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天涯》2024年第1期|杨献平:最后的巴丹吉林
来源:《天涯》2024年第1期 | 杨献平  2024年01月24日08:37

2010年9月,具有杀伐之性情的西风,早晚如小股分散袭扰的贼寇,已开始在黎明和黄昏洗劫大地了。中午依旧很热。两个月前,我就有一种非常清晰的直觉,即我调离巴丹吉林沙漠的单位,到成都去工作的这件事,大致没有问题。《韩非子·说难》曰:“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凡尚未实现之事,最好缄口不言,知情者越少越好,若提前大张旗鼓,多会功亏一篑。

历史陈列馆收工,我又回到宣传科工作。那是一栋新建楼房,高大、气派,充满行政机关的威严。为了工作方便,同一部门占据一层或两层。我们对门是组织科、秘书科。干部科位于西边拐角处,这个职能科室总是充斥着神秘色彩。尽管只有几步之遥,从科长到干事也都认识,但关于我调职、调级等消息,都是我们科长通知我的。他们的办事程序是,先由部领导签批,呈报本单位主要领导同意,再把签批件拿给我们科长看。科长再把我叫到他个人办公室,一本正经通知到我本人。这一个流程,充斥着一种威严、无可置疑的程序与仪式感。

孔子《论语·尧曰》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年少时,对这类宿命和违心的说法嗤之以鼻。到一定年纪,渐渐便有了“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的宿命感,也常因为某些事情心思缥缈,顿然恍兮惚兮。

这也算是我的人生大事,命运转折。正在此时,我打定主意,到下面最偏远的一个单位工作。这非一时兴起,而是我嗅到了一丝不好的气息。先前那位部领导和我同乡,不反对也不鼓励我业余写点小文章之类的个人爱好,素来相安无事。七月底,他和邻近单位一个职务相同的领导对调位置,此类大事,原本和我这样的一个小干事扯不上什么关系。没想到,新领导上任没多久,就让秘书科科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

部领导办公室整洁、敞亮,我去过无数次,汇报工作,或者呈报文件等等,以至和先前领导平素说话办事,没有任何的隔膜。这位新领导,我只知道他原籍四川,姓叶,之前一直在邻近的一个同级单位任职,这一次主要领导互换,大致是为了落实上级关于干部工作的新要求进行的。进门,一个个子不高、脸色白皙、头发浓密但一律向后梳、眼睛明亮且神情有些莫测的中年男人,在巨大的办公桌后站着,似乎在整理某些个人物品。秘书科科长姓阳,也和我多年同事,个子矮,品性一直很好,我们私下关系还可以。

面对部领导,阳科长恭敬说,这就是杨献平,参与过单位历史陈列馆的建设,在某某基层任过职,在咱们机关先后当过文化、宣传、保卫干事等。部领导一边听一边嗯嗯回应,然后示意秘书科科长先出去,我留下。阳科长走出叶领导办公室,反手轻轻把门关上。按照一般情况,但凡主要领导找一个下属谈话,不是下属出了啥坏事儿,要被批评教育,就是天上掉馅饼,有了提职调级之类的大好事。看着叶领导光洁的额头,我的心七上八下,晃悠如秤砣。正在此时,叶领导干咳一声,端起茶杯,喝水时用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把我全身上下扫了一下,说:“听说你喜欢写点小散文、小诗歌之类的?”我不知道叶领导的真实意思,不由得支吾了一下,然后面红耳赤地答:“是。”

单位地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上古时代,巴丹吉林沙漠被称为“流沙。”《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载说:“流沙出钟山,西行又南行昆仑之虚,西南入海,黑水之山。”其中的“钟山”“昆仑之墟”“黑水之山”等地名确凿所指众说纷纭。《尚书·夏书·禹贡》中说:“(大禹)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弱水”便是经由祁连山东麓发源至张掖、高台正义峡等地,转道巴丹吉林沙漠,最终流入居延海(额济纳河)的黑河,合黎山这个名字沿用至今,位于甘肃省张掖市的甘州区、临泽县和高台县北部,为天山余脉、河西走廊北山山系。《汉书·地理志》中说:“居延,居延泽在东北,古文以为流沙。”

