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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1期 | 潘虹:困鹿
来源:《山花》2024年第1期 | 潘虹  2024年01月17日08:30

潘虹,1985年出生,浙江绍兴人,绍兴市作协会员。

头顶上的灯射出尖锐的光线,像一柄柄小针刀,隔着一层眼皮,鹿宁被刺目的光线扎醒,她捂住眼皮,说:“关灯。”

“九点了,还不起床。”何帆拉开弥合的窗帘,“十一点同学会,别忘了。”

鹿宁保持捂眼睛的姿势,不耐烦地说:“关灯!”

啪嗒,射灯瞬间熄灭。

自然光从轻薄的纱帘透进来,像雾霭弥漫的清晨,眼睛慢慢适应柔和的光线。装修时,鹿宁坚持装两层窗帘,光线穿过第一道白纱,损兵折将之后,滤掉最初一层猛烈嚣张的光,给视觉缓冲的余地。她缓缓睁开眼,望着何帆,说:“胃疼。”

“躺着孵蛋,当然胃疼。起床吃饭。”

鹿宁剐了他一眼,双手摁住胃部,慢腾腾地揉,抵御最初冒头的痛。起初痛楚悄悄来袭,像缠绵的秋雨,抚过眉间皱了一下;紧接着,排山倒海的痛像一支踢踏而来的队伍,争先恐后在腹内发出悲鸣,鹿宁缩拢身体,崩成一张弯弓。

“同学会我不想去了。”

何帆一屁股坐在床边,说:“我们两个都不去,人家以为我们拿乔呢。你当代表去。”

“你没听懂吗?”鹿宁又重复了一遍,“我胃疼。”

她用力捂住微微凸起的胃,痛感奇怪地消失了。她出神地看眼前人,真有点想不起何帆当年的样子。以前何帆鬓角青白,脸庞瘦削,鼻子很直,从山根起势,有锋芒毕露的少年感,从什么时候起呢,整张脸吃了酵母,在岁月里发酵,一发二发再三发,窄瘦的长脸,变得敦圆,鼻翼两边隆起肉山,鬓角油润发亮。

何帆看了看时间,九点半。“找个时间去医院做个胃镜。”

鹿宁说算了,“忍忍就过去了。”

窗帘漏出一线光,灰暗中尤其醒目,无数细碎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鹿宁翻了个身,说:“把窗帘拉上,我再睡会儿。”

她听到何帆拖着行李箱的关门声,还有窗外的细雨。她睁开一双空洞的眼,望着天花板,想起来家里没有胃药。睡了大半个钟头,她懒懒坐起身,简单拾掇了一下,脱睡衣,冲澡,换上短袖雾霭蓝修身真丝连衣裙,用鲨鱼夹盘了黑长发,戴了一对蓝宝石耳钉,一条三克拉无烧水滴形蓝宝石项链。鹿宁的气质柔软熨帖,没怎么变,捏扁搓圆都可的人,这两年被胃疼的老毛病折腾得更瘦了。

房门扒拉了两下,一只白团团的猫咪跑过来,蹭到鹿宁怀里。白猫叫咪咪,两年前何子牧在小区里捡来的。小孩没长心,逗了两天就腻了。她抱起咪咪牙齿发痒,低头咬了一口咪咪肥墩墩的后脑勺,吃了一嘴的白毛,忍不住呛了两声。咪咪喵了声,像一道白色闪电,迅速从眼前闪过。咪咪蹿下去,在她手臂上留下两道血痕,不太痛,刮起了两层通透的皮,血丝若有若无,慢慢地沁出一点。

客厅传来玻璃碎裂的乒乓声,水洒了一地,玻璃碎碴融入水色中,鱼缸底的雨花石散落,两尾小鱼在冰冷的大理石上扑棱,像在油锅上煎鱼翻面儿似的。鹿宁大喊“咪咪”,罪魁祸首早就隐遁了。

鹿宁只好俯身清理残局,扫过一遍,再拖地一遍,临出门又踅身折返,双膝跪在大理石面上,像推拿一样,凭借手指去感触每一块地砖,一寸寸,一尺尺,圈地为牢,直到确定没有玻璃碎碴残留。

她摸到一块圆润的石头,从沙发脚掏出来一块黑色纹理的雨花石。看了看,捏了捏,这石头真丑。何帆去年到南京出差,她千叮咛万嘱咐不必买伴手礼,何帆还是坚持送了礼物——一袋子雨花石。鹿宁收到沉甸甸的礼物,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她活到这个年岁,确实到了喜欢石头的年纪,但她不喜欢雨花石。她自责反省,大概已经不懂浪漫了。

不出意外,鹿宁迟到了。站在包厢门口酝酿情绪,她想,进去先笑吧。她按了下胃,替它捏了把汗,迟到自罚三杯,免不了酒精考验。深吸了口气,刚打算进去,迎面过来一个男人,把她撞了个趔趄,砰的一声,后背抵在门上。鹿宁吃痛,脸拉下,嘴角倒挂,抬头辨认肇事者,是老同学林齐宇。

林齐宇满脸涨得通红,不胜酒力的样子,一把扶住鹿宁,舌头牵搭粘连,说话都不利索,“不……不好意思。鹿宁,是……是你啊。”

“喝了多少?”

