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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1期|王文鹏:苹果
来源:《绿洲》2024年第1期 | 王文鹏  2024年02月02日08:26

1

大清早,我跑到堵街东头儿的杂货店买了黄表纸,一大捆,十块。往杜丘家里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盘算,一会儿该说些啥。盘算一路,脑子里没结出一个完整句子,这事儿我没经验。还没走到杜丘家,唢呐的声音就往脸上撞,接着是笙和梆子,细分辨,能听出还有钹和镲,频率极低,蜻蜓点水。杜丘家门口人墙极厚,我努力挤进去,手中的黄表纸乱撞,不知撞了几条大腿、挨了几个白眼。进院,灵堂不小,白色的布搭在钢筋架子上,四角有石墩子压着,风一吹,整个灵堂鼓囊囊的,像是有人回来了。灵堂两边竖着一对黑色的挽联:“英灵已作蓬莱客,德范犹薰政乡人。”横批:“永垂不朽。”这四个字之前我只在烈士陵园见过。

“不用看,租的,没得选,这句我随便挑的。”杜丘穿着一身麻,膝盖上粘着蒲草。

“我鞠个躬吧!”我把黄表纸递给知客,杜丘走进灵堂跪下,知客三声过去,我鞠了三躬,杜丘跪在那儿,头贴着蒲团,动作娴熟。

礼毕,杜丘站起来,领着我往屋里走。他爸的遗像就在堂屋放着,这照片看着别扭,像是从哪张照片上截的。

“我爸猝死的,来不及准备,照片随便找的,我事儿太多,忙不过来。等忙完了,弄张好看的。”杜丘说。

照片后面是个骨灰盒子,三十公分见方,木质,刷桐油,挺亮堂。正面镶着一个圆形肖像,与遗像不是同一张,这张看着更精神一点,我多瞄了一眼,挺年轻。杜丘没说啥,带我绕过堂屋,进里屋。里屋没人,门后挤着一堆黄表纸。床上,床下都是白布条,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多是裁剪孝帽余下的边角料。杜丘让我随便坐。我说,没随便地儿。他说,没事儿,坐吧。我说,站着就行。他说,我得坐会儿,跪残废了。我没话说,想说你节哀,说不出口,电视剧里那些人老这么说,不知道咋说出来的。杜丘说了一句话,正好被外边儿的响器声音盖住了。我说,啥?听不见!他凑过来一点儿说,我给你的小说你看了吗?我说,你他妈神经病吧!他说,看没看?我说,是你死了爹,不是我!他说,有病,这谁也没办法。他一句话,把我所有的火浇灭了。

我跟杜丘认识得早,高二分班之后就在一个班。我那时候文科很烂,不得不学理科。杜丘不一样,他不偏科,他选理科是因为他爸。他爸在铁路局上班,就想他学理科,毕业接他爸的班儿。杜丘跟我同班同寝室,平常话不多,我觉得他人行,踏实,就跟他一块儿玩。高考的时候没注意,考次了,结果这家伙跟我报了同一个学校,还特别跟辅导员打招呼,把我俩分在了同一寝室。这之前我不知道他还有这一手。他说他爸每年春节都带着他四处送礼,看也看会了。高中同学加大学同学,关系好,我俩常常在一块儿玩,不知道的人,以为我俩有龙阳之好。这事儿后来不攻自破,因为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叫程雨墨。

程雨墨是学文学的,怎么认识的,我给忘了,好像是因为一次《霸王别姬》分享会。这姑娘性格好,电话加QQ轰炸,没几天就确定了恋爱关系。我经常跟她跑出去约会,一没事儿就出去看电影、吃晚饭、逛商场,最后再去酒店。有阵时间我觉得这才是大学生活。直到杜丘再度介入我的生活。可能是我老跟程雨墨提杜丘,杜丘跟我们一块儿出去玩的时候,程雨墨并不反感,反而会经常跟他开玩笑。时间一长,三个人还真的有点和谐的意思,彼此不觉尴尬。

有次正上课,程雨墨给我发信息,说她那边课很无聊,让我跟着溜出去玩。我蹲下给她打电话,说等我这边点完名。她问,啥时候点名?我说,看老师心情。她说,老师心情不好了,你就不出来了?我说,他心情不好了最好,点名早。她说,操,尹凡登,你出来不?我说,你有点文化吧,我叫伊芃澄。她说,我爱叫啥叫啥,出来吗?我问,你在哪?她说,文科二号楼一楼。我说,等着。我叫了杜丘,他有点犹豫,上课的老师是我们院长,最讨厌别人逃课。我说,逃一节死不了。他说,我之前已经逃了一节了,这次让逮着就要挂科了。我问,出不出去?他说,行吧。

我拎着挎包到了文科楼,不见程雨墨踪影。我给她打电话,她没接。我知道,她这人不会这么没劲,没事儿骗我逃课。果然,她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从背后抱住了我。我问,你上啥课?她说,现代文学史。杜丘抢先搭腔,有意思吗?她说,你真傻假傻,有意思我逃课?杜丘说,那说不好,你啥事做不出来。她对着我说,老尹,这事儿怪你,杜丘都能和我顶嘴了。我问,咱去哪儿?她说,往外边跑呗,走到哪儿算哪儿。我说,我们俩逃的可是我们院长的课。她说,那有啥。说着她往前走,不看我俩。杜丘问,老程,你教室是在哪儿?她回头问,你想干啥?杜丘说,我想去听听。她问,你一工科生听文学课?杜丘说,能替你签到。她说,老尹,杜丘疯了。我说,跟他说吧,咱们两个正好清净。她说,401。

突然没了杜丘,我们两个不知道出去干啥,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接了几次吻。校园里不少像我们这样的人,一路走下来,没话找话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在说,说里城和我家族的故事。程雨墨从来不跟我说她的过去,这让我颇为不满。令我更为不满的是,她质疑我家族的历史。

我姓伊,满族。伊是汉化姓,于数百年前汉化,满姓已不可考,我爷说大概是姓伊伯,我查过,地区不对,伊伯氏在东北,中原没有分布。我家往上数,属于满洲八旗里的镶黄旗,旗主是皇帝,正经的贵族。康熙年间,开封还是省城,我们这股八旗子弟被安置在开封里城,在拥挤的开封城,自成系统。因为是统治阶级,各方面都有优待,打小儿吃皇粮。岁月穿梭,沧海桑田,到了我这代,家里除了记得自己是镶黄旗,啥也记不住了。家里人不看清宫戏,觉得那都是扯淡。我开始写小说之后,查过不少资料,但关于里城的文献实在太少,收获不大。我曾经做过调查,主要是调查里城里的老人。调查来调查去,年龄最大的是我爷。他没啥好说的,因为他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

我爷是抗美援朝老兵,离休之后就一直住在光荣院,由政府照顾着,只有过年过节才回家里过,节过完,他又回去。他八十五岁那年,不小心摔了一下,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身体好了,脑子却糊涂了。光荣院那边把他送进了医院,他看病有优待,被安排在单人特护病房。光荣院派有专人照顾,家里人觉得这么做不行,太不孝顺了,于是开始排班儿,轮流照顾。我家就我最闲,我经常去陪着他。有次,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醒着,状态不错。他招招手,叫我过去。我坐下,他问,敌人没上来吧?我说,没,都累了,得吃饭。他说,对,他们娇贵。我说,首长,你趁机休息一会儿吧。他说,乱叫,谁是首长。我问,吃饭不?他说,我有饼干。我问,喝水不?他问,你知道哪里有水?他伸出手拉着我的领子,手上的针管晃悠悠的。我说,有水,管够。他说,那行,把水弄过来,记你头功。我说,不要功劳。他说,思想觉悟可以,回去我介绍你入党。我说,那我好好表现,你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摇摇头,你年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说,你不也是十几当的兵,别瞧不起小同志。他说,好,我休息。

