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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4年第1期|格尼:长路迢迢
来源:《星火》2024年第1期 | 格尼  2024年01月30日08:36

学区房破旧,四间屋连成一通,分别是卧室、客厅、卫生间、厨房。从卧室可以放眼望见厨房。它像洞。有的房间有门,有的没有,有的门少半截门板。除了外门是铁门,里面一律是木门,变形,掉漆。窗户也是木窗,掉漆。地板是水泥地,一楼潮湿,屋里充斥了陈年老垢的味道。因为看上客厅外面四周建了围墙的小后院,可以种花种菜,加之租金相对便宜,所以租下了。另外,小区环境不错,有一排上了年纪的老榆树和银杏树,健身区还有一棵更年长的黄葛树。我喜欢这些阅历丰富的老树。我和女儿(也许还有母亲,有这种可能)要在这住三年,时间不短。我认为自己有能力把旧房子收拾整洁舒适,清新温馨。小后院到处是枯枝和残砖碎瓦,还有一些新生的杂草和难以铲除的泡桐幼树,我整个上午都在里面忙活,要把它弄成我的后花园。无论房子再破旧,有花在开,就会有生气。

下午,有人来了,我知道母亲一定会来。门敞开着,要来的人还有几个,但一定是母亲来了,这点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多年的愁闷在她体内凝结成“放射性物质”,她只要远远站在那,就会释放“辐射”,无需发出声音,我的身体会被含有“辐射”的气流击中,陡然一震。我在小后院正弯腰拽那根新生的泡桐树枝,感受到这样的气流,接着就听见一声叹息,然后是钥匙摔在地上的声音。钥匙应该装在手提布兜里,如果她没什么心事,不会让钥匙和布兜一起摔在地上,布兜里很可能还有一本《圣经》。可是,她没心事的时候太少太少,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其实,我不想见到母亲,不想见到愁容满面的母亲,由于痛苦不堪而愁容满面的母亲。

我准备回身说点什么,听见鞋底摩擦水泥地的声音,走得很沉重。我不想说什么了。

我听见母亲从卧室到厨房走了一通,经过小后院门口时,还故意加重了脚步。然后,她说:“租这么破的房子,咋住啊?”

不用看我也清楚,她的眉头、脸、嘴唇皱一起,整个的她皱一起,瘦得纸片一样的人,愁,侵蚀了整个的她。

我用力撕扯那棵生命力顽强的泡桐树,说:“市中心老小区的房子都这样,离学校近,走路五分钟就到。就这房子还八千呢,三楼那套一万二,小区外面还有一套新楼,一万五,还挨着马路,太吵。”

母亲说:“这也太破了,太窄了,不是人住的地方。”

我说:“有床有厨房有厕所就行了,这还有个小后院,多好。”

母亲没了声音,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果然,过一会儿,她悲怆地说:“那我住哪啊?”

我的家距离这所学校不算远,我们没私家车,路口只有一趟公交直达学校,二十分钟一趟,有时堵车半小时一趟,每天要往返四趟,晚自习后公交下班,还要去接。这样算来,不仅不近,中午回家吃饭不等午睡就要出发去学校,还生出许多琐事,路上消耗大量时间。我家是两百平的花园洋房,有独立的屋顶花园。当初贷款买大房子,为的就是父母和兄弟姊妹几家人到齐都能住下。其实主要为父母,来串门的儿女住在一个屋檐下,亲朋好友经常来聚,可以轻松容纳,父母觉得热闹。父亲病逝后,母亲更需要这样的热闹。母亲可以住我家,我们周末也会回家住。母亲还可以住弟弟那,原本她正住在那。她还可以去成都住妹妹那。老家还有哥哥,她落叶归根回内蒙古也是可以的。如果在哪住都不舒适,单独住也有条件,刚好有套小点的房子闲着。她能住的地方很多。但她总是给自己造成居无定所的局面。比如,跟儿媳妇闹点小矛盾,就觉得不能在那住下去。比如,妹妹的楼房太高,妹妹脾气不好身体不好,她也不能在那住下去。回老家,仍然有种种原因不能住下去。