“不多,就——就打了一梭子。”

她心里惘惘的,高中同学会年年开,从来没见林齐宇,今年是他第一次参加。“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怎么今年才来?”

林齐宇站不住了,腿腕子打颤,再多说一句就该吐了。他捂住口鼻,说时迟那时快,鹿宁懂他,朝左边一指,“厕所在那儿。”林齐宇踉踉跄跄过去,跑出一段七拐八扭的曲线。

包厢里不时传来欢笑声,鹿宁进去打了个眼,两桌人喝得脸红脖子粗,这个节骨眼上,没人在意鹿宁,谁知道她的宝石耳钉是蓝的绿的,项链有几克拉,年薪多少,职位多高,过得多好——她在与不在一个样。

她在洗手间门口等,随手打开高中微信群,平时每天几百条未读消息打底,如今倒是一片死寂,仿佛大家都在一瞬间失踪了,还世界一片宁静祥和。

林齐宇出来,走了两步,一歪一倒,两手攀住大理石台面,肩膀用力一撑,勉勉强强站定,鹿宁刚想跟他寒暄,他又埋头往盥洗池里狂吐。鹿宁给他递了矿泉水,又递了纸巾,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什么,但忍住了。同学会喝了一顿大酒,不是情到深处,就是别有所求。不问。

他总算抬起头,眼睛湿淋淋的,红色褪下去,白色翻上来,一手撑着台面,说:“鹿宁,好久不见啊。”

错乱的记忆,从角落旮旯里浮现,像打开了七八个记忆抽屉,一波又一波的往日回忆,一团乱麻似的涌现。林齐宇穿着整个学校第一条破洞牛仔裤,那时的流行审美,如今看来满满的年代感。他吹着口哨,在校门拽着她的马尾辫,问她,鹿宁,当我的女朋友,怎么样?

林齐宇吐出了黄疸水,灌了一整瓶农夫山泉,胃空了,还魂了,看到鹿宁尴尬了,“失礼失礼,十几年没见,就让你看了个笑话。”

鹿宁笑得和气,嘴角往上提,眼角眯起来,柔和的五官瞬间缩小,又出奇地和谐,“你是打算在厕所门口叙旧?”

“你一个人来的?”

“何帆回上海了。”

林齐宇说:“我请你吃饭吧。”

鹿宁往包厢方向看,“不回去?”

林齐宇讪讪的,显然不想入席。“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现在回去,都是剩菜。”

酒气从林齐宇天灵盖溢出去,熏了鹿宁一脸。鹿宁歪着脑袋,靠墙抱着双臂,没有多想,说了声好。胃里翻江倒海,像藏了一把不锈钢叉沿着胃壁刺啦刺啦刮,刮得她反胃。“喝粥吗?我们喝粥去?”

林齐宇目光熏灼,人是醒过来了,“你不舒服了?”

鹿宁说:“还行。”

还行就是不太好,不太好就是不舒服。林齐宇问,“是不是过了饭点没吃饭,胃疼了?”

鹿宁抬起头,麋鹿似的眼里泛着水汪汪的雾,“你怎么知道我胃疼?”

“你高中经常闹胃病。”

鹿宁笑了笑,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还记得。”

林齐宇拿出手机,“加个微信。”

“我在班级群里,你不能直接加?”

“还是得问问当事人,我扫你。”

鹿宁抱着咪咪摊在沙发上,视察了好几遍电视频道。在她的桎梏中,咪咪不耐烦地踢腾,先伸出两条前爪,白胖的身体灵活地转圈,最后挪出后腿,以鹿宁的肚子为跳板,腾空跃起,跌落无数白毛,精准地踩中她的病灶。唔,胃又疼了。

鹿宁咬牙切齿说:“咪咪,你给我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家里到处是咪咪作恶的痕迹,鱼缸碎了,苟延残喘的鱼暂居汤锅里,茶几上散落着黑色纹理的雨花石,窗帘毛毛躁躁地缀满猫爪流苏,鹿宁想不通,流浪猫而已,怎么这么桀骜。她总结了一下,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家里没有胃药,最近的药房要步行十分钟。她打算歇会儿,等疼痛感减弱再出门,但疼痛感减弱,她又觉得不必出门了。归根到底,胃疼嘛,忍忍就过去了。

手机屏幕亮了,跳出林齐宇的消息。

“鹿宁,胃好点了吗?”

“还行。”

“去医院做个胃镜查一查。”

“好。”

“你什么时候去?”