在排班儿之前,我小姑给全家人下了任务,把有关抗美援朝的电影全看了,多看几遍。这是光荣院里的小何特别交代的。起初没人当回事儿,没两天大家都开始补看了。我爷平常没什么觉,一点也不累,老拉着身边人说话。从出发到凯旋,什么都不落下。我在医院待的时间最长,接到的信息最多。我爷跟我说话已经超出了抗美援朝战争,开始涉及他在洛一拖上班的事儿。他说洛一拖可以造坦克,要是哪天打起仗了,洛一拖马上就变成坦克兵工厂,一辆辆坦克开出去,直接上战场。我说,没那么些仗打,发展经济是大事儿。他反驳,你懂啥,不打仗,国家养我们这些兵干啥?不打仗,我咋养护我那一家子。我说,爷,不打仗好,咱们都有安稳日子。他问,你叫我啥?你不是老大吗?我说,中,你想让我是谁,我就是谁。我爷说的老大是我大伯,去年夏天突发心梗没了。好在那个时候我爷已经糊涂了,要不然他真挺不住。

2

杜丘坐在床上睡着了,蜷着身子,腰弓着,角度小得不可思议,像一只病死的老鼠。我站在那儿,听着外边的动静,除了阵阵响器的声音,就是人群的嘈杂。我很难从中获取有用的信息。屋里没开灯,窗帘也拉着,有点暗。我蹲下,把黄表纸摆整齐,散的也都收在一起。一边收拾,一边听着外边,再三确认,人群里没有程雨墨。

程雨墨毕业之后就回武汉去了,据说在机关实习过一阵儿,后来改去卖房了。她干什么都干不长,这事儿我最清楚。大户人家的小姐,干什么都只是体验生活,和真正的生活还有一段距离。程雨墨很有钱,起先我并不知道。前几次开房都是我掏钱。北方男人有毛病,觉得面子大于天。我家境一般,几次下来,囊中羞涩,吃饭都得跟着杜丘混。有次出去,实在没钱,就想去家小旅馆,程雨墨爱干净,不去,带着我去了主题宾馆。那晚我没睡,睡不着,不知道之后的生活咋办,老吃杜丘的也不是事儿,他也不富裕。程雨墨醒来之后,给我转了三千块钱。我说,你这是打我脸。她说,你都没钱了,还要啥脸。我说,我能挣钱。她说,我有钱。我说,你的钱是你爸妈给的。她说,在我手里,我说了算。我说,把房钱付了就成。

程雨墨为什么这么有钱,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长时间。大四那年,我忙着干各种事情,首先是选择考研还是工作。我家里坚决支持我考研,我学的是高分子材料,考研上个一般的学校,也能混得比较有出息,就业前景好。可是我这人也倔,就是不想学这玩意儿了。就算我真的考上研,我也没兴趣研究超导材料和纳米材料,这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想在实验室里把自己的脑袋搞秃。之前我跟着杜丘去蹭文学专业的课,我没咋听,都是在跟程雨墨下五子棋,在笔记本上画线格,老师瞅见了,就把笔记本收起来,扔挎包里。我对那个老师印象挺深,长发飘逸,写字时青筋暴起,写完把粉笔头随便一抛。我们专业的老师决不会这么干,学材料的,第一要义是不浪费。

程雨墨和杜丘都准备考研,我跟着混。杜丘脑子堵住了,非得考文学,他说教当代文学的裴老师特别看好他,建议他考研考本校,就考她的研究生。我觉得他疯了,就问他,学了当代文学之后干啥?不工作了?不生活了?就你家的生活状况,你觉得你可以啃老?他没正面回应,也不跟我俩一块儿复习,我俩在图书馆,他在文科楼。

图书馆网络通畅,我那阵正迷一个手机游戏,每天都打游戏。程雨墨喜欢看电视剧和综艺,看到兴起还会哈哈大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没过多久,我俩便决定监督对方学习,这招好用一点儿。可我对材料学的反叛劲儿再度上来,程雨墨也不想考文学,两人一对眼,放下复习资料,跑出去玩了。十一月底,内心的愧疚让我们两个再度拿起复习资料,临时抱佛脚。

考研成绩在春节前出来了,注定我不能过好年。幸运之神也没能照拂杜丘,他的刻苦与努力只能证明一件事——跨考文学是极其愚蠢的行为。我们三人在学校混到毕业,一阵海风吹过,各回各家。我和杜丘混在一块儿,程雨墨被风吹走了。那时候我突然发现,除了知道她是武汉人,我好像什么都没记住。

杜丘睡了有半个多小时,知客匆匆进来把他叫醒了。杜丘说,你先在这儿待着,小说我微信发给你,得看。我说,你去忙吧。杜丘说,你得看,你写得好,得指点我。知客上来跟我说,兄弟你就答应这祖宗吧,外边急着用他呢!我说,行,我看。杜丘毕业之后,跟他爸一起上了火车。他爸是列车员,前阵子刚调往郑州铁路局,当上了小领导,户口也迁了过去。本来准备时机成熟了,全家都迁到郑州去,只是谁也没想到,他爸在出车的路上突发心梗,还没到站,人就不行了。杜丘赶到那边,了解了情况之后就签了字,带着骨灰回来了。他是在回来的路上给我打的电话。他说,阿澄,最近忙啥呢?我说,能忙啥,卖彩票。他说,最近不出去吧?我说,出去啥,我爷那劲儿你也知道,得有人看着。他说,是得看着,老爷子不容易。我问,有事儿?他说,嗯,我爸没了。我说,啥?他说,我爸走了,我现在在回来的路上,我爸就躺在我膝盖上。我说,咋回事?他说,太累了,回来细说吧,过两天办事儿,你帮忙联络一下,我这边有点忙。我说,好,有啥事儿吩咐我。他说,中,就这吧,我实在太累了。那时候我看了看表,夜里十二点半,我整宿都没睡着。

我坐在床上,屋里有点暗,杜丘把小说发给了我,题目叫《苹果》。我大学毕业之后,什么都干过,什么都干不长,一年换了四个工作,找工作的时间和工作的时间差不多一样长,兜里比脸干净。我爸觉得我这人不适合寄人篱下,就让我自己开个店。选来选去,最后我选择在里城开个彩票店,福彩、体彩都卖。前期很冷清,没啥人,我就在店里看书。书都是程雨墨的。大学毕业了,书带不走,她要扔,我觉得可惜,全背回家里,一直没时间看。那阵儿突然闲了,想起来了。大概半年,我差不多全看完了,都是些小说,谁的都有。不知道是谁说过这话,书看得多了,手就痒。我没事儿就坐在彩票店写小说,来人就打票,熟的还能聊几句。闲工夫多,写了不少,写了大半年,没给别人看过,也没人知道。我手写,前期权当是练字。我大伯有几本字帖,他去世之后有人专门来借,我才知道那叫《淳化阁帖》,价值不菲,不过不全。我没事的时候拿着临,各个名家的都临。小时候有底子,也熟,写得多了,字像样了,我突然觉得有话憋在心里,不说出来不合适,就开始大量写,也不管字形了,只管往外吐,像一把砂壶。我白天写,晚上用电脑改,大半年,写了三十多篇短篇小说。

