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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1期|吴佳骏:你和我——关于爱的寓言、絮语和悖论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1期 | 吴佳骏  2024年01月19日08:51

你来的那晚,夏天已经怀孕。我坐在屋子里,等待另一个我。你从窗外走过,回眸看见了自己。你停下脚步,将时间推开,把自己推给我。自此,你就不再走了,在我的心房住了下来。我没有表示欢迎,也没有表示反对。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被赶出寺庙的僧人。你以为我会问你点儿什么,可我一句话不说,只把你当成我的复制品。后来还是你先开口,问我是不是在你还未出生时,就已经坐在这里了。问完,你的泪水就变成了夏夜的小雨和我额头上的汗珠。我仍然沉默不语,盯着你,仿佛盯着另一个自己。你开始不安起来,想坐得离我更近些。我没有躲避,身处这个薄情的时代,我不能再将你推给星辰,或推给大海。你既然靠近我,那我们就是亲人了。从今往后,我既是你希望的天然播种者,也是你痛苦的合法继承人。

你老是坐在我的心上说梦话,却从不跨进我的心门。你知道,我的演出从来不收门票,可你总是扮演我的守门人。还以说梦话的方式,替我报幕。报幕就报幕吧,为何偏要报错剧名?有许多次,你都把寒冷报成焰火,把鲜血报成桃花。你的篡改险些让我身败名裂。我本就是一个无名小卒,你再怎么包装我,我也成不了当红名伶。你坐在我心上快一个甲子了,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演戏,根本不是给人看,只因我的悲伤无法说出。也唯有演戏,才能让我活得更像一个人。你也曾是从我心灵舞台上逃跑的演员,不会不明白这些。你这样做,也许只有一种解释——希望配合我将戏演得更精彩,精彩得好似不像在演戏。

如果我有一个伤口,你会不会把手伸进去,将我的心掏出来,挂在树上晒干,做成点心;或腌在泡菜坛里,做成咸菜。等到大年三十的晚上,端出来招待亲朋,劝他们多吃一点儿。自己人吃自己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下筷要狠,入嘴要快。咀嚼要慢,下肚要深。吃完后,再喝上二两小酒,把口漱漱,免得臭味污染了亲情。我觉得这是爱我的最佳方式。把我的心吞掉了,也就把我的耻辱和妄念吞掉了,把我的新仇和旧恨吞掉了。只有这样,大家才是安全的。不然,我的心老是要造反,要大义灭亲,搞得亲人个个惶恐不安,人人自危。没有我,他们才会活得好,活得心安理得,活成一个利益共同体。谁都不愿自己身边多出一个异己分子,故唯有在团圆的日子,集体将我瓜分掉,他们才能真正团圆。许多时候,爱一个人,就是以爱的名义,将他置于死地。

你在高处等我,我在低处望你。我们从来都处于不平等的位置。你说等我,是不想放弃我。我说望你,是不想失去你。你的等待无比高尚,我的仰望无比卑微。或许是同情吧,有那么几次,你下至山腰,想拉我一把,可你的手太短了,只能抓住你自己。我也曾努力朝山顶猛冲,试图抓住你,但我的力量太小了,越冲我越看不见你,也看不见我自己。我很绝望,我知道自己没有翅膀,腿也不够长,我无论怎么冲刺,也都是你眼中的失败者。那么,你为何不肯放弃我呢?难道你需要这种等待,才能一直站在高处?不然,就会比我还要卑微?你若放弃我,我就轻松了。我将再也不用仰望,再也不会痛苦,再也不会祈祷——将低处变成高处,将你变成我,将卑微变成高尚的坟墓。

你曾经问过我,到底能陪你多久。我说我不是士兵,不会从你的军营退伍。但如果你内心的疆场还有战争,我一定会为你身先士卒。你听了我的回答,没有作声,转身走了。你离去后,我才突然明白你问话的用意——其实你是在替我发问。担心这个问题的人,从来不是你,而是我。不然,你不会转身离去。无论我陪你多久,你都得返回你的军营,而不是回到我的帐篷。我不是你的士兵,可你却是别人的兵士。即便你脱掉铠甲,也无法脱掉你的身份。那么,所谓的陪伴,也就成了笑柄。就像谎言问真话:你能陪我多久?真话只能回答:当真话变成谎言的时候。

你我到底是在并肩前行,还是在相互博弈?如果是前者,怎么我老感觉我们走的是两条不同的道路;如果是后者,怎么我又老感觉我们从未有过隔阂和龃龉。大多数时候,我们既是朋友,也是敌人。是朋友的时候,你以敌人的方式爱我;是敌人的时候,你以朋友的方式恨我。唯其如此,你我才能和谐相处。你的忠诚里有背叛,我的背叛里有忠诚。那么,你我到底孰对孰错?这个问题,难住了你我。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对和错,只有罪与罚,美与丑,生与死,帝王与乞丐……倘若你我非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大概只能躺下来,把朋友和敌人捆绑在一起,关进灵魂的牢笼。再给爱和恨戴上枷锁,押赴心灵的刑场。最后,只剩下赤条条的你和我,像死人一样活着。到那时,所有的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所有的矛盾,自然会消失殆尽。