“今天会去的。”

“身体是自己的。”

“我知道。”

林齐宇发回三个笑脸。

鹿宁熄灭了手机屏幕,隔了片刻,又打开屏幕,嘴角偷偷扬起一小截,林齐宇的聊天简洁,她又读了几遍。她的回复敷衍,林齐宇的关心有点真诚。

门铃响。

鹿宁从瞌睡中醒来,最近有点嗜睡,她闪过是不是怀孕了的念头,不可能,很久没有夫妻生活了。在床上,她跟何帆是相敬如宾的好朋友,最熟悉的陌生人。鹿宁掰开猫眼向外望,眼前红彤彤的,想起过年时,门外贴了一个倒“福”。

林齐宇站在门外,白衬衫,黑西裤,脸颊瘦削,眼眶发黑,头发剪得干净利索。林齐宇尴尬地唉了声:“昨天不好意思,酒喝多了,人不太清醒。”

鹿宁有点吃惊,说:“昨天这么激动?”

林齐宇点头,“是有点。”

鹿宁堵在门口,想邀请他进屋,又不方便邀请他进屋。有点高兴,又不能太高兴,扭捏拧巴的心理作祟。何子牧去外公家,何帆回上海,爷俩都不在,屋里只有雌性,她和咪咪,如果让林齐宇进屋,会呈现孤男寡女一猫的局面。

两人都有点局促,不知道话题怎么继续。林齐宇笑了笑,说:“高中群里有通讯录,我顺着地址来的。昨天的事情,谢谢你。”

“不客气。”她自以为幽默地说,“你请我喝粥了。”

“走吧。”

这话让鹿宁摸不着头脑。“去哪儿?”

“我送你去医院,做个胃镜,好好看看。”

鹿宁最怕上医院,“今天不疼。”

林齐宇哂笑,“你啊,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医院做胃镜的么?”

鹿宁托腮,揶揄说:“美女的话,你也信?”

“我信啊,所以老被人骗。”

阳光从敞开的侧窗里斜晒进来,斑驳的光影洒在鹿宁的裙摆上,车窗玻璃很快摇上,空调的冷气涌出来,扑到鹿宁脸上。

林齐宇说:“车里有点热。”

鹿宁说:“不热。”

林齐宇抓了下鹿宁的手:“手怎么这么冷?”这一举动让两个人震惊,他像是火中取栗,被烫了一手的水泡,连忙缩回点火的手。

鹿宁用笑容掩饰尴尬。

“大热天,手这么冷,你可能发烧了。”

鹿宁说:“我扛得住。”

林齐宇笑了笑,“你都这么大了,还怕去医院啊?”

鹿宁说:“活得越明白,怕的东西越多。”

林齐宇勾起嘴角,转头看她,鹿宁苍白又朴素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浅笑,“你说得对,再过两年,我就怕死了。”

林齐宇从医院门口转了个大弯,转上了高架。鹿宁的眼神不敢瞎转,停在桥栏怒放的月季上,假装看花,却心不在焉。刚才手指的触碰,一直在她脑子里转转悠悠,想抓,又不敢,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况味。一直以来,她都是温吞和气的人,不跟人争论,不是怕结梁子,而是懒得争,久而久之,就活成了人淡如菊,现世美好的模样。

“真不去医院啊。”林齐宇说,“来都来了。”

玻璃鱼缸摆在电视机旁,暂时苟活在汤锅里的天使鱼、虎皮鱼一进入新鱼缸,如蒙大赦,仿佛完成了鲤鱼跳龙门的蜕变,一会儿游到水面上,一会儿潜到水底,在新窝里使劲摇头摆尾。鹿宁拿了雨花石,放到鱼缸里,又拿了出来,放回茶几上。鹿宁原本想换个圆形鱼缸,林齐宇建议还是买长方形、边包底的玻璃鱼缸,底部玻璃比四周厚一点,上部留口字型拉筋。

祸头子咪咪翘起大粗白尾巴,像屁股上直插一根毛茸茸的旗杆,跟身体呈90度角,在客厅里到处巡视。它蹿到电视柜上,虎视眈眈地盯着鱼缸,前爪不甘寂寞,又重操旧业骚扰小鱼们。鹿宁候了它一阵子,抓了个现行,敲了它一个当头爆栗。

鹿宁警告它:“鱼缸要是碎了,你的猫命也没了,记住了吗?”

咪咪似懂非懂地喵了两声,一溜烟又跑了。

手机一直是静音,不管群消息,还是私聊,总保持静默的状态,鹿宁偶尔看一眼。今天回家之后,她打开了手机音量。手机响起短促的提示音,是来自林齐宇的消息。

“明天有空吗?去找老中医把脉。”

“你经常看中医?”

“偶尔。”

“挺注重保养的。”

“睡眠不好。”

就去了。

老中医搭了鹿宁两只手,得出脾胃两虚,肝火虚旺的结论,总之,哪儿哪儿都不好。老中医还说,先吃五天药,止痛消炎,有时候胃疼是精神性的,放平心态,最忌焦虑。屋子飘起浓郁的药香,香味像轻烟,又如浓雾,层层叠叠,把人笼罩其中。药香缠上了悱恻的颜色,浅淡又浓艳,矛盾得像不堪一击的人性。闭上眼,放肆地嗅着,全身毛孔被打开,每一寸肌肤都在贪婪地放浪。

何帆的电话像不速之客,尖刻的质问如一柄匕首直插心口,“你儿子被车撞了,你知不知道?你爸怎么管小孩的,不会管就不要瞎管!”

