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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3年第12期|刘益善:​碑拓记
来源:《边疆文学》2023年第12期 | 刘益善  2024年01月15日08:07

陈兵年轻时从江汉平原到鄂西恩施,干到县委书记、州委宣传部长。陈兵五十多岁后被调回省城,在省作家协会任党组副书记和副主席。

陈兵当县委书记时,写诗,出一本诗集请我写序。他到省作协上班,非要喊我老师。陈兵喜欢搞收藏,从恩施回省城,搬回了许多坛坛罐罐,还有字画、小佛像等等。陈兵住的房子在我楼上,房子里装的主要是收藏品。

我们算是同事了。那天,作协的党组书记王全及我与陈兵在一起,谈完事后闲聊。我说我在写一九九八年长江大抗洪时的报告文学,写簰洲湾营救故事。

王全说他当时在咸宁地区任职,正在簰洲湾守堤。王全说了他在簰洲湾的一件奇事。

王全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乡村当知青,曾经给我供职的《长江文艺》投寄诗稿,没有回复,他就不再写了。一九九八年他在簰洲湾守堤时,已经从乡村走出来,当了干部了。王全从地区派到簰洲湾守堤,那天守堤时,突然觉得有点肚子不舒服,想拉屎。王全就在守堤的村湾旁边一个土屋厕所里蹲下来,畅快地排出体内的秽物。拉完了屎搜口袋时,身上片纸未带。

王全有经验,眼睛在厕所的土砖上找,墙缝肯定塞有旧书报。王全果然在砖墙缝里找到已撕掉一半的旧杂志。王全把半本杂志从砖墙缝里掏出来,眼睛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那是一首诗,写春天插秧的:犁耙水响绿田畴。这诗句好熟呀!看作者:王全。

王全再仔细看了,是王全,是自己写的诗,发表了。什么杂志?他翻到封底一看,长江文艺。这是我当年投的稿,二十多年了,没人告诉过我。王全赶忙收拾了自己,把载有自己诗作的那一页撕下来装进口袋,其余的仍然塞进砖墙缝里。

王全对我说:那时长江文艺是你在编诗歌,你发表了我的诗歌,你怎么不通知我啊?我是二十多年后在一个乡村厕所里才见到样刊。

我说:我肯定通知你了,而且也寄了杂志和一本稿纸。那时没有稿费,寄稿纸或一个采访笔记本做奖励。肯定是寄到你们村里去了,被别人截走了,也许你那时已经离开乡村了哩!这事你怪不了我!

王全在乡村上厕所奇特的相遇,引起了陈兵的回忆。陈兵说,王书记,你的故事有代表性,乡村的厕所还真是有故事。我在鄂西寻访复楚亭抗战纪念碑碑文拓片,打捞抗战文物,起因也是从一个乡村厕所开始的。

那一年的八月,在恩施鄂西州城的一个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五周年的书画展上,出现了一幅珍贵的《复楚亭记》拓片,立即引起了恩施州城和武汉省城的轰动,复楚亭碑,号称湖北抗战第一碑。但此碑只知其名,碑身已不存,碑上的铭刻,自碑被砸后,不见其文又不见其字。如今,一幅完整的碑拓出现了,虽说拓片有点残损,但修补后恢复了原貌,这是十分难得的。

而这个出现在鄂西州城的复楚亭碑拓片,是时任鄂西州委宣传部长陈兵提供的。

这里面有故事,我立即盯准了陈兵。

陈兵先给我和王全讲了他在乡村上厕所的故事。

陈兵在鄂西州担任宣传部长时,有一次带了部里的刘科长到州城近郊的龙洞乡龙洞村,宣传部有个工作组在这村里搞脱贫致富。作为宣传部的领导,陈兵很关心这个村里的脱贫工作,经常到村里帮助解决困难。

陈兵那天住在村子最西边的一个村民家里。早上陈兵洗漱完后上厕所。

厕所在屋后,用碎石块烂砖头垒的墙,盖的是旧青瓦。这户村民的户主是一个砌匠,搞建筑在外打工,家里的厕所他打理得很像一回事,有鄂西的土家族建筑味道。陈兵对这家住的房屋和厕所颇感兴趣。陈兵在龙洞村西一个建筑得有特点的厕所里,蹲着拉屎,眼睛在那石块与烂砖垒砌的厕墙上溜达,研究那个砌匠如何将不规矩的石块与烂砖组合成恰如其分的墙。