巴丹吉林这一名字的来源,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蒙古语当中的“绿色深渊”,还有人煞有介事说,“巴丹”初为“巴岱”,“吉林”则是六十个湖泊,合起来,就是一个名为巴岱的人,在这里发现六十面湖泊之意。历史地名流变,是一门专业性极强的学问,我只是一个后来者与暂居者,对巴丹吉林的历史渊源,也仅限于历史典籍。《新唐书·地理志》载:“北渡张掖河,西北行,出合黎山峡口,傍河东壖屈曲东北行千里,有宁寇军,故同城守捉也,天宝二载为军;军东北有居延海,又北三百里有花门山堡,又东北千里至回鹘衙帐。”至今,弱水河畔最有名的历史事件,一是老子由此“化胡”,虽然有荒诞之感,但两千多年来流传不衰。二是汉武帝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广之孙李陵带着他旗下五千“荆楚弟子,奇才剑客”由酒泉,沿着弱水河出塞,深入匈奴腹地千余里,遭遇匈奴单于主力军队,“苦战八昼夜”最终遭俘虏,终老于大漠,堪称千古第一伤心将军。三是瑞典人贝格曼与中国学者陈宗器等人于1930年在这一带发现了居延汉简。四是2003年10月15日,神舟五号载人飞船由此发射成功。

在叶领导面前,我有些局促,从他颇为严肃的神色看,我平时喜欢写点小诗歌、小散文的行为,他肯定不满意。果不其然,我还想说点什么,他打断说:“你最好别再写那些了,我们单位这么多的先进事迹和人物,多写写我们身边人才是正事儿。”一听此言,我不知所措,脸色迅速涨红,自己都觉得烧到100摄氏度了。我局促地动了动趋于麻木的手脚。领导办公室尽管沙发林立,干净绵软,高大宽阔,但领导不表示让下属坐下来说话,下属自然不敢,或者不好意思坐下。

在这个以科学技术研究、试验、训练为主的单位,舞文弄墨,一般都会被领导和同事们视作歪门邪道。这使我经常很羡慕岑参、高适等古代戍边者,写诗大张旗鼓、名正言顺地送给各路统帅和地方官。因为自卑,我至今不愿意自称作家、诗人,一听到有人说我是一个诗人或作家,就想赶紧抓一把沙土,把自己涂成一个陌生人。很显然,这是一个崇尚知识和技能的时代,而作为人群、集体之根本和灵魂的文化,在很多人眼里,成了矫情、狂妄甚至不知羞耻,且没有任何实际效用的“虚妄之物”。

站在叶领导宽大办公桌前,我谦卑地说:“您说得对,以后,我在这方面努力,争取有点儿成绩。”叶领导又喝了一口绿茶,整个脸扭向一堆待批的文件,我知道该告辞了,嗫嚅着说:“那我出去了啊!”叶领导嗯了一声,没抬头。我后退几步,打开门,出去,又反手轻轻拉上。这一连串动作,是礼貌,对领导,几乎每个下属都如此。

人在单位,必须和直接领导搞好关系,即使没有太多的交集,本人也没多少野心,但领导对某一个下属个人印象的好和坏,都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决定某个下属在单位的现实际遇、心情,以及诸多现实利益的得与失。

秘书科在叶领导对面。我有一个预感,那就是赶紧逃离机关到基层去。这直觉迅疾,使得我没有犹豫,敲了秘书科科长的办公室,劈头对阳科长说:“我要下去,到最偏远的那个单位。”阳科长笑着说:“你想通了?这周部务会上,我提提,另外,你再给你们科长说下。”我说好。按照往常,一个机关的人到基层去,不是升职,也没有任何“好处”,总有些被“流放”的失落感,我却觉得一阵轻松,还暗暗对自己说:“杨献平,你小子是对的。”

