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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4年第1期 | 南翔:书吧里的长耳鸮
来源:《大家》2024年第1期 | 南翔  2024年01月15日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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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常常是这座南海海滨城市的不速之客。

话说今年此城经历的台风尤其多,暹芭过后是杜苏芮,杜苏芮过后是卡努,卡努过后是苏拉……好在这些不知从哪个硕大的娘肚子里窜出来的愣头愣脑的台风,每一次都来得快捷,走得干净。说是走得干净,也是这一次跟上一次比吧。譬如这次苏拉过后,处处都留下了拖泥带水的痕迹,让小冬感觉像是一群喝醉了的野猪耍闹过的灌木丛,满目都是践踏之后的折断与毁损。

红树林书吧正南向,一棵一搂多粗的王棕因当着风口,在历练了多次暴风骤雨之后,轰然倒塌,一条长长的躯干无助地横陈海滨公园的石板路上。小冬当然没有听到轰然之巨响。此次苏拉——小冬查了一下——此名有紫气东来、气势磅簿之意——先是几天的炎热难耐,再是数日的瓢泼大雨,夜间听得到呜拉呜拉的风过耳。小冬半夜醒来,担心书吧屋外的帆布雨棚被掀。次日赶来上班,四片翻飞如蝶翅花瓣的雨棚完好无损。东向几棵麻楝、黄槿、菩提、人面子则全都听令一般躺平,一道躺平的还有这棵原本趾高气扬、带着膝下一丛灌木小兄弟看海上日出月落的王棕。

阴凉的东向顿时一片敞亮,小冬想,如果小雪在的话,她一定会说:天开眼了!这是每当雨收云开之后,小雪最爱的一句说词,她讲这是奶奶生前的口头禅。小雪说这话时,总爱仰脸看着书吧对面的海面,海那边是香港的新界。

她张望之时,有瞬间的凝神,那是小冬最喜回味的目光逗留:雨后的阳光把她原本光洁额头上的一层细密的绒毛放大了,像是要与发际线争宠的一群雪白的羔羊。一对大而黑的眼珠,专注、深情而略感忧伤,与平日里的警惕、讥诮乃至有几分玩世不恭很不相同。

跟此前多股台风一样,调皮捣蛋的苏拉来时虚张声势,去时擦肩而过。听新闻报道:全市倒伏了百十来棵大树,损失了一些车辆和广告牌,所幸无人员伤亡。小冬坚守了近两年的红树林书吧,虽在海滨公园的风口,基本完好,当天照常开张,所需的就是得花一两个小时清理积水,将枯枝挪到道边,等待清洁车拖走。

往常与小雪一道做这些事,她是有些漫不经意。

小雪爱穿一双紫色却半透明的高筒胶鞋,再戴上一副黄色的软皮手套,清理残叶,掰断树枝,打扫室内室外……清理得干干净净之后,她身上也不见污渍。但见一片绒毛生长的额头,早已沁出一排细密的汗水。此时她便摘了手套,洗了手,斜坐在刚刚擦干的雨棚下面的唯一一把镂花的白铁椅上,喝一杯热气腾腾的抹茶。尚未脱掉胶鞋的两只脚,在桌下踩钢琴踏脚一般,一张一弛。眼神专注得好似音乐已经从劫后重生的海滨公园四处响起,只要用心去感受,就能听到缤纷的节奏。

小雪有很多爱好,吹笛,吹箫,吹巴乌,吹葫芦丝……但凡吹奏的民乐器,她都无师自通。从小爸妈叫她学钢琴,给她买过一台“长江”牌钢琴。断续弹过几年,她始终培养不起兴趣,止步于入门级。这个曾想打造钢琴之城的城市,在世界钢琴比赛中拿过大奖的都不乏其人,小雪不想成为钢琴金字塔底座的一株小草。连体育爱好,她也放弃重量轻、观赏性强、技术要求可高可低的花剑,选了速度非常快的佩剑。过于随心所欲的后果显而易见,那还不是与人生命运关联不大的文艺或体育,而是高考之中的两次失利,毕业红本最终在本市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大专的动漫专业盖了戳。

毕业之后的两三年内,她在几家文化与影视公司三跳两跳,最后跳到出版集团旗下的红树林书吧,小冬与她搭档了近一年。

这座城市有好几个堪称各区文化坐标的大书城,书吧、书房和大小图书馆则密如蛛网,渗入了各区街道的骨骼和肌理。当今时代,但凡带“书”字的空间,无论大小,光靠卖书难以自食其力,称得起书城的地方,都得借助卖包、卖玉、卖字画、卖笔墨纸砚、卖酒水面包,以及在“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的显赫标识两侧,二楼左边一路是音乐与美术培训,右边一路是“老碗会”” “农耕记”以及食客能念却都写不出来的陕西“biángbiáng ”面,方得平衡收支。

小雪记得有一次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迤逦而来,其中一位高鼻深目的老外用不错的中文说:这是读书和吃饭两不误的地方,读书读饿了吃饭,吃饭吃饱了读书。右边那位挽着他手臂、看起来是他太太的中国女子说:这叫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都要硬啊。经翻译一说,一群黑白面孔的人都笑了。

