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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1期 | 朱永富:大风吹(十一首)
来源:《山花》2024年第1期 | 朱永富  2024年01月24日08:36

朱永富,80后,贵州纳雍人。诗歌散见《人民文学》《山花》《十月》《芙蓉》《诗刊》《星星》《草堂》等刊物,曾获2019年贵州省优秀文艺作品奖,第五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让诗酒温暖每个人”全球征文社会组现代诗金奖,出版诗集《稻草人》。

《雪后偶得》

答应过孩子,每年冬天

给他堆一个雪人

所以我捂着受伤的食指,铲雪,刮雪,捏雪

今年的雪,有点糠

怎么捏,也捏不成想要的形状。仿佛

受伤的不是手指,而是雪

一滴滴殷红的血,滴在雪上

孩子很着急,挥舞胖嘟嘟的小手

问我堆出来的雪人

是不是也会受伤?其实我没告诉他

清早我遇见过真正的雪,白茫茫一片

那时,道路还没有淤青和折痕

只有光

当你和一张辽阔的宣纸相遇

你甚至不知道该在上面

写下什么字。寒风举着刀子割你

但你看不清楚它在哪里

踏雪无痕是武侠的事,在空旷的雪地

你会遭遇世界上最旷远的孤独

那些来来回回的脚印,已找不到

自己的主人。

《老房子》

时光的算术题,来不及推演。

光阴就绿了,阳光暗淡了,

小小的蛀虫,已用完阴暗的一生

闲置的闲置了,却又无可厚非。

兄弟成家之后,就得分家,

以缓和狭窄拥挤的居住空间。

那二十来棵站着的木头,

还是木头,只是泛青的瓦楞和滴水,

已失去了原本的样子。

当父亲三兄弟搬出老房子,

石磨消停下来,石碓闲置一边,就连

和老房子感情最深的祖父祖母

也已是老胳膊老腿。虽然几经维修,

老房子也像多病的祖母,顽疾缠身。

再后来祖母去了远方,祖父也搬离了老房子。

冬冷春寒,他总会一个人回来。

燃一堆柴火,抽几袋旱烟,让老房子

烟火不断。

《铁石心肠》

野樱花开过了,剩下绿叶拥挤

逝者们安静了,剩下活人拥挤

白云挤不过乌云,乌云继续拥挤

直到它们挤出水来,牛毛细雨

淋湿了我穿蓝涤卡衣服的父亲

这是清明时节的回家路

那个让我骄傲的老石匠,又在路边推石头

石头不听话,不肯钻进手推车里

石头不听话,钻进手推车

又蹦到地上。年轻的石头

年迈的父亲

短暂的妥协之后,又较上劲

我只能搭把手,和他推石头上坡

告诉他,少推点。而后我转身

驾车离开。中年之后

我也越活越像石头——

石头冥顽不化,而我有铁石心肠

《鸟 市》

如果可以

我想把你们都关进笼子

而后,给你们画

蓝天,白云,山川,森林……雷电,颤抖

无聊的时候,我左手和右手押注

让你们练习搏斗

输了就不给食吃,不给水喝

我每天重复一些无聊的事

譬如搜罗一些词备用

评头论足,或修饰羽毛

最关键的是,我得想办法

让你们,也做一只好鸟

《杀鱼者》

她搅浑了一盆清水,尼龙编织的绿和阳光

被挤出盆外

我听到钝器敲击的声音

仿佛乌云穿过头颅

她挥舞时间的铁锈,刮起腥风

剔除亮闪闪的逆鳞

还是那盆水,又由浑浊变得清亮

水盆里又露出阳光,豹子一样危险的脸

还是那个女人,擦净手指和戒指

蝴蝶发卡挽起略显凌乱的长发

仿佛经过澄清,现在,任谁也看不出

她有过一盆水湿漉漉的经历

《野外阅读》

太阳明亮,天空蓝色的本体明亮

没有鸟鸣的时候

白云是天空的翅膀。地上的白茅花明亮

秋风吹拂灌木,你翻到十页

秋风吹拂乔木,你翻了夹篇

被文字咬伤的食指

草甸之间,正感受泥土抚摸的濡湿

而你换了无名指,作上下键

虚构的流水有一朵朵多音节词

整个下午,你一遍遍翻晒自己。首先是

一本书,其次是语言和技艺

后来是一件外套,心房,和空空思想

深秋的原野上,适合选择性地读长短句

白云青山,枯草野花;渺小的人,大意境

直到黄昏像一幅油画

流动的橘红色涂满山岗

读不懂别人,就读自己

就如那六岁的孩子,装模作样