南北玻璃窗敞亮,靠自然光照明,七月的风自北而南,自南而北来回贯穿。何子牧的嘴巴翘得老高,看到鹿宁叫了声妈,就回房把门带上。老鹿右手缠着绷带,左手拿蒲扇,躺在摇椅上一言不发,像热油猛火炸过的茄子,瘪了。

老鹿不高兴,鹿宁不敢惹,去厨房找王淑娟。王淑娟掰开青翠欲滴的生菜叶子,一片片,一帧帧洗,她眼里容不得一星半点的泥。生菜一片片摞成一座绿油油的山头,王淑娟又开始剥蒜,鹿宁陪她剥,菜刀往蒜屁股上切一刀,蒜皮从下往上脱落,露出光润滑溜的肉身,又凑了一碗蒜瓣,她拿出机器捣蒜泥。王淑娟打开水龙头,洗手,搓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留下两个模糊的湿手印,然后转过头,后腰靠在水槽盆上,借了把力。“宁啊,你们夫妻俩好好过日子,就帮了我们大忙了。”

“我们——挺好的。”

王淑娟说:“那就好。”

鹿宁理清了来龙去脉,暑假培训班放学路上,何子牧玩手机,不看路,老鹿眼疾手快拉回何子牧,自个儿重心不稳翘了个老元宝。老鹿联系不上鹿宁,转头给女婿打电话。何帆听了个囫囵,就找鹿宁撒气。

老鹿左手拿出一根烟,搁在茶几上,露出小半截烟头,点火,猛嗦一口。老鹿一根烟抽完,又续了根。

鹿宁问:“我爸是不是特别生气?何帆这人挺幼稚的,年纪都长狗身上了。”

王淑娟叹气。

老鹿本来戒烟了,这两年偶尔抽上两根,鹿宁得出规律,老鹿心情不好,就得嗦两根解压。

王淑娟说:“只要你好,我跟你爸就好。”

何帆风尘仆仆回来,系在西裤里的白衬衫扯出下摆,领带绕在手上,脸上涨得红扑扑的,浮了一层厚厚的油脂。

“你爸妈要是带不好,就把何子牧带回家。”

“谁带?”

“你啊。”何帆想当然的态度,像极了半夜鸡叫的地主,“你是他妈啊。”

鹿宁满腹窝火,视觉疲劳,引发一阵阵心悸。半闭眼,摸到墙上的开关,关掉第三节,打开第二节,顶上刺痛的黄光熄灭,另一侧白光乍亮。

鹿宁靠坐起来,“那你呢?”

何帆蹙起眉,肿胀的五官打结,沉重的声音高高扬起,又重重掼下,“我辛辛苦苦在外打拼,还不够吗?”

每次歇斯底里地争吵,最后都是她败下阵来,她怕累,吵架是一项身心俱疲的运动,体能跟不上,完全没有胜算。

“既然你不放心何子牧,明天就去看看他。”

“明天上午有会,一大早要赶回去。”

屋里药香弥漫,遮盖了何帆满身的酒气,鹿宁嗅觉归位,半掩着鼻子,讥讽说:“开两个多小时,是为了回来喝酒的吧。”

何帆粗声大气说:“你以为我喜欢应酬?”

鹿宁看着他油汪汪的脸,说:“你以前是不喜欢的。”

手机屏幕跳了一下,发出短促的信息音。

何帆觑了眼床头的手机,随口问:“这么晚了,谁给你发消息?”

没来由的,心跳很快,高速运转,在嗓子口跃跃欲试。鹿宁故作镇定地拿起手机看了看。

何帆又嚷嚷问:“谁啊?”

鹿宁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心虚,林齐宇是同学,偶尔联系一下是正常的社交礼仪。

“林齐宇。”

她强迫自己说出这个名字,向自己表明内心坦荡。

“他找你什么事?”

“你没闻到中药味儿?”鹿宁稳住情绪,试图用娓娓道来的叙述,来表达清白无疑的交往,“同学会碰到,聊起来,他挺相信中医,顺便给我介绍了一个。”

何帆没再揪着,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澡。鹿宁关掉手机音量,重又躺下,胃刺痛了一下,人恹恹的,手脚冰凉。她想起林齐宇的手,长得白,手掌宽,手指长,十指紧扣,掌心应该会很暖。半睡半醒之间,何帆洗完澡钻进被窝,自觉靠床另一侧,两人中间隔了深不见底的海沟。

鹿宁睡醒,何帆已经走了。咪咪跳上床来填补位置,矮短的鼻子嗅鹿宁的脸,鹿宁擦了把脸,一手揩在咪咪身上。咪咪踩在手机上,鹿宁甩开它,打开手机,微信显示两条未读消息。

鹿宁抬起手臂看,又窃喜又紧张,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

林齐宇问:“药效怎么样?”

