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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如何作古诗
来源:新民晚报 | 王术臻  2024年03月05日15:42

一日枯坐校龙斋中,不期《巢云楼诗钞》如鹤而至。

未知看官意下如何,巢云楼主人汪涌豪先生操持诗家法度甚严。珠玉在前,可供相与赏析。

王荆公以“从言从寺”解“诗”字,认为寺是法度所在,故诗须讲究技法。作诗者,当由法而入妙,且须通过技法,彰显情性本体。然格律、对仗在古人非难事,诗之难,端在句法,有句法则诗在,无句法则诗遁入他体,与文不别,诗遂亡。严沧浪不云乎?“诗难处在结裹。”何为“结裹”?实实在在的字法句法之安排是也。古之大诗家于此皆有会心处,如杜工部云“佳句法如何”,黄山谷云“得老杜句法”。

巢云楼主人乃以学者而兼诗家,假如作诗法度不严,句法不讲,是为胜之不武,必被评论诸家所轻,以为其诗无根柢,不耐咀嚼。潘大临得句法于东坡,巢云楼主人则得句法于古人。观他作诗,往往由古书及唐宋诗歌资源中锻打而出,苦心经营下字造语,力求不悖古人诗律,句法之学,自是其一家功夫。

试先言其用字。山谷常言杜诗无一字无来处,他自己身为学人,也实践此道,用字讲究渊源。巢云楼主人作诗,亦继承此一诗家传统,特重词源,经史子集书中语,皆可信手拈来,如灵丹一粒,点化成诗语。

如诗集中《读书日示儿》:“俱下十行春水去,驾归二酉岂遥岑。”“俱下十行”,出自萧纲《梁书·简文帝纪》:“读书十行俱下,九流百氏,经目必记。”“二酉”,即大小酉山,相传洞中藏书千卷,见《太平御览》卷四九引《荆州记》。

巢云楼主人更喜化用古之诗家语。如《忆昔二十首其十》:“日白漫夸争海立。”“海立”,出自苏东坡《有美堂暴雨》:“天外黑风吹海立。”又《春恨》:“零欢已自堂堂去。”当本于薛能诗:“青春背我堂堂去。”用古语以申今情,皆能浑化无迹。

总之,古人云“安排一字有神”,巢云楼主人作诗,每下一字,皆经反复考究,力求字字有所本,与古诗形成互文。

再言其句法。句法即一句内部要素行布之法则,亦即句子结构,关乎韵律、节奏、格调。巢云楼诗句式变化多端,姿态横生,是其诗艺最吃紧处,可视为巢云楼诗法之标签。

巢云楼诗善用散文句法。如《忆昔二十首其九》:“每如意处/怜残月,偶著香时/感病枝。”《三月十三日暮步至野亭》:“似虞褚笔/多门帖,如范班才/只韵章。”此种句法或受老杜《宿府》“中天月色好/谁看”一句启发。

唐诗之典范,主于意象叠加,其弊在滞涩而气弱,如善用虚字斡旋,则可收气机流转、词调婉转之效。巢云楼主人精于此道,手法变幻多端,其劲折拗峭处,近似山谷“已回青眼追鸿翼,肯使黄尘没马头”等健句。

巢云楼主人善于处理句法与章法之关系,精心经营起句与结句。试举一例以验之。其《又登黄鹤楼》云:“晚怕随春上绮楼,君山念远恨难收。书生放荡千钟酒,倦客飘零万古愁。雁断云瞑迷阻路,芜平雨急误归舟。思追一棹谁知我,卷尽重帘付鹭鸥。”全诗以“卷尽重帘付鹭鸥”收束,写出一时情景如画,有悠然不尽之意,此即宋人所谓“断句辄旁入他意”法。此法原创于杜工部,其《缚鸡行》末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宋人极赏此格,纷纷加以规摩,如黄山谷作《水仙花》诗,云:“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陈无已云:“李杜齐名吾岂敢,晚风无树不鸣蝉。”巢云楼主人深悟杜诗之妙,故亦能出此警策之句,与黄陈可称同工。

《巢云楼诗钞》一集,清词丽句,络绎奔会,可赏叹者比比皆是,篇幅所限,只能举其荦荦大者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