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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4年第1期 | 鲍尔吉·原野:万物凝视(节选)
来源:《十月》2024年第1期 | 鲍尔吉·原野  2024年01月30日08:35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六届百花奖、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2021年1月中国好书等文学奖项,与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并称中国文艺界的“草原三剑客”。电影《烈火英雄》原创作者,多篇散文作品被选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以及语文试卷。

蝴蝶给波斯菊写信:

亲爱的波斯菊,你知道吗?主人阿拉木斯的两只小山羊恋爱了。阿拉木斯有200多只羊,都是绵羊。每天清早,阿拉木斯赶着这些绵羊去扎格斯台河西边的草场吃草,天黑了才回来。它们咩咩叫着往家跑,像一片翻滚的白石头。

这两只小山羊是阿拉木斯的女儿葛根花从新疆买来的宠物。它俩跟绵羊不合群,也不去扎格斯台河边的草场吃草。山羊吃菜叶子,吃主人丢掉的苹果核,站在房顶向远方瞭望。

阿拉木斯拿它俩没办法。训斥它们,打它们,把绳子拴在它们脖子上拽,它俩就是不服从。用小小的犄角顶阿拉木斯。它们可怜的犄角比人的小拇指还小。但它们勇敢,就是不屈服。

这两只小山羊,一只叫莲花,一只叫珊瑚。天知道它们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名字。我是蝴蝶,每天像穿梭梦境一样飞来飞去,至今还没有名字。而你呢,波斯菊?你长得比阿拉木斯家的窗台还高。你有比韭菜叶子还宽的花瓣,有鸡蛋黄那么大的花蕊。但仍然没有名字,这太不公平了吧?

我接着说两只山羊的事。它俩来到阿拉木斯家一年多了。黑山羊莲花的皮毛像水獭一样光亮。它警觉,用粉色的鼻子闻一闻破筐,闻一闻鸡食槽子,看有没有坏人下毒。白山羊珊瑚是公山羊,它性情温和,经常站着回忆往事。睫毛垂下来像两把木梳。

它俩小时候打架,绕着牛车来回追。长大变得有些腼腆,好像在恋爱。你问我懂不懂恋爱?我当然懂。在动物和昆虫里面,我最懂得恋爱。蝴蝶为什么不直直地往前飞?这样飞没品味。我们往东飞两下,往西飞两下,主打缥缈,表示我们正在恋爱,有好多心事无法决断。只可惜,至今还没有哪只蝴蝶爱上我。

有一天,一只绿肚子的大胡蜂领一群小胡蜂追求我。大胡蜂六只黄爪像穿了靴子一样。肚子上的黑道不是七道就是八道,我没仔细看。它说,如果我爱上其中一只胡蜂,一辈子吃蜂蜜管够。我扭过头,告诉它们,我从来没考虑过胡蜂。它们说话声音太大,震耳朵,把别人当成了聋子。我们蝴蝶说话从来静悄悄的。我们不靠声音大取悦对方,而是用手势和眼神传递情感。我对胡蜂说,你去跟苍蝇恋爱吧。它才配得上你的嗡嗡嗡。

我还要说山羊的事。早上,黑山羊莲花在阿拉木斯在院子种的胭粉豆花瓣上蹭蹭脸,表示洗过脸了。白山羊珊瑚模仿它,也和胭粉豆花贴脸。然后,黑山羊领着白山羊来到房后的小河边。莲花用牙咬断一枝白色的野百合花,放在白山羊面前。白山羊用牙咬断一朵红色的野草莓花放在黑山羊面前。它们互相赠送订婚礼物。当时我在它们身后的天空跟踪,可能我翅膀扇动的风太大,莲花发现了我。它向珊瑚使了一个眼色,后退一步,气势汹汹地用犄角顶我。当然它的犄角顶到了空气上。我有些羞愧,偷窥别人恋爱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我假装往高处飞,飞到花楸树顶上,躲在白花后面,让花瓣挡着我,继续观看它们恋爱。

两只山羊来到河边。珊瑚的蹄子踩到一点点水就不敢动了。山羊不喜欢水。但是它们发现这是一个照镜子的好地方。莲花走过来,对着水面向左转转头,往右转转头,欣赏自己的仪态。一个山羊,如果不恋爱不会这样自作多情。动物到河边,从来都是喝水。喝完水急匆匆走了,不在河边停留。它们可好,拿河水当镜子照。照一会儿,抬起头互相看看,低头继续照镜子。然后呢,它们伸出脖子,把头放在对方后背上,像拥抱。

