晚收摊时其他小商小贩皆售卖一空,只有我爹的西瓜所剩不少。如此下去,亏本无疑,我爷爷知道我爹不是做生意的料,却也不忍心送他进塔山煤矿承接父业。

某个黄昏,一个梳着中分的长发男人突然来到我爹摊位前,说瓜他全要了,要求我爹把瓜送到县剧院。我爹高兴坏了,把脸笑成一个大大的向日葵,跟在那人摩托车后,吹了一路口哨。之后每隔几天,那人就来一次,我爹跟他渐渐熟络起来,得知他叫储建业,在县剧院食堂负责采购,巧合的是,他家也在移民村。同年秋天,我哥林春宇出生,一周后储建业儿子储歌出生,两家人都很高兴,合办酒席庆祝添丁之喜。

我出生时已经到了1989年。我的出生是我们整个家族的一件大事。据我爷爷回忆,我出生时的那个黄昏,天降大雨,雷声一阵接着一阵滚过天边,炸出巨大的赤色火焰。我娘躺在炕上,焦灼地等待着我。按理说,前有生我哥的经验,产下我应该更为顺畅才对。可事实并非如此。我始终不愿意出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事情变得容易。我娘脸色苍白,额头的汗珠被我爹擦掉又很快冒出来,她在痛苦地呻吟,我奶奶则端着热水盆在地上走来走去,而我爹则不断咒骂。眼见时机成熟,我握紧双拳,蹬了蹬腿,最先挤出脑袋,很快,赤裸着来到了人间。又是儿子,我爹嘟囔了一句。我娘并没搭理他,生产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想庆祝,更不想说话。显而易见,我的出生明显带有偏执的秉性,我的嘴巴紧闭,双拳紧握,俨然一副斗争到底的模样,全无顺从之意。我爹以为我是个哑巴,使劲拍打我的屁股。我奶奶喊,慢点慢点。我爹不听,一直拍打。我没忍住,终于从嘴里挤出一声哭叫。也仅仅是一声。我爷爷已经从门外进来,躬身亲我的脸,边亲边笑,边笑边说,好小子,雨停了,日头也出来了。我爷爷的胡茬硬扎扎的,鼻息中布满了烟草的味道,让我倍感亲切。我爹跟着我爷爷的目光游走了好大一会,终于落在玻璃上的剪纸窗花上,那是一条盘云而卧的大蛇,与其说它是被晚霞的余晖点燃了,不如说它是被唤醒了,红光熠熠,跃跃欲飞。当然,我娘后来告诉我,生我那天并未有大蛇入梦,也无别的什么巨兽,总而言之,并无异象。除了我时不时踢她的肚子让她疼痛难忍,那段时间她睡眠还算平稳,只是觉得嘴里有些寡淡,就想吃点酸的,于是每顿饭我奶奶都会加入不少陈醋。

我出生前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几乎都是我爷爷告诉我的,而我自己则没什么记忆,好像它们从未发生,即便发生也是另一个人的故事,怎么说呢,似乎更接近于一段传奇。大概七八岁或者再大一点的样子,我才逐渐从流逝的时间之河中打捞出一些记忆的碎片。那个时候,我爹在汽车站旁盘了一个门面,卖蔬菜瓜果和坚果,供养两个儿子上学,已经退休的爷爷就在店里帮忙,只是,多年在矿底挖煤,他的肺里早已吸入大量煤尘,再加上嗜烟如命,没几年他竟撒手西去了。

2

储歌站在城墙上,用弹弓把一只麻雀从树上打下来,我哥先跑过去,拎起它的两条细腿。它的肚子被储歌特意挑选的玻璃片划开,嘴角也渗出血迹。它刚长出羽毛,褐色的毛中夹杂了一些细细的白。它还没有彻底掌握飞翔的本领。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把它埋了吧,我对我哥说。林春宇以轻蔑的眼神注视着我,说就不该带你出来。我又说,把它埋进土里吧。我记得我爷爷有一次跟我说,他把一只刚死掉的黑狗埋进了土里。这次,不光是林春宇,储歌也有些按捺不住了,说,真没意思,每次都这样。他一边说一边推了我一下,我险些跌倒。