有一天,有人来买彩票,带了一本杂志。他是常客,经常来买彩票,双色球,都是随机选的,一次五注。出完票,他还玩刮刮乐,点球大战,五块钱一张,四张,输多赢少。他玩刮刮乐的时候,把杂志放在了柜台上,我拿起来看了看,是文学杂志。他问我,有兴趣?我说,之前看过几本书,没看过杂志。他说,那好办,我单位多的是。我说,不合适。他说,没事儿,你喜欢文学,这值得鼓励。我说,我自己也写一些小说,想对比一下,自己啥水平。他说,那你给我看看,我认识编辑。我说,那行,下次来了给你。他说,不用,发我邮箱就行。那天之后,他有半个月没来买彩票。这事我也就忘了,没当回事。他再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人,四十多岁,手里拿着一沓白纸,上面字密密麻麻的,我瞄见了,是我的小说。那人见我十分激动,说,小伙子,我们想给你发个专辑。

陆陆续续,我的那些小说开始在各个刊物发表,本地杂志社联合作协给我办了一个作品研讨会,我瞬间成了本地知名青年作家。这身份让我无所适从,也无意间带火了我的彩票店,但是大多数人来是讨论文学的,不买彩票,这让我很窝火。

3

杜丘还没放弃写小说这事儿我不知道。他跑火车,通常几天都不着地,不知道怎么写的。我讨厌帮别人看小说,我说不出好赖,也不喜欢那些虚情假意。我写小说,完全是消遣,要是我有别的重要的事情,绝对不会写。

我打开杜丘的小说,第一句挺有意思:“我打开门,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抱着一个孩子,孩子哇哇叫,分不出男女。”我之前看书没啥选择,看见啥就是啥,写得再差我也能硬着头皮看完。开始写小说之后,就挑了,一般就看第一句,行了就看,不行就扔。

我有点瞌睡,彩票站开门晚,一般快到中午才开门,一直到晚上八点。通常回到家,我会把一天写的文字整理一下,顺手改一改。这一切做完,差不多十二点了。看看手机,回一回消息,一点左右,睡觉。今天起得早,不适应。本来不打算这么早来的,我爸说这是规矩,赶得越早,感情越好。一早出门,还是晚了点,杜丘家门前已经竖起了人墙。不过还好,比程雨墨早。我想好了,过一会儿趁乱溜走。有些人该避还是要避的。

我躺在床上看杜丘的小说,中间说了一大段废话,两个主人公就孩子的归属聊天,聊着聊着就跑了,说到了第三人身上。我觉得这段没意思,直接略过去,下面那段有意思:

“初柳跟着我过了六年,那个女人其间没有再来。初柳刚学会说话那会儿总叫我爸爸,我让她改口叫我叔叔,她就是不听。我查了幼儿教育书籍,一遍遍诱导,可是没用,这孩子就叫我爸爸。没事儿就叫,叽叽喳喳的,到我要烦的时候,她又不叫了。过了大半年,我也就适应了。我觉得这是老天给我的劫数。”

我开始写小说之后,有意套我爷的话,他脑子一天比一天糊涂,东一句西一句的,没个系统。说话全靠我引导,我开个头,他能顺着溜。我很想写一系列里城的小说,从冯玉祥遣散里城开始写,一直写到啥时候还没想好。里城原来在华北体育场那儿,对着龙亭北门。一九二二年夏,冯玉祥督豫,入住双龙巷,这位革命先驱,直接革除了开封满人的优待,遣散了满人,把里城给拆了,又在里城原址上建了华北体育场。那时满人被送至郑州的工厂,但是对于那群只会提笼遛鸟的公子哥来说,这是不现实的。一九二二年末,冯玉祥被调走,里城原住民陆续回来,在里城原址东边建起了新里城。我爷就出生在新里城。据我爷说,他是新里城的第一个新生儿,这事儿有待考证,但是这话写成小说,就一点毛病没有。程雨墨的书里,有好几本是福克纳的,他有个“约克纳帕塔法镇”,他是虚构的,里城真实存在。这想法我没对别人说过。

外边开始变得闹哄哄的,我站起来,推开门,光闯进来,我恍惚了一下,感觉所有人都在天上飞。幸好,只有那么一下,人还在地上。透过灵堂的白布,我看见杜丘正在地上跪着,脑袋压得很低,旁边还有一个人,不知道是谁。我试图找到嘈杂的源头,无意间与程雨墨打了个照面。

程雨墨到开封火车站时,我正在医院,陪我爷对暗号。夏天天长,我爷觉少,除了听戏没啥事儿干,扯着我对暗号成了他唯一的活动。程雨墨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我没法接,我爷看见手机就急眼,抓起来就得摔。我爷说,战场上,除了躲着,啥事儿都不能干,子弹识路,你一露头,就死了。我说,知道,你强调很多遍了。他说,别当耳边风,跟我一块儿从里城出来的小李已经没了。我说,没听你说起过这人。他说,不想提。我说,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他说,小李跟我一样,都是解放战争的时候从里城窜出来的。我出来之前识几个字,比他升得快。有次我们被包围了,我派他去给营部送信,才跑出十来米,就被流弹击中了。当时四处都是枪声,没人敢上前看情况。我把他拖回来时,身上的子弹孔能筛糠。

后边儿我爷说的啥我没注意,也没接上。我一直不停偷瞄手机,主要看时间,程雨墨时不时发语音提醒我,我只能转换成文字看,话语越来越不堪,不知道一个女生为什么那么多脏话。我爷还在说话,不过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了。程雨墨来开封之前,专门通知了我,估计和杜丘也说了。我问,来玩?她说,玩个啥,去过那么多次,小破地方。我说,那你来干啥?她说,这你别管,给我找个住的地方。我说,住的地方好说。她说,磨磨叽叽的像个娘们儿。我说,不戗我活不下去?她说,我到了买你的彩票。我说,庙小容不下你。她说,这不是对上帝的态度。我说,我没你这样的客户。

程雨墨一直给我打电话,手机在兜里乱晃。我叫来护工小何,跑出去接电话。我说,你先打车去华北体育场,站在里城那个牌坊那儿等我,车费我给你报销。不等她回话,我就给挂了。小何说我爷尿床了,我得赶紧进去。

我到里城时,程雨墨已经等了三个小时。刚刚入伏,街上热得不行,程雨墨躲在不远处的桥洞里,坐在一个水凉毯上,拿着帽子呼呼扇着。见我来,直接把帽子扔我脸上。她破口大骂,尹凡登,你把老娘害惨了,妆都热化了。我说,骂舒服了再走。她说,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我说,没数,我爷糊涂了,走不开。她说,老娘在这等得手机都没电了。我说,你该去旁边的快捷宾馆歇着。她说,没钱,再说,老娘想得到你能晾我三个小时!我拉着她的箱子往家里走。她把帽子戴上,跟着我,嘴一直没停。我说,让我歇歇吧,我爷说了一天了。她问,老爷子现在咋样?我说,还有点念想,暂时没事儿。她说,有念想行,能多撑几年。

我爷在去朝鲜之前,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那人我爷也没见过,就有一张照片。我爷把照片缝到帽子上,想家了,就瞅一眼照片。我爷回国之后,先在洛阳待了几年,支援国家建设,等回到开封的时候,那人早就嫁人了。后来,我爷娶了我奶。我奶总爱把这事放在嘴边说,说我爷心里还藏着那人。我爷说没有,后来我奶翻到了那张照片,一把火烧了。我爷急眼了,但也没干其他的,任火烧。我奶前几年走了,我爷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又找见了那张照片。我爷没说啥,把照片摆在窗台上,没事看两眼。我爷糊涂之后,看见年轻的姑娘就叫那人的名字,这名字我也渐渐熟了,白丽丽。