我有所准备,特地从家里搬了沙发床挤在卧室。因为门窄,费了一番周折才弄进去。我从小后院走进屋,指着那张沙发床和客厅那张绷子床说:“那能睡,这也能睡,随便你选。”我的动作有些猛。事实上,我已经应对不来,绷不住了。我一直鼓足勇气面对生活,住这样的破房子也需要勇气,我希望母亲说:“破怕啥,收拾干净一样住,不就三年嘛,一混就过去了。”如果父亲还在,父亲会幽默地说:“这不比咱家猪圈强多了?”我清楚我的希望其实是奢望,母亲早已不再鼓励她的子女了。

母亲说:“我睡客厅,还能让你天天睡沙发吗?我要是睡沙发,那不影响孩子啊。”

我重新走进小后院,收拾树枝。天气炎热,屋里开着吊扇。母亲蹲在小后院门口一动不动。这是她犯愁的标志性动作,待在什么地方,一动不动,任凭愁像魔鬼那样啃噬。我猛烈踹那些树枝,汗水流进眼里。

我感到委屈。究竟是生活太重,还是母亲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终于,在母亲说出那句话后,我爆发了。母亲说:“哎,我以后上哪待啊,愁死了,脑袋里没缝了。”

我摘下变得漆黑的白线手套,冲进屋里,来来回回走着,边走边痛斥她这些年带给我们全家的是什么。我在咆哮:“要咋样你才能不愁?日子过不了吗?缺吃少穿吗?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是不是要每天背着哄着,所有人围着你一个人转?只要你不舒服谁也别想舒服。哪个儿女对你不好了?这些年你想干啥就干啥,谁能拦住?要折腾到啥时候?嫌这房子破,好房子有啊……”我已经停不下来。我咆哮着进了厨房,随手拿起盘子摔了下去。“过不了就不过了,都不要过了。”破破烂烂的房子传出破碎声,我忽然发现我成了当年母亲那样。不,现在母亲也经常这样。母亲和父亲吵架时,时常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我只差坐在地上蹬腿,就成为地道的哀嚎着的农村妇女了。就是这样的农村妇女想方设法让她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跳出农门。

因为咆哮,以及出格得出乎自己意料的行为,我的头嗡嗡作响。在这嗡嗡声中,我感觉母亲似乎惊慌了一下,然后“噌”地站起来喊:“我的天哪,今天才知道你这么厉害。”我继续咆哮:“我不厉害,能一个人嫁四川这地方来吗?我不厉害,能大着肚子上灶炒菜吗?连顾客都不忍心吃,你当妈的问过这些吗?我不厉害,能一天上午开导下午开导晚上还得开导你吗?我确实够厉害啊,你只要睡不着就得陪着你坐,你管过我上有老下有小需要睡眠需要赚钱吗……”

“你抱屈啊,这下说真话了。”

我和母亲互相咆哮着,发出我认为最难听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在嗡嗡作响。

我的愤怒多半来自对自己的愤怒。我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完成一件事,这件事就是让母亲快乐。就像母亲的笑容一直在前方,而前方永远是无法抵达的远方。不快乐的母亲一点点瓦解着我对生活积极向上的信心。

母亲十七岁从山东来到北方—内蒙古东北部—呼伦贝尔东南部,就一心想逃出北方。是的,她说要逃出这死地方,这鬼地方,这死冷死冷的不是人待的地方,非逃出去不可。那时,姥爷姥姥和我三姨四姨五姨以及我舅都在东北,他们是当年从山东过来的。后来,姥爷姥姥带着舅舅一家回山东,母亲想逃出北方的念头每天像太阳一样升起。当我三姨和五姨因病去世,母亲说是北方死冷的天冻死了她两个姐姐,更想离开“这死地方”。这种想法太过强烈,她整日磨着父亲研究,时常深夜里推醒父亲,让他研究研究。为此他们没少吵架。最终,造成我们全家六口1985年一次大迁徙,这一年,哥哥十一,我九岁,妹妹六岁,弟弟两岁。安家落户山东的事由大姥爷帮忙,基本办理妥当了,母亲却非要回东北,理由简单,山东竟然还在吃窝窝头,而东北早就吃大米白面了。其实,到山东没几天,她就有了想走的念头。