林春宇没动。他俩是一个阵营的,而我根本撼动不了,更不可能融入他们。我能被允许跟着他们玩耍,已经是他们给予我最大的恩赐。在我出生之前,他俩就已经建立了坚固的联系,而我的出生,只可能进一步固化而不是摧毁这种联系。正是我的出生,扰乱了原来的家庭秩序,我顶替了我哥,将他推上长子之位,在我家长子意味着谦让和舍己,而以我哥的年纪,自然不懂这些。不过,他倒是从哥哥的身份中得到了一点权力,并以此对我发号施令。我出生的那天,尽管外面漫天大雨,他还是选择与储歌躲在城墙下,很晚才回家,甚至我出生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去储歌家留宿。

我俩关系逐渐正常化,应该始于他去鹿城读大学时。每隔几天,他都要给家里打一个电话,跟我爹娘正说着,突然话锋一转,问,雷雷在干啥?躲在后面的我,在爹娘眼神的逼视下只能慌里慌张过来,喊他一声哥。他俨然早已熟稔长兄角色,对我的学习问长问短,语气温柔,与他当年咋咋呼呼的样子判若两人。我只能含糊应对,然后找一个借口把电话重新交给我爹娘,跑到门后继续偷听。

可是,放暑假回来,他又不在家待着,简单问候我几句,草草交差那种,然后一趟又一趟往储歌家的纸扎店跑。储歌的态度其实有些冷淡,像打量陌生人那样打量他,有一回我站在旁边,早已察觉,使劲给他递眼色。可他置之不理,或者说,他明知故犯。他就像多年后我从一本书上读到的那个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后来,他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堆石头,煞有介事地给储歌介绍,那是他从鹿城带回来的。五颜六色的石头并未激发出储歌眼里的光,反而招来了他的厌烦。

储歌低着头,继续做纸扎,那似乎是一只白鹤,横躺在地面上,脖子和腿都极长,全身裹满了被凌乱剪开的白纸,有的部位疏,有的部位密,储歌正把一片片白纸粘在它的身上,让它羽翼丰满,更圆滚,更厚实。我哥蹲下身子,也拿起一片白纸,却不知往哪里粘,只好把手悬在那里。他笨拙又努力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我。他把白纸往储歌手边移去,当然,储歌并未搭理他。我哥从小练习舍己,自然不会将这点委屈放在眼里。他心生一计,从兜里拿出打火机,又从烟盒中摇出一支烟,啪一下就点着了,我都不知道我哥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不过,这已无关紧要。储歌终于看了他一眼,又用目光扫了一眼旁边的金童玉女和摇钱树,以及后面一大片花花绿绿的纸车纸房子,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哥见达到目的,笑着又点着一支烟,递给储歌,储歌自然不接,从轮椅上欠起身子推我哥,这是下了逐客令,可储歌的脸上肌肉似乎放松了,有一抹神秘的笑意匆匆划过。我哥才不会动,将两支烟齐齐叼在嘴里,闭着眼睛,缓缓吸,缓缓吐,烟雾很快环绕于他周围。这是那个夏天最为动人的一幕,也是给我印象极为深刻的一幕,因为他抽烟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爷爷。

3

我爹在我爷爷去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表现得极为正常,这让我觉得我爷爷压根就没死,而是享福去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两个陌生人来到我家,自称是塔山煤矿人事部的,说要中断我爷爷的退休金,特来调查。两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寻找我爷爷的痕迹。他们也许不会想到,煤矿的没落不久就会到来。我爹对他们反客为主的态度没有丝毫回应,原来他并未把我爷爷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就走漏了风声。既然我爷爷已死,确实也没资格再领,我爹自知理亏,沉默着签了字,送客闭门。我爹盯着床底我爷爷留下的木箱子,小心翼翼打开,防尘镜,蓝色工服,一个羊腿烟锅,剩下都是崭新的衣服,都没穿过。

我爹被一张黑白照片吸引,巍峨雄壮的城墙下站着两个精壮汉子,一个是我爷爷,另一个是我爷爷的弟弟,即我二爷爷。据传,我二爷爷当年沿着晋商一路北上的路线,出杀虎口,进内蒙古,独自谋生去了,后来竟然不知所踪,总而言之,与我爷爷断了联系。我爷爷很少提及此事,多年前,他多次出口外找寻,终无下落,从此不提。