程雨墨的箱子很大,看来是要打持久战了。我拖着箱子走在前边。我说,我家条件一般,你将就一下,我帮你寻思一处好去处,找到了跟你说。她说,不行,就住你家,我没钱。我说,真的假的?她说,真没钱,我又没工作。我说,你家里的钱自己跑了?她说,跟我爸闹翻了。我说,你从没有跟我说过你家里的事情。她说,别揪着这事儿不放。我说,随便你。她停下来,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掏出几个黄苹果,温温的,塞到我手里,热乎乎的。

箱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噜噜噜的声音,在小胡同里飘荡,不时有人探出头看热闹。住我对门的关大爷看见我带着一个姑娘,大声说,阿澄厉害,还带回一个摩登女郎。我说,关大爷,这是我朋友。程雨墨咯咯咯笑着,关大爷,我是老尹的女朋友。关大爷说,阿澄的福气。我说,别瞎说。她说,女朋友住你家不会受人闲话。我说,我连你的过去都不知道。她说,够了,带我进去。

我家门头上挂着一面八卦镜。我爷糊涂之后就一直挂在那儿,据说可以镇住邪祟。不过,我爷一直也不见好。程雨墨说,贵族就住这条件?我说,不用阴阳怪调,现在是新中国,大清亡了一百多年了。她问,我住哪个屋?进院里,我指着右手边的小屋说,就这儿,地方不大。

这屋之前是我的房间,不过我很少在这边住。我中间跟我爸闹掰过,很长一段时间在我大伯家住。里面昨天已经收拾干净,换了新的床铺。床单被罩都是新买的。程雨墨喜欢派大星,不成熟。把东西放进屋里,她让我带着她转一圈儿。我说,就这么大点院子,北边是客厅,东屋我爸住,西屋我妈住。她说,你住哪?我说,我住彩票站。她说,也行,没事我帮你看店。我说,别偷刮我的刮刮乐。她说,你咋这么抠门。我说,我现在就这么一个营生手段。你赶紧找工作,彩票站里潮。她说,你多坚持几天,我看看行情。我说,不行你考研吧,别糟蹋钱。她说,行,等我考上了,还你房租和水电。我说,用不着,你能考上比啥都强。她说,那行,不过你先带我转转,听你叨叨几年里城,这倒是第一次来。我说,等我把这几天班排完。我得照顾我爷。她说,我帮你照顾,这我在行。说着,她给了我三张出租车发票。三十,她说。

杜丘晚上才赶过来,昨晚跟了一夜火车,这会儿才睡醒。他说请吃饭。我说不用吃啥好的,自己在家做就行。他说,不行,老程好不容易来一次,得吃点好的。我说,你的钱留着娶媳妇吧。他说,阿澄,今天你说的不算。我说,那你俩去,在外边吃我心慌。最后还是我在家里炒了三个菜,买了一箱啤酒,程雨墨一反常态,坚决不喝。杜丘喝多了,把之前的事情一件件往外吐。他说,我该学文学。我说,学啥最后都得上火车。他说,我恨火车,我想火车脱轨,我和火车一块儿玩完。我说,这话反动,不能乱说。程雨墨说,老杜,我支持你。不高兴,世界都给他炸了。杜丘说,对,世界都给他炸了。

4

程雨墨挺着个大肚子。我从堂屋里快步走过去,扶住她,她勉强鞠了三个躬。知客脸很难看,孕妇参加丧礼,相当不吉利,他催我赶紧把她弄走。按程雨墨的脾气,平常遇见这事儿准急,这次她却啥事儿没有,让我挺惊讶,人要当妈了,就是稳重了不少。杜丘让我扶她进里屋,他忙完了就过去。

我跟程雨墨说了杜丘的小说。她把手机拿过去,开始看小说,坐在床上,倚着床头,旁边就是几摞黄表纸,她也没在意,右胳膊倚在上边。她说,你知道不,杜丘之前爱吃苹果,但是自从上了裴老师的当代文学课,他就没再吃过了。我说,没注意过。她说,你能知道啥。我说,我当初要是知道你来这边是为了养胎,咋也不会让你住我家。她问,给你丢人了?我说,知道你任性,想着过了两年你能长大一点儿。她说,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我问,孩子生了咋办?她说,说过很多次了,走一步算一步。我说,没爸这孩子上户口都难。她说,这事儿您就别操心了。我说,你就不打算跟家里说清楚?她说,孩子是我的,生养都得我说了算。

程雨墨怀孕的事儿是我妈先发现的。

我们家就一个厕所,旱厕,男女共用,有个小门儿,进去开灯,闩上门,别人就知道里面有人了。再说平常就家里这几个人上厕所,都是自家人,没啥忌讳。虽然我跟爸妈都交代过,程雨墨不是我女朋友,但没人信,不光我爸妈不信,里城里这些街坊都不信。谁也不会让一个跟自己没有关系的女人住自己屋里,自己睡在门市部里。他们总这么说。所以没人把程雨墨当外人,程雨墨也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吃住都在我们家,当然也拉在我们家。我妈向来细心,程雨墨来家里两个多月了,没来例假。这事儿她跟谁也没说,只是默默观察着,后来又发现程雨墨有妊娠反应,才算是真正拍板了,赶到彩票店去骂我。

我妈没进门就开始骂我不是东西,一推开门,发现有不少人围坐在小店里,就收了声,拿眼睛剜我。这一屋都是文学爱好者,好几个是市作协会员,都写小说,拿着小说让我看,我正头疼呢。我溜出去,留下他们继续互相吹捧。我出了门,没走几步,我妈就跑过来拧我胳膊。这是她的惯用招式,像个大鹅一样,一生气就追着我拧。我几个闪躲,避了过去,让她说事儿。她说,我咋生了你这么个混蛋?!我有点急了,回了一嘴,哪有上来就骂的,你咋生的,问我爸去!她见我敢顶嘴,更是不依不饶,不想着照顾我面子了,开口大骂,我之前是咋教育你的,要对姑娘家好一点儿,谁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啊,你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就大胆承认啊,咱家就算条件一般,也不能这么作践人家啊!她这话一骂完,这地儿瞬间热闹了。彩票店里的人没出来,个个站在单扇玻璃门旁边,地儿不大,人挤着人,脑袋七上八下。

我跟别的女的没啥绯闻,这里的姑娘家只有程雨墨。

顶撞我妈的话都已经到嘴边儿了,被我咽下了。下一刻,我眼泪下来了。程雨墨骗我总是一流,谁都不能让她掏心掏肺。说多了,让她从兜里掏出俩枣都难。

我妈没想到我能流泪,之前我大伯死了我都没流一滴泪,背后不少人说我是白眼狼。已经伸到我跟前的手停了下来,从拧人手势变成了安抚。我妈说,从小到大,你啥心都不操,这下好了,要当爹了,知道不容易了。我没工夫搭腔,我心里还有很多苦水没倒完。我更发愁的是这一彩票站的人,这么多张嘴,又都是写小说的,流言转一圈,我就彻底完蛋了。程雨墨真是我祖宗,我应该给她挂在墙上,天天三拜九叩。

程雨墨挪了挪身子,右手肘倚着的黄表纸堆微微晃动。我上前扶住她,她也没客气,大半个身子向右倾。我托着她站直,然后让她再坐下。她说,手机字小,你说给我听吧。我说,小说这东西以文字形式呈现,就是因为它的语言,小说语言是一个小说家的DNA,从我嘴里出来的小说,就不能算成杜丘的。她说,你就是不能放下你身上那股优越劲儿,咋了,你比杜丘写得好就了不起啊。我说,在这事儿上,咱们就别争了。你可以之后看,有的是时间。她说,可现在我正好没事儿,不看小说我干啥?看你啊。我说,行吧,大爷,我来说小说。