鹿宁说:“还行。”

“怎么又是还行?”

“老祖宗的智慧啊。”

“我看你胃不疼了,皮痒了。”

聊天话风似乎有点偏斜,一下子把握不好,容易跌入暧昧的窠臼。鹿宁望着玻璃鱼缸,天使鱼菱形、窄扁的身体,头小眼睛大,起起落落地游,一会儿追着傻乎乎的虎皮鱼,一会儿又被傻乎乎的虎皮鱼倒追。鹿宁觉得她不如鱼,不管鱼缸多大,起码活得肆意妄为。

她回了一句,“还行,就是还有点疼。”

一小时后,林齐宇出现在鹿宁家门口。

“有空吗?我还认识一个老中医,在城西,就是远点。”

鹿宁笑了,说:“你怎么认识这么多老中医?”

他也笑:“差生文具多。我这种体弱的,医生认识得多。”

鹿宁打量他,人高马大,盖她一个头位。“你体弱?”

成年人打趣,最后多半要往微妙的方向上靠,鹿宁不接。这一刻恍惚不真实,一周见了三次,都是单独的,见多了,见不够了?林齐宇为什么出现?她怎么会在林齐宇车上?林齐宇为什么这么关心她?全是问题。

看到高速卡口,鹿宁才问:“出市区?”

林齐宇说,“不出市,不过走高速反而快。”又笑,“怕我把你拐进深山老林?”

鹿宁说不怕。

下高速拐进山路,天渐渐阴沉,山中露出青岚之气,一时间居然分不出清晨和黄昏。山路上突然冒出顶着两个犄角的梅花鹿,鹿宁激动地大喊:“快看!那里有一头小鹿!”

林齐宇寻声看去,问:“哪里?”

鹿宁凑过去,指给林齐宇看,“在那里啊,没看到吗?唉,它跑到林子里去了。”

林齐宇耸了耸肩。

鹿宁说:“可能是我看花了眼。”

林齐宇自嘲说:“我听说运气好的人才能看到鹿,我这种倒霉蛋,没这种运气。”

鹿宁说:“应该是我看错了,没听说过山里还有鹿。”

“有没有鹿我不知道,但山里有个老中医。原先是镇上的赤脚医生,这两年住在庙里。再开半个小时,应该就到了。”

盘山公路曲折,半道上下起雨,林齐宇放慢车速。车停在山坳停车场,林齐宇说:“到山顶没路,得走。”

鹿宁撑开伞,跟林齐宇走上步道。她招手:“雨大,过来躲躲。”

林齐宇回头,微微一笑,说:“你自己撑。”

捕捉到他的害羞,鹿宁说:“你还难为情?”

鹿宁举高手臂,把花伞开在他头顶上。鹿宁运动细胞欠奉,走了百来阶就喘大气。

林齐宇说:“上坡路难走。”

十分钟的脚程,俩人花了半小时还在打转。林齐宇站在岔路口眺望远方又俯瞰脚下,“这下真难为情了,迷路了。”

到云溪寺已临近正午。老中医姓李,七十六岁,早早吃了午饭歇午觉。进庙门扑了个空,林齐宇愈加内疚,“你胃不好,下山去镇上吃面?”

鹿宁吃片儿川,林齐宇要了一碗油渣面,加了一块猪排一个荷包蛋。鹿宁走到柜台,抢着把单买了。林齐宇一脸不好意思:“请你吃个面,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鹿宁笑起来眼睛一弯,眼角挤出些细纹,但笑容清爽,跟当年一个味道,“请你吃个面怎么了?”

“你这是埋汰我,我这个导游不称职,带错了路。”

“多走一个小时山路,心情舒畅。”

手机响,鹿宁看了眼屏幕上跳动的头像,又看了眼林齐宇,拿起电话走到门口听。何帆开门见山就问儿子,两人互相挤兑了几句,又是不欢而散。临挂电话时,何帆突如其来问了句,“你跟林齐宇还有联系?”

鹿宁莫名拢起一阵短促的心慌,想了想,“上回给我介绍中医,效果还可以,他怎么了?”

“他破产了,上次同学会,他装孙子,低三下四敬酒,跟老张他们借钱。”

鹿宁问:“借到了?”

何帆说:“当然没有,以前仗着家境好,福享够了,现在落魄了,才记得这群同学,可以宰两刀。”

鹿宁问:“他也问你借钱了?”

“那倒没有。”

鹿宁听出他话里的机锋,有种大仇得报吃肉啖血的快感。

鹿宁闷闷不乐走回去,想林齐宇突然出现又突然殷勤,总让她有种如在云巅的不真实感。她跟何帆财务独立,手头上有积蓄,拿出几十万仗义援助和几十万打水漂是两个概念。鹿宁莫名有些期待,等林齐宇开口向她借钱,为他们突如其来的情谊作出合理的解释。

见她回来,林齐宇问她要不要开个午休房。

鹿宁收起笑容:“开房?”

