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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4年第1期|陈应松:红鬃野马(节选)
来源:《芳草》2024年第1期 | 陈应松  2024年01月16日08:18

我们喝茶。这是最后一次用火垄里的火煨茶。最后一次抽烟。最后一次,坐在苦楝树椅子上说话。他起身,后来坐到门槛上。后来,他揉了揉眼睛,说:“棠娃,这把椅子就留在这儿。”

我愣着看父亲。

“等我们再回来的时候,看到有把椅子还在这里。是呀,我们的椅子就放在这里。”父亲转身瞅瞅搬空的屋子,再说,“这椅子别背走了。”

他又看看火垄屋窗台上的那个酒瓶,歪头杵脑的,泥巴色酒瓶,里面插了两枝打破碗花花;是随手在路边掐的,我记得它就在火垄屋的墙角里。那个酒瓶和花枝不会动它,让它们去了,我们要走了,要离开冷杉坳。我们的背篓是空的,一连三天,我们将家什搬到清风岩的公路上,等待农用车拖走。

我一个人背一口立柜,几次都差点要晃下悬崖。柜子磕磕碰碰,树枝或者头上的悬石要将我牴下万丈深渊。

父亲要走了,好像他不会走。老人都不会走,他们属于老屋。但他终是要走,与我们一起。走就是离开,不再回来。野马河的声音像是啜泣。他蹲在屋檐下,他再也不会蹲在搁着他棺材的屋檐下了,他要走了,去山下享福。我们每一次清点着东西时,喉咙都要哽一下,像吞了一块薯皮。我们坐在磨损的凹下去的门槛上,那是很结实的枸骨冬青木,它被一次次踏过的鞋,草鞋、皮鞋、橡胶鞋、棉瓮鞋和拖鞋的进出,磨成一块狗啃过的骨头。房子搬空了,房子也是一块骨头,是骨架,它被时间给掏空了。它曾经丰腴,有过男人和女人,有过呼吸、咳嗽、汗水,有过笑声、鼾声,有过各种烹煮饭菜的香味,有过炊烟和叱吼,有过梦,有过梦呓,有过辗转,有过晃动的身影、狗叫、鸡鸣、猪哼,有过牛羊沉默站立的反刍,有它们晚归的脖铃声。这里,没有谁再晚归,包括人,我们将离开,不再回到这里。

这是秋天,乌鸦的叫声干爽脆亮,红嘴蓝鹊嘎嘎地叫着,像是在埋怨。它们再也不会埋怨谁了,埋怨自己吧。我们带不走这些鸟,这些鸟声,它们属于山林。父亲抽着烟,他有些发困,他走了一天的山路,他也一趟趟地背,他的背篓不比我小。他背上的汗渍缀在一块蓝色的补丁上,这还是多年前母亲给他缝补的,他舍不得扔掉。背篓的篾绳费衣服,总是先把肩膀磨破。他再也不会背背篓了,不会背这么重的背篓,这么重的东西,苞谷、石头、树蔸。树蔸挖回来是准备过年的火垄用的,它烧得久。

门前的野马河在歌唱送别,它们不依不饶地唱,令人烦乱。父亲坐在一边,我坐在一边,我们听着奔流不息的河音。刚下过一场雨,山坳里的雾气腾起来了,像是掩面垂泪的女人。

一只乌鸫站在屋场前的冷杉上,俯身张望。它没叫,如果此时叫,我会用石头砸它。父亲伛偻的身影充满了离别的悲伤。老人的身影让人同情。他眼窝深眍,因为劳作,他垂着双手,眼珠子里全是薄薄的意绪,好像对这次离开麻木了。一阵风,把屋顶上的落叶吹下来,恍似在撵我们。

还有红薯,我从角落里扒出来几个,很小,这是留给野兽的,大的都背走了,但可以吃,我把它们壅进火垄里。我们将会打开门,让野兽进来,让老熊、麂子、鹿、野鸡,还有野马和狼巴子进来。从大门进来,从窗户进来,从墙缝进来(比如蜈蚣、蜥蜴、石龙子、蛇),从即将破溃的屋顶进来。人一旦离开,房子会迅速朽烂,房子是靠人撑着的,人撑住房子才不会倒。