陈兵的眼睛在厕墙上扫视,在左手边的厕墙根基的上一块,是块残缺的石头,那石头有一侧是光滑的平面,哎呀,似乎有一个字。陈兵定睛细看那石头的平面,果然是一个字,是一个“楚”字。陈兵接着循绕那块楚字石块,把个厕所的四壁搜寻了一遍,好,又发现一个有字的石块。这第二块石块在厕墙的角落里,陈兵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看到那石块上写着一个“復”字,为复字的繁体。陈兵心里咚咚跳着,难道自己上任州宣传部长立下的一个心愿,在这里开始了实现的第一步?复楚,复楚,两块石头上的字合并在一起,就是那个事了。陈兵立即结束了厕所的工作,系好裤子,怀着兴奋的心情出了厕所。

刚好刘科长从村民家里后门出来,正找陈兵。

刘科长说:陈部长,老覃回来了,他是听说你来他家,特地从利川一个工地回来的。

陈兵说,好,好。我正要跟他聊聊怎么样种植党参的事。当然,陈兵心里在想,正好和他聊聊他家厕墙上两块有字的石头。

老覃从屋里出来,把陈兵迎进屋。两人坐下,老覃说劳烦陈部长亲自下乡为我们农民脱贫操心,我听老伴说了,陈部长和工作组的同志要在我们村搞山地种植党参,我完全同意,村里人也都同意的,这是让我们致富的事。

陈兵说,老覃是老党员,我昨天和村里的乡亲们都谈过,大家都觉得种植党参可行。你这一表态,咱们村的工作更好做了,脱贫致富指日可待。

老覃老伴做好了早饭,洋芋玉米粑粑端上桌。刘科长和司机到另一家访问去了,老覃的孩子们有的在州城上班,有的在外地打工,陈兵和老覃夫妇一起吃早饭。

陈兵从老覃砌墙手艺谈起,谈到厕墙用各种石块烂砖拼砌起来的技艺,然后说到他早上看到砌在墙上的两块有字石块,问老覃是从哪里捡来的。

老覃说,这些石块,应该是我父亲从龙洞那边捡回来的,先是用来砌猪圈。后来又拆了猪圈,把这些石头用来砌了厕所墙,大概是一九六六年的时候捡来的。

陈兵听了,心里有底了。他对老覃说,这两块有字的石头,可能有用,你千万别弄破了,特别是上面的字,可别损坏了。如果有空,你能用其他的石块把它们替换下来,交给我们做研究用,行么?

老覃说,陈部长说的,没问题!我尽快找合适的石块把它们换下来,保证完好无损地送到陈部长手里。

王全的厕所遇诗,引起了陈兵的厕所见字的回忆,于是,一段打捞抗战文物的故事就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经过一段时间的追随,从陈兵处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一九三八年十月,日本侵略军在攻陷武汉后,湖北省国民政府迁往鄂西恩施。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派出其心腹悍将陈诚到恩施驻守。日本侵略军在攻陷武汉后,又沿长江西进,妄图拿下宜昌直逼国民党战时首都重庆,最后征服中国。

阻止日军的进攻,保卫大后方,国民党军事委员会第六战区司令部设在恩施,陈诚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兼任湖北省政府主席。

陈诚指挥的第六战区辖区,西至四川涪陵,东至宜昌前线,外延连接襄樊战场,南边包括长江以南的洞庭湖滨湖各县,以及川、鄂、湘、黔四省的边区,驻有四十万常规作战军队。蒋介石还命令第九战区受第六战区节制,九战区的部队随时可供六战区调遣。恩施当时是六战区、九战区所控国土上的最高党政军领导机关的所在地。

蒋介石之所以把陈诚放在恩施,是因为恩施当时是中国大后方的前方,大后方包括四川、贵州、云南等西南各省。重庆是抗战时的首都,恩施则是战时首都的门户。恩施不保,战时首都重庆则废,西南各省与长江南北的一切联系就会中断,中国抗战将更加艰难。