这篇小说我还没看完,只看了一半,所以我只能说上半部分。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

有一天,我突然听到了敲门声,弄得我很紧张,因为我很想躲起来,实际上,我也已经躲起来了,但还是被人找到了。找到我的是个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儿,看样子顶多四五个月大,分不清性别。仔细辨认这个女人,想起来是大学时女朋友的室友。她第一句就说这孩子是我的女儿,不给我反应的时间,就把孩子塞给了我。孩子到我手里,不哭不闹,两只眼睛盯着我看,盯得我心里发毛。因为我跟她之间确实存在血缘关系,那种微妙的感觉实在难以言表。女人没有废话,直接一口气讲完了这个孩子的归属问题,丢下了一本育儿圣经就离去了。我被震惊死死捆住了双腿,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

程雨墨显然没有兴趣听我说这些毫无营养的东西,催促我讲小说中的故事。我告诉她,这是必须要讲的内容,小说不是故事。她又开始调整坐姿,这次我给她找了一个宽厚的枕头倚着,她悬空的腰腹终于有了倚靠,显然舒服多了。

一眨眼六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小女孩已经快七岁了,我给她取名初柳,其实没什么意义,仅仅是那个女人将她送来那天是农历初六。六年间,那个女人再没有出现过,也没有其他人打听过初柳。我已经习惯生活中多了一个人,初柳也出奇地不顾我的纠正,始终叫我爸爸。眼看初柳到了要上学的年纪,我打算重回人类社会,让初柳参与正常的教育,可是意外出现了。自称是初柳母亲的人来了。这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女人,可她却能清晰地说出初柳的身体特征,甚至连初柳左耳后有个小伤疤都知道。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一直没有见过生人的初柳见到女人,竟然一点排斥的反应都没有,一如当年她被放入我怀中。可能初柳真的掌握了这种血缘之间的沟通能力。

我的行踪是如何暴露的?这是我最大的疑问。六年前被一个女人发现,六年后同样被一个女人发现。这个女人和上个女人不一样,至少上一个我还有点印象,上个女人的话语之间也透露出初柳是我前女友的孩子,而且是我与前女友的孩子。这点我从未怀疑过,因为我压根就不信。

如今这个女人是有点说服力,毕竟初柳身上的有些特征我就不知道,比如初柳脑后侧有个小肉瘤,我从未听她说过,更未发现。初柳很独立,每当我要为她洗头,她都会夺过揉发的权利,自行揉搓,然后任由我持清水冲洗。可是我依旧不能将初柳交给一个陌生人,即便这个人可能是她的生母。初柳还小,此时还不足以做出这样重要的决定。我承认,我内心之中极为渴望安静,不,应该是寂静,不被任何人打扰。可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一个人,是个人,就得有点担当。初柳目前是我的女儿。

小说我就看到这儿,下面还有一半,实在看不下去了。

程雨墨脸色有点难看,她叹了口气说,你讲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就这还是著名青年作家?你们市里是没人了吗?拿你当门面。我说,随便你怎么说吧,我写小说就是想说点话,以后要是有发财的机缘,我铁定不写了。或者有天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那也不写了。她说,把窗帘拉开吧,太暗了,心里堵得慌。我起身,绕着床走到窗户边,嘈杂闯了进来。我说,算了吧,被人看到确实不好,今天是我叔的大事儿,咱们不能搅和了,咱们是客。她说,那你去给我倒杯水吧,白开水就行。我又绕着床走到门口,临出门,我回头瞧了她一眼,我不自觉将她与杜丘小说中寻找女儿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我在心里默念,希望程雨墨别生个女儿。

5

杜丘人很老实。这句话我听很多人说过,现在我姨(杜丘的母亲)也这么说。她拉着我的手说,阿澄啊,你可是杜丘最好的朋友了,你们从小玩到大,可不能看着他走歪路啊。你说说,他现在咋变得这么犟,非要辞了火车上的工作,去写什么小说。你说这是咱们小老百姓该干的事情吗?你叔没了,这个家就靠他来撑了,我还能再干几年啊……我知道,我姨说的是真心话。杜丘一直都让家里很省心,与我形成鲜明对比,我是正经的纨绔子弟。我姨的心里话没说,她是在怪我,怪我把杜丘带坏了。要是我不写什么小说,杜丘或许就没这一茬了,在火车上安安稳稳干着,跟着火车跑遍全国,可能他会在路上邂逅很多人,其中一定有个人能跟他看对眼,然后携手一生。没有波澜壮阔、惊心动魄,像个小池塘,偶尔能遇见一阵大风,水面随之掀出些水花,只是怎么也搞不出大动静,一是条件不允许,二是也没什么大事儿,火车出事故的几率太小,他杜丘没这个运气。

我跟我姨说,姨,这个你放心,我懂,我也不能看着杜丘走错路。等我叔的事儿过了,我给他说清楚,明明白白告诉他,他吃不了写作这碗饭,让他早早死心。我姨照着我胳膊上拍了一下,抹了抹眼泪说,阿澄啊,就知道你是向着杜丘的,姨先谢谢你了。我说,姨,你别这么说,杜丘现在绕不过这个弯儿,我也有责任。我搅出来的事儿,我必须自己给平喽。

杜丘起初不知道我写小说,直到小说在本地期刊发表了,他才兴冲冲地跑到我的彩票店,拿着杂志在我面前晃,不停说,老伊啊,你真牛逼啊,第一次发小说就能发头条,还配了创作谈,虽说你创作谈写得差点意思,可你这小说写得真漂亮啊。我那时候也挺高兴,准确点说是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写小说这事儿我确实行。要不说我爸看人准,他知道我不能居于人下,写小说也一样,要写得漂亮。小城这地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我写小说这事儿上,我伊芃澄必须是号人物。我对杜丘说,我写小说就是消磨时间,但我这人你知道,爱琢磨,写小说这事儿禁不起琢磨。

过了八点,我带着杜丘溜到夜市,点了点烤串儿,一箱啤酒。还没开始喝,杜丘就开始回忆裴老师我听了十来分钟才想起这个人,程雨墨的老师,教当代文学的,还兼着文学写作课。当初杜丘没事儿经常去听她的课,后来疯狂到逃本专业的课去听她的课,中毒一样。我听过她的课,就那样,她说的那些作家作品我都没看过,到现在也基本没看过,因为程雨墨没买。杜丘说,裴老师真的是我的领路人,她能看穿我的心。我拿着酒瓶子跟他碰了一下,说,那你应该问一下她,是不是单身,看看你还有没有机会。他说,她离婚了,有个女儿,比我小十岁,上大学那会儿她花钱在学校对面那小区买了一套房。我说,兄弟,你冷静,刚刚是我多嘴。他说,你这么说是不尊重理想,你知道吗,写小说就是我的理想,你现在牛逼,轻轻松松得到了我的理想。我说,这词儿耳熟。我没再说话,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大半瓶啤酒。

围绕我发表的三篇小说,杜丘说了不少,从技法到故事内核,一一点评,并不断冠以“牛逼”二字。我批评了他,你要是想写小说,就把你的词汇丰富一下,没见一个写小说的,一直只说“牛逼”的。他挺虚心,端起酒瓶子就开始吞咽,喉头上下跳跃。

程雨墨喊我了。一出门就忘了,我出来是给她找水的。我没找杜丘问,自己寻摸到厨房,从茶瓶里倒了一杯水,不烫,温温的,正合适。推开门,她已经躺下了,隆起的肚子像一个山包。我放下水,上前将她扶起。她啥话都没说,我还挺奇怪。她喝了水,将一次性杯子捏扁,想找垃圾桶,没找见,随手放在床头。之前没注意,她的呼吸很重,主要是呼很重,像是身体里的气被一下子排空了。我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说,再坐一会儿就要走了。我问,你咋来的?她说,骑个小电车。我说,你还真是不怕死。她说,打小命贱。我说,咱们一块儿走吧。她说,高攀不起,要是大清还在,我见你得下跪。我说,走吧,车在街边,我扶着你过去。她说,你好歹是杜丘兄弟,这种大事儿不帮忙?我说,你看见了,用不到我,唯一用到我的地方就是你。杜丘早就算好了。