还有呢,白山羊珊瑚往前跑,跑到醋栗灌木边上吃红醋栗。黑山羊莲花也跑过去吃醋栗。它们的嘴唇被醋栗染得比口红还鲜艳。傍晚时分,它俩跳上羊圈边的土墙,朝西瞭望。启明星升起来了,天黑了一多半,阿拉木斯赶着羊群回到家。它俩高兴地在墙上跑,好像这是它们的羊群。

莲花和珊瑚还有好多故事,我讲给你听。它俩在一个盆子里喝水,就是阿拉木斯放在窗户下接雨水的搪瓷盆。它俩一起追赶草丛里的青蛙,一直把青蛙撵到河里。它俩研究村里垃圾堆的一块碎玻璃碴,以为那是宝石。它俩偷看母鸡下蛋,被公鸡撵跑了。

我把它们恋爱的秘密告诉了啄木鸟。啄木鸟好古板,说这不算恋爱。它说两个小山羊不过是一对好朋友。啄木鸟的话让我很生气,我好不容易发现了恋爱的动物。为了盯梢它们,我花费了多少气力。啄木鸟真无情。难怪它每天孤零零地敲树干,它不管怎么敲,也不会有另一只啄木鸟爱上它。

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是最懂浪漫的花,于是给你写信。亲爱的波斯菊,你说两只小山羊是在恋爱吗?我真希望它俩恋爱,如果它俩仅仅是好朋友,不是情侣,让我非常伤心。呵呵,偌大的万度苏草原,竟然找不到恋爱的动物,多无趣。牛不恋爱,马不恋爱,刺五加灌木不恋爱,唐松草不恋爱。连天上的云彩都不恋爱,让人窒息。如果这里没有恋爱者,我选择离开。去有爱情的地方。爱你的蝴蝶。

波斯菊的复信:

亲爱的蝴蝶,谢谢你给我写信。你知道我为什么在风中摇晃吗?我在等待有人给我写信。今天终于等来了你的来信。我读了两遍,读到两只小山羊把下颌放到对方背上那一段,我几乎要落泪。我相信这就是恋爱。你千万不能离开万度苏草原,继续给我写信。

亲爱的蝴蝶,我也喜欢恋爱,虽然我不懂恋爱是怎么回事。我先让自己的花朵鲜艳起来,然后在风中摇摆,像跳水兵舞。我小口喝花瓣上的露水,假装这是醇香的美酒。乌鸦说谈恋爱要在月夜窃窃私语。所以在夜里我用叶子蹭墙壁的砖头,发出沙沙的声音。让人们知道我也在恋爱。你知道,恋爱很累。我在风中舞蹈,不知不觉会睡着了。

可是,如果有毛虫爬到我的花蕊上,我不顾及恋爱所需要的矜持,愤怒摇摆,把毛虫抖到地下。天气转凉,我看到燕子往南飞,没有一只掉头往北飞。我知道寒冷的冬天要来了,没有恋爱的必要了。不再摇摆,也不用蹭叶子发出窃窃私语。

亲爱的蝴蝶,我觉得你如果不是蝴蝶,一定是一朵花。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一朵会飞的花,你的翅膀像花瓣。虽然你闻上去没什么香味,但不影响你在我眼中是一朵花。要知道,花是世上最美丽的称谓。我从来不会说牛是一朵花,马是一朵花。但你配得上一朵花。

亲爱的蝴蝶,我还要向你请教一些问题。你为什么飞得那么慢?是显示优雅,还是显示你有很多心事?那些平庸的鸟,我在说麻雀,飞起来像一个贼。突然冲到房顶,再突然冲到野山楂树枝上。让它们慢点飞,它们恐怕会掉下来。你是怎么做到慢飞的呢?希望你在回信中告诉我。还有,你的翅膀那么大,像用手拽着床单飞翔。落在花上,你的翅膀不像鸟儿那样收拢,而是立在背上。这是为了方便人用手捉住你吗?你说你静悄悄地说话。我想了想,你确实是这样。我从来没听到过你发出喧哗。你被野蔷薇刺痛也不会叫喊吗?或者,你的喊声像蜘蛛网的丝一样细,我们听不到。