夕阳残照,整个沙漠边缘的营区辉煌瑰丽,就连多数变黑了的杨树叶子,也有了金质之色。杨树黄叶曼妙,纷纷下落的姿势,像极了海市蜃楼中的精彩舞蹈,连千叶兰也如同敦煌壁画中的伎乐天了。我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奔驰。在沙漠绿洲的这个单位,多数人如此,只有少数领导,出于锻炼身体之故,坚持走路上下班,还有的车接车送。我只是一个小干事,还年轻,其实我更喜欢走路,之所以上下班骑自行车,是因为自卑。机关里面的人,不是科长就是各部门的负责人,再不然,就是手握财务、油、分房、人事等大权的办事人员,还有少数领导身边人和红人,相比之下,压力巨大。骑自行车上下班速度快,避免了与更多人正面接触。在一个单位,上下班遇到同事和领导打个招呼,是人之常情,也是职场礼貌。问题是,你主动打招呼、示好,人家就会给予回应或是表面上的接受,当自尊心被多次伤害之后,最好便是各行其是,遇到躲着走,绝不迎面直上。夕阳之下的戈壁,泛着无数的金银之色,一如海面上的万千反光,更远处的沙漠,金色的沙丘次第相连,风把它们塑造得犹如一只只美妙绝伦的乳房。每当看到这样的景象,我就想,那是大地在持续喂养天地万物、日月星光。

黄昏,除了在广场上嬉闹、玩耍的孩子,慢慢安静的万家灯火,万物都在静默,被黑夜带到一种模糊和空无的氛围当中。在家里,我喜欢一个人写点东西,或者上网浏览信息。有一段时间,因为保密,全单位没有连通互联网。人在大漠绝域,确实需要“外界”这个汹涌的现实现场来“通畅”与“加持”,可情况特殊,只能忍耐。当晚,我给家人说了自己的这个决定。当主管领导厌烦你的时候,选择到另一个单位,不失为明智之举。无论哪个单位,一个人毕竟渺小,而拥有决定权的人,对一个人的影响至关重要甚至致命。躺在风声中渐冷且深的戈壁大漠的床上,明月皎洁,大地如同白昼。我想,叶领导肯定会同意我的请求的。他找我谈话之后我就提出下基层,他肯定明白,我没给他面子。对于我这样的下属,他可能胸怀宽阔不计较,可一瞬间的不舒服肯定有。

第二天上班,我再次路过曾参与策展的历史陈列馆,不免想得多了一些。几年前,我也在全单位最偏远和艰苦的地方当干事,又做了一个基层单位支部书记。适逢大单位建场五十周年,要把整个历史串联起来进行展示,时任单位主官的王领导点名要我,主要负责历史陈列馆的资料搜集、文稿撰写等。这是我的强项,我也乐意做。任何一个单位都有自己的历史,而这些历史,都是由一个个鲜活的人创造,前赴后继地延续至今的。比如,那些已经去世了,整个身心真正扑在科研上的人,一辈子窝在风暴与烈日的戈壁大漠,一辈子没坐过大客机和豪华商务座,也没向上级提出过任何关于个人的要求,他们夜以继日,科研攻关,有些甚至累死在工作台上。还有很多人,从清华大学到大漠戈壁,在风暴连天的环境里搞科研试验,课余还利用自己掌握的土木工程技术,自行设计、建造礼堂和实验室等。还有一些人,在特殊时刻,哪怕拼了命,也要确保某些试验效果和技术指标的正确有效。

从20世纪50年代末期开始,巴丹吉林沙漠陆续聚集了很多人,半个世纪之后,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还活着,有的人离开了,有的人成了他们中的佼佼者与领导者,有的人很努力、用心,最终一事无成,有的人四两拨千斤,阴差阳错地成就了自己。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不同,包含了诸多的生命细节与人生境遇。戈壁大漠很大,人很少,一个人能够从一群人当中脱颖而出,其中的因缘、际遇等,都充满了戏剧性。

1950年到1990年代中期,是一个激进又务实的理想主义时代;1990年代中期,世俗的物欲主义渐渐抬头以至于泛滥,这是多方思潮的涌入、渗透、宣扬,以及不同的价值取向,交相辉映与杂交的必然结果。其中也反映了一个社会问题,即物质主义和精神主义之间,总在不停轮换,此消彼长,往往,转换的过程也极为迅速、果决,丝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这是人类社会和情感、精神层面上的一个问题,当人生存感到吃力的时候,对精神信仰的依赖便会占据主导。马基雅维利《君主论》说:“万物的第一法则是自保,是生存。”物质得偿所愿、主导大部分社会价值和生活质量的时候,物欲主义便会压倒精神信仰,成为新的人群生活和精神状态。在整理、搜集和采访旧事旧人过程中,我不只一次流泪喟叹,也觉得,精神才是支撑人活下去以及投身某种事业的真正动力。且不论任何年代,人是真的需要一种精神的。