我们全家返回东北,母亲仍然心心念念逃出北方,至于往哪逃,她心里有个远方。两年后,姥爷和姥姥从山东回来了。姥爷得了偏瘫,知道自己时日不多,非要回来。他说:“落叶归根啊,哪怕回去只活五天,死也要死在东北。”一语成谶,这位身上背着传奇的老人,带着时代烙印,果真回来只活过五天。他认为他的根在北方,可见他对这块接纳他的黑土地感情至深。

这丝毫影响不了母亲,也没有给她任何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力量。她恨北方。虽然山东不令她满意,也阻止不了她恨北方,仍然说:“非逃出去不可。”这不是她的个人行为。村里很多当年来的山东人,不时要回山东看看,看上两趟,有的就回山东不再回来。走,是我们村的通病。只要有人家搬走,她就更恨北方。她责怪这块土地要了她两个姐姐的命,冻坏了她的胃,让她成了驴,一天到晚干活。

前院苑家也是山东过来的,他们家大儿子常年走南闯北,跑了几趟山东,还去过四川,带回个四川媳妇。有一年他去投奔媳妇的姐夫,这姐夫在西北新开发城市嘉峪关。当他再回到村庄,带走了他正读书的妹妹小英。小英跟我同班。他们进城打工去了。这事让母亲心里发毛,恨不能我也跟着走。幸好,她认为读书考学更重要,将来可以彻底跳出农门,端“铁饭碗”。

四婶的老家在山东招远,她让不愿念书的女儿去那生活,找婆家。母亲立即提议让我跟着去读书,两姊妹好作伴。还有个理由是山东教育好。可是上次大迁徙,山东教育好还是跑回来了,不惜大姥爷费劲找人让我们入学。这时候教育好又成为去山东的理由。她自然要找父亲研究。研究只是过程。面对逃离机会,如果有任何阻力障碍,她都会不遗余力排除,哪怕整夜不睡觉也要落实。她说:“一步步来,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在山东的日子,我每天想家的心情无法遏制。加上老师口音难懂,学习跟不上,整日浑浑噩噩。因为母亲那强烈的愿望,我努力坚持着住下来,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回家。

一年后,堂姐想家,不在山东待了。堂姐倔强,爱使小性子,想回家一定要回。

当我怀着极度想家的心情雀跃着踏进家门,她只愣怔着看我,好像我不该出现在门口。母女久别,我以为她要抱着我哭一场,但她只站在锅台前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山东水土就是好,养胖了。哎。”一捆柴隔着我们,我没有像日思夜想的那样,一头扎进她怀里。

再过一年,四姨去了嘉峪关,舅舅和舅母也去了。舅舅和舅母从山东回来后,探望了姥姥,把两个女儿放我们家。他们去城里打拼。母亲说:“行,俺娘有我呢,孩子们有我呢,你们放心去闯,等落脚,再把我们带出去。”她那颗随时想逃离的心不得不暂时安定下来,默默等待她的姐姐和弟弟在远方落脚、扎根。她总说:“那地方要是行,等扎下根那天就好了。”父亲给四姨和舅舅回信,她叮嘱父亲,一定要问问那地方咱家去能不能行。

后来,四叔四婶全家搬去山东招远了。四姨家的三个孩子陆续去了嘉峪关,他们都已成家,拖家带口去的。舅舅和舅母回来接走了两个孩子。他们都去出摊卖油条,这是姥爷传下来的手艺。母亲去不了,四个孩子要读书,即使不是这样,瘦弱的姥姥也经不起路上折腾,五天五夜火车,相当于要命。要不了命,带去城里也养不起,城里看病就看不起,还要暂住证,一年两百块。小买卖和种地一样,不稳定。他们对母亲说:“我们说不定还回来种地呢,小买卖竞争越来越大。”母亲哀叹:“老天爷,啥时候能逃出去啊。”

1995年,小英和她打工的酒店经理回来领结婚证。婚后,她成为那座城市的公民,拥有城镇户口,以及酒店老板娘的身份。那时,哥哥在呼和浩特读中专。哥哥算我们家第一个跳出农门的。母亲说:“终于逃出去一个,没白花钱。”到我复读考中专这年,中专生不包分配了。