陈诚在恩施坐镇,不负所望,一方面指挥军队对日作战,进行艰苦卓绝的守土防卫,同时在恩施进行了经济、交通、文化、教育方面的建设,开拓了抗战以来的新局面。

陈诚携带到恩施的一些款项,用来发展生产,开办了龙凤坝织布厂、万县麻纺厂、咸丰陶瓷厂等一些轻工企业,以缓解人民生活用品的不足,提高人民对抗战的支撑力。

一九四三年四月中旬,华中日军集结了六万兵力,企图夺取通往战时首都重庆的要塞石牌。

陈诚调动六战区兵力,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石牌在西陵峡左岸,距宜昌城只三十里,因岸边有一尊像令牌模样的巨石而得名。石牌高四十米,顶宽十二米,厚四米,这里是日军进攻宜昌到达重庆的必经之地。

石牌保卫战从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一日打响,五月三十一日夜间日军败退,到六月三日彻底扫清进军残敌。这一战从此阻断了日军沿长江西进途径,是中国军队以弱胜强的一次著名战役,是陈诚指挥的鄂西会战的重要战役,深得蒋介石赞扬。

因为有石牌保卫战和鄂西会战,才有了后来陈兵寻找抗战文物的故事。

为了鼓舞鄂西会战的将士们,兼给陈诚鼓励,蒋介石从重庆乘美龄号飞机飞到恩施,住了四天。陈诚在得知蒋介石到恩施之前,专门在恩施的龙洞山,也就是六战区司令部旁边建好了一栋平顶瓦房,供蒋介石和宋美龄居住。陈诚选此处建房,一是这里环境清静,紧挨着六战区司令部边,二是这龙洞山有一个龙字,象征着龙威。

蒋介石在恩施期间,对六战区校级以上军官训话时,对石牌保卫战和鄂西大捷给予了极高评价,对陈诚大为表彰,陈诚一时誉满全国。

一九四五年八月,侵华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后,陈诚的六战区司令部搬走。湖北省国民政府的省主席换成王东原了。

湖北省国民政府积极还治武昌,陈诚的六战区司令部旧址,也被称作陈公馆。为了纪念抗战期间湖北省国民政府省会安放恩施,彰显恩施在抗战中所起的作用,王东原在省会还治武昌前,在恩施的龙洞山边陈公馆旁,建了一座复楚亭,抗战胜利纪念碑安放在亭内。

国民党六战区司令部旧址,还有蒋介石住过的平房,复楚亭,三位一体,在一九四五年十月后的恩施,倒也成了一处可供游玩和纪念的地方。特别是那复楚亭内的抗战胜利纪念碑,碑上镶有一篇《复楚亭记》,碑文由省主席王东原亲撰,王东原并且亲笔书写,文与书俱佳。

这王东原是个儒将,早年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后又毕业于保定军校,他原是六战区副司令长官,一九四四年陈诚把湖北省国民政府主席让给他了。有文人气,那就要做文人事,王东原就亲撰亲书《复楚亭记》。

时世变换,斗转星移。几十年后,陈兵担任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宣传部长时,对全州的文化宣传进行了梳理和调查,决心要把党的宣传工作做好。

陈兵是个文学爱好者与民间收藏者,他对地方历史文化有考究的癖好。陈兵仔细研究了恩施抗战时作为湖北省的省会,还有国民党六战区在恩施指挥鄂西会战的史料,并且前往作为恩施州文物保护单位的陈诚公馆(国民党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旧址,仔细察看。旧址房屋经过整修后还在,但蒋公馆不在,复楚亭不在,复楚亭内的石碑不在,那碑上的铭文更是无存。这些失去的历史要寻找,要打捞,要还原历史真相,陈兵希望在部长的任上,能够做成这件事情。

陈兵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去搜寻有关物件,一来他这个宣传部长分管的事情很多,每件事他都要努力做好;二来搞收藏的人不宜张扬,他们的乐趣就在寻找搜集的过程中。

陈兵从龙洞村扶贫点上回州城的第二天,在办公室批文件,有电话到办公室,说门卫处有人找,是龙洞村的。

陈兵放下电话,就从办公室里迎出来。龙洞村的老覃肩上挂着只褡裢,褡裢前后两只口袋装着用报纸包的疙瘩,看上去很沉。老覃看到陈兵,高兴地喊:陈部长,我是龙洞村的老覃,看来你啦!

宣传部的刘科长这时也出了办公室,到门卫处接了老覃,陈兵上前和老覃握手。刘科长替老覃背了褡裢,叫了声:妈耶!什么宝贝疙瘩?