面对那些1960年代就来到大漠戈壁,为某种事业殚精竭虑甚至献身的人,我总是觉得胸腔鼓荡,豪气干云。建成后的历史陈列馆豪华、静穆又气派,这类场馆,气氛大都如此。

其中陈列之文物,我很熟悉,大都是时代的遗留和残存,有着编年体的意味,如各种器具、淘汰了的科技产品、试验品残骸、早就更新换代了的各种辅助设备,以及用各种摄像器材拍摄的照片等,那些被记录的人,也都是时代深度影响和塑造的产物。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时间的过客,而他们被人记住的事迹却令人感动、唏嘘,思想良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去掉其中浮夸成分,我看到的是一颗颗赤心。赤心,这是人最高级的精神状态,也是人本真的一面。他们或许会想到,许多年后,总有一些人会在崭新的某一天,于发黄发脆的某个光阴中,去打捞他们当年的某一种形象、状态和所作所为,并给予积极、正面的评价。

到办公室,正要洗昨天的水杯,再倒杯水喝,科长站在我们大办公室门口,睁着一双杏眼,干咳了一下,看着我,低沉说:“你,来!”我尾随其后,进门后,科长黝黑的脸色更加黝黑,眼睛里还喷着一股若隐若现的怒火。我忽然想起,昨天只是和秘书科科长说了要下基层工作的意愿,忘了报告直接领导。这是大忌。我急忙讪笑说:“科长,对不起,我昨天一时意气,给阳科长说了。其实还没想好,这不,今早上就想着给您报告呢!”这句话还真管用,科长的黑脸逐渐变得正常,也泛出了一些亮光与和蔼的味道。

他笑眯眯地递给我一支烟,说:“你到那边也挺好的。你也是老干事了,到下面,说不定还有更好的机会。”他这话,也是不想留我在科里的意思。干事当得久了,就有些油滑。我倒不油滑,是不怎么“上道儿”,既不跟谁跟得很用力,也不看谁的眼色行事,有工作就完成,始终没有走仕途的想法。

我的这种想法,大抵和母亲对我的教育有关,她说:“家有万贯,不如手艺随身。”官场这个巨大的漩涡与坑道,若不用心,很难混下去。我自忖不是那块料,就不去揽那个瓷器活,是最好的选择。

到处都是炽烈阳光,无边烈焰在每一粒沙子上,极尽燃烧之能事,不多的绿叶和青草垂头丧气,它们身体内的鲜嫩和灵性正在被抽干。若不是祁连山和弱水河的地下水较为充沛,这沙漠之地,任何活物都难以存在。抽出来的水冰凉刺骨,即使炎夏也淬人骨头。每年五月底到十月中旬,西北气候最好。从科长办公室出来,我感到轻松,也再一次确认,识时务,提前预知和懂得躲避可能的风险,是自保要诀。中午骑自行车回家,大片杨树的绿荫给予了沙漠戈壁最好的屏障和庇护,这些名为新疆杨的参天植物在沙漠边缘最多,至凛冬时刻,则是乌鸦的天堂,那些来自西伯利亚的生物,一身乌黑使得它们天生与太阳和高温为敌。回到家,我给那个最偏远的单位的领导打了一个电话,他姓韩,江苏人,性情温和,也很照顾下属。我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欢迎你来。”

他是主官,一把手,他说没意见,其他人有意见也只能保留。我原想,最快也得下周一的部务会之后,没想到,周五上午,阳科长就说:“你下基层的事儿过了。”这话是他站在走廊上说的,我正要说谢谢,不料脑子开始发乱,我们科长也喊我。我急忙跑到他面前,他转身先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我跟着进去。他说:“这样,我刚给那边的韩领导打了一个电话,他很欢迎你去,说下周一,派车接你。周六晚上,咱们科里同事一起坐坐,算是为你饯行。”我显然受宠若惊,感激地说:“科长,你真是对我们太好了。”他笑了笑,摆摆手,说:“到基层好好干,争取换个身份,再回到机关来。”我笑着说:“科长,还请您多多关照。”科长再笑笑,说:“没别的事了,去忙吧。”我应了一声是。