蝴蝶君,你看上去手很小,能抓住要吃的东西吗?我对你有好多疑问,但我们今天在讨论恋爱的话题,就不说其他了。

亲爱的蝴蝶,刚才你说一只大胡蜂领一群小胡蜂来追求你。我太吃惊了,它们是打群架吗?大胡蜂为什么领着那么多小胡蜂追求你?这个胡蜂如果喜欢你,应该先到河边洗洗手,再洗洗脸,去吃醋栗,把嘴唇染得红一些。飞到你面前说甜言蜜语。对了,它应该给你带礼物,带一只蚂蚁蛋,一片花瓣也可以。它不懂恋爱礼仪,所以你拒绝它是对的。我也不喜欢胡蜂的嗡嗡声,像电视机找不到节目。挑剔地说,胡蜂的嗡嗡算不上语言。它只说出一个词——嗡,然后呢,还是嗡。连续不断地嗡之后它想说什么?没了,只有嗡。这是它恋爱失败的原因。但我不会提醒它,让它自己醒悟。

牧民道贵龙家种了很多花,有木槿花、万寿菊、马鞭草、二月堇,都很漂亮。你偏偏给我写信,证明我最美丽,也证明你有高尚的审美趣味。有人说波斯菊是山野的草花,色彩太鲜艳。他们完全不懂审美。我如果像米粒一样开放,你能指望别人弯着腰观赏你吗?不踩死你就不错了。有人抱怨我们个头太高,他们哪里懂得,长得高才能在风中显示腰肢。都说湖里的睡莲好看,莫奈画过它。但睡莲没有腰,像一个紫盘子漂在水上。我看不出睡莲哪里好看。花的美丽一半在花瓣,另一半在腰肢,这是万古不易的警句。昨天,有一只甲虫爬到窗台上质问我为什么叫波斯菊?它说波斯早不存在了,现在叫伊朗。甲虫太可笑了,努鲁儿虎山的名字也很古老,你能因为它古老就改变它的名字吗?况且我还有其他名字。我又叫格桑花,还叫扫帚梅。扫帚梅有点土,我一般不用。平时喜欢叫波斯菊。至于波斯改成了伊朗,我根本不关心。

亲爱的蝴蝶,我希望你也有好多名字,就像有好几个化身。盼望继续看到你的来信。即使不说恋爱的事,说别的事情也很开心。爱你的波斯菊。

野蜜蜂给月牙的信:

亲爱的月牙,有人给你写信吗?是不是他们觉得你所在的位置太高,信投不过去就不给你写呢?我不管,我一定要给你写信,请你帮我办一件事。所以当你读这封信的时候,请不要转开脸,我就在你翘起来的尖下颌的正下方,我是野蜜蜂。

你听说了吧?我丢了一件东西,那是我的法宝。我们野蜜蜂的工作范围漫山遍野,常常迷失方向,离不开定位器。我的定位器是一个死去的蚂蚁王的头,头上有两只短触须,为我定位。我本来把它夹在胳肢窝。你知道我们蜜蜂有两对膜质翅,前翅大,后翅小。飞翔时我用左侧的后翅夹住定位器,累了换到右后翅。可是,这只蚂蚁王的头不见了,我迷失了方向。

我们野蜜蜂说的方向和人说的东西南北不一样,他们说得太简陋。我们说的方向是指我与太阳之间的夹角。蚂蚁头丢了,我觉得所有的方向都是南。南南南南南,这给我带来精神困扰。我不断转身,用我的脸朝向北方,但北方也成了南。我再转过身,前面还是南。我趴在地上祈祷,觉得我面对的大地也是南。天哪,你体会到我的痛苦了吧。月牙请你告诉我,这只蚂蚁头落在了哪里?你用你那尖尖的月牙的下颌指哪个方向,我就知道了它在哪里,好吗?这件事对你来说不费什么事,你站得那么高,一定看得很远,很清晰。而且月光这么亮,世上所有的东西,你都能尽收眼底。别说蚂蚁王的头,就是蚂蚁走过的脚印,你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个问题,这封信,你多长时间才能收到?在你收到我的信之前,我去做什么?南南南南南,我几乎什么也做不了。亲爱的月牙,也许我还有一个选择,就是飞到月牙上,躺在你那个上翘的下颌睡觉,睡醒了到你背面睡觉。你们那里不会到处都是南吧?

