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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12期|李徽昭:小镇,在那边(外二篇)
来源:《雨花》2023年第12期 | 李徽昭  2024年01月18日07:33

李徽昭,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江苏高校“青蓝工程”学术带头人,曾为美国萨姆休斯顿州立大学访问学者、日本一桥大学客座研究员。出版专著《审美的他者:20世纪中国作家美术思想研究》等多部。

小镇,在那边

从上海经洛杉矶到休斯顿,飞了十五六个小时,忽睡忽醒,无昼无夜,云端飘过的时间已无知觉,待踏上美国的土地,人已被疲惫扰得难有丝毫兴奋和激动。出休斯顿机场,还没来得及瞅几眼这座美国大城市的夜空,便被车子拉着往一个叫亨茨维尔的小镇去了。

是小镇,德克萨斯州亨茨维尔小镇,这是我们要停留三个月的美国大学所在地。没有先验的美国小镇概念,可资对照的是中国小镇,闹腾喧嚣,市井气、烟火味十足,还有动不动几万乃至十数万人口。而大学所在,必须是鳞次栉比的大楼、挨挨挤挤的人群,再怎么也得是县级市规模的小城市吧,否则,怎么着也对不起大学生,对不起知识渊博、学富五车的教授。

汽车穿越繁忙的四十五号公路,一个个在夜晚闪烁着高亮光芒的汽车销售店显示了美国的公路文化,我们毫未察觉,已经穿越了伍德兰德等几座小镇。午夜时分,车子斜插进黑黢黢森林遮掩下的道路,沿路都是门前亮着一盏灯的低矮建筑,终于停在一栋两层小公寓前。小镇亨茨维尔,我们到了。

此后,我不止一次地向国内朋友描述亨茨维尔。这是典型的美国南方小镇,一所大学和六七座监狱构成了小镇主体,也是小镇异乎寻常或特色之所在。萨姆休斯顿大道是小镇主干道,与之垂直南北依次分布着一街到十几街。市中心在镇子北部,银行、酒吧、商店、餐厅等多集中于此,监狱和墓地则在不远处,南部是大学校园,居民房子少见。街道上很少看见人,那些小商小贩、老少居民都到哪里去了?到了周末,除了地上逡巡着注视你的松鼠、空中啸叫的乌鸦,校园里也看不见活动的影子,只剩萨姆休斯敦将军的雕像孤独地站在那里。

可并非如此,作为这个小镇的主体,校园里的喧闹与盛大又完全出乎意料。911纪念活动那天,图书馆前的广场上挤得满满当当,礼炮和士兵,市长和校长,市民和学生,让我们看见了美国式的热闹与喧嚣。橄榄球赛前的Tailgate节日就是个巨大的狂欢节,高矮胖瘦不一的乐队成员和技艺高超的啦啦队员将场面搞得像个嘉年华,学院和部门都有专门的服务摊点,摆满了饮料、食品。各家的老爷车停在体育场边上,宣告着节日的盛大与狂喜。还有个周末,我和乌鸦、松鼠一起沿着大学干道散步,意外发现好多穿着运动服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走到体育馆边上,才知原来是小镇的长跑比赛。这么些活动,无一不与大学有着关系,小镇和大学显然已经成为一体。

不得不隆重地说一下市中心。几家店铺零零落落散布在两条交叉的街道上,点上支烟,南北东西转悠着,一座老旧电影院、两家银行、三四个杂货店、五六个古玩店、七八家酒吧。有几栋建筑门前严肃地立着牌子,介绍着一百多年的德州历史与这座建筑的渊源,让你不由肃然。转过身,你就看见这家德州人开的酒吧,始于1936年;那家珠宝店,起于1893年。转完了,坐在古玩店门口的花丛中,阳光热烈地斜射过来,此时,你尽可以慢慢地吸剩下的半支烟,看看无比湛蓝的天,你恍惚觉得,这里的钟摆还晃悠在19世纪,福克纳小说里的人物就在边上望着你。