小雪在中心书城呆了一年多,自愿要求到新开张不久的红树林书吧做了店长。不是宁做鸡头,不当凤尾,而是她喜欢简单、干净、美丽的环境。她说缭绕的书香是内环境,这在所有的几大书城和几十个书吧都有的;开门见海,见群鸟飞翔,见喷薄的日出,见浓得化不开的绿意,本市只有这么一个红树林书吧。

故而,她主动请缨,要求来此书吧做孤零零的掌门人。

小冬是她招聘的第一个员工,也是最后一个。

小冬迄今清晰地记得面试的那一幕:小雪身着黑衫黑裤,黑衫的一对尖前摆长遮大腿,腰上挽了一个松松垮垮的结。一头长发在脑后束成了一只活跃调皮的黑兔,随着她的颈项转动,上下左右地跳跃。在这个年平均气温22.4度的亚热带城市,她出门从不带太阳帽与遮阳伞。除非去大鹏湾游泳或骑摩托艇,她也从不抹防晒霜。以至她修长的脖颈与椭圆的脸庞都呈现一种淡雅的栗色,愈发把一双眼眸衬托得芝麻丸一般乌黑发亮。

她:你有什么爱好?

他:读书。

他不大敢正视她那对乌黑的带着毫芒的眼睛。

她:到这里来工作的人,读书是工作之一。来书城书吧和图书馆工作的人,没有谁不爱读书的。

他:那……我还喜欢写作和画画。

她:哦,那可以给我看看吗?晚一些我们加微信之后,你也可以从微信里发给我。

他:我还有个自己的公众号,不过很少打理。

她:有自己的爱好,还希望表现自己,这就是好的啊。

此后不久她带他去观看深圳湾体育中心的一场佩剑表演,她的一招一式,尤其是刺和劈给他留下了目瞪口呆的印象。他没想到,平时那么一个文弱的姑娘,戴着面罩到了击剑场上,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变得灵如鹰隼,活若蛟龙。

此刻与小冬在一起搞清洁、收拾苏拉顽皮捣蛋留下斑斑劣迹的,不是恍惚中的小雪,而是小冬招来的榕榕。小雪在去年年底就辞工了。当时小冬问她是不是准备去考公?小冬的毕业证虽是本科,却来自本省北部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二本学校。毕业这几年,他看见太多的同学或朋友猫在家里复习一年或数年,再见时带着一脸缺乏日照的寡白和缺少睡眠的两只夸张的黑眼圈,或者喜上眉梢,或者垂头丧气。小雪鄙夷道,你以为我还会回到那条道上去吗?我已经被虐多少遍了,不想被他们笑话。话是如此,小冬瞥见她读的书里,仍有大本教材。

榕榕比小雪矮,却比她胖了一轮,因此也显得壮实。搞起卫生来很是卖力,个把钟头之后,里外是干净了,她自己也弄得一身污泥浊水。索性连鞋袜都拖了,一起扔在屋后的水池里。她从储藏间自己的收纳柜里,取出一双拖鞋。小冬不用提醒,她让自己那一双胖得像施肥过猛的白萝卜分不开趾叉的脚透透气,很快会穿上鞋。那是一双后跟足有两块砖高的松糕鞋。小冬想,爱穿这种鞋的女子,是不是天生就有踩高跷的欲望?

榕榕既不爱读书,也不爱吹拉弹唱,更与舞剑之类的高雅体育无缘,希望工钱能长一点,加班费多一点,多有点闲钱去逛逛超市,休息日去到对面的香港,买点欧莱雅或资生堂的护肤品之类,就是她生活期望值的一个等高线了。

话说回来,谁又嫌钱多咬手呢?如果先前小雪不是嫌工钱太低,她是不会舍弃自己很喜欢的这个工作环境的。小雪慨叹过一句:我记得一位文学教授来做讲座,引用的是阿根廷盲人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讲过的一句话:如果世界上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现在的书城除了座位少点儿,其它跟图书馆没有太大区别。如果博尔赫斯能看到这个海滨生态公园的红树林书吧,面向大海,四季生绿,该不知道用怎样的形容词来夸赞这样的天堂了!

2

今天周六,下午三点有嘉宾过来书吧二楼做讲座。

小冬要赶紧收拾干净,他带榕榕正拟上楼,烨子来了。烨子是一楼拐角处咖啡角的经理,只不过她这个经理是一个光杆司令,点心是“星星面包坊”配送的,她的角色是咖啡师、服务员、收银员三位一体。此刻她站在门边收着伞问,还好吧?除了倒了一棵树,台风又是跟咱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她撑伞并非因为挡雨,而是为了防太阳。烨子跟小雪完全相反,一个视紫外线为寇仇,一个热烈拥抱四季——这个城市并无明显的四季——的阳光。故而一个脸色白得像涂了白蜡,一个额头和双臂像枝头刚爆开外壳的栗子。

榕榕道,你看得见的我们都收拾干净了。

烨子拍手道,好啊,我正好过来坐享其成。

小冬和榕榕上到二楼,刚把当头一块被吹落地上的“与书相悦”的讲坛牌子拾起挂上,忽然听得咕咕两声鸟鸣。两人四下寻找,榕榕认为在屋外的树上,小冬摇头,认为不像在外面传来的声音。莫非昨夜的台风将鸟吹落到了屋里?