经过多年人世颠簸,我才有所领悟,我爷爷好像抽走了我爹的魂灵。我爹其实在我爷爷去世的那一天也死了,不过,几十年后他才被埋葬。靠着开店,我爹供养两个儿子上学根本没多大压力,可是,县城里的水果店铺越开越多,生意也越来越难做,我爹墨守成规,看不清形势,对市场的种种变化不知变通。最糟糕的是,他染上了打麻将的恶习,经常撂下店铺,跑到两条街开外的麻将馆去,一玩就是一整天。他的头发开始掉落,腰上盘着好几圈赘肉,走路连呼带喘。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差,输了钱回家,冲着我和我娘一通发火。那时候我读初中,林春宇已经考上了鹿城的大学,接听林春宇的电话似乎才能让他心情好一点。

尽管如此,在埋葬我爷爷的那天,我爹似乎并没有多么伤心,起码看起来还算正常。不光我爹,林春宇也是如此。我还记得,林春宇让储歌打他几下,以此激发他内心的悲伤情绪。可是,储歌打完,林春宇不但没哭,还咯咯咯笑了,这惹得储歌也跟着笑了。

钉棺那夜,院子里响起唢呐声,吹者将唢呐一会朝天,一会对着灵堂,吹得摇头摆尾。我爷爷躺在狭窄的棺材里,被天蓝色寿衣裹得严严实实,好像被人强行塞进里面,只露出一方小小的脸,说脸其实并不准确,应该是一张紧贴头骨的疲沓又粗糙的薄皮。我不太相信这就是那个曾背着我爬城墙、带我下河游泳、夏夜指给我满天繁星的爷爷。在我的注视下,藏在寿衣里的爷爷还在一下一下变小,马上要消失掉了,我赶紧大喊一声,想要把他留住。我爹放下锤子瞧了我一眼,以为我受了什么刺激,他还让林春宇把我带到一边去。随着最后一记锤子落下,我爹口中喊出最后一声“爹,躲钉”,棺材盖吞掉了最后一丝亮光,我喊出最后一声“爷爷”,就像平常的日子我喊他那样,不过,这回是在心底喊的。这样的呼喊,并不悲伤,在我那样的年纪,并不清楚悲伤的含义,即便是我爹,也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感受到降落在身上的悲伤。

我爷爷之前跟我说过,人死后,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看着大地上的亲人。那天后半夜,四野俱寂,天空幽蓝深邃,群星闪烁,似乎都要掉进我的眼睛里。

4

储歌家跟我家隔着两条巷子,在我出生后,以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哥经常去储歌家留宿,我也去过几回。储建业个子很高,满脸胡子,鼻梁坚挺,用我爷爷的话说,如此面相,祖上必是口外的。对此我不太清楚,不过他人很热情奔放,每次我去,他都要招呼我吃水果,其实,那些水果就是从我家买的。他的老婆顾玉梅是县剧院演员,主唱道情,既能扮演《金镯玉环记》中的小生雷宝童,也能扮演《卖妙郎》中的青衣刘慧英,总而言之,各种行当信手拈来,抑扬顿挫,栩栩如生。当然,这些都是听储建业说的。他家墙上还挂了顾玉梅演出的剧照,后来,越来越少,直到一张不剩。顾玉梅极少在家里唱道情,也很少做家务,储建业觉得,嗓子要养着,身子也要养着。这么说来,储建业确实懂得疼老婆。