在我这里仰望月亮,你很光滑,有点像死鱼的肚子。你每夜白白地播洒月光,不浪费吗?你不能找点别的事做?我跟你说一个恐怕让你沮丧的消息,有时候我们头顶阴云密布,看不到你,你白白地出现在夜空。那些云彩出于嫉妒,挡住了你的光芒。我们以为你那天晚上没出来,以为你在家里睡觉或者去河里洗澡。所以你出门的时候要看外面有没有云彩。如果有云彩,你待在家里好了。这些云彩在夜空中飘舞,感觉自己就是月亮。我最了解这些云彩,它们最虚荣。不管你在做什么,它们缠缠绵绵地飞过来,飞过去。自己都不知道往哪儿飞。它们不整洁,我说的是所有的云彩边缘都不整齐,它们应该像马车一样方正,像一个四方形的屋顶一样飞过来。但它们没有这个实力。实话跟你说,云彩里边什么都没有,只有水蒸气,有的云带着沼泽地蒸发的难闻的雾气。它们是一帮乌合之众,徒有其表。亲爱的月牙,你看见我了吗?我站在蒙古椴树下边,它的叶子革质,反射月光。开白花,干花能泡茶。树杈上站着一只黑琴鸡,红冠子,屁股有三根向上挑起的白羽毛。我肚子黄绿色,有五条黑道。你看,我举起了左手,然后是右手,你看到了吗?如果看到了,你就晃一晃你的下颌。

亲爱的月牙,写到这里我不知道怎么往下写了,因为有一片云彩遮住了你的光亮。我是说,你读到我这封信的时候,云彩故意挡住你,不让你看到我的身影,不让我找回定位器,就是那个蚂蚁头,继续南南南。那该怎么办呢?我应该变得很大,像老虎那么大。如果是那样,我就飞不起来了。所以还是保持现在的体重好。

亲爱的月牙,如果你帮我找回定位器,我会把我收藏的宝物都送给你——一对屎壳郎头上黑色的探须,你拿它当筷子夹菜。我还有一片银莲花白色的花瓣,原来准备用它做结婚的吊床,我还不知道跟谁结婚,所以送给你。第三个好东西是蜻蜓的一只眼睛,我发誓它的眼睛不是我挖下来的,是从一只死蜻蜓头上滚下来的,落在我身旁。这只蜻蜓眼绿色带荧光,像一个宝石。我举起蜻蜓的这只眼睛向外瞭望,看它是不是像望远镜一样让我看得更远。对不起,什么也看不到。作为工艺品,这只眼还是蛮好的。你对这些礼物满意吗?你想要哪些东西在信中告诉我,我去寻找。你如果喜欢这些礼物,就请快一点告诉我蚂蚁头在哪里?我去找到它。爱你的野蜜蜂。

月牙给野蜜蜂回信:

亲爱的野蜜蜂,你的信我收到了。你这么信任我,让我感动。我作为月亮不忍心欺骗你,不能为了让你满意,就随便用月牙的下颌向东指一指,向西指一指,好像在帮你,实际是骗你。你的定位器落在了哪里?我这个位置看不到,你如果相信我,我对你说实话,我连你所在的那座山都看不清楚,它连灰尘都算不上。因为我们相距实在太远了。你所在那个星球可能叫地球,它在我眼里像一粒沙子。你见过沙子吗?它很小,像蚂蚁眼睛那么小。我怎么能分得清地球上哪里是高山,哪里是大河?更看不到你的左手和右手呢。

亲爱的野蜜蜂,你不要着急,我来告诉你怎样获得定位。所有的昆虫都通过个体与星辰之间的夹角来确定自己的位置。你胳肢窝夹的蚂蚁王脑袋已经落后了。我说一下新方法:你去寻找一棵鞑靼山茱萸树,它的叶子是卵形,开青灰色的花。找到它,你用后脑勺在这棵树上蹭。要知道这种树有磁性,经过摩擦,磁性导入你的身体,然后你就获得了定位能力,可以飞遍天涯海角,清晰你前进的方向是南是北是东还是西,以及东南,西南,西北,东北等等。我知道,没有定位就没法飞行,而且头颅撞到树木上是很痛的。