这座红树林书吧,原先是中铁二局参与建设海滨生态公园留下的一座废弃的工地建筑,本来是要拆除的,有一位设计专家提出,中山市的岐江公园是在粤中造船厂旧址上改建而成的主题公园,引入了一些西方环境主义、生态恢复及城市更新的设计理念,是工业旧址保护和再利用的一个成功典范,拿了不少建筑或设计类荣誉奖。这幢二层的小楼,亦可做一些加减法,改造成一个酒吧、茶吧或书吧都是可以的。既保留了建筑工业遗产,又使海滨公园多一处市民休憩的场所。

在一位深港两地闻名的设计师的修复图纸上变现之后,三选一,成了红树林书吧——一处但凡到过滨海生态公园的人都知晓的网红打卡点。二楼环伺都是落地玻璃,屋顶接檐处空出小半米,通风透气,吸纳海潮鸟鸣自然之声。

寂静时分,在二楼听到鸟叫,尤其是海鸥的鸣叫很是常见。可这次太不同寻常了,感觉近在咫尺。一番侧耳倾听,小冬断定鸟叫来自东面的木柱上横着的一根铁皮蓄水槽。榕榕立刻给他搬来一架金属人字梯。小冬蹑手蹑脚爬上去,榕榕一手扶梯,一手握嘴,却发出喔喔的叫声。小冬爬到顶,刚要伸头探看,未料随着咕咕一声,一只鸟头倏然探出,反倒把他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头去。

榕榕啊了一声叫道:一只猫头鹰啊!

小冬爬在梯子上,俯下的身子慢慢升起来,这只猫头鹰与他相向对视,各自的脑袋都往后退了半尺。小冬喃喃自语道,你别怕我,是我该怕你。说着让准备拍照的榕榕将手机递上来,就近给眼前半立半坐在铁皮槽里的猫头鹰连拍了几张。拍第一张猫头鹰还没有准备,拍第二张,它做了个偏头姿态,拍第三张,它调整了表情,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就差举起一只爪子来做一个V字了。

很快的,小冬,还有榕榕,就要为这位不速之客操心了。

小冬将猫头鹰的图片发给田老师——一位中学的生物教师、本市观鸟协会副会长,曾经来红树林书吧讲过一次《怎样观赏海滨生态公园的鸟儿》。田老师回微信道:这是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长耳鸮,鸮形目的鸟在民间都称作猫头鹰。猫头鹰除南极洲以外,其它大洲均有分布。长耳鸮在北方部分地区为留鸟,到南方来一般是冬天。这个季节能在红树林看到,大概率是跟气候变化有关。

小冬记得去年田老师过来做讲座,是小雪开的场子,她对田老师PPT展示的本市各种鸟类看得目不转睛:小青脚鹬、黑嘴鸥、黑鹳、东方白鹳、黑脸琵鹭、黄嘴白鹭、卷羽鹈鹕、乌雕、白腹海雕、黄胸鹀……讲座结束之后,还围着田老师问个不停,并讲自己也要去买一台无反光镜相机,得闲跟上观鸟协会的拍摄队伍。田老师对这位年轻好学的主持人,自然是赞美有加,主动出示手机互加了微信。小冬便也凑趣,扫了田老师的二维码。

田老师提醒,但凡牵涉到保护动物,最好都给野生动物保护站打个电话,他们会过来检查并提出保护意见。

小冬交代榕榕去給野保站打电话之时,小冬将长耳鸮的图片发给了小雪。

小雪秒回:长耳鸮,就一只吗?公的还是母的?

她就是这样,有时秒回,有时要拖到第二天,或者更久才回。

小冬回答:目前就一只,不识公母。

小雪道:好好看着它,说不定它会带来更多的伴侣。如果是一只母的,兴许会选择红树林书吧孵雏呢。

小冬回复:那才好,书吧成了鸟儿的产房。你我都是助产士。届时请你过来助力。

小雪没有再接话。小冬略感失望。

小雪辞别的时候,是一个阳光刺眼的下午。她用妩媚的眼风快速扫了一眼小冬道,如果我如愿以偿了,一定会再来。

这么说,大半年过去了,她还没有达到目的吧。她是考公?继续提升学历?还是转换职业做别的?个中因由,她一直没跟小冬讲。小冬也就不问。不问,并不意味着他不想知道。牵挂一位曾经的姑娘、也是他小小的顶头上司的选择,这是有点儿挠心的。好在小冬还年轻,并不因此影响吃喝与工作,爱的火苗宛如春天的海风,时不时会舔舐心口,带来一种麻酥酥的异样感,有点儿酸涩,也有点儿甜蜜。每次给她发了微信,就有所期待;故而他一定会选择某些有趣味的事情发过去,发出去之后,克制自己的迫不及待,三分钟、五分钟之后再看。在这漫长的三五分钟当中,他要找一些必做的干扰频繁翻手机的事儿,阻止或延宕看不到她及时回复的失落。

野保站很快过来一男一女,他们登上梯子查看之后,一是辨认出这是一只雌性长耳鸮,二是目前没有发现受伤,或许是受台风惊吓留下了,再次飞走是大概率事件,三是不要惊扰到它,包括不随意投喂。他俩走前留下了更准确的联系方式,包括24小时有人接听的座机。

