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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1期|巴音博罗:命令大海从肩胛骨上撤退(组诗)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1期 | 巴音博罗  2024年01月29日08:10

主持人语

约瑟夫·布罗茨基在《诗歌是抗拒现实的一种方式》一文里,表达了他对诗歌(艺术)和现实的关系的认识:“……无论是在社会中还是历史上,最具通约性的公分母就是现实的不完整性,就是那种必须去寻找替代的感觉。”

本期所辑的三位诗人,可视为布罗茨基关于现实——诗歌(艺术)的一种证明。有意思的是,他们都将“大海”作为了某种象征物和应许之地。

巴音博罗的组诗《命令大海从肩胛骨上撤退》带着D.H.劳伦斯及其假定的生理和语言的直接性,将事物、经验、表达融于一体,具有瞬间唤醒读者心理潜能和记忆的力量。诗人的焦灼和痛苦,来自肉身之于时光烛焰的消长,渗透在“雨丝已经把他缝补了一千遍/雨点已经让他拥有了三万枚水做的银圆”等喟叹里。面对大海,他不无悲悯地说出一种真相:“而海浪是多么锋利的一把剃刀……”命令大海从稿纸撤退、从肩胛骨撤退,正是诗歌之于现实的一种认识、补充和替代。

“一条河的狼,奔突后的残喘/把不同方言的/补丁的外套,脱在陆地……”龚学敏的组诗《入海口》,也可以倒读,现实和现实的替代物构成了一种紧张关系。无论是关于时空差异,还是现实境遇,诗人都体现出了一种社会关怀和伦理向度。“自然也是罗马/罗马反映自然”。奥西普·曼德里施塔姆的这两行诗是关于自然与人类文明的,也可以作为理解《入海口》的一个入口。

汤养宗从另一个方向呈现出诗歌与现实(大海)的一种关系。组诗《我与这座海保持着庄重的关系》,以对位法式的逻辑和态度,有条不紊地将现实体验和乌托邦同设于一种修辞、颜色和声音。汤养宗的诗句包含着分析,也包含着混沌未明的成分,显现出沉思质地。其诗纷至沓来而又自然而然:“一定是鱼在游动中突然遇到了一句真经/身体终于被搁置下来……”汤养宗写海,紧要处在于“蓝色的觉悟”。“蓝色的语言”,是他的诗歌的标志之一,也是他摹写现实的方法之一。

——李 羌

《我就是那个每天以纸包火的人》

天空一声不吭就黑了下来

月亮一声不吭就站在了我的窗外

我就是那个每天以纸包火的人

但现在我累了,我伸出被火烧焦的手指

收拾工作台上破碎的句子和火粒的牙齿

连汉语也老了,连《论语》也发不出更多的磷光

月光是我用得不能再旧的白纸

从清早到傍晚,我每天都在重复这命定的工作

以纸包火,纸慢慢被烧焦

烧出一个洞似的独眼,纸灰是我的银两

火焰是我藏身的外套,而诗卷是我最终的断头台

我从前写过的,现在又彻底消失了

我穿着火焰鞋子的脚掌一阵战栗……

我就要退到婴孩时代了

去听一听那跳舞的火是如何加入了我的叫喊

生命如果真能转变成另一种形式

我情愿将火苗捧在手掌心

看我的化身从那爆燃的中心闪闪升起!

《羊群渡过大海》

羊群渡过大海,像个银白色的幻梦

海浪层层叠叠,像舞台上波动的手臂

羊们咩咩叫着,是另一种温顺的鸥鸟

但此刻它们争先恐后,簇拥向蔚蓝的远方

我为这种罕见的景象震惊和激动

羊群像大海倾倒出的盐粒

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滚动着

而海浪是多么锋利的一把剃刀啊

天空像个行刑台,礁岩是个老练的侠客

他们共同等待羊们的呼救和挣扎

但羊群依然在渡过大海

像慷慨赴死的勇士,沉默而决绝

我远远地目送着它们,看它们在波谷中

沉没又浮起……

其实我也是羊群中弱弱的一只

以浪为马,我要渡海而去

在缥缈的天际处和那群魂飞魄散的婴孩

合而为一!