杜丘已经不在灵堂里跪着了,要起灵了,响器班子已经走出了门。杜丘此刻正在门中,他捧着我叔的骨灰盒,身边跟着一个叔伯兄弟,替他拿着招魂幡。盆儿已经摔过了,陶的,看起来挺结实,没碎几瓣。这时候我不能去打搅他了。我挺怕他问我小说看得咋样了。这事儿他干得出来。我关上门,坐在床上。我能想象到现在的画面有多诡异。自从我知道程雨墨怀孕之后,我的生活就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去了。与父母生活二十多年了,我很多次都想脱离出去,离开里城,可拴住我的不是血缘关系,而是人际关系与社会关系。说到底,还是不想。

我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程雨墨怀孕的事情。几乎只用了一夜,整个新里城都已经知晓,伊家要有喜事了。我小姑最为积极,她已经着手联系婚庆公司了。她坚持认为,我爷现在还能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等我这个长孙结婚生子,或许现在办个喜事,冲一下喜,他还能清醒一点。这一切,我都是最晚知道的那一个。或许只有程雨墨比我更晚。她跟我说,我原以为能在你家住三五个月,谁知道还没俩月就露馅儿了。我说,那你往后咋办?住哪儿?这情况,再往下发展,我家容不下你。她问,你能容下我不?我说,你啥时候都不会变,没人能跟你交心。她说,那行,我今天下午就走,你给我打个掩护,挺舍不得你家的,我姨做饭好吃,我叔也勤快,你家就你一个废物。

程雨墨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她的行李是我后来送过去的。杜丘在堵街给她找了一个房子,租金我和杜丘摊了,前车之鉴,她没选择去杜丘家里吃饭,没事儿自己做。她手艺不行,时不时需要我上门服务。其间,我妈没少骂我,说我下贱,基本不管我的我爸,也让我别招惹不三不四的女人,与程雨墨保持距离。后来甚至程雨墨都觉得,我应该离她远一点。

因为程雨墨的事儿,我差不多两三个月没回家,晚上就在门市部里对付一下。偶尔也去找杜丘鬼混,但他实在是着了魔,一直拉着我谈文学,弄得我有点怕他。他的目标是进入当代文学史,跟我完全不是一回事儿。逼着我回家的事儿,只有一件,事关我爷。他失踪了。

6

程雨墨让我去送我叔最后一程,她在屋里等我。实话说,我确实想去送我叔,我叔人不错,上大学那会儿,我跟程雨墨全国各地跑,一回车票都没正经买过。都是我叔帮忙,直接就给塞进车厢了,有两次还坐了高铁。说起来挺丢人,到现在为止,我就坐过那么两次高铁。我叔老说,等我之后工作了,有钱了,就请他喝酒。我这人就嘴快,腿一点儿也不勤快,里城到堵街就那么两步路,到我叔没了,酒他也没喝上。啥事儿都禁不住细琢磨,越琢磨越觉得我对不住我叔。

出殡的队伍刚出杜丘家门,我小跑过去,从知客手上接过了一件纸房子,两层小楼,样式照着太和殿来的。如今的纸社火也与时俱进了。纸社火谁都能拿,到了坟地,知客会给拿社火的人分钱,小件儿一块,大件儿两块,我这个两层小楼就是大件儿。这个钱不能不拿,不拿沾晦气,这不是封建迷信,是规矩,主家要给帮忙的钱,有雇就得有资,社会运转不靠情面,靠经济规律。如今一切都与经济挂钩了。

这栋房子挡住了我的视线,也挡住了杜丘寻找我的视线。一路上,响器开道,街两边也不少人围观,出殡在农村是常事,也是难得的热闹,人们总能从送葬的队伍中寻摸出一两个熟人,嬉笑两句,继续保持队伍的肃穆。我了解此时杜丘的心境,因为我给我大伯打过幡儿,看见的每一个笑脸,都是对这个队伍的侮辱,是对死者的轻蔑。杜丘在这方面比我轴,我现在害怕他突然骂人。所以我搬着房子往前挤了挤,离他就几米远,我有义务拦住他。

到西街口,队伍停了下来,知客领着管事儿的几个长辈开始以水画圈,人们开始把黄表纸和纸社火全都放进圈里,我也凑了过去,把两层小楼扔进去,转脸跟杜丘打个招呼。知客把火递给杜丘,杜丘看也没看,将火扔了过去,几秒之后,火苗一跃而起,变成诡异的凶兽。在肆虐的火光面前,杜丘的脸像一个苹果,红艳艳的,只是他眼睛眨也没眨一下,就盯着火光看。这事儿别人很难明白,但我知道。这是我叔教给我俩的,要是万一哪天遇见凶兽,别怵,两眼盯着它,动物都欺软怕硬。

同样的道理,我爷也跟我说过。他说,遇见啥事儿都别怕,盯着它就行,谁先软,谁就得躺下。跟我叔不一样,我爷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事儿在他面前都不是事儿。我爷说他在朝鲜那会儿,每天都在算自己什么时候死,战友们都说能挺过去,结果他们那个连就活下来几个人,他是其中之一。回国之后,到处宣扬他是战斗英雄,退休之后,国家也给安排到了光荣院。我爷糊涂之后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印象挺深,他说:“老大,你给我记住,我不是英雄,英雄们都在朝鲜,没回来。”

杜丘是送盘缠的第一棒。他捧着由黄表纸充盈起来的纸褡裢绕着火堆转圈。这时,他脸上才出现了异样的情绪。眼角下垂,眉头上挑,眼睛有些充血,红中又有些微黄,眨眼的频次明显增加。这可能跟燃烧的火堆有关系。人群里窜出很多难听话,因为杜丘还没有落泪。与那些哭天抢地的表演者相比,杜丘确实太过安静了。可悲伤从来都是安静的。即便是程雨墨,悲伤起来,也安静得可怕。

我爷的病房里难得安静,因为他有一肚子话要说。可他失踪之后,病房里依旧没能安静下来。我赶过去的时候,我爸已经开始抽烟了,跟他一块儿抽的还有光荣院的领导,我见过几次,我爷是他们院里最高寿的离休干部,每次评优评先,我爷都是有力的助力,他对我爷也算上心。小何也在,她最急,眼睛通红,明显刚刚哭过。该说不说,小何确实是个好护工,在不知道程雨墨之前,家里人也极力撮合我俩,哪家不喜欢这样踏实的人?可惜了,我不喜欢,不是小何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走进病房,把我爸的烟掐了。窗外驰过一架飞机,巨大的轰鸣震得玻璃直晃。之前我爷总会被这样阵势吓到,以为有空袭,以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敏捷躲到床底下,往往会扯掉输液的针头,失去目标的液体对着空气撒气,时而迅疾,时而婉转,直到小何出现,关闭阀门,换了针头又给我爷扎上。我进来时已经看过了,我爷不在床底下,这间特护病房里只有两张床,一张是我爷的专属铺,一张是陪护者的流动席位,我爸正坐在上面,手里没了烟,他还有点不习惯,主要是嘴不习惯,还想嘬几口空气。