巴丹吉林沙漠总面积4.7万平方公里,是中国第三大、世界第四大沙漠,位于阿拉善盟阿拉善右旗北部,雅布赖山以西、北大山以北、弱水以东、拐子湖以南。其中的必鲁图峰是全球沙漠地区最高的沙山。弱水河蜿蜒其中,至额济纳境内,形成了苏泊淖尔和嘎顺淖尔等几个比较大的湖泊。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便是在居延海边所写。王维时代的额济纳地区,水源丰沛,是历代帝国西北粮仓之一。现在则是真正的荒漠了。我要去全单位最偏远的基层单位,即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之中,四面戈壁,不远处黄沙连绵,犹如汹涌之海,起伏跌宕,沙山和黄金沙丘纵横,以神秘、博大、幽深、苍凉与决绝的姿态,让人心存敬畏。也让人想象,这应当是一个幽秘、宝藏,类似仙境的所在。

这个单位正处级建制,几个基层单位散落在戈壁深处,各司其职。向西北,是闻名遐迩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弱水河从西南边的戈壁大漠之中弯绕而去,至今还残存着西汉时期修建的肩水金关、烽火台、大湾城、地湾城等遗迹,以及部分残缺城墙,贝格曼、陈宗器等人便是在此发现居延汉简,斯文·赫定、科兹洛夫、伯希和、大谷光瑞、斯坦因等因二十世纪初在亚洲腹地探险而所获甚丰的人,都与此有着深刻的渊源与“因果”关系。这里还流传着“老子化胡”的传说,具体点位就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额济纳河一边的胡杨林与芦苇丛中。

周一,车子离开机关所在地,直奔戈壁。2000年前,这戈壁之中,到处都是道路,但没有一条道路是固定的,大小车辆沿着一次次被风暴吞没的旧车辙奔驰。就像途经或者在这里工作了多年的人们,一切都是新辙压旧辙,从戈壁深处到戈壁边缘,从戈壁边缘再到酒泉、嘉峪关等地,而后分散各地,再从各地聚拢至大漠戈壁。我记得,在这个单位有一个同事,喜欢和我开玩笑,有时候打打闹闹,有时候会很生气,有时候相互取笑。时间长了,我发现,这个小伙子的内心中有一片暗影,单位有一位同事外出遭车祸,其他人一片唏嘘和痛惜,他却笑得合不拢嘴。同事车祸、倒霉、出了不好的事,他觉得很开心。我人生第一次认识到,芸芸众生总是各个不同,尤其是内心。

有一年,酒泉一个朋友托我给她介绍对象,我想到了这个小伙子。当年冬天某日,他们见面了。那女的突然打电话来质问我,说:“哎,杨献平,你给我介绍的是什么人啊!”我问咋了。她说:“见了面,人倒是可以。请我去吃牛肉拉面,我随手拿了一盘小菜。他说,这已经够了,还拿那个没必要。我急忙放下。吃了饭,就和我在大街上溜达了一圈。酒泉黑夜有多冷,谈恋爱嘛,找个地方坐坐,也花不了他几个钱的吧。”我哑然失笑,赶紧给她说对不起。她倒大方,说:“没事的,下次要介绍一个靠谱的啊!”

再次来到这个单位,我的心境有些茫然,也觉得轻松。很多面孔依然熟悉,更有不断加入的新人,还有一些比较好的同事。韩领导对我很器重,明确安排我做政治部门副职,协助正职做好单位的宣传、教育和保卫工作,无非是把公文质量关,带着相关人员去抓落实,如此而已。

韩领导说:“文化是命根子。一个单位,要凝聚一种传统,一种精神,一种作风。就像我们这个单位,组建时间长,很多过去的人和事儿让人念念不忘,想起来亲切温暖。”他的这番话,使我大吃一惊,我顿然觉得,韩领导并不简单,他思考和意识到的问题,可能比叶领导要深刻、长远。接下来,他明确指示我做两个方案,目的是为单位留下一些精神的文化的东西,一是写本书,二是做一个纪录片。我很振奋,韩领导意识到文化“无用之大用”的属性,使得我对他刮目相看。