“搬完了么?”父亲问。

他怠倦,无力,身上的盐分被汗水带走了。他坐在那里,原是准备一直坐到生命的尽头,但现在他生命的尽头在山下,在一个叫月亮湖的移民新村。

秋天是红色和黄色(还有金黄)全面攻占的季节,在这里,天空晶蓝,糖分布满山坳。连云雾也变得华贵奢靡。秋色在山里隐秘而盛大,它从河中发红的苔藓开始。蜂巢盛满了蜜,山林用疯狂的炽热成熟果实。草丛中开着金色的旋覆花、蓝色的鼠尾花和龙胆花。植物要有一次死去和坠落的机会完成自己的一生,树叶也是精灵。天上的一颗星,地上的一个人,树上的一片叶。

秋天正在夯实每一粒种子,没有凋敝之意,不用赞美它自美。呼啸的风吹不完树上的叶子,雪也埋不了炊烟。我们坐在冰凉的石头上,开始在鸟儿的归巢声中怀念我们经历的一切。我们看着倾欹的峡壁,亮晶晶的河水,双手抱膝。

“爹,还来么,您?”我在黄昏的光线里问。

“嗯。”他说。

“有时间的,会有的,我们是要给动物让路了。”我说。我安慰他。

他很老了,也许不算太老。他有皱纹,掉了几颗牙齿,两腮峭寒,颈上挂着枯壳松的皮。他双手宽大,那只丢失的脚趾是被石头偷去的。他曾经手握撬棍,一个人挖平屋后的山,修建了厨房,引来了山泉水。

“是的,我们会回来的。”我说。

椅子。窗台上行将枯萎的花朵。我们回来的那天,它会枯萎,椅子会坍塌,被白蚁蛀空,葛藤缠上靠背,而坐过的地方会长苔,并生出一朵朵菌子。

河流发出嗡嗡的湍鸣声,这是我的梦。

如果放一把椅子,一朵花,在群山间游荡的红鬃野马就会到来,但是我们已经永远离开了这儿。我们会忘记柴垛、牛粪的气味和晨光中沸水般的鸟鸣。会忘记冰瀑,忘记孤独和苍鹰,忘记洞穴,忘记山谷里响尾蛇呱呱摇动的尾巴,会忘记蛛网上缀满的露水,忘记山梁上触手可及的月亮——它是我们头顶上的村庄。我们会忘记一切吗?甚至会忘记埋在茶树下的父亲的脚趾。当我们离去后,这个脚趾会在这里四处走动,在堂屋,在卧房,在火垄屋,在厨房,在牛栏、羊圈和猪窝里走动。在山上的挂坡地,在溪水中走动,在母亲的坟前走动。噢,脚趾是不会离去的,它填充着这儿人去楼空的荒寂,它是老屋最后的见证者,它将与这儿的空虚交锋,抵御残酷的遗忘。

“爹,还有要背走的么?”

父子在对话,父亲似乎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屋檐下晾着的旧衣,将永远晾晒下去,直至成为齑粉;它在风雪和暴雨中摇荡,在阳光下一次次吹干。破鞋,还有挂在墙上的生虫的苞谷、露出箬叶的斗笠、曾经挂过腊肉的吊钩(上面还挂着一小块猪皮),都不要了。一个破损的狗食槽,不要了,就让它们留在这愈来愈浓密的山林里,留到我们回来或偶尔路过的时候,会看到一星半点生活的痕迹,会看到我们的过去,就像那把椅子,我们会再坐一会儿,再看看五骏峰俏丽的身影,看五匹神马,在云端奔跑。让这些零落的旧物,带着曾经逝去的烟火味儿,让苔藓和野草攻击它们,但是我们活过。磨刀石还在,那石头上曾经发出过刀刃沙沙的出锋声。磨锄,磨镰,磨猎叉,磨月光。

篱笆短墙上,依然爬着绿叶肥厚的南瓜藤,一个小南瓜吊在藤上。我去摘,父亲看到了,说:“不要了,难得背。”那是他种的南瓜,他爱在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他把南瓜种在母亲的坟上,让南瓜藤疯狂地奔跑。南瓜的藤叶覆盖了母亲的坟包。他会摘下一个南瓜,他会摘下一堆南瓜。每摘一个,就等于是去那儿看望了一次母亲,曾经与他生活过四十年的女人。他以种瓜和摘瓜的方式问候母亲,他什么也不说,他去那儿转悠,去见我很久就离去的母亲。