送走两人之后,小冬在书架上没找到相关长耳鸮的图书资料:长耳鸮喜欢栖息在山地的森林中,昼伏夜出,听觉特别灵敏,可以凭听力找到猎物,主要捕食各种鼠类,偶尔也捕食小鸟。每年的3到6月是繁殖季,长耳鸮在森林之中建巢,通常利用乌鸦、喜鹊或其它猛禽的旧巢,有时也在树洞中建巢。长耳鸮每次可产5、6枚纯白色、卵圆形的蛋,孵化期约13到14天。刚孵出的小长耳鸮毛茸茸的,在双亲的共同喂养下一天天长大,白天鸟爸爸飞到旁边的树上警戒,鸟妈妈待在巢中,夜晚爸爸妈妈都出去捕食,把捕到的猎物放在巢边,育雏期大约40天。小冬把一些相关文字及图片下载备存,他希望长耳鸮在这儿多呆一呆,不要那么快飞走。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小冬忙完手里的活儿,扪心自问。并非他对长耳鸮有某种特殊的喜爱。海滨、红树林、绿地,各种鸟儿不缺吃食,也几乎没有天敌,他经常能看到各种鸟儿,他的日记中就不乏各种不请自来的鸟儿的描述。这只长耳鸮飞进了书吧,几次查看也处变不惊,惹得不知猫在哪儿攻读的小雪骤起了兴趣。小冬在忙活的一会儿,她已经发来好几条信息了。

留住了长耳鸮,就留住了小雪在微信里的心思。

明白了这一点,小冬感觉甜蜜而充实。一早过来忙到现在十点半了,也不觉得累。

除非逢年过节放假,但逢周六下午,多半会有一位国内外的华语作家,或者文化人应邀过来做客“红树林名家讲坛”。讲坛以文学为主,兼及诸类艺术、教育、文史哲以及博物百科。小雪曾告诉小冬,前年一位北京过来讲《西游记》的学者事后得知她为学历和稳定工作之类发愁,一边大口喝咖啡一边道,你现在的工作环境很好,坚持每周听课,相当于在读一所综合专业的大学。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就有一些书店学徒工通过自学成为了不起的专家。他们的老师一是四壁的图书,二是店老板以及常来店里买书的大学者。教授还告诉小雪,上海市虹口区四川北路2048号的内山书店,是鲁迅1927年从广州到上海后逛的第一家书店,也是鲁迅人生最后十年的“客厅”,他来这个书店多达四五百次,在此买书、收转信件、会客、避难。内山书店在鲁迅文章中被多次提及,成为他晚年经历的重要见证。你想想,如果你这个聪明伶俐的店小二,十年中跟文豪鲁迅相遇了几百次,你是不是也会成为一个小鲁迅啊?

这次讲课令小雪兴奋了很久,以至于将原本的英文微信名苏菲亚,毫不犹豫改成了地道中国味的:店小二。

讲坛的专家,通常是周五晚八点在市内中心书城讲过一次,次日周六下午三点再到红树林书吧的“与书相悦”,来讲另外一个话题,这样可以达到效益优化。概而言之,本市出版集团下属的五大书城,联动百余家书吧,如同几条主动脉,再搭上密如蛛网的几百条毛细血管,阅读及讲坛深入了一座现代化都市的肌理脉络。看看能否借此催生出文化的骨骼。试想,一位嘉宾从北京或更远的地方飞来“南方以南”,风尘仆仆,讲一课就飞返,岂不可惜!常常是,一些听众周五晚八点在市内书城听了嘉宾的课,欲罢不能,周六下午又追随到红树林书吧,续上了“且听周六分解”。

通常是三点开张前半小时,中心书城活动部的小李叫了网约车,送嘉宾到滨海大道辅道上的红树林公交站,小雪过去接即可。小雪之后是小冬。中心书城连派主持人都免了,小雪很快可以独挡一面,不就是开头介绍一下主讲嘉宾,结束前再上去主持互动,来几句结束语嘛。小雪离职之后,接手的小冬很快也续上了。这一点中心书城非常满意。网购黑云压城的这些年,实体书店勉力支撑大不易,稍不留意就有堕入深潭的危险,哪里还能聘用更多的员工来削弱原本就菲薄如刨花的薪资!无怪那位大口啜饮咖啡、把《西游记》讲得生动活泼的教授慨叹:现如今能在书城呆下来的年轻人,一种是真正爱书,喜欢这种氛围;还有一种是无处可去,只有呆在爱书的路上,静静等待命运的垂青。这是两道篱笆,不是被前一道圈住,就是被后一道圈住。

小冬认为自己是被教授讲的两个篱笆都圈住了,是双重的套牢。

那么小雪呢?她是在两个篱笆之间,硬是想要趟出一条滨海大道来?

3

小冬接到自广州来的陈老师,离三点开讲只剩不到十分钟了。陈老师偏胖偏矮,走路却很迅疾。斜背着的一个资深黄包,漆皮斑驳,不时敲打他凸起的屁股。走到书吧门口,他还不忘从包里掏出香烟与打火机,点燃后猛吸了两口赶紧啐掉。跟随小冬上到二楼,他径直到前排鞠躬落座,抬头看一眼东面木柱上的挂钟道:当老师,守时,是他们优点的最大公约数……

他忽然愣住了,那上面有只鸟,是真的,还是假的?