这个单位也像是一片袖珍绿洲,处在大戈壁与沙漠的交汇处,四面戈壁浩瀚,整体呈铁青色,无际铺展。接受任务后,我起草脚本、大纲,提交党委会通过,又寻访了许多退休领导和老人了解情况,搜罗了部分材料,然后开始撰写纪录片脚本。十月初,拍摄开始,合作单位是酒泉市一家私人公司,其实是酒泉电视台一个老职工的弟子创办的。说是公司,其实就一个女的,她自己弄了一套非线性编辑设备,还有一台欧达AC5摄像机。

多年前,我也做过摄像、编辑、撰稿和策划、编导等,可谓轻车熟路。我自信在摄录编方面,还有一些新鲜的想法,更喜欢突破常规,让画面更具现场感、真实性、穿透力和艺术感。

很快拍完内景,在一个能见度极高的清早,我带着车子和几个助手,去额济纳旗,那里有一片标志性的废墟。当年斯文·赫定等人,便是在那里获得诸多唐卡、西夏文物和汉简等,成就了他们亚洲腹地探险之旅。他在自己的《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一书中写道:“穿过一条绵延而去的沙丘带,我们来到了著名的喀拉浩特(即哈日浩特)遗址。1909年5月,俄国人科兹洛夫重返黑水城,打开了一座位于河床边的大佛塔,经过9天的疯狂挖掘,获得了大量的文物资料,从这里运走了2.4万卷文书和537件唐卡珍品。”“……离开这座遗址后,我们穿过几座孤零零的沙丘,有半月形的,有盾牌状的。一年前,霍涅尔和陈宗器曾在这里研究沙丘形状的变化规律。”其实,他们也从这里发掘和带走了诸多文物,是继科兹洛夫之后,哈日浩特遗址当中诸多文物遭受的第二次浩劫。

黑城(哈日浩特)是巴丹吉林沙漠当中最著名的遗址,位于额济纳旗达来呼布镇东南二十五公里处之弱水河东岸。哈日浩特的意思是黑水之上的城堡,为西夏黑水城和元代亦集乃路治所。而我以为,这座废墟最初的建造者,应当是回鹘,因为他们有为他们的可敬敦(也称可敦,为可汗之妃)建造城堡的习俗。《资治通鉴·唐纪四十二》载:“及有功于唐,唐赐遗甚厚,登里可汗始自尊大,筑宫殿以居,妇人有粉黛文绣之饰。”至宋代,居延地区为西夏占据,而西夏承袭回鹘遗留下的城池,也不无可能。元时,藏传佛教深入河西地区,此地寺庙之中存有大量唐卡,也是情理中之事。

从所在单位到黑城,需要转道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越过狼心山,直入戈壁大漠。弱水河以卑微和顽强的身姿,在大漠中,全身扭曲北行,宛如一位慈悲的母亲,尽管额济纳身处大漠腹心,但她仍旧将自己的乳汁,源源不断喂养。大地在黎明颠簸,沉睡的沙漠戈壁被突破地平线的太阳唤醒。远远看去,空旷大漠中,一座废墟在朝霞之中沉寂、肃穆,犹如一位死而不倒的猛士,以嶙峋、残缺、无望的身体屹立天地之间。

这真是一片废墟,四边的黄沙已经蹿上围墙,金色流沙披散,犹如黄金阶梯。俄顷,太阳独步蓝空,这个骄傲君王,总是以光的方式,对万物发号施令,给予恩德与光亮,也施以惩罚与极刑。近前,五座尖顶式佛塔赫然在目,虽然历经数百年,遭受过漠风和战争的破坏,但佛塔依旧完好,只是外墙有些脱落。信仰的力量使得大地上到处充满了神迹,神迹的照耀使得人们在平淡、重复与苦难重重的人世间,找到活着的意义,以及灵魂的充盈与超越。

攀上城墙,废墟中堆满流沙,有些地方,还残存着这座废墟当年房屋和借道的痕迹。高空蓝得让我总是想扑通一声跪下,全身伏地。我从各个角度拍摄,又在烈日驱赶下到了额济纳旗的达来呼布镇。对于这一片沙漠绿洲当年的情景,斯文·赫定在其《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中写道:“敖包作为标记在空旷的天空下尤为引人注目。那红黑色山脊上严重风化的石英岩块,在风中叙说着过去的故事。我们还看到土尔扈特人建造寺庙当做水泥用的白色的石灰岩,它与周边的风景相得益彰。当我们在迷宫似曲径的山丘间好不容易找到方向,额济纳河边的一片小树林终于出现在眼前,所有的人就像得到圣诞礼物一样欢欣不已。”