哦,还有两朵南瓜花,金黄色的,小喇叭一样的,好像昨天还没有,当我们最后看它一眼的时候,它忽然从藤蔓间奋力扬起了手臂,好像是在挽留我们,跟我们打招呼:“喂,是我,别走呀。”

南瓜花炒鸡蛋很好吃,汆汤也好喝,但最好的是炒竹笋,必须是熏过的烟笋。我们看着短墙上的南瓜藤和花朵,飞来了蜜蜂和蝴蝶,还有一只叫“洋婆婆”的黑丽翅蜻,它在夕阳下闪幻着五彩的金属光泽。还有长喙天蛾,也来吸食南瓜花蕊的蜜。

我踅回屋里,看到了门旮旯里的一尊铁,一个铁砧。我蹲下,我打量着也掂量着它。我看到了铁砧上凸出的“罗记铁铺”四个字。这是铸造之初就有的。这是祖父的遗物,他是一个铁匠。在这条曾经繁华的川鄂古盐道上,他锻打过镢头、锄、土铳、猎叉、防滑的脚码子,也锻打过马掌、马镫、衔铁,打过农人与猎人各种各样的器具。也打过刀剑,打过铁锅、锅铲、剪刀和猪毛刮刀,打过拴狗的铁链。

这是一尊百余斤的铁砧,放在墙角,不会生出锈渣,它太结实,它是一块铸铁。从来没有人搬动过,存在了很久,跟没有一样。我曾经以为我抱不动,我有几次想抱起它的念头。有什么用呢?没有。就让它像一块石头,静静地搁在门旮旯,让它生锈。可是它倔强,从不生锈,只是在潮湿的春季,浮出薄薄的锈水,又突然没有了。

“那边也有南瓜,还有。”他指指后山,他晃晃手。他是要让我去再看看母亲,但他不会这么说,他只是用摘南瓜的暗示,让我最后去看母亲,向她告别。

鸟都回家了,我们却要离去。强脚树莺在锐齿槲栎上说:“你去唦,你去唦。”乌鸫发出群啸,它们仰天长鸣,黄色的喙嘴里插满了振动的铜簧片。

我不想再去打扰母亲,让她在那里沉睡,不要让她知道我们即将离去,把她丢在这里,她在地下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一个人最好的归宿,是他活在这里,最后也死在这里,像鸟兽和草木一样。她应该接受了这样的结束,她在家里看家。她属于冷杉坳永远的居民,直到墓碑倒塌。傍晚有稀落的鸟声,还没有找到栖枝。在渐渐长满了雷公菌和刺架的小道上,在荒草漫上以后,这里没有了时间的年轮,没有了“以后”。一切成为岩石,在黑暗中挺立着,然后解体消失。

当鸟声偃息,我们惊异地把头抬起来,周围的树,早就像饥饿的凶兽向我们逼近,它们要吞噬这座屋子,这个屋场。树冠在偷袭我们的屋顶,掠夺我们的阳光,撒下苔藓和蕨,把我们挤出山坳。

可是我们赖在这里的时候,没有什么能撵走我们。只要我们稳稳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敞着咸味的胸脯喘气,鸟声、水声和风声会把我们的生活乖乖留给我们,把抚慰抛给我们,让我们相信活到明天是值得的。

懒洋洋的夕光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红宝石搁在山峦上,五骏峰被一把抹红了,像即将熔化的铁。我递给父亲一个红薯,拍打着上面热噜噜的灰。我添了最后一次柴,我们吃最后的烤红薯,它喷出的香味瞬间弥漫了房屋,好像我们又回到了过去。

……

(节选自2024年第1期《芳草》)

陈应松,一九五六年生于湖北公安县,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豹》《天露湾》《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四十余部,《陈应松文集》四十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三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生态文学奖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西班牙、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文字到国外。长、中篇小说曾八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曾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湖北省政协文史委副主任,文学创作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