你已经不爱我了,却仍在故意说爱我。这样的爱是一种折磨,也是谎言上开出的花朵。我原本以为,我是你爱的财富,到如今我才醒悟,我只不过是你爱的遗产。你爱我的处理方式,就是想尽快替这份遗产寻找一个继承人。然而,我这份遗产太廉价了,没有人愿意接手。即使你免费送人,别人还担心上遗产税。你不知如何是好,你必须为自己的不爱赋予正当性。看到你痛苦的样子,我真的想笑。我的笑不是讥笑,我的笑里没有藏刀。我只是笑我自己,笑自己认识你后,我就没有了自己。而你除了说爱我,也爱着他人。但是现在,你既不爱我,也不爱他人了,你只爱你自己,我和他人都成了你爱的牺牲品。可是,你始终不承认这点,还在继续说爱我。你每次说爱的时候,爱都是缺席和冷血的。现在,我不想再听你说爱了。活在这样一个虚情假意的时代,谈爱是对爱的侮辱。那么,请你不要再纠结和焦虑,我已主动向你申请报废。我的报废不是懦弱和认输,而是以这种方式来替爱正名。爱走了,请你节哀!

看到年老的我,你总是哀叹年轻时的自己。你说年轻时的你,比年老时的我还要老。也就是说,无论我怎么爱你,也无法使你返回青春。尽管,你的青春还没有花落丛林。给你药的人,治不好你的病。给你爱的人,给不了你肉体;给你肉体的人,给不了你灵魂。有没有两全之策呢?办法兴许是有的,但是有些残忍。比如夜晚,你把自己焐热,白天再把自己变冷。不过在冷热之间,你必须找准平衡,不要热得像火,冷得像冰。再比如白天,你我可以借夫妻的名义出行,夜晚可以借兄妹的名义相拥。这样,谁都不会伤害谁,谁都觉得有面子。当我们再老一些,日子就好过了。除身边觉得有个人在,彼此间连话也懒得说一句。到那时,你我丝毫不谈爱,却又爱得最深。因为,你我都活成了爱的收尸人。

我知道你不爱我,更知道你离不开我。多年来,我带给你的生活习惯,相当于在你的心上挂了把锁。你表面很独立,其实很脆弱。你渴望自由,却缺乏自信;你渴望飞翔,却缺乏勇气。你怕你离开了我,你的习惯将无处还乡。也就是说,你的习惯比你更需要我,你需要我用经济来支撑生活,需要有个煮饭给你吃的老妈子,需要我的鼾声在隔壁的房间响起,需要我的懦弱来衬托你的高贵。尽管,我很清楚,这些都跟爱无关,只是爱的附属品。但恰恰是这些附属品,使爱多了一层保护膜。只要钥匙死死拽在我手里,挂在你心上的那把锁就休想打开。我宁愿让它生锈,也不愿放爱一条生路。活在这个时代,爱就是两个人相互折磨。

在你的身旁躺下来,我就原谅了我自己。尽管承载我们的床,早已做起了异梦。好多年了,我都只能看见你的背,看不见你的脸。你我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道深渊。这让我们感觉彼此都像欠了对方一笔债,想还清,又一辈子还不清。你几乎夜夜失眠,每次翻身,都会在我心里引发一场地震。以致我长年累月都在余震中活着,越活越恐惧,总担心被活埋。你偶尔也有睡着的时候,只是你睡着了,我会更害怕,我听见你老在梦里喊别人的姓名。那个姓名我很陌生,我曾亲自去查过,像查一个潜伏者。可查来查去,我却把自己查成了逃犯,并一次又一次在你的呓语中,宣判自己的死刑。

跟你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爱情投机分子。我想尽各种方法来逗你开心,你依旧闷闷不乐,脸上凝结的冰霜,可以冻死一个暖春。我承认,我找不到通向你的路径。也许一开始,我就是错误的,我将自己的欲望,当作了对你的善行。你也过于天真,明明直觉告诉你不爱我,却偏要说爱我一世一生。许多个夜晚和黎明,当我看见你扇自己嘴巴的样子,我都痛不欲生。因为我心里清楚,自始至终,你都只是我的影子,且从未停止过挣扎,试图脱离我这具肉身。即使你偶尔投入我的怀抱,也不是因为你回心转意,而是你挣扎累了,想找个空地歇歇,再继续挣扎着起飞。