你说你要飞到月亮上,这不算是一个好主意。先不说你要经过多少年,或多少万年,也许多少亿年才能飞到月亮上。月亮上的气温不适合于你呀,白天月球表面温度是127℃,夜晚是-184℃,你觉得你能适应吗?我想你够呛。所以对你来说,月亮也就是看看而已,不一定到上面来探查究竟。当然,你如果能飞到月亮上,我说的是“如果”,你会看到无与伦比的美丽景象。那时候,你看到的并非是小小的山脉河流,而是浩瀚的宇宙。你听过宇宙这个词吗?世界上所有形容广阔的词汇加到一起也没有宇宙广阔。所以人们说宇宙浩瀚。浩瀚是什么样子?我说来给你听。宇宙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想一下,人们所说的“从东边到西边,从南边到北边”说的都是开始。有开始就有结束。但宇宙并没有方位,没法用空间的坐标来衡量它,也没有时间的概念计量它。眼睛在这里看到了什么?看到无尽的蓝色波浪。波浪里旋转无数金色的小星星,你现在置身一颗星星上。尽管你没体察到它的旋转与运行。星星们在运行,但并非向上,也并非向下,并非向前,也并非向后运行,它按着自己的轨迹运行。你所感受到的飞行来自周围参照物的移动,这里没有参照物,时间空间在这里都结束了。宇宙无比浩大,无始无终。蓝色波浪之下,白色的光晕像潮水般涌动。不时,深蓝的潮汐融化了白色光晕。眼前这些耀眼的金星与其说在旋转,不如说在翻涌。它们由一个漩涡翻出,如花朵一般,俄而变成更大的漩涡。如果可以比拟的话,眼前的浩瀚如同地球上的沙丘,只是这些沙丘的沙子全都飞了起来,化成蓝色,在天空飞舞。而你所在的地球,亲爱的野蜜蜂,不过是这些沙粒中的一粒。而你是地球上无数种生物的一种,尽管你肚子上有五条黑道。如果把你放在宇宙上,谁能看见它是一道、两道还是三道呢?你会问,宇宙里有野蜜蜂吗?我不确定有还是没有,但我能感到这里有我们想不到的各种生物。而且,宇宙里生物不一定会动,不一定有翅膀或者爪牙。生物可能是一种思想,藏身一片羽毛里。也可能是一个能量块,存在一粒沙中。宇宙的一切物体都在运动,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每一种物体都精妙地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

亲爱的野蜜蜂,你听懂了吗?我希望你尽快找到鞑靼山茱萸树,把后脑勺靠在树上蹭,这样你就恢复了定位的能力。爱你的月牙。

土拨鼠给闪电写信:

亲爱的闪电,自从你去年在天空闪了一次,我再也没有看到你,很想念你。我差不多用一年的时间想念你,反正没其他事情好做。

你去年来到万度苏草原是在六月份,风铃草开放钟形的淡紫色花。羌木伦的河水涨到岸上,把枯死的接骨木冲到草甸子上。然后你来了,在夜间。你是不是像猫头鹰一样只在夜间出来活动?你出来的时候太有排场了,广阔的夜空变成你的舞台,咔——你出现,随即消失,前后只有一秒钟。当时我脸吓白了,四只爪子连带边上绣线菊的叶子一起发抖。你好像是一棵刺楸树的根须——长在天上的大刺楸树——突然暴露。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狐狸说你是上帝的胡须。

我请你在天空停留的时间长一些,让我们看清你。我记得你从夜空最靠北的仙女座冲下来,冲到芒列巴特山消失了。你在山边的河谷埋了什么东西吗?实不相瞒,我到那个地方去过了。我跑过羽状叶子的花荵丛,挂着雾松萝的冷杉林和一人多高,有闪亮革质叶子的杜鹃花丛寻找你的痕迹,或许找到烧焦的东西。但什么都没有,大地上的青草没有变红或变白。你为什么要把树根似金箭射向大地呢?假如大地当时有妖怪,你射中它们了吗?

我判断夜空长着无边无际的白檀树的森林,谁也看不清它们的枝叶。你也是一棵白檀树,而我们这里是一面湖。你被其他树推进了水里,被我们看到了,这样说对吗?我想知道你掉进水里那一瞬看清我们了吗?

在万度苏草原的森林里,有开黄花的毛茛草,有灰褐色树皮的水曲柳,还有蓝莓、黄百合、小叶杜鹃、刺五加和伏地生长的偃松。鸟类有黄脊、白脊、吃蜘蛛的戴菊莺,还有长着弯曲的喙的杓鹬鸟。你咔一下照亮大地,它们都现形了,跑也无处跑。你甚至照亮藏在小溪里红鳍鱼身上白色的鳞片。你很性急,对吗?你照亮了我们后,穿上黑羊毛大衣去了锡林郭勒。