吹着大风,我坐在高岗上遥望远处的树林,那是镇中学背后的树林,在七里之外。两个小时前我还坐在教室里,现在我的书包和住宿行李全带回来了。母亲给我办了退学手续,让我跟小英走。这事父亲和母亲跟我商量经过我点头同意。还有二十天中考。班主任诧异,极有希望升学的考生为什么退学。母亲说:“现在中专不包分配了,考上也没用,干花钱。哎,就算考上也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啊。”班主任说:“那也要考啊,有个毕业证总会有用的。”我看见母亲脸上掠过的惊恐,就像我如果参加考试,必定考上,从而不能跟小英走,不能像小英那样落脚扎根异乡,就不能带她逃出北方。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我还是听见母亲跨过大门朝我走来。这里是我们眺望母亲从村口归来的地方。现在,她从背后来了,拖着沉重的脚步。她挨着我坐下。不用看也知道她面孔的状态。巴掌宽的脸,抽在一起。她已被愁毁了容,愁可以把曾经俊秀的面孔扭曲成皱抹布。

“要是难心,砸锅卖铁也供你,豁出去了,明天再送你去学校。”

其实,我比母亲还想逃,不是逃出北方,是逃出这个家。一个充满争执、焦虑、愁苦、债务的家。我想去赚钱为他们还债,换来家和,换来母亲的笑容。我深知他们已尽力,供不起两个中专生和两个初中生,不是他们的错,村里没有人家供得起。如果不是父亲打鱼补贴,我们恐怕像很多孩子那样早辍学下地干活了。哥哥的学费最终是流转了一块土地解决的,因为找不到保人担保,借不到高利贷。

我没说话。我用沉默对抗,究竟在对抗什么,没有具体指向。现在回想,我在对抗母亲那张布满愁容的脸,好像日子就此坍塌。在我的北方村庄,我感到只有母亲整日这样焦愁着。

她开始嘤嘤哭泣,像委屈的小女孩。她说:“妈现在全靠你了,看看现在这情况,靠种地逃出去没门啊,你现在长大了,只得靠你了。”

我还是没有说话。同时为自己的沉默内疚着。

她往回走了。过一会儿,我回头看见大风吹着她宽大的衣衫,把她吹扁了,像一张垂头丧气的帆。尘土在脚下飞扬,她拖着鞋在走,走得很慢,拖不动似的。她瘦得真会被风吹跑。

晚上,父亲再次问我是不是真想好了,想考学,哪怕不包分配也供。母亲和父亲一样。他们看见很多人为我惋惜,打算再让我回到学校。我本打算留下,一眼瞥见母亲布满愁容的脸,看得出来,吹了下午的大风,母亲似乎更急了。就像风是从城里吹来的。风已经带走了我们村很多年轻人。现在要带走我。我决定走,去赚钱帮家里还债,让笑容回到母亲脸上。

没想到,一年后,四姨把我从嘉峪关送回来了。因为有位四川厨师追求我,亲戚们担心我被骗,还怕担责,姑娘找对象这样的事最好由亲生父母拿主意。进城后我看见亲戚们深深的恐惧,导致他们过度防范。每个人都可能是坏人,每个人都有潜在的危险,可能摧毁他们在城里生存的机会。一旦发现苗头,立即制止。如果不把我送回来,也不同意我和四川厨师发展,那么四川厨师就可能结交一些混混,悄悄砸了他们的摊子,一溜烟跑了,他们只能干瞪眼。

进城的一年,我拼命干活,早晨在四姨的油条摊儿干到九点半,然后到酒店上班。酒店在国道边,经常营业到凌晨两三点。每晚睡眠时间常常只有三四个小时。即使这样,也无法阻止我想家,甚至觉得家里院墙边的猪粪都是香的,闻一闻也是好的。亲人见不到面,那是种被撕扯着的疼痛。我怀着这样的心情进了家门。像上次从山东回家一样,母亲正站在锅台边,知道我回来了,仍然愣了一下。她哀怨地说:“怎么就送不出去了呢。”