老覃说:陈部长要的宝贝疙瘩。

三人进了陈兵的办公室,刘科长放下褡裢,陈兵蹲下腿,老覃解开报纸包,现出两块石头片子,一块上有楚字,一块上有复字,复字是繁写体。

陈兵看到,正是老覃家厕墙上的两块,这是复楚亭碑文的残片无疑了。陈兵站起身,握着老覃的手说:辛苦了,谢谢你老覃。刘科长,中午在门口小街上找个小馆子,我请老覃吃饭,个人招待,你作陪。

刘科长带着老覃出了办公室,陈兵找了块抹布,把两块石头残片擦得干干净净,摆到办公室靠着墙的一张矮柜上,细细欣赏起来。

两块石片,厚度一致,原本应是连着的一块,可能是老覃父亲出于砌墙需要,将石破为两块,好在每块石片上的字都没受损,完整清晰。“復”“楚”两字,笔画端正流利,饱满畅润,融魏柳之风骨,可见其大家气派。

陈兵从电脑上调出复楚碑记的有关资料,这“复楚”二字是碑文题目字。陈兵心里有底了,复楚亭在“破四旧”时被砸,复楚亭碑记的残片现在被发现了两块,其他的残片呢?是否像这两块残片一样,被人捡去砌猪圈垒厕墙?如果能将这些残片收拢起来,就可将一块《复楚亭记》的碑文还原,那是一件有收藏价值的碑铭,将使陈公馆(国民党六战区司令长官部)旧址陈列馆内容充实。

中午,陈兵到刘科长订好的小餐馆里,陪老覃吃了午饭,询问了龙洞村种植党参的情况,让老覃有什么事就直接找他或刘科长,他们负责解决。

陈兵在办公室里,只要一闲下来,就看两块石头片上的复楚二字研究字形字体和结构,好像有无穷的乐趣。

这个王东原,武为国民党六战区副司令长官,文能撰写《复楚亭记》这类记史文字,且亲笔书就,仅从复楚二字就见其功力和持正。只是可惜,这碑破损,碑文书法完貌今不存。幸有龙洞村民捡其二字,保存下来,人们才见到王东原的书法一斑。

寻找全部碑文残片,或者寻找《复楚亭记》的拓片,按原样重建复楚亭碑,这是恩施旅游文化建设的可行之事。陈兵每每面对两块残片,心里念叨:复楚!复楚!

找到复楚亭的碑文,其他残片或拓片,陈兵心里作了决断。

陈兵把两块残片上的“復”与“楚”二字,请人用宣纸拓了下来。陈兵把拓下来的两个字,装裱起来挂在办公室的墙上,时时欣赏琢磨。

陈兵到了州文联,召开了州文联主席团和各协会主席的座谈会。陈兵在座谈会上就全州的文学艺术工作,提出了要求进行了指导。

州文联座谈会散会后,陈兵把州文联主席和州书法家协会主席两人留下来。陈兵从手提包里面拿出复楚二字的拓片照片,摆在桌上。

陈兵说:两位主席,这是我在龙洞乡发现的两块残片的拓片,这两个字是已被毁掉的复楚亭记碑文的残片。你们看看,这字写得多好,这个碑记有文化和历史价值。我们要想办法,看能不能从民间把还剩下的残片,或者有人拓了的拓片找出来,拜托二位了,有什么发现,请告诉我。

陈兵说完,就把拓片的照片给州文联主席和州书法家协会主席一人一张,让他们留心。

两个主席看了照片上的复楚二字,都说这字有功夫。州书法家协会主席在照片上凝视了好半天,对州文联主席说:你看这字,好像跟高中华的字差不多啊?

高中华是州民族中学退休的语文教师,在州书法界算是个骨干,一手字颇有影响。

州文联主席看着照片,点头附和着说:像,基本一个路数。州文联主席转首对陈兵说:陈部长,要不我们去问问高中华?

很有收获,陈兵对今天的座谈会很满意。他对两个主席说:你们提供的信息很重要。这样好吧,你们暂时先不作声,待我一个人去拜访他,有什么需要配合的,我再找你们二位出面。

陈兵想的是诚意,是尊重,他必须亲自走一趟。

陈兵打听到高中华喝酒,就在一个星期天,提了两瓶十二年的白云边酒,到高中华家里拜访。

陈兵到了高中华家,自报家门,把高中华嚇了一跳。州委宣传部长亲自携酒登门,这是什么事啊?他忙乱着掏烟又喊老伴快倒茶,陈部长光临寒舍,贵客!贵客!