亲爱的闪电,我只是一只土拨鼠,想象力有限,我能描述的就是这些。下面我要对你说一件可怕的事情。

从去年夏天开始,万度苏村来了外地人。他们在草原上骑马,杀羊,喝酒,唱歌。晚上应该睡觉的时候,他们继续喝酒,唱歌。最可怕的是他们发现了我们。那天早上,太阳从博格达山顶升上来,像一个黄金的巨大车轮,但放射红光。从东边流过来的羌木伦河被太阳光染红了。我们土拨鼠认为这是一个好日子,把藏在洞穴里面的橡实搬出来,站在草地吃。你知道我们站着吃饭,就像马站着睡觉。我们面向东方,用前爪捧着橡实咀嚼,样子像朝拜。

看啊,一个外地人指着我们喊:快看土拨鼠在祈祷,快去抓它们。这个人疯狂地喊叫,招来了其他外地人。他们很胖,身穿冲锋衣,头戴软檐遮阳帽,朝我们跑过来。我们藏进洞里。他们蹲着把抄网扣在洞口,找到了洞的另外的出口,点燃蒿草,用帽子往洞里扇。大团浓烟灌进洞里,我们没法呼吸,只好向外逃,落进了他们的抄网。我以为他们把我们带回家当宠物。不!我要悲愤地再说一遍,不!这帮人当着土拨鼠的面,用刀把一只土拨鼠的肛门划成十字,手伸进去,把内脏掏出来扔掉,扔在草地上,沾满尘土。然后,他用手一抖,这只死去的土拨鼠被甩成一个皮筒子,毛在里面,血肉在外面。他们用刀把这只土拨鼠皮上黄色的脂肪刮下来,放进瓶子里。他们说这是治烧伤最好的油。我实在写不下去了……

这太可怕了,闪电。他们杀死了十多个土拨鼠,刮掉了它们身上的脂肪,装进瓶子里。你可能问,被杀害的土拨鼠包括我吗?我侥幸逃掉了,藏在山顶的毛榛灌木里看到他们的暴行。关于这件事我不再说了。动物界有一首歌在传唱——“可怜的土拨鼠,你死于自己的脂肪”。我死也不承认我的脂肪能治疗烧伤,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烧伤。

万度苏草原原来有二百多只土拨鼠,现在只剩十几只。剩下的土拨鼠东躲西藏,想摆脱外地人的捕杀。我们盼望冬季早点到来,外地人离开这里。时间过得太慢了,每天还有旅游者来到万度苏草原,我不知道怎么办。

万度苏村的牧民从来没这样对待过我们。每当我们用前爪捧起食物,他们就说“霍日嗨,霍日嗨”,好可爱啊。土拨鼠像婴儿一样吃东西。可是,外地人怎么忍心去杀害双手捧着食物的土拨鼠呢?

我们对牛说这件事,牛甚至不认真倾听,照样吃草,好像我们的倾诉不值得一听。我们跟燕子说这件事,燕子说快飞走吧,去埃及,去北加里曼丹。可是我们的家在这里,而且没有翅膀,怎么才能到达埃及?我们的房子耗费了我们一生的精力。每只土拨鼠的家都有三个卧室,两个储藏室,一个客厅和一个卫生间。是的,我们从来不在外边大小便,粪便的气味会招来天敌。

我们现在改掉了用前爪捧着食物的习惯,因为我们根本不敢吃东西,也不敢回家,藏在二尺高的卫茅草丛里等待天黑。那些外地人在草地上喝酒,歌唱。如此残暴的旅游者,杀死土拨鼠,怎么还能唱歌呢?

亲爱的闪电,我给你写信并不是说他们唱歌的事。我想让你做一件事——直接劈死他们!以前我以为闪电是艺术品,像驴皮影一样。绵羊纳木罕对我说,真正的闪电可以劈死人,劈死树,劈开石头。我问它,闪电的边缘是刀剑吗?纳木罕说闪电比刀剑还锋利。既然这样,快去劈吧!

我等待黑夜的到来,盼望你出现在黑黑的天幕上。等这些旅游者点起篝火,唱歌跳舞的时候咔一下劈死他们。你如果从宝日罕山的方向贴地皮把闪电劈过来,能一下劈死三个坏蛋,还能省一些电。快来吧,闪电!万度苏草原的土拨鼠只剩下12只了,我是其中的一只。

至于怎么感谢你,我现在脑子乱,还没想出什么主意。我们送给你浆果,送给你橡实,我们在羌木伦河谷捡到的金沙也可以送给你。这些事都好商量。你到我们洞穴来,喜欢什么拿走就拿走什么。最重要的是快来劈死那些坏蛋。你今晚能来吗?爱你的土拨鼠。

……

(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