座下三十多位听众一起朝东面墙上看去:

哇塞,还真有一只鸟,猫头鹰,泥塑吧?

真的吧?它的头会动。

哇呀,它扇翅膀了……

小冬走到台前解释,昨晚过境的台风苏拉,带来了这只猫头鹰,它的学名叫长耳鸮。我们不知它为何而来,也不知它何时会离开。但愿我们不会打搅到它,它却肯定不会打搅到我们。

像是为了应和小冬的主持词,长耳鸮探头探脑,咕咕两声。

座下轰然笑了。

一位听众耸耸肩道,我们那里农村把猫头鹰叫做夜猫子,有句俗话,“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

陈老师开讲道,我今天的讲题中,有“文化”二字,就拿这只猫头鹰开个头。猫头鹰在中国文化中有确实有“厄运、恐怖、死亡”等意义,除了这位读者刚才讲的,还有“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称它为“不祥之鸟”。认为它是逐魂鸟、报丧鸟,不为人所喜,现如今也存在这样的说法,那多数都是在农村。古希腊人的看法恰恰跟我们相反,他们把猫头鹰当作智慧的象征,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就喜欢一只小鸮。猫头鹰在中西文化中的定位,恰巧与蝙蝠在中国相反。蝙蝠在中国文化中,是迎福纳祥,砖雕、木雕、刺绣、剪纸上随处可见;在西方文化语境里,它与吸血鬼同义,等同魑魅魍魉……

小冬站在后面,两耳倾听陈老师的讲课——老师的开场实在是有趣啊,能够即景发挥,一下子就hold住了全场。他的两眼盯着的却是铁皮槽里的长耳鸮。莫非因老师给它正了名?此刻它可以与俯瞰的芸芸听众一样,安静地听讲。到底年幼吧,它时不时转动小脑袋,却又很快转看讲坛,一副我是你的小粉丝的神态。小冬把手机调到静音,拍着全景的小视频,主角除了陈老师,就是这只高高在上的长耳鸮了。

陈老师接下来讲到,文化不仅仅在庙堂,在故宫,也在江湖,在民间。中国几千年传承下来灿若星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有很多从民间走向庙堂的,反向的也不胜枚举。1950年代,时任中国美院院长的张仃,在大街上见到了“面人汤”汤子博——这是一位走街串巷、捏面人挣点小钱糊口的民间艺人。大艺术家张汀延请“面人汤”到家里捏了不少艺术精品:钟馗举剑、高僧打坐、孙悟空智斗金钱豹……后来经各方努力,在文化部艺术局过问之下,居然把汤子博请到中央美院来上班了。后来中央工艺美院有不少民间艺人独立的工作室,譬如汤子博的面塑,张景祜的泥塑,刘金涛的裱画……他们什么学历也没有,就凭自己的独门绝活,走进了殿堂,可以在堂堂带中字头的美院授课……

小冬在讲座当中,便把几个视频发给了小雪。长耳鸮听课那个认真的劲头,一点不输于座下。听课者固然没有谁中道离席,却也不乏不时翻翻手机的。长耳鸮听讲就专心听讲,对手机一点兴趣也没有。

小雪在微信那头感喟:那个凭着一技之长就可以进大学任教、办工作室的时代,我们没遇到,今后不知还能不能遇到?现如今,学历就是唯一的人才尺度。

书吧的讲座比照中心书城,有线下,也有线上,只不过书吧线上的平台是腾讯会议,有直播,却不能回看。小雪看了小冬发去的视频,后悔道,早知讲得这么精彩,我就上腾讯会议了。

小冬答应,从今而后,他会提醒她收看。可惜的是,人不到现场,看不到长耳鸮萌萌的样子。

小雪还说,长耳鸮这么爱听讲,它的前世一定是一个好学生!野保站不让投喂,可也不要让它饿着才好啊。如果它频繁飞出去找食,怕就不会再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长耳鸮确实是出去找食了,都是在夜晚。

趁它飞出铁皮槽之时,小冬和榕榕都登上去看过,里面有一些干枯的杂草,干鲜昆虫的遗体和鸟的粪便,有次还发现一只鼠头,吓得榕榕跑到屋外干呕。

它却从没有一飞不返,也没有带回伴侣或朋友

小冬问小雪,它可能是真爱听讲座,才不走了。

小雪对讲座有兴趣,北京那位学者的观点影响到她了——“坚持每周听课,相当于在读一所综合专业的大学。”如果不是薪酬太过低廉,她哪里会选择忍痛离开。她知晓自己离开这个带着讲坛的环境优美的红树林书吧,一定是有得必有失的。她同时对长耳鸮也感兴趣,它都能认真地从头听到尾吗?它是真听还是假听啊?