阅读朱朱的诗集《皮箱》。为偶尔认识的字

兴奋得手舞足蹈,并乐此不疲

他说好想摘下一朵云的时候

秋风正把白茅的柔软吹到天上

《大风吹》

像猎艳的水手,它揭开夜的皮肤

夜像墨染的海,波浪卷着忧伤

天还没亮,黑暗中温顺的事物,锋利起来——

锅炉,旧铁桶,避雷针,三脚架……

平时里沉默寡言的家伙

终忍不住露出隐藏的獠牙

在这个夜晚一齐发声

听着它们哀嚎,哭泣……

我硬着心肠,在办公室读朱朱的《清河县》

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打虎的大块头

正客串江湖和世态

沙哑地吆喝刚发热过烧饼

风花和雪月,油腻得像一则说漏了嘴的花边新闻

很多人像群众演员,无事可做

我知道,这是一个尴尬的夜晚

口袋里没有一文钱

烟盒里只剩一支烟,手机里

还躺着两条安静的催款短信

窗外是大风吹,吹得彻骨而寒凉

这平时毛绒绒的家伙

换了一身行头,便无端地让人

绝望,愧疚,恐慌……

《晚 课》

圆滑的木鱼,还是没从语文课本里

生长出来。我看他在更换碟文。

代数换成了物理,相对运动换成化学反应。

书与书之间,短暂或长久的夹篇,

横亘冬日的天气预报和夜空的孤寂幽远。

十二点的时候,钟声和墙面平行,

时间一百八十度。我用语言提醒他,

每一个苦修之人,都必经历晚课。

他走之后,我重新为公道杯续水,

来自明前的翠芽,隐藏着雨水和雷声,

颜色些许改变,但还不足以让人大惊失色。

《雪的偏旁》

想到亲吻和潮湿,古典主义的美颜

嫁接现代汉语的身段。

温度到了零下,天空就有足够的

理由,往大地的画板上征伐潦草。

寂寂冬日,山川的颜色总是饱含深意,

侧睡的日子从左边挪到右边。

天空是危险的,擅长倾洒,万千雪花

摔碎的脸。幸而它们又在大地重组。

早起遇雪,一片洁白的狂想,

把丑恶和阴暗埋葬。说一些温暖的情话是必要的

我们都回到世界最初的样子。

眼眸和心灵一样干净,没有染色和尘烟。

如果太阳出来,雪在人世间艰难地行走,

尘封的技巧下,露出豹子修辞的脸。

带孩子上山,听到处簌簌融雪的天籁。

流水洗过的天空像一匹蓝色的锦缎。

……

他问:“雪是什么?”

“雪是一个字。”我答,

“上面是直立的雨,下面是躺着的山。”

《针线活》

夜晚被无限放大,

明亮是孤独的,如针尖晃动。

选择一个合适的孔,与它讲和,

余下线头的沉思。

事实上,不能回头,回头了就再

没有成为针脚的可能。而顶针和

针夹,像这个时代的弃子。

我翻遍所有小贩的方言,还是没从他们的

口音里,打访到只言片语。

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根市侩的缝衣针,在你纤细的手指上打滑,

拖着线头笨拙的尾巴。

略去穿针引线,所有的缝补就都是

直白的技艺。当你手里的线头都变身为活物,

世间便多了鞋袜和行走。

当立体战胜了平面,这和写诗

有必然的相似性。很不巧的是

文字总有悲伤,就如在一个相似的

夜晚,那针,曾刺伤你的手指五次。

这些,我问过脚,它们不得而知。

《元日记事》

不外乎虚度。岁月的骨节上

打马虎眼。日子就是清茶,

是闲书。正月初一,黔之东开始落雪,

我多次在稿纸上想象雪白的样子,

白到漫天,白到稀里糊涂。

观朱朱与流水,入木三分的刀笔吏,

同样让人烦忧。饮酒喝茶,不过是浮生巧置

神来之笔。

看闲情推杯换盏是无聊的事,春来尚早

数九的寒风和一个骨头清冷的人,

暗暗较劲。今日足不出户,村子在年的气氛里

呼出烟火和炮仗,

但沉寂的时段让人慌张。日子的紧凑,

薄弱得仿若一张白纸。

人这一群奔波劳碌的生物,总是难以逃离

年头岁节的辞旧迎新。有亲情的地方

生产温暖,当然也有人将它视为薄纸。

夜晚落雪。没有预想中的“大”。

推开那一页纱窗,我沉沦于夜空。

簌簌的轻响,来自磁场和律感,

不似来自于人间。当此时,

我总会想起,忧郁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