林齐宇尴尬,说:“老同学,我可没有调戏你的意思。你去午休,我在大厅等你。不过镇上没有好的宾馆,只能将就一下。”

鹿宁没有婉拒他的好意,恰如其分的温柔戳中了她的软肋。她做了个梦,梦到了五色鹿,林齐宇说,鹿代表祥和瑞气。她小跑跟随五色鹿,鹿迷了方向,找不到族群,转身跃到她身边转悠。她触摸鹿角,皮质厚重,不像犄角,倒像是……有似曾相识的手感,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鹿宁睁开眼发现握着的是方向盘,讪讪地松开手,眼神搜寻林齐宇。

他在外面打电话,脸色凝重,挂电话后扬起手,似乎想砸手机,冲动很快被现实击溃,紧紧捏住手机,放回裤袋里。他叹了口大气,眼神转过来,恰好与鹿宁对视,说了声:“你醒了啊。”

鹿宁猜,可能是欠债的烦心事。林齐宇只字没提借钱,倒是鹿宁有些憋不住了。她不信这世上有人无条件为她付出,除非那人是老鹿,“是不是遇到难事儿了?”

林齐宇弯腰,隔着窗玻璃,鹿宁的心跳涡轮加速。林齐宇不咸不淡,说:“没什么,工作上出了点小事儿。”

烈日炎炎,白云在猛烈阳光的普照下,每一朵都泛着金边,大有佛光普照的味道。再到云溪寺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一天走两趟山路,人像在滚油里泡发过,浑身汗津津,两条腿灌满铅水,提都提不动。老中医还是闭门谢客,庙里和尚回说,老中医只在上午坐诊,下午要念经参禅做功课。鹿宁这回有点生气,质问他怎么不早说。和尚气定神闲回了一句:“你刚才也没问,明天请早,来晚了得排队。”

鹿宁嗓门明显高扬起来:“这是神医啊?架子这么大!”

林齐宇赧然:“是我没打听清楚,又耽误时间,害你白走两趟。”

两人并肩逐级而下,林齐宇犹豫了会儿,还是驻足,叫了声鹿宁,“山上有间民宿,要不要将就一晚上?”鹿宁还没开口,他又补充说:“明天一大早就可以去看老中医,免得排队。”

鹿宁抿嘴一笑,取笑他说:“你这理由还挺冠冕堂皇。”

林齐宇脸微微红了,说:“当年操场上所有人都穿着校服,但我能一眼认出你。”

鹿宁笑笑。到了地方,接过店家端来的轻薄白瓷杯,茶放凉了入口微苦,她倒不觉得苦,反而心里自苦起来。山野乡趣,喝上一口老母鸡汤,清炒时蔬,再来两瓶啤酒,话匣子就打开了。两人酒量不差,喝得不多,四目相视,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思在。民宿饭堂旁边有茶室,傍晚落日熔金,竹林山间蝉鸣鸟语,还有什么比品茗更恰当的事?

“何帆对你好吗?”

突然的一句,鹿宁愣了愣,“还可以,你呢?有孩子了吧?”

林齐宇嗯了声,“有是有,跟他妈过。”

鹿宁一时语塞。

林齐宇生意失败,婚姻触礁,活成了世俗定义的失败者模样。她看在眼里,一时心软。如果林齐宇问她借钱,就在此刻,她愿意。

林齐宇泡茶手法娴熟,大拇指和中指扣住盖碗的薄边,食指轻轻按在碗盖上,动作优雅,一气呵成。鹿宁的眼神有些朦胧,心情像滚烫的茶汤一样澎湃起来。公道杯里茶汤澄净泛黄,底色透亮,林齐宇给她倒茶,一股花香裹挟着蜜甜涌出来。鹿宁心底冒出一股莫名的张皇,又热又香又甜,像身体幽密处的暗涌。她不自知地并拢腿,坐直了腰肢,脸上泛出潮红,感觉羞耻又惶惑,一丝渴望从盘根错节的心绪中野蛮生长起来。怎么回事?在渴望什么?

她端起杯子假装闻香,“这是什么茶?”

说到这个,林齐宇的眼神润泽,笑起来眼角露出七条鱼尾细纹。鹿宁心底一颤,盯着他看得太仔细,连鱼尾纹都能精准到具体的数量。

“你喝了半天,不知道在喝什么?我给你喝毒药,你也喝啊?”

“喝呗。”

两人自然地搭话,他的腔调带着逗你玩的味道,鹿宁被他的话语拐走了,一下拐回到柳树底下拉女生马尾辫的时光。

“这是普洱,困鹿。”

“困鹿?哪个鹿?”