她把这个问题留给小冬,很快赢得了小冬的认同。他愿意紧密跟踪长耳鸮的动态,他对长耳鸮是真听还是假听葆有浓厚的兴趣。

又一个周六到了,来讲课的是一位本市大学的教授,后面留着一束马尾似的辫子,下巴颏也留了一撮短须。在小冬的见识里,一般只有搞美术的才爱留长发。事先读这位金老师的简介,令他有些犯晕,从本科到博士后,跟中文、美术史、雕塑和美学都扯上了关系。接上他,帮金老师拎着电脑包,小冬由衷赞道:金老师真是学富五车啊!金老师白了他一眼,声腔却不无豪迈道:我就是一盒清凉油,哪里不舒服都可以抹一把。他说自己九十年代大学刚从研究生毕业,就“雁南飞”到了本市,是这座后发之城崛起的见证人之一。

进来书吧,小冬主持辞很简单,他说,金老师是一位跨界学者,学养很丰富,相信通过他的讲座,我们一定会收获满满,在红树林书吧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下面掌声欢迎金老师开讲《从文化中升华出来的美学》。巧了,他的讲题中也有“文化”。

小冬很快来到后排坐下。今天来的人不多,后面两三排都是稀稀拉拉的。好在这一点不影响金老师的情绪,他中气十足,索性连话筒也不用。他说:

文化是什么,文化是指人所共同拥有的价值观、信仰体系、社会习俗、艺术表达、语言等非物质的精神财富,是人类共同创造和传承的一种方式。文化包含了人类的思维方式、行为准则、审美观念、宗教信仰、社会组织形式等方面的内容,反映了人类在不同历史时期、地理环境和社会背景下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文化可以通过语言、文学、艺术、习俗、建筑等形式传达和表达,具有独特的地域性、时代性和个体差异性。文化对个人和社会起着形塑、引导、推动和影响的作用,是人类社会的基础和精神支柱。文化是文化累积的产物,可以增加对历史的了解、对文化的了解,丰富自己的知识储备……

小冬侧过身去拍长耳鸮。开场之后,它听了两三分钟,头缩下去好几次。听到五分钟之后,再未见它将头升起。它大概是昨晚到海湾道上去捉老鼠累了吧?

接下来金老师讲,什么是美学。

他讲文化之时,陆续走了两三人。讲到美学,也没把后排两个一直在用手机揽镜自照的美眉留住。小冬怕金老师难堪,心里暗暗着急,希望他能讲讲具体的美景、美食,美物,当然,如果能讲点美妆技巧,这两个美眉怕是不会断然离席的。再不然,讲讲我们海滨生态公园的鸟之美也好啊!金老师毕竟在小冬出生的年代就来到此城了。

坚持听完金老师讲座的仅剩三人,且预留的十五分钟互动,座下没有一人举手。小冬只有自己提问了:当代年轻人对自己的工作和薪酬常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理想的工作薪酬太低,不喜欢的工作又觉得在浪费生命。您说该怎么选择?

金老师略一思索道,有一位苏联作家,好像是奥斯特洛夫斯基讲过,人的生命,似洪水奔流,不遇着岛屿和暗礁,难以激起美丽的浪花。年轻人不要指望一帆风顺,手到擒来。比照苏格拉底的那句格言,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可以更进一步,省察之后,勇于争取,敢于尝试,一切都是靠自己努力挣来的,才有价值。即便努力之后未能如愿,也不会留下太多的遗憾。在我看来,努力大于结果……

头顶传来响亮的咕咕两声,惊得众人——一共才有五位一起朝上看去。

小冬笑道,原本怕吓着了这只长耳鸮,没想到它白天也会大叫,倒反吓你们一跳。

这个“你们”不包括你吗?哦,你是事先知道屋檐上面有埋伏的。金老师摸着自己下巴颏的短须不无自嘲道,动物通灵,知我者,长耳鸮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谢谢猫头鹰!

4

送走金老师,小冬回到书吧,在一楼咖啡角坐下。榕榕虽是书吧的店员,平时没事也会帮着烨子冲咖啡、端面包。俄而,她给小冬端来一杯柠檬水,一只羊角包。她看出店长今日有些疲惫。小冬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龄,他的疲惫不来自身体而来自心里——一堂他觉得不够圆满的讲座,足矣拖累他的目光暴露出游离与沮丧。此刻他看到书吧内外,包括雨棚下和廊檐边,都有一些熟悉的面孔,那是讲座中途离席下来的情侣或闺蜜。满架的书香、海边的风景和散淡的聊天,超过了二楼讲座的吸引。这是小冬不愿看到的现实,他需要每次将图片发去中心书城,那边会及时推出公号——即使把顽皮的长耳鸮加上,终场也只剩五位听众,还别忘了主持人。

他忽然想起了手机微信那边,赶紧打开,令他欣喜的是,小雪发来很多条信息了。她说今日闲着,硬着头皮听完了金老师的讲课。她在腾讯会议里听到了长耳鸮的咕咕叫声。遂问,长耳鸮是不是一直没有情绪听讲,只在结束前听到金老师几句金句才咕咕做了回应,算是给了点掌声。

小冬道,你猜得太对了,你是长耳鸮的一生知己(一连发去九朵殷红的玫瑰花)。

小雪道,金老师的讲稿,无需太用脑子,她用ChatGPT聊天软件,搜索就都齐了。难道金教授一点都不珍惜自己的羽毛吗?这样用聊天软件做课件,可以复制多少讲题啊!