同行的朋友说,这小镇太小了,大学怎么放这里?我说不清,那该是美国人一百多年前的事。我有所了解的是,数千个邮票般的小镇粘贴在广袤的美国土地上,从南到北,自东往西,像亨茨维尔一样,大学、教堂,还有四散的房子,按照购买者的意愿随意散落在小镇周围,每座小镇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风貌。亨茨维尔是历史名镇,一百多年前曾经建立德克萨斯共和国的休斯顿将军的故居、纪念馆都在这里,酒吧和古玩店是这里的特色。

即将回国前,我们应邀前往德克萨斯AM大学访问。沿着75号公路,穿过浩大的牧场和诸多小镇,抵达这个美国校园面积最大、曾经诞生过几位诺贝尔奖得主的著名大学,它也在一座小镇上,一座一样孤单寂寥的小镇。

小镇是美国文化独特之所在,起初,我们不曾领略到,只为它人少寂静辽阔而倍觉孤单无趣。当早起晨跑,在镇子边的森林里尽情呼吸新鲜空气时,你才发现,这么多居民和他们的房子就睡在森林中间。转眼十月,大小节日繁多起来,数万居民和他们手作的形色各异的商品涌进市中心的狭窄街道,烤肉、冰激凌、啤酒、摇滚、舞蹈、游行、花车、老爷车、老人、少妇、青年、孩子,热闹异常,让你对小镇的孤单与寂寞有了别样的理解。不得不说,你见到的是一个疯狂的美国小镇,舞台上,摇滚乐队尽情地放歌,那些日常仿佛隐身的老老少少,喝着啤酒啃着鸡块,与台上乐手一起欢腾雀跃着。

这就是小镇,美国的小镇。

早起的鸟儿

十月底,我们计划去纽约华盛顿一线旅行。联系好一切,发现从亨茨维尔到休斯顿这段一百多公里的路实在不好走。六点前必须从亨茨维尔出发,公共汽车转来转去,时间难赶上,其他车辆似也很难找,无奈,只好向友好单位教育学院求援。几天后,通过邮件,我被告知要与国际项目办公室联系,他们会安排人送我们去机场。

我便去国际项目办公室,刚进门,办公室小厅里坐着熟悉的Pat,边上是其他几位老师。刚寒暄完,Pat便向我发火,谁安排去的纽约?谁对活动负责?国际项目办公室没有人。第一次领教的美国人生气,平时温文尔雅也快言快语的老太太板着面孔,让我心里颇不是滋味。一番解释后,事情悬在那里。

后来,不断沟通交流后,他们头儿Porter告诉我,办公室秘书卡琳会在当天早晨送我们去休斯顿机场。

见过办公室秘书好多次,但始终记不得其名字。该有些年纪了吧,短发,略胖,有家庭妇女一样的身形和面容。每次见她似乎总坐在办公室小厅里,安排来访者与办公室人员见面、会谈等,每次询问我要见的Porter或Pat,她总忠实地告知他们的去向及时间,礼貌地将我送走。我认为,她几乎没有语气,总是平平淡淡。当然这也是一种语气,平实、谦和,称职的工作语气和情绪。

美国西部的太阳总是慵懒的,凌晨五点半,天依然处于漆黑状态。卡琳准时出现在约定地点。想起那天Pat生气的情形,我代表大家,向她郑重表示了歉意,毕竟这是工作之外的任务。她要开车四十分钟从家里到学校,换上学校大车,再来载我们,可以想象要起得多早,而美国人素来的公私分明更让我们心里不安。在我致歉后,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平实、谦和。她淡淡地说,大家都不愿意来,我是早起的鸟儿,我来送你们,祝你们纽约旅行愉快。

呵呵,早起的鸟儿,让我想起勤劳的中国人,想起菜场里起早摆摊设点的菜农,想起街道勤劳的环卫工,还有幼年记忆中早起忙碌的父母。可这是凌晨时分的美国,一板一眼的美国人大多还在睡梦中。九点上班,还有许多好觉可以睡呢,谁愿意起这么早呢。

想不到,回国时,我们订的航班八点多起飞,又得早早从亨茨维尔赶往休斯顿。而且每人拖着两个大箱子,行李就得一辆车,也就意味着,要有两个司机,凌晨四点多必须出发。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早起的鸟儿又会是谁呢?