陈兵挡住高中华递过来的烟,接了茶,拉着高中华的手坐下,说:早就想拜访一批州里的文化名人,上任后忙,来晚了。

陈兵的礼贤下士,亲和易人,很快就与高中华拉近了距离,两人喝茶聊天,很自然了。

高中华接过陈兵递上的照片一瞄,说:陈部长,说这字说我写的,是抬举我了。这两个字是我的老师,我太熟悉了。

陈兵心里觉得有戏了,问:这是谁的字?

高中华喝了口水,抽了一口烟,说:这两个字是州文物保护单位陈诚公馆旧址中复楚亭的碑记上的,我小时候练习毛笔字,是照着这个碑帖练的。说我的字与这字像,是对的,因为我的字是向这字学习的啊!

你见过这碑帖?你在哪里见到的?这碑帖还在么?陈兵有些激动了,连续发出了三个问题。

陈兵一点部长的架子都没有,与高中华在一起,倒像是多年的朋友,高中华就对陈兵说了他的先生华明山。

高中华七岁时在恩施一小读书,他的班主任老师就是华明山。高中华读书聪明,用功,字写得好,深得华明山老师喜欢。华明山老师决定教高中华写书法,就把高中华带回家,让高中华在他家里学书法。高中华记得很清楚,那时的华明山,不到四十岁,长得帅气,教他书法,循循善诱,每当高中华的字有进步,华老师还会奖给他一颗水果糖或一只梨。

华老师当时给高中华学写字当教材的是几幅拓片,几幅拓片拼起来,好大好大,就是复楚亭记。

高中华说:我照着复楚亭记碑帖练了三年,我都能把这碑帖上的字背下来。接着,高中华喝了一口茶,深吸了一口烟,背起了《复楚亭记》碑文。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卢沟桥战事作倭寇奋其数十年处心积虑之宿谋恃其强暴欲一举而吞中国而我以国家多故兵备不充越明年首都西迁重庆鄂省府亦于二十七年九月出武昌过宜昌至于恩施恩施偏僻鄂西地皆贫瘠时陈前主席诚以主帅兼摄省篆石衡青严立三张难先朱怀冰诸先生前后为之助外备战以当方张之寇内部政以安俶扰之民苦心擘画政绩丕显树风声于海内三十二年夏敌大举袭鄂西仰而图川陈兼主席举兵拒之大战于宜昌挫敌渔阳关使不得逞鄂西以安陪都以固战既定今国府主席蒋亲莅恩施嘉乃勳庸而申训以所不及暂驻负郭之龙洞环恩施皆山此地稍平旷豁然开朗有水从石罅中涌出量大而声洪白如练足以涤荡胸襟登其高以望四山环拱隐然如城郭时以其地雄胜顾而乐之因建亭焉东原奉令来主鄂政值大难之未定悯天灾之流行远秉中枢明漠近循本省成宪惟日孜孜尝陟兹亭不禁悠然神往穆然深思军兴以还起罢敝之邦抗强暴之寇赖元首英明建中熙默运外交内政同寅协恭与军民之一德一心忍辱负重尽力险阻艰难由中日战而为世界战由抗敌战而为正义战去百年条约之桎梏跻国家于列强鄂西地处冲要屏藩陪都陈前主席入赞中枢外专间寄其公忠体国之精诚令人钦感于无已今者德意败于欧土倭寇亦屈膝请和解人类倒悬开万世太平岂不懿欤本者府计日还治爰于同仁谋曰昔周成王封熊绎于楚居丹阳今之秭归也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以今视昔祷无相类西迁史实不可以无纪而龙洞之亭不可以无名俭曰复楚而竖碑于其上夫亭以复楚名盖即一省言也自古外寇为中国患史不绝书而其覆败若是之速且甚者未之前闻百年之耻雪九世之仇复岂非以得道者多助欤楚书曰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则临胜弗骄居安恩危正宜惕厉无荒黾敏从事求所以立国自强之道是所望于共勉者湖北省政府主席王东原谨撰并书中华民国三十四年秋九月。