我原以为,只要我毫无保留地爱你,你就会毫无保留地爱我。后来我才发现,爱从来就不是等价交易。如果你根本不爱我,哪怕我为你做再多的事情,你也只能是感动。感动和爱是两码事。也许有时候,感动可以代替爱,但转瞬即逝,爱不需要偷梁换柱。可惜我之前不懂这个道理,总幻想在付出后去期待回报,结果等到的唯有滴血的玫瑰。那么,我的问题来了,现在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却依然爱你,怎么办?事实证明,我的执着,对你构成了十足的压制和胁迫。你拒绝吧,于心有愧;接受吧,心有不甘。于是,孩子便成了你我最大的伤心人,最大的和事佬。

我在想一个问题:爱有没有退出机制。如果有,我一定会申请退出你我的合约。哪怕支付高昂的违约金,我也愿意。我的能力有限,爱的成本太高。我即使耗费一生的光阴去履约,也未必不会违反条例。合约是死的,爱是活的。用死的条款去约束活的爱情,这本身就是反爱情和反人性的。你看见有哪一张合约上规定,两个相爱的人,一辈子必须牵多少次手,接多少次吻,抱多少回身,谈多少次心?反正我没见到过。这些我没见过的,才真正是爱的核心。爱的核心,统统上不了爱的合约。合约上有的,都是一些高尚的词,诸如道德、责任……,这些词条框定下的规范,你丝毫不能违背,否则,就会招致唾骂、指责和量刑。在爱和婚姻面前,人人都是囚徒。假如爱的人被爱死了,那爱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你太累了,你的双臂抱不住你的腰,你的腰撑不起你的人生。这都怪我,在爱的旅程上,我从来都不是给你撑腰的那个人。我一直在摇摇摆摆,躲躲闪闪,即使跟你走在一起,我也是隐身的。我有时是挂在你眼睫毛上的泪珠,有时是滚动在你额头上的汗水,只要阳光一照,就会消失不见。而你依然在款款而行,像一个帝王走在御花园里。我曾劝慰自己,要爱就爱得坚定一点儿,可现实总让我力不从心。我每次在家中点燃烛光,你都坐在别人的餐桌上开怀痛饮;我每次跟你散步在道上,你的心都在跟另一颗心私奔。无数次,我都想偷偷地在你的腰上系一根绳子,结果却总是在自己的腰上扎满了钢筋。

你我的无语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我翻查日历,没有查到确切日期。也许日期只愿记住你我的美好,不愿记住你我的破裂。日期这个老家伙,总要装出一副慈悲心,梦想修复别人的生活,却把自己肢解得七零八碎。这很像你我的处境,表面上完好无缺,实际上糟糕透顶。两个人一旦无话可说,嘴唇就会发霉,心上就会结冰。时间长了,自然就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可以前你我并不是这样的,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好似话语中被注入了催长素,每一句都充满了生的密码。现在语言死了,爱也跟着阵亡。我不知道,到底是语言将爱说死的,还是爱将语言送上了断头台。

说到你,我总是想哭。我生怕,你不翼而飞,像枯叶恋上了火。我的担心并非多余,自从那天,你向我提及屈辱,我便知晓了你的刺痛。你虽跟了我几十年,却仍是独自在活着。无论我给你什么,你都不快乐。别看我将你抱得那么紧,实际我抱住的只是自己的肋骨。要是我们之间没有开花结果,你或许早就变成云朵飘走了,不会把眼泪滴落在我的被窝。我知道,其实你也不讨厌我。不但不讨厌,还很担心我——担心我喝醉了酒没人送我回家,担心我生病了没人照顾。你的善良是你最大的软弱。你要是狠狠心,我就瓦解了。我瓦解了,你就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你终究做不了狠心人,故你只能终生替爱做伪证,直到把自己活成一个连自己都不再爱的人。

从我的生活里走出来,你有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像重新投了一次胎,或重新换了一次血。耗了几十年,现在你终于解放了,我也放过了我自己。再那样耗下去,我怕我的灵魂会瘦成烟灰,你的灵魂会瘦成灯花。趁你我都还没有枯萎,我们应该交出各自的余生,去承担另一种风雪。爱你那么久,又折磨你那么久,我也该退场了。再继续纠缠下去,既不礼貌,也不道德。从今往后,你不用再来我的相思里煎药,我也不必再去你的梦境里敲钟。你可以去旷野牧羊,也可以去塞外骑马;我可以去寺庙打坐,也可以去乡间耕田,我们将彼此遗忘在人间。至于你我手中拿着的那张证书,我看还是烧了的好。挂着这么个东西在腰间,走到哪里都不会是爱的通关文牒。如果你实在舍不得烧,将之扔进爱的库房封存也行。待哪天遇到一个爱的拾荒者,说不定他正好可以偷去,发一笔小小的横财。

吴佳骏,散文写作者,一个出版过几本小书,最终却未必有一本书能留存于世的人。喜欢独处和聆听天籁之音,也喜欢摄影和融入野地,更喜欢简朴生活和农夫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