斯文·赫定将红柳称为“喀拉布尔嘎斯”,称居延海为“索古淖尔湖”,而更久远的《马可·波罗游记》说:“离开甘州城,向北行十二日,到达一个名叫伊稷那(也译为亦集乃,元设亦集乃路,相当于一个省)的城市,它位于沙漠荒原(戈壁)的入口处,在唐古多省(唐古忒,唐古特,藏族人居住的地方)境内。居民是偶像崇拜者,他们有骆驼和各种家畜。这里有一种兰列隼和许多优良的萨克尔隼。果实和家畜可供居民的需要,居民并不经营商业。”这个时节,数百棵巨大、扭曲的胡杨树分布在二道桥、王爷庙、居延海、黑城外围等处,叶子仍还青青,以苍翠的形式,为夏天的额济纳蒙上了一层绿色纱巾。

在狭小的编辑室,我坐在那女摄像旁边,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选,直至自己满意,再把刻盘带回去,请韩领导他们审阅。此时,西风开始大规模袭击,稀少的植被也早就洞晓了自己的命运,纷纷缴械投降,大地再次孤独荒芜起来。2010年10月底,干部部门通知,我的调令到了。这就意味着,我随时都可以离开巴丹吉林沙漠的原单位,到成都报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高兴,反而有些失落。在巴丹吉林,瀚海戈壁,我已经生活了十八年,去掉在上海读书的几年,已等同于我在故乡的时间了。在巴丹吉林沙漠,尽管诸多不如意,甚至有些悲怆,但地域本身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它一直包容、吸纳,从不排斥任何生命,而作为一个人,在沙漠戈壁久了,当然会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

唐时期,此地称为合罗川,也是帝国较大的一个屯田区。两汉至明清时期大致如此,西夏在此设立黑山威福军司。自从史前时期开始,居延地区就是军镇驻地和屯田区。现在的我们,也不过是步先辈后尘而来的新一代的人。

人也如草木,一代替代一代,一代一代之后,最初的根系会变得松动甚至分散,可对于整个人类的文明史,个人的力量只有汇集起来之后,方才会显出作用。诸多的昼夜之间,我从一个瘦弱的北方青年,成了一个置身沙漠戈壁的粗糙大汉,从一个孤零零、四顾茫然的人,成了一个有家室的人。生活和工作在这大漠戈壁的人,来自中国的各个省份,成分不尽相同,之后的人生际遇和命运迥然有别,但大目标是一致的。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的人再多,个体的差异使得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存在的必要与活着的价值。

这地方的人群,尽管也有着种种时代流行病与人性共通的浅薄甚至恶的东西,可其中也有于我有恩情的人,如陈洪根、刘立波、刘兆启、侯治荣、李国旺、聂忠海、裴云等上级领导和同事。他们的名字不一定有人记住,但对我个人的影响深刻无比。

2000年之后,整个社会道德和价值取向急剧变化,我有些不适应。我长期认为,人和人之间,应该由情感在起作用,物质只是手段,目的在于各种契合、同一意愿、同一要求等。很显然,我的这一认知是低层次的,还停留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相交之际。当我感觉到周围人文氛围的变化,主要精力和时间,就放在了被叶领导嫌弃的小诗歌、小散文的写作,以及对弱水河流域和居延地区荒野与文化遗址的探访上。大地是万物的最初,也是最终。人只有置身自然,才能获得灵性与宁静。巴丹吉林沙漠空旷无际,月光照耀的黑色戈壁上,微风吹着沙土中时间的轻浮气息,坐在其中,感受天地的静谧、深邃与博大,自己也如一粒微尘,于其中飞扬或静默。