我愣愣站在门边,像走错了家门。我知道,母亲的怀抱我再也扎不进去了。

终究,我又去了西北那座新开发城市,同去的还有妹妹,后来弟弟也去了。可以说我们进城是时代潮流,更可以说我们进城是母亲的推动。她等着我们将来把她带出去,逃出东北。

2008年,母亲终于完成了她多年夙愿,离开北方到四川来了。那时候,哥哥已成家,哥嫂在镇小学任教,母亲给他们把孩子带到六岁。外婆已故多年。至此,母亲完成了在北方的她认为要完成的职责。我终究嫁给四川厨师,到四川开饭馆,妹妹和弟弟也到了四川,妹妹成了家,弟弟即将举行婚礼。我们都在城市扎下根,有了城市户口,真正跳出农门了。

父亲和母亲到四川那天,客厅堆满了包裹,衣物、相册、日历、电饭煲、水壶、渔网……像是背来了北方的家。是用一条红围脖一条蓝围脖当成软扁担背来的。这两条围脖是我们全家1985年迁徙时母亲买给我和妹妹的。

我以为母亲就此可以安享晚年,再也不用焦愁,笑容该回到脸上了。事实上母亲刚来那天,确实笑了。当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带她参观大房子,打趣说:“看给你买这大房子,翻跟头折把式都够宽。”母亲确实笑了,抿嘴羞涩地笑。因为长期不笑,好像笑也是令人羞涩的事。母亲盼望这一天,盼了三十多年,梦想终于实现。

然而,没几天,母亲开始诉说种种不适。正值冬季,湿冷,难见太阳。母亲说:“不是南方吗,咋这么冷。”正如1985年迁徙到山东,没几天她就否定了那块地域那样,她很快同样否定了四川:“这地方我没法待,浑身发潮啊,冷得哆嗦,比东北还冷。”她没想过,她的儿女同样要度过冬季,度过地域差异和城乡差异,度过不适。她开始想方设法找借口要走。气候不适应,四川话听不懂,没到真正养老的时候,还要干活赚钱等等。不得不说,这些不适是真实存在的,却也是可以克服的。

直到那时,我仍不明白,走,是母亲的病。她的舒适地永远在远方。

还有二十天是弟弟和弟媳的婚礼,我们的父亲母亲走了,去河北一个叫鲅鱼圈的地方,那地方有我们北方村庄里的潘大爷。其实是母亲急着要走。父亲那时就明白了母亲要走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走,否则她就没完没了地犯愁折腾。何以无法等待二十天,小儿子的婚礼难道不是做母亲的人生中的大事吗?我和妹妹的婚礼父母缺席,远天远地可以理解,弟弟的婚礼已经在眼皮底下了。母亲的理由是凡事不需要她操心,也操不上心。她该有多么急切去寻找她的远方。

这仅仅是开始。

从鲅鱼圈回到四川后,父亲病逝前,他们反复辗转东北和四川,至少三五次。父亲在东北老家病逝后,母亲到四川待了一阵,去了嘉峪关,又回东北,再到四川。她只要窝在什么地方一动不动,把自己坐成雕塑,就是想走了。这种情况下,她会犯胃病,失眠,心悸。如果失眠,无论夜有多深,她被想走的念头折磨,就要敲我的门。等我起来,她总是坐在楼梯角落的沙发垫上,愁得一塌糊涂。她也知道我需要休息,知道她这样给我增加负担,同时为此更加犯愁。我一点点劝慰,讲那些讲了不知多少遍的当时奏效的人生道理。她终于可以舒缓一下回房间睡觉,但立即要将她这夜的失眠打电话告知每个儿女。住在妹妹或弟弟那,就会敲他们的门,而后给我打电话。夜半敲门和夜半铃声,困扰着我们。亲友说我们太过迁就。然而,只要我们稍微厉声,就又成了她的心理压力。这类病,只要她想去一个地方,经得我们同意,开始打包时,就精神百倍,没任何症状了。