2000年前后,县剧院由于经营困难,裁掉了一部分人,顾玉梅和其他几个聘用人员正在其中。储建业早就不干食堂采购了,他雇了几个司机,专门开大车拉煤。储建业脑子活,与人为善,混得风生水起。储建业对顾玉梅说,就在家待着,我养你。顾玉梅刚开始还能待得住,时间一长就有些无聊了,开始在家唱道情,她不光一个人唱,还喊来几个关系要好的姐妹,在院子里搭个简易棚子,一唱就是一整天。她不光在家里唱,还去外面的城墙上唱,吸引来不少人围观。人到中年,顾玉梅的嗓子依然清亮,再高的音也能拿捏住,收放那叫一个恰如其分。因为玩耍的心态,所以顾玉梅比在舞台上更加放得开。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些腔调和动作她是一样都没丢。后来,她们姐妹当中有人提议组个道情表演团,就叫玉梅道情团,在县里乡下巡回演出,肯定火爆。顾玉梅拉不下脸面,再者,储建业也极力反对,玩玩还行,直接组团巡演,这不是跟县剧院对着干吗?当然,玉梅道情团也就是说说,顾玉梅姐妹几个也就是玩玩,事实上,唱过一阵子,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她们就有些懒散懈怠了。

那个时候,城墙正被逐步纳入县文旅局统一管理,很快就被圈成景区,已经不允许人们私自上城墙,更别提上城墙表演了。当然,这自然不会难住我哥和储歌那些孩子们。他们还是会偷偷爬上去。不过,我哥那时候在县城一中复读,前一年高考的失败并没有让他气馁,他似乎相信通过自己这一年的辛苦付出一定可以一击即中,从此改变命运。虽然我哥多年贪玩落下太多功课,但凭着他的坚韧的意志力,终于敲开了一所大学的大门。不过,关于此事,我更愿意相信那是命运的眷顾。

5

多年后,我走出右卫县去外地上大学,经常梦见移民村后的那道城墙。城墙乃后来所修,犹如一条巨龙,巍峨高大,弯弯绕绕,爬进县城后莽莽苍苍的群山中。建县之前它就已经横亘在那里了,至于多久,我爷爷也说不清,只听说最早始于秦始皇时期,中间历经不少朝代,雨淋日晒,大风侵袭,大部分墙体毁弃,变成土块消失在大地上,几座无顶城楼隔山相望,串联起早已消失的边墙,整座城墙就像一条大蛇忽明忽灭。

小时候上城墙玩耍,它已恢复原貌,城楼加了顶,画了画,外面的飞檐上也挂了大铜钟,那些断裂的墙体也被一一砌起。墙体很高,我站在城墙下仰着脖子往上看,整片天空一分为二,疏星朗月,一层清冷的光打在墙上。在一些杂草丛生之处,城墙会矮一些,但要想爬上去难度还是不小。在很多个夜晚,我还是看见林春宇和储歌踩倒杂草,小心翼翼攀砖上墙。每一块墙砖就是一片蛇皮,光滑细腻,攀抓不得,只能一人踩另一人肩,合力上墙。我躲在不远处,明月当空照,夜风吹树梢,不时传来几声鸟叫。一块石子突然向鸟鸣处砸去,惊得几只夜鸟乱飞乱撞。林春宇和储歌的笑声很快在夜空炸开,传向黑暗中的深山。

后来,越来越多的孩子爬上城墙,组成阵营,占楼为王,互相对峙。他们用弹弓和石子作武器,在城墙上跑来跑去,喊声震天。大人们也不怎么去管,在他们眼中,这不过就是一场孩子们的游戏。而储歌正是在其中一次游戏中踩空,从城墙上掉了下去。悲剧必然会引起关注,正如痛苦会带来反思。城墙周边很快围起一大圈铁丝网,不允许人们靠近。就这样,休整了一阵子,再次开放时城墙已经是一个收费的景区了。

储歌呢,其实伤得并不严重,摔断了腿,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又很快站起来,初始拄着拐杖,后来弃杖疾走,奔跑如飞,尽管如此,后来他还是习惯坐轮椅。储歌也不愿意上学,一直待在家里,很少露面。我哥找过他几回,他话极少,精神状态也不好。隔阂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哥那阵儿初三毕业,成绩还不差,本来打算去龙城读高中,我爹已经托关系联系了一所不错的学校,后来我哥还是留在了县一中,用他的话说,离家近,想回就能回。我爹一直沉迷于麻将,看到儿子能上高中,留在县一中每个月还有一点补助,自然不会再说什么。我哥隔两周,或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他去看望储歌,储歌几乎不理,我哥的疗救作用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不过,我哥应该继承了我爷爷的坚韧品格,并未因此而气馁,有好几次,我都看到储歌跟着他重新登临城墙。我哥从小受到不少冷落,早已练就了强大的免疫力,在很多事情上,他很有主见,冷静果断,完全就是我爷爷的做派。读大学要离开县城了,他本可以南下去龙城,最终还是北上去了口外的鹿城。

