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老涛：

你走后我一直没有缓过神来，我怎么也无法将你与那个黑色的字联系起来。

告别仪式的那天，刘尧锡为我做了“现场直播”，当我看到白花丛中你那失血的面庞时，我坐在桌前冷泪长流——这就是与我相知相交了45年的朋友啊！

要说的太多，但又找不到最达我心的一句话。我只好翻出几十年中你写给我的信，一页页读，一句句读，注视每一个鲜活的文字，感受笔墨间的温度，回味我们共同经历的林林总总。知道吗？周涛，你的信仅我能找得到的就有72封，我俩的通信应该在200次以上吧？你曾建议，待你将我给你的信也找出来后，编一本类似于“两地书”那样的通信集……当然，现在是弄不成了，那我就再给你写封信吧！

你给我的第一封信是1978年9月23日，那是你和新疆人民出版社的诗歌编辑张涛同来石河子看望我后写来的。张涛是我的第一本书《绿色的星》和你的第一本书《八月的果园》的同一个“保姆”，自然亲切；我俩更是一见如故，用你的话说，“这样一次融洽的接触，是应当建立友谊的。”

果然，自那以后，不是应不应当，而是谁也离不开谁了，情投意合，心有灵犀，以致最隐秘的东西都可拿出来分享。现在我都不知道，当时我们哪来的那么多话说，记得那次我俩一同参加自治区青联的一个会议，7天时间，我们嬉笑怒骂，天南海北地往死里聊，除了吃饭、买烟，根本就未出过房间，更不知道开会的会议室在哪。你对我是“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总是想起那双四川人的精明而热情的大眼睛……”我则更喜欢你的率真、你的洒脱、你的幽默，甚至可用一个“爱”字。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好几次的话吗？——“周老涛哇，如果我有一个妹妹，我一定让她嫁给你！”

稍后有了章德益，我们就更火热了。章德益是个彻底的“懒惰主义者”，惜字如金，我只翻到他写给我的33封信，而且极简。但当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德益也会一改寡言少语的风格，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也“当惊世界殊”。

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我们三人干了一场还算值得干的事:新边塞诗。那些日子，我们是何等疯狂啊，“天山的千泉万瀑”全在我们的倒腾之中，多少个梦幻，多少个构想，多少个“密谋”，把每天都过得有滋有味。在郑兴富、王也、周政保等“教头”和“鼓手”的撺掇之下，西北诗歌的铁蹄几乎“扫荡”了大半个中国，逼得金陵城中的贺东久都连连惊呼《南方告急》，大大长了新疆的威风。你对我吐露过一个“野心”——“有上文学史的可能”，果真被你言中了，如今翻开几乎所有的当代文学史类的著作，没有不记载“新边塞诗”或“西部诗”的，尤其中国社会科学院一帮院士编的最新也最具权威的上自先秦下达当代的《中囯文学通史》中，大西北的新边塞诗仍然“窃踞”了一个整章！

后来，我和章德益都走了，只有你坚守在夏日酷热、冬日多雪的乌鲁木齐北山坡上。“士为知己者死，也可为知己的土地死”，你是真的做到的了。你才是新疆最忠诚的儿子，新疆给你多高的礼遇都不为过。

现在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回新疆，你为我张罗了一场最高规格的宴聚。但在那样的场合，我们仍然回到了“草莽”的样子，胡吃海喝，胡吹乱侃，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翻了出来，你渐至微醺，一把将我拽到大厅的一侧，抱住我肩头，放低声音动情地说:“老牧，我有时看到你的背影就想哭……”说着说着，你的眼眶就湿润了。是的，这话只有我懂，我心发颤，我们几十年的交往，披肝沥胆、透心透肺的那种交往，每一处都是碰不得的泪点啊！

这也该叫作“英雄泪”吧？

我至今还感遗憾的是，2018年我回新疆（也是今近一次回新疆），一下飞机就被石河子的人接走了，返回时也未经过乌鲁木齐。你打电话来，责问我何以径直走了，还未听完我的解释，你便道：“难得回来，我们见一次不容易呀……”我立刻感到我真犯错了。

是的，错了，错过了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尽管现代通信工具很发达，比如微信，比如视频、音频聊天，可以使人感到近在咫尺，但那毕竟无法代替。

也许别人能够联系就可满足，但是周涛不行。

然而现在，周涛走了，连视频、语音都打不了了。

不过在这里我告诉你，你十多年间写给我的那些信，看得我嘴唇嚅动的信，足有四万字以上的信——我已交付你的乡邻陕西的《美文》原文载出。如此，也算我怀念的继续吧……

休息，周涛！

2023年11月17日深夜

杨牧，当代著名作家，诗人。1944年生于四川渠县，1964年到新疆，25年后归蜀。历任新疆文联、兵团文联、四川省作协副主席，《绿风》诗刊、《星星》诗刊主编。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文创一级，国务院终身特贴专家。著有诗集《复活的海》《野玫瑰》《雄风》《边魂》，神话长诗《塔格莱丽赛》，长篇自叙传《天狼星下》，散文集《死过一回之后》，文论集《姑妄言集》及《杨牧选集》《杨牧文集》(多卷本)等30余种。曾获全国首届中青年诗人优秀诗歌奖、全国第二届优秀新诗(集)奖等。部分作品被选入教材，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意、日、罗马尼亚文字。曾与周涛、章德益创立“新边塞诗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