和国际项目办公室几次沟通联系后,头儿Porter和年轻的语言学院主管James送我们去机场。Porter五十岁了,身材高大,典型的美国人,刚从山西、重庆返美,他二十多年前就访问过中国,算是中国通。因为友好学校工作需要,我们时常交流,我终于发现他之所以有着来自东方文化的机智,是因为他有个日本妻子。James则年纪不大,留着半长头发,轻言慢语,字句清楚,总觉得是从英伦半岛来的,像个绅士,做起事却有着美国人独特的职业伦理,我曾想听某位老师的课,直接被拒绝。

出发前一晚,Porter开着一个大面包车将我们大堆的行李装上车,他住休斯顿和亨茨维尔之间,第二天他直接从那里赶往机场。四点多,松鼠和乌鸦都还在酣睡,我们从在美国的最后一个夜晚爬起,James也赶到住处,待我们上车,他严肃地要求我们扣上安全带,之后便安静地开着车子。夜灯照耀着45号公路,两边黑黢黢的松林涛声阵阵,我们带着些睡意,恍恍惚惚跟着这只早起的美国鸟儿,沿着州际公路往休斯顿前进。

慢慢地,天终于亮了起来,绕过高架,车子停在候机楼前,头儿Porter正将行李从车上一件件往下搬。还是那么高大的块头,脸上带着微笑。我们和他挥手告别,也和美国告别。

书法旅行在德州

要在德克萨斯小镇待上整整三个月,想起来不免感觉空落寂寥,那种孤独难熬可以想象。于是,大旅行箱里除了撑满衣物用品,还特别塞进了几支毛笔、一瓶一得阁墨水和少许宣纸。我想,写字或是排解寂寞最恰切的方法,也可以顺便将日常虽感兴趣但甚少操弄的书法,好好捯饬捯饬。

抵美后,日常听课的时间是有限的,与朋友同事聚会出行外,有大把时间需要安顿,那些毛笔、墨汁也就有了用武之地。好多个无法安然入睡的夜晚,我便取出笔墨写毛笔字,在点线纵横中体味一种叫作中国文化的东西。练笔的纸是学校公共场所无人问津的废弃报纸,满是英文和生动的异国图片。米芾们的词句顺着笔墨在其上流动,空间与时间静默无言,浓烈的文化反差扑面而来。

按照我的学术兴趣,美国校方给我安排了艺术专业的合作老师,一位艺术设计专业的韩国裔女教授。中间联系的李老师,之前已向她介绍了我。到达后不久,我即前往拜访,她听说我带了毛笔墨汁,很是感兴趣。两次见面后,她和我商量,要我做个讲座、搞个书法展,再面向艺术系学生组织个书法工作坊,让这些几乎绝少了解中国的德克萨斯州土著们,这些有着西部牛仔性情的美国人,感受一下中国艺术,从软笔黑墨中去了解中国传统审美,认真体验一下异域文化。这未尝不是文化交流的有效方式,我当然同意。

乐意去做这些,特别是展览和工作坊,并非是我字写得多好,而是胆子大,且写过几篇与书法相关的小文章,略知书法文化状况,并且在跨越太平洋的飞机上,恰巧看到报纸专门谈及要加强书法教育的问题。我以为,把书法看作中国文化核心基因之一,大约是不太离谱的。我就想,这些平时只知道李小龙、成龙的美国西部不同种族的孩子们,让他们拿毛笔写写画画,看看他们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那柔软的笔触,在四处晕染的宣纸上如何运行,运行中又会营造出怎样的氛围,如何费心力让柔软的笔触点拨出中国文化,我很想试试。毕竟,习惯圆珠笔、英文字母的他们,甚少会如此琢磨书写之道。