“你的鹿。”

鹿宁心里一震,心跳得有点快起来,她沉默了。时间被填充被拉长,周遭没有其他人,显得两个人更安静,也更局促。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重复,再重复,哪个鹿?鹿宁的鹿。一个鹿,又困住了谁?心里轰然炸响,仿佛炸开了一个洞,毕业这么多年,他心里是想过她的吧?起码当他喝困鹿时,会想起她吧?有点说不清的满足,裹挟着怅惘。

他低头啜了茶,微弱灯光的阴影下,脸是灰的,瘦瘦长长,她鼻翼微酸,眼神里藏着对他的心疼。想起来,林齐宇家是做茶叶生意的。何帆说他这个富二代生意失败,难道是茶叶卖不动了?

林齐宇问:“好喝吗?”

鹿宁端起茶盏认真品了品,又放下了,“我不太懂,说错你别笑我。这茶不太苦,有点香,有点,奶香。”鹿宁露怯,失笑起来,“我是不是胡说?茶叶么,怎么能有奶味儿。”

他凝神,继而震惊,说:“是啊,就是有奶味儿!你喝茶很有悟性啊。这款茶口感就是又滑又润,不苦,生津回甘好,香味很浓郁,略微带着一阵阵奶香。困鹿就是给人宁静祥和的感觉。”

“你喜欢困鹿?”

“喜欢。”

似乎正在聊茶,又似乎聊的不是茶。“普洱分生普和熟普,生普又分许多山头寨子,班章、冰岛、曼松、那卡、麻黑……普洱的世界广袤无垠,每一种茶都有独特的风味,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得自己去走去看去品。我一直想找机会,一个人,一个背包去云南,走大山。”

鹿宁说,“说得容易。”

不该独处下去了,鹿宁假装让眼神飘向远方,望着黑黢黢天空上一轮圆月,告诉自己该走了,但身体很诚实,站不起来。她不知道林齐宇的想法,自己循规蹈矩了四十年,第一次迸发想冲动一下的念头。她极力隐忍,怕表露出来,怕显得廉价。

民宿小院的路灯渐次亮起来,光晕下虫豸打圈飞旋。鹿宁终于一锤定音,结束了两人的茶叙。她指着路灯下聚拢的虫子,棕黑色高速旋转,像一场吃人的风暴,“你知道吗,前阵子,在尼加拉瓜西南部一个村子,刮起了一阵棕色的龙卷风,其实不是风,是蚊子聚在一起。”

她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蚊子会提起尼加拉瓜的蚊子龙卷风,可能想给自己的退场一个体面堂皇的解释。因为蚊子泛滥,她要赶紧回房,怕遇上蚊子龙卷风把她吞没?还是别的什么风?

早起,胃疼再度来袭,鹿宁忍痛,去餐厅吃饭。

“又胃疼了?”林齐宇早早候着了,端给她一碗藕粉,“先吃这个。”

鹿宁实在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没有回答,是欲言又止。

再见林齐宇是八月末,鹿宁查出胃窦炎部分腺体肠化。复诊那天,药房走廊碰到林齐宇,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他还没事,还活生生的。紧接着,碎片化的情绪奔涌,说不出的高兴,接踵而来是不高兴,感到被愚弄。林齐宇先打招呼,鹿宁皱眉嗯了声。她拿了药就走,林齐宇跟上,“你的消息我都看到了。”

鹿宁脚步不停,像一条直线横冲直撞。

“对不起。”

鹿宁突然转身,微微垂下眼睛,“错哪儿了?”

“没有回你信息,让你担心。”

“我不担心。”

“那就好,你不担心就好。”

话被堵在死胡同,两人沉默。

“我送你。”

鹿宁没有拒绝。

鹿宁心神不宁,之前问医生什么是腺体肠化?医生告诉她,就是原本应该待在肠道黏膜的上皮细胞,转换阵地,很多医学术语她记不住,只记得“属于早期的癌前病变”。这个年纪,对父母报喜不报忧,鹿宁想到林齐宇,拿出手机又犹豫,还是拨了何帆的电话。

何帆问:“出什么事了?”

中年夫妻,工作时间,打电话是不合常理的,没有谈情说爱的可能,那一定是家里出事了。当晚,何帆给她转了一万块钱,嘱咐她遵医嘱,第二天何帆回家,打包了一份蟹黄面。

鹿宁拆开保温袋,蟹黄还温热。何帆说:“知道你喜欢吃蟹黄,我特意排队去买的,趁热吃。”

鹿宁看着橙黄油润的蟹黄,心情低落,她转头看何帆,他闲适地窝在沙发里,一双袜子扔在茶几下,拿着逗猫棒,咪咪在他的耍弄下,左突右奔。这个人,还有逗猫心情。

一刹那,鹿宁想把蟹黄面扔进垃圾桶,想了想,还是作罢。她把蟹黄面推到何帆面前。“我肠胃不好,蟹黄性凉,我现在不能吃,你买得辛苦,自己吃,别浪费。”

何帆拉下脸说:“你什么毛病,我大老远为你……”

鹿宁想到在医院偶遇的林齐宇,这次是真的偶遇,鹿宁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给我爸配点药。”林齐宇说,“你胃镜做过了?”