渐渐地,她已适应四川,努力做着让自己长期住下来的事。比如,去公园唱歌,或者去教堂聚会。不过,在想走时,这些又都会被她一一抛开。

我们意识到母亲也许得了抑郁症。我带她到医院去看,经过医生询问,心理测试,并不是。

每天,她从弟弟那到我这,再从我这到弟弟那,一天要跑两三趟。她不管我是否在写作,没完没了诉说她的不悦,大都是挑剔谁没有达到她的预想。我不想听这些针尖对麦芒的事,又明白许多农村女性对家长里短的热衷。她这位农村母亲,已经不算过于计较鸡毛蒜皮了。她偶尔去成都妹妹那,住不上几天就住不下去了。无论到哪,从未平静过。以至于我们兄弟姊妹之间检讨,是不是我们做得不好。事实上,不是。我们的目标一致,想让母亲幸福快乐。我们拿许多母亲作比较,发现我们的母亲确实有别。我们从农村进入城市,努力生存,谈不上富裕也谈不上贫穷,日子过得算舒适。只有母亲的焦愁像不断旋转的黑色漩涡,要把我们吸进深渊。

我的咆哮带来一系列后果。母亲歇斯底里告诉我,再也不踏进我家门一步,然后跑出门去了。这时候,我感到人生中的艰难不是为生活打拼,而是无法面对一位体质健全的愁容满面的母亲。

我忽然联想到许多不好的事,母亲会不会走到极端去。我给弟弟打电话,让弟弟赶快给她打电话。弟弟说她已经在往他那去了。我还是不放心,想去看看她走到哪了。走出小区,看见她正坐在公交站台的椅子上哭。瘦小的她在人群中不管不顾地哭,成了被儿女抛弃的老人。但是,她又发出了童音,像孩子在哭。我拉她回来,她跟着我回来了。平静了一会儿,她说要去弟弟那,就走了。我们算达成和解。我继续干活,为她的哭泣心酸。出门倒垃圾时,看见她坐在门外的老榆树下,一动不动坐着。看见我,她说:“哎,你们妈做得太不对了,怎么能这样呢,我也劝不了自己。”

母亲又开始失眠。我想,应该再带母亲去医院看看。

是位六十岁左右的男医生。我和母亲在门外椅子上等候,看得见医生为其他失眠患者医治。患者全是女性,三十到六十岁不等。这医生有所不同,患者对他诉说失眠如何难受时,他总是让她们听他说。他告诉她们:“睡不着能不能死?死不了怕什么。”医生用的也许是心理激将疗法,类似于以毒攻毒。轮到母亲了,她慢慢坐在医生面前,怯怯地问:“让不让我说?听不听我说?”医生说:“嗯,你说。”母亲松了口气。每次回忆起她倾身眼巴巴望着医生的样子,我就感到酸楚。她究竟是怎样把自己置于这样可怜的境地的。

医生像对待那些女患者一样,也告诉母亲睡不着死不了,不要怕。并为她开了一些安眠药,以及抗焦虑的药,告诉她能睡着就不要吃了。

母亲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专注治病。但她并没吃医生开的药,认为那些药片会让她吃成疯子傻子。她只是不知听谁这样说了一下。她不断发现自己身体上的毛病,继而去包括成都在内的几家医院,做胃镜、肠镜,检查妇科、颈椎,查血,做核磁共振等。查出一些小问题,在同龄人中,她算健康的了。但是,她仍然间断性失眠、犯胃病。如果哪天身上起个红点,也会引得失眠,继而犯胃病。这时候,我们回忆起,其实她从来都专注自己的病。比如手上扎了刺儿,已经拔出来了,她可以一会儿就看看那只手指。“咋回事呢,怎么还这么疼呢?”一个刺儿眼,她可以联想到红肿、发炎、感染、截指。她不允许身体任何地方有丝毫不舒服。

治疗失眠的特效药就是,走。

我们终于意识到,母亲不是没病,是真的病了,走可以治病,而她的病就是走。

翻到一张母亲年轻时的两寸彩色照片,那时她应该三十出头,烫了短卷发,瓜子脸,很美。之所以美,因为她在笑,灿烂地笑,牙齿很白。这是她所有照片里,唯一一张笑着的。我不忍多看,就像那是另一位让人羡慕的母亲。