我的出现并没有让浮躁的病房安静下来。我小姑化身一只誓要度过寒冬的苍蝇,钻入我的耳朵,可我确实一个词也听不进去。一路上我都在想我爷能去哪儿。我爷糊涂了一年半了,可以说越来越糊涂了,他正在慢慢变回一个孩子,在我没跟家里闹崩之前,他脑子里全是那个白丽丽的名字,如今两三个月过去了,他应该已经忘了白丽丽这个名字了。我曾经托一个干户籍民警的朋友查过,叫白丽丽的人是有几个,老人一个都没有,最大的一个四十四,年龄比我小姑还小几岁。之后,我请他吃了一顿夜市,他把销户的老人也查了,有个符合条件的,死了十七八年了,老家农村的,八成葬在了农村。

我反复想了好几遍,我爷不会去见白丽丽,他忘不了白丽丽,完全是忘不了在战场上生还的希望。如果记忆里的白丽丽消失了,那战争也跟着消失了。在奔赴战场之前,我爷的生活是啥样?应该没人知道了,知道的都死了。

我爷的人生里原来一直有块空白,这像是一个巨大的谜面,他就藏在谜面之后,等着我去找到他。

我是跟着我叔的子侄辈一起送盘缠的,左一圈,右一圈,嘴里念着“叔,一路走好”。我不擅长对着空气说话,要不然我也不会写小说。压在我心头的东西,必须有抒发的对象,就算这个对象仅是一张纸,一个笔画,那也比空气强。两圈走完,我没有跟着人群往坟地走。我得回去看着程雨墨。

逆着队伍走,很醒目。知客认出我是刚刚搬两层小楼的,追上我给了我两块钱。他说,别坏了规矩。淡绿色的纸票,在晃动的空气中显得异常炽热,我的脑子发出了讯号:烫,别接。接过来啥事儿也没有,现在我有点心虚,没送我叔最后一程,我知道我叔不怪我,我知道我叔不能怪我,我知道我叔再不能怪我了……

程雨墨在人群里很显眼,坐在一辆破得不行的电动自行车上,腰背被肚子带得有些驼。她头朝向杜丘家,只留一半左脸给我。怀孕之后,她身材有些走样,脸也没有幸免,有些垮。相隔很远,我还能看出她表情,没人的时候,她总是那副表情,两眼空洞,像是有人钻进了她的瞳孔,把她的心给摘走了。别人不了解,我了解,她正在伤心。程雨墨这人有温度,就是因为她很会伤心,她似乎总在伤心,一看她伤心,我就总能原谅她。原谅她总是瞒着我,她永远把所有人当外人,可我自恋啊,我不能当她的外人。

我找到了我爷。到那儿去之前,我没抱啥希望,因为我大伯去世的时候,我爷已经糊涂了,他最不应该去公墓。我到的时候,我爷就躺在我大伯的墓旁的过道上,说是墓有点亏心,半平方都不到。我大伯刚退休不久就没了,丧葬补偿不多,收回来的人情债也不能全用在买墓地上,所以就将就了一下。将就嘛,我们全家人都最熟悉,活着都能将就,死了就更能理解了。富有富过法,穷有穷出路,从冯玉祥时代,我们这一支已经是这样了。

我跑过去把我爷扶起来,他见我来了,先是一愣,然后似乎认出了我,说,阿澄啊,赶紧给你大伯磕一个,他比你爸疼你。我说,爷,你不糊涂了?我爷说,别废话了,磕。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脑门有些晃,我之前听人说过,这叫回光返照。我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脑门疼,还是心疼。我爷说,不容易,我们家铁心肠的阿澄都能流泪了。我说,爷,咱们回去吧。我爷说,回,得回去。回去之前去看看你丽奶奶吧。我说,她在这儿?我爷说,在,我自己去看就行,我就看一眼,看完咱们就走。

杜丘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吃饭,程雨墨不方便,他已经打包好了,让我给捎回去。还没来得及跟程雨墨说,她已经开始呼天抢地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脑袋上豆般大的汗珠像下锅的饺子一样向外淌。杜丘隔着电话,大声询问。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杜丘喊醒了我,他让我赶紧打急救电话。我估算了一下,离这儿最近的医院也有六七公里,不如自己过去。我拿了一块毛巾让程雨墨咬住,搀起她往楼下走。这是个老小区,楼梯破烂,大多裸露了预制板,踩不好就容易撂下去。程雨墨开始慢慢靠向我,突然增加的重量让我有些趔趄,但不至于倒。她口中的毛巾还是掉了,她的喊声把很多门都叫开了。不少大妈探出头,而后又消失。只有一个火急火燎跑了出来,帮我架住了程雨墨。

大妈不住地责怪我,你说你这丈夫是咋干的。程雨墨没嘴反驳,我无心打岔。大妈的嘴却不闲着,你小心着点,你去里面,别蹭着你媳妇儿。下了一层,又有几个大妈出来帮忙,楼梯狭窄,她们都帮不上手,只能帮嘴。我一会儿就被说得不像个人了。

下了楼,杜丘大喘着气出现。大概来得急,孝帽掉了,孝衣还穿着。大妈们炸了锅,赶紧让他把衣服脱了。我没管,把车倒过来,扶着程雨墨,让她侧躺进去。杜丘衣服脱了一半,也钻进了后排,车门一关,程雨墨的喊声就更加立体了。来不及道谢,我踩着油门就往外跑了。

该死的火车来了,堵街每天发生一次的拥堵即将就位。

我一路狂按喇叭,这种感觉很不好。买车之后,我很少按喇叭,喇叭声只能让人更烦躁。现在我觉得我就是个喇叭,我恨不得给所有人跪下,求他们给我让路。杜丘从车上下来之前,给家里打了电话,叫人出来帮忙拦车,空出一个车道。打完电话,他也流入了人潮。

车子驶出堵街的时候,程雨墨的声音已经哑了,人也累了,瘫在后座,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大学时,程雨墨生过一次病,急性阑尾炎。那时候她宿舍没人,给我打电话,我从宿管阿姨面前冲进了宿舍楼,围观的人很多,那时我还是个半大的小伙子,大妈怎么也追不上我。我到了程雨墨宿舍,她正疼得满地打滚,我背起她就要走,结果她疼得更厉害,使劲捶我。宿管阿姨慢悠悠地跟了上来,看见程雨墨煞白的脸,赶紧打了120。在急救车上,程雨墨一直攥着我的手,我第一次觉得,我跟她还挺近。她那时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临上手术台,她问医生能不能交代个遗言。医生说阑尾手术不死人。后来手术结束,医生把这话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忘了哭几声了。

我跟我爷没回光荣院,他想回家。到家门口的时候,一大堆人围了上来。本来最能说的小姑也哑火了,她平生就怕我爷。我爷平平静静地走进院里,他身后跟着一堆人,反倒把我挤在了外边。我留意到门上的八卦镜,钉子太锈了,估计要换。我走进院里,我爷每个屋都转了一圈,最后回到院里,在树下坐定,找我爸要水喝。我爸急匆匆去找水,才想起来,出去找人找了快一天了,家里没烧水。他跑到外边,只听见啪嗒一声,八卦镜掉了下来,碎了。

7

我蹲在待产室门外,护士正在准备给程雨墨打催产针。杜丘一路小跑赶了过来,啥也没说,挨着我蹲下来了。医生叫产妇家属,我跟杜丘都站了起来,杜丘后退一步,我稍稍靠前了一些。医生对着我说了一堆注意事项,我一项项确认。临最后,医生对我说,到楼下把钱交了,有点早产,之后还得进保温箱,做好心理准备。我还想确认一下,医生说,其他爹都像你这样,没事,现在生孩子不死人。话没说完,她就开始转身了。