《去做一个天空的清扫工吧》

去做一个天空的清扫工吧

一直把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

不留一块浮云,也不留一股青烟

只是为了让天空这面巨大的镜子

彻底照一照我无尽的哀伤

去做一个大地的清道夫吧

一直把田野打扫到大海边

我要把所有人类留下的垃圾、混凝土建筑

涂抹在墙上的标语、弹药库、交易所和水泥块墓地

通通清扫一遍,把人类的气味和痕迹洗净

让大地这架巨大的色彩斑斓的琴,轰响着

倾诉我无比的愤怒!

《命令大海从肩胛骨上撤退》

我已精疲力竭,新租来的脑袋空空如也

仿佛一张纸,有一滴墨就显脏了

我看见落日现在顶替了我的脑袋

但也只一小会儿,现在

是风充当了我的外套,海浪充当了马匹

我手上的泡沫首饰不比钻石差

命令大海从稿纸上撤退

如今我早上写下的东西,下午就会被海潮

抹掉。生活还在超市里贩卖

超市是这个年代最后的滩涂

而我要做个不合时宜的落伍者

眼看着脚印超过了脚印

直到被潮汐一口口舔净……

《那位扛着大雨在路上奔走的人》

他顶着风弓着身子

那样子仿佛把脑袋当成了刀片

要在风中磨快

那位扛着大雨在路上奔走的人

正缓步穿过旷野,越走越近

雨丝已经把他缝补了一千遍

雨点已经让他拥有了三万枚水做的银圆

当村庄和丘陵慢慢浮升起来

又轰然落回原处,雷神在发表宣言

并将晕头转向的鸟儿,倾泻到大地的衣襟上

那位扛着大雨在路上急急奔走的人

终于抓住了那匹被闪电反复鞭挞的马匹!

《人 灯》

天黑下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

他用不着点灯,这房子是他的

他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

屋里的一切他都熟知

闭着眼也不会走错和拿错东西

因此虽然天真的黑下来

他却没有急吼吼拉亮灯

即使天真的黑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但他心中却异常明亮

天慢慢黑下来,一个安坐在屋子里的人

一寸寸亮了,仿佛一盏灯!

《读某诗人有感》

自陡峭的书脊你向我走来

阳光在你的肩头跃动

并发出金属般的声响

你在封面上停顿、逗留

那里仿佛一方田亩,有绿树婆娑

你像一匹小兽在那里饮水,观望

之后沿着雁叫的方向翻越过去

那是一片空白的雪野:干净而温暖

像最小的善意,像一句风的叹吁

你蹑足而行,很快就进入灌木丛般的

文字森林里隐身不见了……

有人给你作序——一堆柔软的绳索

有人为你题跋——一块冷峻的石头

但你以蚂蚁般的缓慢穿越针孔的细小

切入事物之核的内部——倾听

言说,并淬炼词语的骨头、情感的海……

当你在封底重新浮现时

你的脸颊多么瘦削,如秋原上

一只野兔沉郁又无辜的眼神!

《水 缸》

我一直填不满那缸水

即使用整整一条大洋河和大沙河

也填不满

即使把我家村头那口老井的水全淘干

也填不满

那尊敦实的、老翁一样站在那里的

粗瓷大缸!当闪电重新照亮尘世中

那些浮游的灯盏……在夜幕下

我在水缸中看见的,只是月亮悲伤的倒影!

《当落日被群山灰色的肩膀缓缓扛起》

当落日被群山灰色的肩膀缓缓扛起

颂歌飞扬……落日和观日者

稍稍迟疑一下,又顺着山顶悬崖的肩头

慢慢滑落——四周一片岑寂

如同自然母亲的晚祷

如同我,我正做着我该做的事情

黄昏也是这样

落日从句子的起始慢慢滑向句尾

人间已过百年,我的阅读

也从明末来到民国

落日是我最后一位挚友,之前是一声鸟啼

是独自跑过田野的一只土拨鼠

它显然忘掉了早年的幸福

而我却已有了星群的响应

有了尖锐的痛感

但今晚,所有的风正列队从窗前走过

梦的边境线上有士兵在厮杀

士兵倒毙,成为一粒粒文字

躺在书卷的空白页上……

睡前,我阅读了这些

梦中,我检阅了它们

醒来,我记不清所有的一切

我不相信梦是真的,泪是咸的

暮霞正把我痛苦至极处的幸福

一件件重新缝合……

巴音博罗,诗人、小说家、油画家。曾获辽宁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小说奖和年度诗歌奖等奖项。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油画散文合集《艺术是历史的乡愁》以及小说集《鼠年月光》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