在高中华背诵《复楚亭记》碑文的时候,陈兵静静地听着。这高中华是中学语文老师,刚过六十岁就退休了,他的书法作品在恩施州颇有影响。来访之前陈兵已做了功课,他心里叹服着,这七百余字的碑文,且是文白之句,他能一口气背下来,真不容易。

陈兵连连叫好,称赞高中华的记忆力强,能背诵这么长的文字,真了不得。

高中华说,少年时与这篇碑记相伴太久了,所以还记得,陈部长见笑了。

高中华说,华明山先生现在快九十岁了,已经不写字了,他还住在州城,和儿子住在一起,我每年都去看他的。

陈兵高兴得连连击掌,好!好!老高,你先联系一下,找个合适的时间,你带我去拜访一下老先生。

高中华说:好的,陈部长,我尽快落实。

拜访高中华三日之后,陈兵接到高中华的电话,说是已和华明山先生联系好了,华先生欢迎部长光临,今天下午在家恭候。高中华告诉陈兵,他当年看到的那张碑拓,很可能还在。因为高中华问起这事时,华先生说,他要找找,年纪大,记性不好,他要去找,说明还在。

这是好消息。

这两天,陈兵也通过一些渠道了解了一下华明山。华明山解放后就在恩施一小学当老师,一直到退休,如今身体尚好,老伴不在,儿子请了一个阿姨照顾生活。华明山喜欢读书,书香气重,爱好书法,是州书法家协会最老的会员。因为年纪大了,手发颤,没再写字了。老先生政治倾向明确,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

当天下午,李兵把工作做了安排,抽出半天时间约了高中华一起,前往华明山先生所住的小区。李兵提了一盒上好的恩施玉露茶叶作为礼物。

这是个秋天,阳光和煦,天高气爽。在华明山先生的家里,李兵和高中华围坐在老人身边。华先生气色不错,朗声而言:欢迎李部长光临寒舍,老朽这是蓬荜生辉啊!

李兵说:先生不必客气,后辈早该前来拜访的,老先生福寿无边啊!

华明山哈哈哈一阵笑,说:好!好!李部长,中华,你们来的目的我明白,你们不会白来的。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听完故事你们才会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恩施城关小学的教师华明山第一次来到龙洞山,当他走进寂静无人迹的陈诚公馆遗址,那是一些破旧房屋。这个地方前些年可是进不来的,有重重哨所,房屋都是树荫掩映,亭台楼阁。解放了,国民党被赶跑了,这处国民党六战区司令部旧址,就被一把锁锁了,被封条封了。因为没人管,附近老百姓放牛,牛把那围墙和贴了封条的大门撞倒了揭开了,旧址的房屋就一天天破落下来。

华明山看到了竖在复楚亭中的那块碑,看到了碑上镌刻的王东原撰并书的《复楚亭记》。那文,那字,让华明山感到兴奋不已。多好的文字,多好的书法,这国民党省政府的主席还有这好的学问。但国民党反动派是人民的敌人,华明山不能说他们的好,但他写的文章和写的字,确实让华明山服气,他在心里敬佩着。

那天,华明山早上去龙洞山,晚上才回学校,他在《复楚亭记》碑前流连了一整天,他揣摩那文揣摩那字。那文字说了陈诚的好话,说了蒋介石,但也是恩施及全国人民抗战的记录,那字,确实是润泽饱满,端正有劲,好字。

可惜不能天天看到这幅碑帖。

有一个想法在华明山脑子里产生了,他悄悄地进行了准备,四处谋得了他要的工具和材料。

又一个星期天,华明山起了个大早,带好干粮和水,背了个大口袋,朝龙洞山去了。

五十年代初,刚刚解放不久,恩施城里人不多,也没公共汽车。华明山走到龙洞山陈公馆旧址时,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只在龙洞山南坡那边见到两个放牛的娃子。

没有人更好。华明山很快进了陈公馆的颓败房屋,到了复楚亭里。华明山在亭中的碑前深深地吸了口气,抹了抹一路疾行额头上沁出的汗,放下了口袋。

华明山从口袋里取出一应工具,搭起一架小型人字木梯,先用毛刷把碑文上的灰尘刷去,并且用半湿抹布把每个字擦干净。

接着,华明山取出一只小瓶子,从瓶子中倒出白芨水,均匀地涂抹到碑面。白芨水涂抹完,再取出准备好的宣纸,由上而下、由中而左右、由内而外贴到碑上,用软毛刷刷平,纸与碑面平整贴合。再取出一柄棕刷,在宣纸上敲打,让碑上文字凹入。