走进待产室,程雨墨已经恢复平静,平躺在床上,脸色还是熟悉的煞白。我记得那时候她被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脸色也是这样。我跟在医生后面,听着医生的嘱咐,那些话从左耳里进去,很快从右耳朵里流出。我盯着程雨墨,不住地掉眼泪。反反复复,医生只会说不死人,但人会受罪啊,再小的磕碰都会受罪,人生在世,身体上的罪最直接,都明白会好的,但罪都是要受的。心疼不是罪,心疼就只是心疼。待产室里就只有程雨墨一个人,相比来时的痛苦,她现在过分安静了。杜丘心细,带着饭盒来的,都是清淡的菜,唯一的荤腥是虾仁,程雨墨最喜欢吃。

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从小就这样,身体藏不住事儿,一有事身体就出现异常,会忘掉很多本能反应,比如现在的饥饿。杜丘把饭盒放在程雨墨床边,嘱咐她要好好吃饭。她没说话,眼皮眨了眨。我白了杜丘一眼说,你眼睛是不是走丢了,她现在能自己吃东西?杜丘说,阿澄,你过于慌了,医生说还有十二个小时呢。我说,我慌啥,你说我能慌啥!程雨墨说,别在我面前晃,死不了。说完她就要坐起来。我瞪了她一眼,她说,把床摇起来,吃了就躺下。杜丘站在床尾,却没打算动,我走过去,他很自然地让开。选择右边的把手,向右摇了七圈,有点高,又回来半圈。做完这些,我心里冒出一个声音:早晚会后悔的。

杜丘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脑袋偏在右肩上,身子自然地向下沉,双腿不受控制地向下秃噜,腰跟着往下滑,抵在椅子边上,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刚刚打完拳赛的袋鼠。程雨墨吃饭的声音也小了一点儿。吃到一半,她给我发信息,让我赶紧把杜丘的小说看完。我回复,我不能让他的路走偏了。她没跟我打别,回复我,那你真诚一点儿,别跟个大鹅似的。发完信息她就继续吃饭了。已经过了午饭点了,我的瞌睡劲儿也慢慢爬上来了,今天确实起得太早了。

我爷突然不糊涂了,这让所有人都慌了,即便强势惯了的小姑都蔫了。小何还是有良心,不是职业的护工,她也偷偷抹泪。我爸最没出息,路都走不稳了。我爷也没多说什么,就问我大伯是怎么没的。没人回话,我只好搭腔,中午喝了点酒,睡了一觉,没醒过来,晚上叫他吃饭的时候,人都快凉了。我爷喝了一口水,没直接咽下去,漱了漱口,才慢慢顺进喉咙。他说,还行,不遭罪。他顿了顿,又说,阿澄啊,还没成家吧?我说,还没顾得上。他说,今年有三十没?我说,差几个月。他说,还行,别听他们的,这事儿你做主。我说,爷,还是去光荣院住吧,那儿医疗条件好。他说,你有这份心就行了,别说这假客套话了。该准备什么准备什么吧,我真累了。老是最累人的事儿,比打仗都累。这些年你们都辛苦,老头儿我往后就该走自己的路了。

杜丘的小说写得不怎么样,后面就有些俗套了,不像是一个人写的,前面还压得住,后面就一个劲儿往外倒苦水,跟晕船似的。故事最终走向了大团圆的结局——我的前女友出现,与初柳做了亲子鉴定,顺便连同我也一块儿做了,我们是正经的一家三口。初柳的母亲则表示终于将我从抑郁症的深渊里拯救了出来——看完这个结局,我感觉像看了一出春晚小品,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恶心。

我看着此时已经开始打呼噜的杜丘,这孙子从来都不老实,他骨子里才是真正的叛逆。我似乎看见了他在列车上,在狭小的列车员室里拿着手机写小说。我上学那会儿,经常跟程雨墨挤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我叔总是来回巡逻,他说他是个闲不住的人。程雨墨那么没心没肺的人都能看出来,我叔是照顾我们俩。想到此,我又觉得愧对我叔,他现在什么都没剩下了,只是一抔骨灰,放在石灰和石子筑成的混凝土棺材里。在湿漉漉的泥土下面,这层钢筋铁骨的防护究竟能撑上几天,谁也打不了包票。那个刷满桐油的骨灰盒,一看就不经造,如果有水渗进去,怕是一天都扛不过去。

我的思绪越飘越远,我爷的骨灰是光荣院那边安排的,跟我大伯放在一个陵园里,相隔不远。按我爷的要求,大小和我大伯的一样。他追悼会那天,来了不少领导,大家评价他是英雄,说实话,我印象里我爷就是个普通老头儿,反倒是他糊涂了,我才渐渐了解他的不普通。他经历了真正的生死,生难死易的生死,活着需要不断努力,死亡却只是一抬头。他在公墓祭拜白丽丽时,我看见了,那人根本不叫白丽丽,叫白丽华,一字之差,把我们一家人都骗了,这事儿就当是我和我爷之间的秘密,随着他一起去吧,反正谁也不知道,我爷葬在了她的身边。我爷终究还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儿,这是个值得高兴的事儿。

杜丘什么时候能醒呢,我得把他写小说的念头给掐了,这个坏人必须要我来做,我当初手贱个啥,写什么小说,不挣钱还落埋怨?一件件事儿逐渐在脑子细化,起初还是文字,不一会儿,性质就变了,文字一个个碎裂,变成浓重的笔画,叠罗汉一样向胸腔方向堆积。这么多笔画压在我胸口,太过沉重了。我现在又想回到我那个小彩票站,不开门,我就躲在那儿,把我这一腔的石头卸下来。可仔细看一下,这些石头又都如此劣质,每块上面都充满细密的孔洞,像是充分燃烧后的煤渣,看似坚实,实则一碰就碎。

我不禁看向程雨墨,她吃得很认真,每个食材嚼多少下她似乎都算好了。她那双眼睛,又变成了摆设,瞳孔涣散,没人能像她这样,把不耐烦明摆在脸上。我努力回忆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怎么也想不起来,一定不是看《霸王别姬》那次,应该更早。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怪了,毕业那天的事儿我倒是记得挺清楚:

一大清早,我偷偷爬起来,没惊动杜丘,这是我计划好的。我跑到程雨墨宿舍门口堵她,她没办法,把行李箱递给我,坐上校园公交出门。到了校门口,她抱了我一下,让我回去。我没说话,把她的箱子放在出租车后备箱,跟她一块儿坐在后排。到车站这三十分钟,我们谁都没开口。到车站,我去帮她取票,顺手买了一张站台票。我在车站的超市买了泡面香肠卤蛋和一些小零食,这些东西平常她都看不上,可那天她都放进提兜里了。我看着她检了票、上了车,在拥挤的人潮中慢慢走向她的座位,坐定之后,她把头扭向我看不到的对岸。我本来想给她打个电话,但想到她一定会嘲讽我,也算了。火车缓缓启动,她把脸转了过来。我第一次看见她泪流满面,眼泪像两条毒蛇,在她脸上游弋。她伸出手,没有抹眼泪,也没摇摆,只是指着我。我跟着火车跑,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一点儿都不争气。直到车驶出了车站,我再也撵不上它了,拿出手机,又放下了。我好累啊!把挎包上的白毛巾摘下,擦了擦汗。我扇了自己一嘴巴,这条毛巾是给程雨墨准备的,她爱干净,那么多人的车厢,她肯定烦死了。打开挎包找水,里面多了两个黄苹果,我平生最喜欢吃黄苹果,又粉又甜。我的眼泪终于赶上来了,它们大滴大滴地落在挎包里。

两个苹果都挤烂了。氧化后的苹果,颜色很难看,我刚刚跑动幅度那么大,它们已经在挎包里安家,要臭了。这个挎了四年的包,竟然就这么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