父亲早年对我们夸母亲:“你妈年轻时是一等一的美人,刚来东北那会儿,梳两个大辫子,油黑崭亮,在院里踢毽,大辫子一甩一甩,那才带劲儿呢。”不用父亲说,我能从大娘婶子以及村里的女人们嘴里听到母亲的美,腰条好,皮肤白。母亲的美还有能干、孝顺之类的。我当然记得母亲的能干和孝顺。农村家庭,除了烧火抱柴禾看猪找鸭子这类,她很难指使孩子们干其他什么活,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家务,做饭洗衣喂猪喂鸡鸭鹅狗。全家人的衣服里里外外每周要换洗,薄棉袄棉裤和厚棉袄棉裤每年拆洗。还要下地干活。大地里的活,割麦子割黄豆铲地,男人落不下她。家里只要来客,她总是做一桌子菜。村里人不断赞美她的厨艺。她总是在忙碌。奶奶糊涂了,病倒在床,不能自理,只认得一个人,只住在这个人的家里,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奶奶躺在床上两年,没生过褥疮。我还记得冬季每天早晨起来,穿鞋时,鞋里热乎干燥的鞋垫。她每个晚上把家里所有人的鞋垫掏出来放在炕头,早上再把它们垫进鞋里……

现在,我的母亲不会做饭了,无论肉体还是心灵,像是玻璃做的,一不小心就能碰碎。

我时常看见那些坐在树下乘凉或者坐在小区门口长椅上的老人们,他们有时从市场回来,手里提着菜,谈笑风生。我多么希望母亲能成为其中一员。同时,我也会想起母亲走过的人生。

母亲五岁那年被扔了。姥爷说是为了让她活下去。至于为什么诸多女儿中选择了我的母亲,也许因为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也许因为其他。姥爷背着我舅领着我的母亲骗姥姥说去串门,上火车后,姥爷谎称带我舅去把尿下了火车,留下我五岁的母亲跟随火车远去。母亲在下一站跟着人们下车了。可以想象,1960年的冬季火车站,我五岁的母亲茫然无助无依无靠,睁着惊恐的眼睛大声哭。后来,母亲被孤儿院收养,过了几年,街上遇见我大姨。母亲又回到家里。

姥爷和姥姥以及他们的几个儿女从山东到东北那年,母亲又被扔下,寄养在远亲那当童养媳,直到十七岁去东北探亲,留在东北。

我总是在想,我的母亲究竟怎么了。我的母亲,焦愁的母亲,心中有个理想远方的母亲,是因为出生在迁徙家庭造成居无定所的后遗症,还是那些年整日想逃出北方的想法太过强烈落下的后遗症,或者是小时候被扔丧失安全感落下的后遗症?抑或是她出生就携带了焦愁基因,才总是那样悲伤?

我问过母亲为什么会这样,母亲说她有个长辈就这样,非得到处走,不走不行。

如果我的母亲没有经历过这些,会是位什么样的母亲?我每次这样想的时候,脸上都会不自觉出现暖暖的笑容。那也许是母亲的笑容。

现在是2023年,母亲从未停下脚步。此时,她正在陕西我二姨那。在此之前,她不愿吃安眠药,去嘉峪关看病,因听说那有位中医治疗失眠很厉害。其实,她只要走出去,就能睡踏实了。她吃完六包中药,忽然有一天又失眠,两个月中只要有一次失眠,她就否定那位医生。于是,辗转去了陕西,继续看病。有一周没打电话,我知道她一定睡得很好。只要打电话来,听她的声音就了解状态。她待不下去了,想要走就会发出低沉无力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她的声音也有“辐射”,会让我产生条件反射。这已无法改变。

过些日子,她会回来,回来待多久,又要去向何方,不得而知。有所不同的是,当我写下这些并不能完全描述母亲的文字,无论母亲将来怎样折腾,我不会感到艰难了,不会咆哮,免不了会酸楚。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悲伤,也有那么多快乐。我的五岁被扔过的母亲,深入骨髓的悲伤必然会多一些。长路上的母亲,如果走可以让她减轻悲伤,那就再次出发吧。

格尼,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8届高研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在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出版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中篇小说《一壁青苔》获得第十届四川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