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与湖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可亲近,又最为雄伟壮美的雪山。
他蹲伏在那里,一直蹲伏在那里,如捕食的豹,如准备咆哮的雄狮,成为生命灵动与威严的象征,久远而又永恒。
当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是父亲。
我向他走去,深情地呼唤着:“啊,慕士塔格……”因为激动,呼吸在喉间停滞着。
我记得第一次上帕米尔高原,距离慕士塔格峰越来越近时,空气潮湿起来,隐隐听到有如母亲抚拍孩子的声音,轻柔、温暖。然后,听到水禽欢快的鸣叫声。这是在提醒我,是浪在抚拍湖岸。果然,喀拉库勒湖出现在眼前。
湖边有专门为各国登山者搭设的永久性大本营。附近还有一连串被彼此隔断的小湖和水塘,形成了许多或大或小的山角和小岛,斑斑点点,浓淡相宜,颇似水墨风景。
对任何一个旅行者而言,这湖绝对是大自然给予他们的意外恩赐。谁会想到山下会有如此具有个性的、不乏柔美的湖呢?
喀拉库勒湖像是为慕士塔格峰专门备下的一面穿衣镜。这座伟岸的山从头至脚被这面湖映照,成为当地的谚语:“慕士塔格峰有多高,喀拉库勒湖就有多深。”
喀拉库勒湖意为“黑色湖”,它是一座梦幻般的高原湖。如果乘车,无论是从喀什市出发上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还是从县上下来到喀什市,一般是在正午左右经过这里。
那时,天空幽深、蔚蓝,洁净得丝尘不染,雪山连绵逶迤,如涛似浪地翻卷到湖跟前,停住,然后就凝固了。
人们不知雪山是被喀拉库勒湖的美所惊讶而止了步,还是慕士塔格峰伸出手臂,示意雪山不要喧哗,不要打扰喀拉库勒湖宁静的心,喀拉库勒湖就这样躺在慕士塔格峰的臂弯里,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
丝绸之路自开通以来,就从这座湖畔通过。千百年间,喀拉库勒湖不知给多少驮畜和商旅带来过惊喜。他们长途跋涉,风餐露宿,至此终于可以一洗疲惫的身心。
喀拉库勒湖水波浩渺,波光潋滟,水色迷茫,加之蓝天与雪山的映衬,构成了一幅绝美的风景画,鸳鸯、天鹅、野鸭、棕头鸥等10多种水鸟,款款游弋,嬉戏时会翻腾出无数朵浪花,使倒映在水中的慕士塔格峰也随之荡漾。
据说,湖里的鱼从来没人捕食,所以,它们一直是自由的鱼。湖边的草滩缀满了五彩缤纷的野花。而更远处的湖岸边,则有大小村落,袅袅炊烟升得很高,有时被风揉散,弥漫在湖面上。牲畜的叫声、牧人的歌声与涛声一起飘过,传递出世外桃源般的气息。
抬头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冰雪一年又一年堆积时留下的纹路,那纹路与树纹一样清晰,可以看见雪岩冰崖,看见雪山在阳光照耀下升腾起丝丝缕缕的水雾。
在喀拉库勒湖西岸,可以看见千姿百态的冰川奇观。
这些冰川似乎伸手可及。
我第一次来到冰川时,就勾起了要接近它的欲望。我与两个朋友经过较为细致的准备,攀到了海拔6000米左右的地方。这里虽只是万丈冰川的舌部,但足以气势恢宏。这些纵横于山壑间的冰川,像一条条无声的瀑布,流泻在300余平方公里的山体上。即使黄河壶口也没有如此的声威。
蓝天伸手可触,白云俯身可掬,喀拉库勒湖的水显得更为黛黑,羊群和毡帐星星点点,银练般的康西瓦河九曲十八弯,悠然自得地汇入盖孜河。南边的塔什库尔干河则闪着光,奔腾着,汇入叶尔羌河。四周耸立着难以数计的大小高低不等的冰峰,近处的高数十上百米,远处的高达几百米。一座座银雕玉塑,在阳光中闪着奇异的蓝光。
我第一次看见了盛开的雪莲,一朵朵冰肌玉骨,蕊红如霞。在这叠银砌玉的冰雪世界里,无法相信它是植物,以为它是神异的精灵。
当炎夏来临,冰川消融,大大小小的水流在冰缝间淙淙流淌。一尘不染的水,流注于透着莹莹蓝光的冰上,你无法想象这水是何等的纯洁。
一切都只能使我发出这样的感叹:啊!最后这感叹总会变成叹息:唉!——这是我为自己的语言难以表达而惋惜和遗憾。这叹息在此时是感叹的最高形式。
我们顺着一条冰上的小河继续向上攀登,直到看见一大片如林似塔的冰峰。它们或如倚天长剑,寒光闪烁;或如银色城堡,晶莹富丽。低洼处有幽深的冰洞,可容纳六七十人,门口有冰柱为帘,洞内光线幽蓝,寒意萧萧,令人战栗;有些地方可见宽达数米的冰缝,深不见底,推下一块冰,很久才能听见响声;有些地方,外实内空,俯耳于冰上,可以听见十分美妙的潺潺流水声;而最为壮观的要数冰川末端的冰舌了,冰舌一般宽上百米,高十几米到几十米,消融的冰水顺冰舌舌尖往下流,遇冰后又凝结成冰柱,久而久之,成排的冰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晶莹透亮的冰帘,像一座水晶宫殿。还有腾空欲飞的冰龙,枝繁叶茂的冰树,巧夺天工的冰桥,以及冰屋、冰塔、冰亭……
好像真有神灵在这里成年累月地修葺、建造着人间仙境——直到使这一切闪烁着神话般的瑰丽色彩。
我们在夕阳西沉时撤到了冰川末端。在一片冰林间支起帐篷,铺上皮大衣,放上睡袋,准备在这里过夜。
晚霞中的冰川更为瑰丽,所有的冰都流着橘红色的光。整个慕士塔格峰也像一柄点燃的火炬,给整个高原镀上了橘红色。此时的慕士塔格峰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当峰峦都已暗淡,顶峰却依然燃烧着,这使其身姿更为孤峻。
此时,我身体中的各种激情都被调动起来了,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敬畏和热爱。
明月升起来了。月光中的慕士塔格峰啊……冰雪的光与如水的月光交融、媾结着,孕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光彩。这光彩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环……
从睡袋里钻出来,我面对着这从未见过的清明的、红尘中难得见到的光彩,感到身体飘浮了起来。体内一切红尘之物皆被这光透彻地洗涤净了,无需任何托举,仿佛就能在空中自由飞翔。
我惊奇地呆在那光中,知道自己并没有做梦……但无法相信自己不是在梦中。
我不知何时跪了下去,泪流满面,最后,竟哭出了声,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绘这一切。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表达自己对大自然之美的惊叹和全身心的陶醉,虽然如此渴望化为一枚雪,一滴水,融入其中,但我连一丝梦也没有做,思想和心灵如此空明,如同化境。
至今每每想起,我的双眼还会潮湿,身体还会有一种飘然欲飞的感觉。我还会轻轻地呼唤一声:
“慕士塔格——”
然后默默吟唱那首古老的歌:
山丛中有同天堂一样的花园,
鲜花散放的芳香使人们迷恋;
泉水像蜜汁一样甘甜,
山石像宝石一样耀眼……
【作者简介:卢一萍,出版有《八千湘女上天山》等30余部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项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