6

储歌家搬离移民村的前一晚,我哥匆忙从鹿城赶了回来。鹿城距离我们县300公里,我哥搭了一辆拉煤的大车,太阳刚刚收回了它暗红色的尾巴,我哥就闯进了家门。他从上到下被一层黑色笼罩,好像他才是召唤夜晚的使者,携带着神秘和虚幻的双重色彩,唯有背上的蓝色书包凸显出他的肉身,证明着他的现实身份。他从书包里拿出很多与储歌有关的物件,弹弓,石头,玻璃珠,纸元宝,还有一张两人站在城墙上的合照。照片是多年前储建业用新买的相机所拍,那时候还可以登上城墙,迎风狂奔,储歌双腿俱好,健步如飞。

我哥沉浸在往事中,忍不住落下泪来。我爹娘,包括我在内,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明白其中的感受。我哥一路颠簸回来,直奔储歌家,却没看到储歌,只看到顾玉梅坐在椅子上,招呼几个壮汉往车上搬东西。好几个大箱子,塞满了五颜六色的戏服戏帽,还有鼓镲笙等乐器。顾玉梅每次看见我哥,总能看到多年前那场坠落事件,甚至看到储歌身上灾祸的来源,毕竟我哥当年也在城墙上奔跑,最终却安然无恙。顾玉梅脸色冷冷的,多年前储歌从城墙上掉下去,我哥奔跑着回家告诉她。顾玉梅在台上表演,台下乌压压一片人,再大的场面她都不会乱了阵脚。可是,我哥还未开口,她已猜出七八分,我哥话未说完,就像一群野马从她心上狂奔而过,她惊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用双手拍大腿,停不下来。储歌已经被储建业抱着送去了医院,她终于平静下来,只要看向我哥,总是那种冷冰冰的表情。之后每次我哥去她家,她总是如此。我哥也没看到储建业,远在鹿城的他不知道的是,储建业其实消失有一段时间了,不过,除了储歌,其他我哥一概不关心。

事实上,事情都是一环扣着一环,一个人的命运影响着另外一个人。时间再往前推,具体也说不清哪一天哪一时哪一刻,更说不清是谁突然打开了一个魔盒,总而言之,种种不如意就接踵而至了,不可扭转。先是储歌摔坏了双腿,从此寡言少语不再去上学;再是煤矿日落西山,储建业急于跳出困境转战建材行业,轻信于他人,几辆大车换来的钱都被骗去,欠下一身的债务;县剧院经营惨淡,顾玉梅的几个老相识相继离开剧院,为了赚钱,顾玉梅与她们组团在周边县域演出,冬天路面光滑,大篷车一头栽进沟里,三死五伤,要不是顾玉梅坐在车斗里,结果真不好说。顾玉梅命大,只擦破一点皮,后来,她们仍坐着大篷车四处演出,唱的早已不是道情,道情少有人看,挣不下几个钱,唱的是红白喜事上的应景曲儿,主人家要求什么,她们就唱什么,总之要把气氛搞好,该笑就笑,该哭就哭。顾玉梅的嗓子也不再清亮了,变得低沉,甚至有一点点沙哑,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在高音处突然发力。有一回,正在唱《难活不过人想人》的顾玉梅突然哭出了声,好像躺着的是她的亲人。顾玉梅唱腔变哭腔,一声一声低下去,就像落在她头上身上的雪花那样,终止于无声无息。后来,她一寸一寸跪下去,沉沉磕了一个头,然后才把掉在地上的话筒捡起来。从此,顾玉梅开始接哭活,再后来,有人转让纸扎店,她也索性接了过来。