于是,商定好时间,合作老师给学生们申请了经费,制作了海报,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下面就是我的活儿了。先是展览,校方部门很关心,大概少有类似的展览,对场地及相应时间等都做了较好的安排。几位在美读书的孩子们很热心,联系学校部门,配置了水果、糕点、饮品等。一上午安排布置完毕,光线打在尺幅不一、纸张有别的毛笔字上,倒也别有韵味,中国文化的淡淡氛围就此弥漫在美国西部小镇。展厅、餐厅靠得很近,午间人流比较集中,饭前饭后,不同肤色的学生们聚拢而来,有东南亚、非洲等地的留学生,更多的是德州本地学生,校方部门及我的语言教师也专门过来捧场。这些洋人们好奇自己姓名的中国模样,于是我就在打印纸上一一写出。是的,于他们而言,这些东西确实是陌生的,线条意味在哪里,为什么费劲用这样的笔墨?这个话题太深入太冗长,我只能简略解说,不管听没听懂,反正他们看到了。

看只是起点,如何让他们上手操作,让洋孩子们去演绎毛笔与宣纸的关系,这才是重点。不久,工作坊临近,我正愁毛笔、宣纸怎么解决时,合作老师说,亚马逊网站上可以买到,她已全部搞定。我知道英文称毛笔为writing brush,但宣纸是啥呢,好奇地查了这种叫Rice Paper的中国物什。据说西方人最早接触宣纸时,并不清楚其质料,见颜色如稻米,便如此命名了。毛笔——刷子,宣纸——大米,这就是东西语境、文化认知的巨大差异。不管这些,我关心的是美国宣纸出墨效果到底如何,这些西部牛仔的后裔们又会在上面涂出什么样的内容。

没想到,工作坊的人数还真不少。男男女女,专业与肤色各异,加上几位老师约有五六十人。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我只能大致讲解毛笔性能、握笔姿势等等。我觉得不能按咱们的套路来,在硬笔、英文字母的语境中,得找到恰当的互动方式,得让他们知道,毛笔不是刷子,要亲手去把握毛笔笔性,找到起码的书写感觉。于是,我先让他们在旧报纸上画圆圈和横竖线条,画粗细长短不同的线条。如此十多分钟,便放手让他们纵情在宣纸上驰骋了。在不同肤色中穿行停留,我端详着他们信马由缰的笔迹,审视着那些刷出来的黑色线条,着实见出难以言表的审美意味,那些粗细长短的线条别有格调,让你想起艺术家徐冰的天书,想起书写工具与文字内涵之间的张力关系。不得不说,毛笔与洋人,宣纸与字母,英文与汉字,二者确实隔阂很深,但如果相互介入,又可以互生趣味。

时间很快过去。毛笔、宣纸和书法,就这样穿洋越海,在德克萨斯小镇上小小旅行了一番。走出阔大的工作室,我和韩国裔老师一起去餐厅吃饭。来自东亚的她,对书法显然是了解的,所以这个工作坊大约也别有深意吧。依旧是美国西部的小镇天空,小松鼠仍在路边树林里跳跃穿行,依旧是咖啡、可乐、麦片、酸奶、汉堡包,我们可能还是我们。

对了,还有那个与书法和中国艺术有关的讲座。我精心准备了英文讲稿,还配置了不少图片,结果只有稀稀拉拉不到十位外国听众,其中还有捧场的语言老师。着实有点尴尬,但我还是讲得兴高采烈。

书法和中国艺术,于德州牛仔们,于西洋社会,终究是隔膜的。所以,文化交流,其路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