小冬道,好在他后面那几句话,还有些价值,不然我们挑剔的长耳鸮也不会附和了。

过了一会儿,小雪回复道,是的,那几句话虽然是引用名人名言,我还是听进去了。不过一个半小时耶,是不是太浪费了啊!你的那只长耳鸮是很好的本色的听众,动物不会虚与委蛇,接下来,我倒有兴趣看看,我和它听课,是不是一直会同频共振。

小冬回了三个大拇哥,道,是我的长耳鸮,也是你的长耳鸮,因为你是红树林书吧的首任店长,我屈居第二任。

小雪回复,等我忙过这一阵复习考试,一定过来看看可爱的长耳鸮。对了,我下次过来,如果它还在,我一定会给它取个响亮的名字。

小冬回了一个OK的手势道,一定,它会等你的。原本跟了一句:等到海枯石烂。凝视了一会,觉得这太不含蓄了,太有抢着表白之嫌了。删去,加了一句:等你金榜题名,我和它,一道来给你庆贺!

榕榕过来问,看你今天好疲倦的样子,要不要再来一杯奶,还是咖啡?

小冬下意识地把手机收起在胸前,做出让她收拾桌面的姿态,嘴里道,够了,谢谢。

都讲如今的青年人,卷得很,不仅不想生育,也不想婚恋。起码红树林书吧里的男女都食人间烟火。咖啡角的经理烨子,刚三十,一个调皮不亚于男生的女儿已经读小学了。她告诉小冬,小雪曾经谈过一次恋爱,她的恋人瘦瘦高高,去了欧洲,不晓得是留学还是工作。那一天书吧打烊之后,小雪一个人在海边的石凳上一动不动枯坐了很久,不仔细看,以为是一座雕像。心上人的远离,把初恋的小雪伤到了啊。烨子的言语,比一般婚育过的女子还要放肆得多。她鼓励小冬大胆用身心之软硬,去填补小雪刚拔去红酒瓶塞似的空缺。

小冬还在反复踌躇之时,小雪便已辞职了。

烨子用了一句粤语讥嘲他,有食唔知食,冇食头眈眈!

榕榕虽然是湖南人,却精通粤语,她俩在一起窃窃私语用粤语交流之时,来自安徽的小冬大都听不明白。可从烨子促狭的眼风和榕榕不无羞涩的颜面中,猜得到烨子故伎重演,只不过眼下她怂恿的主攻方是榕榕,被攻者是小冬。

小冬说不上榕榕有何缺点,如果硬要找,那就是榕榕在钱份上过于计较,经常没加班也想多报一两个加班,再就是做事不那么上心。小冬欣赏小雪的是,看不起这份菲薄的薪酬,那就请辞,另择高枝——谁不想挣钱?所谓挣,就是凭借自己的本事。如果说小雪坦坦荡荡,凡事不藏不掖,榕榕就有一些与她的年龄不相当的促狭。

小冬喜欢坦荡的人,他预设自己未来的女友,做不到两小无猜,也得做到不骗不欺。

小冬不认为小雪已经远离,她离开的只是这个书吧,并非这个城市。小冬把小雪揣在心里温着,他就觉得妥帖而充实,尽管他不晓得那个相处不很久,如今已难得一见的小雪,能在心里揣热多久。

小雪与小冬在微信里相约,观察一下长耳鸮听课的反应,她与它是否是和谐共振?

接下来的两期“与书相悦”讲座,一个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古今”,另一个是“从生态变化看未来”。小雪听后都觉得不错,小冬拍来的视频显示,长耳鸮也一直都很专注,偶尔探身朝座下前后扫视,那也是在表达:虽然鄙老鹰高高在上,好似在包厢里听讲座,其实跟你们一样都是听众。

小雪兴奋道,长耳鸮可真是一只灵鸟,分得见美丑,听得出好坏!比当前那个热火朝天的AI灵通得多,不相信,你让AI出来走几步,他辨识得了一个讲座是好是坏,还是不好不坏吗?

小冬乐道,长耳鸮真是你的隔世知音,你俩惺惺相惜。

小雪回道,我跟它既不是隔世,也不是隔代,是隔种。可是,隔种的未必就比同种的难交流,人与狗,与猫,与其它很多动物交流起来,并不比与人打交道更多障碍。

很快的,小雪便与长耳鸮分道扬镳了。再后的两个讲座,一个讲苏轼的人生与文学,一个讲曹操墓的发掘。小雪觉得讲苏轼的完全是老生常谈,一堆资料垒砌;讲曹操的,不仅有考古,还有文学,材料丰富,观点也很新颖。长耳鸮的反应,听讲苏轼它津津有味,听讲曹操它只升起过两三次小脑袋,很快就遭遇台风横扫一般,缩下去了。

小冬调侃,它看你始终不露面,也不过来慰问一下,生你的气了,有意跟你作对吧?即使看法跟你一样,也要做出相反的姿态。

小雪道,是吗?我很快就能过来看它了(三个鼓掌)。

小冬遂问,胜券在握了不是吗?