鹿宁念出术语:“胃窦炎部分腺体肠化。”

林齐宇的手颤了颤,很细微的抖动,像心脏与手掌的联动。他似乎听懂了复杂的医学术语,手盖过来,捂住了鹿宁冰冷的心,“这个病我知道,定期检查,按时吃药,会好的。再不济,做个小手术,就康复了。战术上要重视,心态上要藐视,晓不晓得?”

鹿宁浑身发抖。

鹿宁望着剩山图青花釉里红手工杯被澄净透彻的茶汤浸润,云溪寺之行,林齐宇送了她一斤困鹿生普,带她跨进普洱的门槛。他说:“古树普洱养胃,特别适合你。茶汤平和,醇厚,会保护你的胃表层。你相信我,慢慢地,它会为你筑起长城。”那之后,鹿宁喝困鹿,仿佛带着一种信念,口感微苦而香,喉韵持久,气韵高扬,她开始爱上这层次分明的味道,像人生先苦后甜。她的人生是个例外,顺风顺水,平平淡淡,如今品出了一点寂寥的意味。

在医院碰见那天,林齐宇带她来到这间茶室,就在这个卡座,他们聊了很多。她善于倾听,像今天这样静静地坐着,分杯品茗,听他说半生跌宕。他家做茶叶生意发家,他继承家业,少年得志,不甘心一辈子跟茶打交道,于是跟风投资房产,遇上地产泡沫,地产项目资金链断裂,合作伙伴卷款走了。他欠了上千万工程款,抛下面子跟里子,向朋友同学借钱。高峰处,都是志同道合的情谊,低潮时,一旦开口借钱,各有各的难处。

林齐宇低头说:“我这么落魄,真不想被你看到。”

眼泪涌到喉咙口,噎得透不过气,心重重地跳,报复性的节奏,嘭嘭嘭,每一下都在用力地证明,她心痛了,“人生总有沟沟坎坎,咬咬牙,都过去了。需要我帮你吗?”

鹿宁想帮他,出钱出力,改善他的近况。女人的母性在他示弱的一瞬间达到了膨胀的巅峰。她萌生想拥抱他的冲动。他却说不用,“前阵子卖了爸妈养老的房子,还了大头,再凑些钱吧。”他又笑了下,嘴角一扬,自嘲,“不惑之年,重新来过。”

她总想起他。他们之间处于矛盾的状态,有很多话要讲,当面又词穷。鹿宁约他喝茶,她很少主动发起邀请,他答应来。

鹿宁穿了一身白色真丝连衣裙,戴了软玉翡翠耳钉、项链,莹润的绿色扎扎实实地衬托肌肤的白。她局促地等,两只手交叠,又松开,汗已出来,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攥紧扔进垃圾桶。

卡座点了老山檀,一注孤烟,袅袅升腾,慢慢结成一圈圈蛛网,气味温和又细腻,把人都罩在网子里,有一瞬间超脱世俗藩篱的素净。鹿宁觉得这老山檀和温润的困鹿很般配。

窗台微敞,玻璃鱼缸摆在靠墙的半桌上,上回鹿宁来喝茶就留意这缸鱼。缸底铺了薄薄一层白石头,小小碎碎的,水中飘着绸缎似的水草,五彩斑斓的小鱼在草丛中游曳,鹿宁想,见尺见方的地儿,能有多自由?她拎起手提包,包身斜靠鱼缸,手伸进去包里,摸出一手掌的雨花石,她一颗一颗地放进去,好像放的不只是雨花石,但她放的,又的确是雨花石。水面破开一个口子,鱼群在她手臂附近穿梭,倏忽之后,水面复归平静,白碎的石头上,垒起了一个雨花石堆叠的山洞,好看多了。

林齐宇风尘仆仆来,浅蓝衬衫配西裤,腰线拉得修挺,鬓角胡子没刮干净,露出清灰的阴影,清冷又落魄。见了鹿宁,他是微笑的,“我迟到了。”

他客气,鹿宁更和气,“我来得早。”

“胃好点了吗?”

“还行。”

林齐宇蕴着淡淡的笑,像笑一个小孩。

卡座光线稀薄,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幽暗中凝望,不觉得僵持,反而是温暖又蜜甜的。困鹿的甘香漫上来,缠着丝丝奶香,比空气更厚重,更有滋味,仿佛二十年岁月都凝固了。鹿宁望他的眼睛,在那瞳仁里却看到了自己,风情万种,又故作懵懂。她厌恶自己的心思,又生出小欢喜与小期待,她拍了拍身边,“你坐过来。”

林齐宇挨着她坐下,这个人确实老了,或许不是老,只是疲倦,累月的奔波,在人情里受尽冷嘲,却始终不肯跟她开口,这是他的桀骜。

鹿宁果断拿出一张银行卡,塞进他手里。林齐宇嘴角一耷,仿佛品味到苦涩,他松开手,卡落在她的白裙上,他的脸硬得像那张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