当然,这些都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当时无人知晓更无法预测。我只记得,那是我哥刚刚踏入大学校门的九月,一个天气突然转凉的夜晚,我哥又重返储歌家,他试图再做点什么。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我跟着我爹也去了。东西全部搬上去,车还没装满,储歌家确实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了,每隔一段时间,债主们都会上门扫荡一回。顾玉梅坐在大门口的马扎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头顶一盏巨大的院灯,洒下无数灿灿黄光,泼了顾玉梅满身金黄的颜料,她俨然黄金塑身。我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摇出一支,给顾玉梅递过去,顾玉梅叼在嘴里,我爹又把打火机凑上去,啪一下,一束火焰从虚无中诞生,火舌舔了一下烟头,顾玉梅狠狠吸一口,连续吸了好几口,嘴上就像叼了一朵越来越明亮的梅花。

我爹不善言辞,一直沉默着。我爷爷当年对我爹说,小储对你有大恩。这一点,我爹自然知道,也一直铭记于心。储建业家出事,我爹帮过几回,出钱又出力,只因能力有限,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再者,储建业要强,宁愿自己承受也不想麻烦旁人。我爹于是作罢,不过心中仍然愧疚。当我哥一次又一次去找储歌,我爹非但不阻止,还尽可能给他创造条件。这次我哥能回来,正是因为我爹。我爹大概希望借助此种方式,以减轻他心中的愧疚感,虽说自私倒也不是不可理解。人到中年,各有家事,早无多余身心应付其他。储建业明白这一点,世事变迁,很多关系再难回到从前,储建业早已看开,也劝我爹看开。从这一点来看,储建业依然还是那个储建业。

7

我出生那年,我爷爷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杨树,打我记事起,每年夏天的夜晚,一家人总会坐在树下纳凉。夏夜的天空干净无比,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挂在树梢,无数颗星星立即回应,以某种规则和图案,组成斑斓璀璨的星群,如一双双眼睛,与我对视。我小时候以为它们很近,抬头可见,伸手可摘。后来才知道它们很远很远,远得我用漫长的一生都无法抵达。夜色笼罩大地,很多时候大家都不说一句话,任由夜风拂过脸颊,爬上树梢,把月亮擦拭得更加澄澈清明。这个时候,我爷爷总会从凉席上坐起来,点一支烟,还未抽尽,又往嘴里塞一支,悠悠吸,悠悠吐,跟我们开几句玩笑话。肉眼可见的星星极其有限,更多的星星咱们是看不见的,它们就在天上自由穿梭呢,我爷爷笑着说。我爷爷说着,还不忘摸摸我的脑袋。又是一阵风,杨树叶窸窣窸窣响,惊起一只夜鸟。看,看,说不定有一颗星星刚好落在了树上,星星降落的时候,也是悲伤到来的时候。我哥才不相信,拍拍屁股站起来随着我爹娘进了屋,只有我盯着黑暗中的杨树,希冀从中找到一团明亮的火焰。可是,除了婆娑的树影摇落下满地白光,别的我也没看到。也许,它早已变成了一片树叶,或者,一截月光。

在储歌家搬离移民村的那个夜晚,地上人们不语,天上众星沉默。有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我哥站在储歌家大门口,目送大篷车消失在小巷尽头。他把目光收回来,扫荡着储歌家空洞的院子,久久不愿离开。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爷爷的话,我哥的身体肯定正承受着无数星星的撞击和穿透。

我爹没有立即让我哥回家,而是一直陪着他。那一刻,我才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我爷爷的一点影子。可是,没过多久,我爹又跟从前一样。唯有悲伤的时刻,我们一家人才会站在一起。不过,这样也好,我爹的这种不管不问给了我充分的自由。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就像流水一样顺了下来,及至高考结束填报志愿,我询问我爹的意见时,与我哥当年自己填报历史专业一样,我爹也把选择权交给了我。在那个分数未出就要提前填报学校和专业的年代,我纠结到填报志愿的最后截止时刻,终于听从自己的内心,写下无一人愿意选择的天文专业。就像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坚定地认为,我不凡的出生一定意味着什么,我生命中那些重大的时刻,连同那些极其细微的小事都会被涂抹上一层不可描述的神秘色彩,从而改变命运的轨迹。写下志愿的那一刻,我仍相信这一点。