正午的杨树林里,青草遍地,坐下来,听见麻雀低鸣,野鸭忽然斜着飞过,树叶相互拍打的声响一如曼妙的潮水,于虚无中可以洗心。弱水河边的红柳树极多,是蜥蜴、沙鸡、野兔的巢穴,人在河边,看着宽阔河道中的细小之水,总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跟着流动、渗透和滋润。我突然发现,我和这片沙漠戈壁早就有了某种默契。即便读书时候有机会留在上海,但我还是毅然返回。1992年1月,刚到这里的时候,看到无边的戈壁,令人酸楚的荒凉与酷寒,杨树堆满的黑色乌鸦,卷着细尘的风,割皮刮骨,心里有些失望。年少时的梦想是离开乡村,进入城市生活,这是一个时代病,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乡下子弟大抵怀揣如此的初衷。起初的三年,我居然没有到这片戈壁,以及外面的金塔、酒泉、嘉峪关等地溜达过,失望和绝望的心情可想而知。

除了南太行故乡,巴丹吉林沙漠只能算是我的旅居之地。“旅居”之意,在今天更为丰富,其中最明确的意思就是漂泊无定,人在他者之祖地生活,一切都不确定,没有归属感。“十一”长假结束,我要去成都报到。出巴丹吉林沙漠,再经过鼎新绿洲、金塔盆地,酒泉便到了。酒泉这座河西走廊城市,古老的丝绸之路节点和边城,它至今的气息与特征大抵是农业的和边塞的,但因为驻军、酒钢、玉门油田,使得外来人口众多,开放和新潮的气息虽然无法与嘉峪关相比,但在河西走廊几座比较大的城市当中,酒泉的现代化程度与不同思潮、习俗融合的气息最为浓重。

我联系了当地几个诗人,意思是请他们聚聚。他们均说当天晚上有事。嘉峪关诗人李长瑜听说我要调到成都,邀请几个朋友,当晚几个人喝了一箱子白酒。作别后,我又返回酒泉住宿。这座城市的白昼和夜晚我都熟悉,满城清冷的空气中充满了烤肉和酒后呕吐物的味道,还有浓郁得呛人的脂粉味,午夜的星辰也有些明净和狡黠。次日,飞机从嘉峪关机场起飞,俯瞰的大地一片苍黄广漠,宛如一张起伏的、巨大的肉色巨毯,也如皱褶明显的人间,于西北高地上起伏跌宕。唯有蜿蜒如龙的祁连山,骨架嶙峋,白色冠冕如同固化了的云朵,或者登天玉阶。合黎山、马鬃山似乎一群史前巨兽的化石,把河西走廊与巴丹吉林沙漠区隔开来。城市和乡镇犹如黄色巨毯的破漏之处,有些苍白、黝黑,也有些微小、木讷和孤独。

想起这么多年的戈壁生活,忍不住唏嘘。也想到,人生的诸多际遇和重大改变,其实都是在当事者无心无意的情境当中发生的,有些不可思议。不由吟诵,“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以及老子的“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一只蚂蚁、一株草等,似乎都遵循了某种力量,在宇宙之间至伟至大的运动规则。我知道,从这一天开始,我算是真正走出巴丹吉林沙漠了,很多事情不是以自我意志为转移。人口迁徙中的“推拉理论”固然有其正确的一面,但个体生活的转换,却又充满了蹊跷性。感觉就像硬盘里一个存放多年的文档,瞬间被鼠标挪移到另一个硬盘里,感觉恍惚、迷离、惊悚而又新鲜。

美国学者爱利克·埃里克森在其《洞见与责任》一书中说:“人类在逐步成长为一个独特的人的过程中,很容易产生迁移感。”我的这种微妙心理,与他的这句话非常契合。我知道,这一次离开,置身其中,与诸多人事物有过诸般交集的巴丹吉林沙漠便是“最后”的了,尽管还会有人来到,而“我”,这世上独一、绝不重复的人,便再也不再。荒凉的瀚海戈壁,曾经的青春生活与一个人在时代之中亦步亦趋的趔趄、丑陋、懵懂、不安等等,以及那些当时看起来有些“不得了”的所谓的“自我挣扎”,都成为过往,一如一粒沙子之下隐藏的另一粒沙子,一片树叶及其身下已经朽掉了的前辈,一只蚂蚁和一只蜥蜴遥远的外祖母,一峰成年的骆驼和不断掉落的卷曲毛发。

【杨献平,作家,现居成都。主要著作有《生死故乡》《中年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