华明山一个人做这些事,细心谨慎,一气呵成。

上墨还须等宣纸稍干之后,趁这当儿,华明山歇下来,把带来的午餐打开吃了,喝了水,呼了口气。他摸了摸宣纸,好了,干湿适度。

华明山开始上墨了,他左手握沾了墨汁的拓包,往宣纸上捶打,右手的拓包用来均匀左手拓包的墨色,两手的拓包互相捶打,使之墨色均匀。

拓片的技术,华明山是特地向恩施的一位老师傅学的,且在家里用一块旧碑演习过。他在四处购买筹借必要的工具,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然后才来龙洞山拓碑的。

华明山给拓纸上三次墨,不轻不重先纵后横地上色,捶打。待墨色全部捶打进纸里,华明山再略作休息。

在拓纸干至八至九分时,华明山先上后下,依次取下已拓上了碑文的宣纸,放在地上干透,就算大功告成。

一共四张宣纸,华明山兴奋地看到,《复楚亭记》全部碑文丝毫不差地拓到了纸上。成功了,华明山暗地里欢呼了一声。

华明山把拓好了的碑拓卷好,又一个人悄悄地下山了。华明山拓碑的事,无人知晓。

啊,原来复楚亭碑帖是这样拓下来的呀?高中华和李兵静静地听华明山的讲述,为华明山的爱好与钻研的精神感动,殊不知,没有他的这个爱好,没有他的个人埋头苦干悄悄拓碑,复楚亭抗战纪念碑的碑帖就从世上消失,只能留下个传说。

华明山接着对李兵和高中华说起碑帖的保存经过。

华明山有了《复楚亭记》碑拓片后,挂在家里作为习字的模帖。华明山还收了几个学书法的少年,也让孩子们照复楚亭碑帖练习,高中华就是他收的几个少年学生之一。后来只有高中华一个人坚持这个爱好,在恩施书法界占有一席之地。其他孩子因生活工作原因,早已不习书法了。

你们会问,这幅拓片后来是怎么留下来的,几十年我为什么一直没拿出来?

这是恩施抗战纪念碑的碑文,可碑文中提到陈诚与蒋介石,这是敌人啊!一九五七年之后,我就把碑拓收藏起来了,再也没有示人。六十年代,革命小将们“破四旧”,复楚亭砸了,亭中的抗战纪念碑文也砸了。碑砸了,碑文自然粉碎不存了。但是,大家不知道我有碑文的拓片。我为了保险起见,让老伴把碑文的拓片,放在被子里,外面缝上被套。我保存这拓片,一是我喜欢,二是我亲自拓下来的,三是我觉得这拓片对于中国抗战湖北抗战恩施抗战,有史料意义,王东原的碑文书法,也可以说是艺术品。因为这三个理由,我把拓片保存了几十年。

华明山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吩咐保姆阿姨,把包袱拿过来。

保姆从内室取出一只灰布包袱,递给李兵和高中华。华明山说:这就是复楚亭抗战纪念碑碑文拓片,现在把它交给你们,也算是老朽为地方历史文化做了点事情。

陈兵和高中华小心翼翼解开灰布包袱,四张宣纸拓下的完整《复楚亭记》碑文,赫然展现在眼前。高中华见到的,正是他少年时当作模帖临摹的拓片。李兵在拓片的第一行“复楚亭记”四字中,见到了他从龙洞乡找到的“復”“楚”两字,这两字是全部碑文的起始二字。

陈兵和我在省作协他家里,一边喝茶,一边讲他如何寻找复楚亭碑文拓片的经过。

讲完了?我问。

讲完了。后来我将拓片送到武汉,请专业人士将拓片进行了修补,并且合成为一张照片。陈兵说。

这是一个有些意思的打捞文物的故事,我要写一写。

陈兵说:你是我老师哩,笔在你手里,我能让你不写么?

于是就有了这篇《碑拓记》。

【作者简介:刘益善,祖籍湖北鄂州,生在武汉江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编审,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发表小说、散文、诗歌600余万字,出版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集30余部。中短篇小说发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芳草》等杂志,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转载。小说两次获湖北文学奖,芳草汉语女评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