8

我的大学是在龙城读的。当初填报志愿时,已经定居鹿城的我哥建议我去鹿城,用他的话说,兄弟在一块,有个照应。我不是没想过,但天文专业所限,鹿城不好报,龙城毕竟是省会城市,选择众多。但等我真正走进大学,才意识到并非那么回事儿,大学课程包括大学数学、大学物理、理论力学、电动力学、实体天体物理等,而我的数学和物理极差,学了一年,很是吃力,而我又特别注重心理体验和感受。

我把困惑告诉我哥,他在电话里笑着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过了一会,他又说,别太局限,可以换个专业试试,很多时候并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当年他可不是这样的。他还以自己为例,说,虽然他学的是历史,现在史地政三门课他都可以教。万物混沌,一切融会贯通,他话锋一转,说当初让你来鹿城你不来,后悔了吧?我心想,这跟去不去鹿城有什么关系?再者,除了你在那,鹿城有什么好的?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我哥去鹿城的原因,直到那年夏天的暑假我去鹿城,我哥拿出那张黑白照片,我才隐约明白,我哥一直在寻找家族的足迹。我说,怎么能确定二爷爷在鹿城?我哥嘴里叼着两支烟,慢慢悠悠吞吐。我不知道,我哥说,爷爷入土都多少年了,不好说。他又说,但总要尝试不是?他把烟吐出去,过了一会,突然说,你猜那天我碰到谁了?我摇头。储建业,我哥说,好久没看见他了,差点没认出来。他怎么会在这儿?他开大车,全国各地跑,我哥说,要不去看看?

鹿城市中心有一个公园,公园内还养着梅花鹿,公园一侧,路边摊各种叫卖声,杂乱入耳。我突然想起我爷爷说过,储建业祖上好像口外的。有一年放假回县城,我爹跟我,还带着一大堆水果去了储建业家。储建业看上去绝非我想象中那样,说他东山再起好像不恰当,但确实还清了债务。储建业重新开大车,拉的不是煤,是县城的土特产,运往全国各地。储歌也愿意跟着储建业跑车,他之前不搭理我哥,只是不想面对过去。而顾玉梅的大篷车和纸扎店,几乎包揽了县城的红白喜事。那天回家,我爹跟我说,没想到他状态这么好,我当年第一次见他时,他就是这样。

我哥已经忘记了当时看见储建业的具体位置。好像找到与否都没多大意义。暮色又一次笼罩大地,我和我哥随便找了一个凉亭,蹲坐在台阶上,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有一白发老者向我俩走来,他连鬓白胡子,长脸,灰色长衫,看起来特别瘦弱。我似乎看到了我爷爷的影子。我哥已经从怀中掏出照片,看也不看递给我,让我仔细辨认是不是二爷爷。他则站起来迎上去。照片中我二爷爷才不过二十来岁。我哥大概相信,他已经记住了他年轻的样子,也一定能够认出他年老的面容。我越看越觉得不是。我哥扶着老者坐在台阶上,我总觉得他是街头乞讨那种,混口饭吃,于是掏钱想将其打发。他不要,从袖口摸出一个木盒子,让我俩猜盒子里有什么。见我哥犹豫,他说,又没啥损失,放心大胆猜。我看了一眼手中的照片,说盒子里有照片。老者笑笑,打开盒子,是个相框。老者拿出相框,合上盒子。再猜,他两眼深黑,仿佛要把我和我哥吸进去。石头,这回是我哥说的。他打开盒子,果然是一块五颜六色的石头。我猛然意识到什么,这种类似于骗局或魔术的游戏也只能是玩玩而已,我拉起我哥要走。老者却笑了,说,让我来猜。他把盒子递给我。那不过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木盒子,却很重,不知历经了多少年代,盒盖处早已磨得光滑。总要尝试不是?我哥说。我走远,背过身,把我二爷爷的照片放进去。老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待我走近,才睁开眼睛,低声说,盒子里有一只麻雀。我打开盒子,却没看见照片,那唯一能证明我二爷爷存在的照片,好像被盒子吞掉了。盒子空空,里面什么也没有。老者仍然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良久,先是一阵叽叽喳喳,很快,一只灰头黄嘴的麻雀,扑腾着翅膀,从盒子里起飞,很快消失于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