小雪回复:上帝掷骰子,偶然性很大。不到最后那一刻,谁敢讲自己就是幸运儿。

小冬道,你头上有一道幸运的光环,被掷中的骰子一定有鲜明的指向性(捂嘴一笑)。

小雪郑重告诉他,现在街道或图书馆之类的单位,细分一下,有公务员、事业编两大划分,事业编又有全额事业编、差额事业编、自筹自支事业编、参公事业编等。事业编还分职员和雇员。雇员是过去的编制,目前退一个减一个,不再增加。还有一种属于购买服务或叫劳务派遣,劳派一般不能评职称……

小冬看得眼花缭乱且心里打鼓。他此前只晓得两个词,一个是学历至上,一个是逢进必考。故而他揣测小雪要么是在提升学历,要么是在考公或考编。总之,都离不开一个考字。

此刻他已经无心再问小雪准备考什么,宛如三九天强灌了一杯冰水,一股阴冷之气,袅袅从心头升起。

小雪道,我需要你的鼓励,我更需要长耳鸮的加持(露齿一笑)。

这样啊?!

接下来的日子,接下来的讲座,小冬都在视频上做了手脚,移花接木,每次都让长耳鸮“配合”小雪听课。但凡小雪喜欢听的课,长耳鸮都全神贯注;小雪听不下去的,长耳鸮也垂头丧气。

憨厚而又伶俐的长耳鸮啊,谁叫你是小雪姑娘的隔种知音呢!

11月30日,也就是本市一年一度读书月的最后一天,是小雪考试放榜的日子。小雪讲了,无论考试结果如何,她都要过来看看长耳鸮,跟它拍几张合影。她的语调中有压抑住的兴奋,那是有所期待的矜持。

5

30号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太阳明晃晃的照耀着波纹如镜的海平面,入冬以来,白天还有穿T恤的年轻人在海滨公园穿行。长者戴着墨镜,坐在石凳上看海、晒太阳;恋人成丁字交叉,躺在张了彩色瑜伽垫的草地上。此情此景,小冬想看,却不敢盯着。大约潮水漫涌的缘故,白鹭坡的白鹭,尚止于屋后两三只栩栩如生的雕塑。浑黄的海水覆盖了各类水鸟也包括白鹭立足觅食的滩涂,白鹭已然藏身不远处的红树林了。林子里,草地上,却不乏蹦蹦跳跳与快步行走的鸟类。一身黑白相间长裙的红嘴蓝鹊,在凤凰树上探头探脑。树下草坪,一只成熟的黑领椋鸟,黑项白腹,眼圈儿鹅黄,一步一步像是小跑;它后面紧跟着一只团团绒绒的雏儿,走走停停,惹得它前面的那位父亲还是母亲,亦跑亦停,不忍将雏儿拉下太远。

八点左右,小冬来到书吧,快速上到二楼,二楼的台风扫荡过后一般的寂静使他略感吃惊,他咕咕两声,没有回应。他快速支起梯子蹑手蹑脚爬上去,悄悄探头一看,铁皮槽里空空如也,长耳鸮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堆乱草与白花花的鸟粪。

两三个月以来,长耳鸮从来没有早上出去过。小冬每天上班,它要么在铁皮槽里补觉,要么升起小脑袋咕咕两声,代表早安过了。

榕榕上来了,安慰一脸丧气的小冬道,顽皮的家伙,可能是昨夜里在红树林周边捉老鼠玩累了,随便躲到哪里去睡了,等等它自己会回来的。

上午过去是中午,中午过去是下午。长耳鸮一直没有飞回。

小冬始终心神不宁。他担心小雪随时过来看长耳鸮。他以前是那么盼望小雪过来,此刻却一直悬着,不知是期望她来微信,还是别来微信,更别来电话。

待得下午五点半,夕阳如一只红彤彤的溏心蛋,失去芒刺,唯留柔软。长耳鸮与小雪好似串通过了,约会去了?均无一星半点消息。

小冬坐在雨棚下那只平素小雪爱坐的镂花白铁椅上。两眼空寂而不甘地望着红树林那边渐渐退潮的海水,海水上面落日悄悄隐退。

落日的对面,一轮不易辨识的月亮已经越升越高了。

榕榕给他端来一杯柠檬水,一只羊角包。

他若无表情,一动不动。直到夜色一层一层地涂抹上来,海滨万物都被灯光勾勒出安静的轮廓。

书吧里的人陆续都走了,到了十点的打烊时分。烨子问榕榕,他还在想那只鸟儿吗?

榕榕道,是吧,也许还有别的心思哪?

烨子在她耳边讲了悄悄话。

榕榕摇头,一个人的心思要是太深了,别人是很难进去的。

俩人走前都跟小冬打了声招呼,榕榕还把他的夹克给披在他身上。他嗯呐一声,还是什么话都没有。

小冬清晰了自己一向以来,就是一种单相思,就像小雪对体制内或编制的单相思一样。最终是难有结果的,那就不如放手吧,放弃吧。虽是这么想的,在提醒自己放弃的刹那,他的心如同琴弦,被一个弹拨生手猛地刮了一下,有一阵陌生的回不过神来的疼痛。

他就在沉寂中放飞自己的纷乱如落叶的想象。沉寂的不仅有他,还有长耳鸮,更有小雪。他一直坐在海边的夜色里冥想,把自己坐成了一座被浓浓夜色随意涂抹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