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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4年第1期|陆源:唐风五联(节选)
来源:《天涯》2024年第1期 | 陆源  2024年01月15日08:32

伏敌鹰娑川

河道蜿蜒东去,消失于碛漠之中。夏季,天山融雪下泻,将在沙岗间引发洪潦。昨日傍晚,焉耆城外,数十万只鵽鸠从西北方飞来,屎如雨下。彭老军头说,突厥雀南迁,突厥犯塞之兆啊。

突厥雀。很好。无愧寇雉之名。可在我钟夷简眼里,它们不过是一群沙鸡,是一堆天生天养的毛腿肉禽。突厥犯塞。哪一支突厥?处月部,弓月部,葛逻禄部,又或者其他什么鸟部?……尽管来,不妨事。即使全体突厥人拖儿带女,忽然出现在三千里翰海边缘,照样不妨事。多也罢,少也罢,都不成问题,但得赶快,赶快啊!

城郭之外,田畴甚广。队伍沿鹰娑川遄行。只消一䀹眼,我等从亩陇步入荒漠,界线极其分明,好像你穿过一道城门,风光陡变。路上,遇见一匹死马,四条腿直直戳向云天,肿胀的肚腹似将爆裂。彭老军头,煞气萦身的老军头,无役不予的断臂老军头,他简直迷恋眼前这单调乏味的景致。

队伍所处沙碛,突厥人亲切唤作“有去无回”。沙丘,弥亘无绝,堪较于大海,我钟夷简虽不曾见过大海,范三郎却见过,因此他说堪较于大海,必堪较于大海。每隔一段距离,总有一两座特别丰巨的沙丘,丰巨得不宜再称沙丘,而应改称沙峦。这些大家伙如同一个个身躯魁伟的魔军百夫长,率领麾下众沙魔,觊觎东来西往的商旅、驼队、兵马,随时准备将他们逐一啖噬。千百年间,沙碛始终像寥廓青冥一样冷酷。

生活在绿洲的男女知道,大漠中埋藏着金银财宝,所以又把这沙碛唤作“地下之城”。有人曾看见沦废的宫宇,有人曾闯进荒圮的寺庙里拜神。据说,从沙碛深处掘出的大部分奇珍,我们闻所未闻,金币每一枚重达四斤。而沉陷沙海的昔代市镇,不多不少,整整三百座。祸事发生在顷刻之间:狂风骤至,太阳变成暗红色火环,伴随刺耳的尖啸,漫天黄沙袭来,掩覆房屋,老百姓空身逃跑,来不及掇拾财物。其实,众男女相信,这片大沙碛本身便是一座无隅无底的魔幻之城,埋藏着金银财宝,沾满了邪戾尘秽的、多得可以跟皇帝比富的金银财宝。

游牧的突厥人骤来骤去。有什么好奇怪?移动,如砂鼠一般不停移动,是他们的天性,更是他们的根本利益。

马匹轮流去河边饮水。千余名军卒的囊櫜,也由取水小分队逐一灌满。宜人的时令,适于作战的时令。我们躺倒睡觉。月光莹白,照映着沙阜间静寂无声的士兵线,青铜色夜晚在永眠者头顶怒目圆睁。

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有那么一段路程,有那么一瞬间,队伍穿过图伦碛的脊线。往北,能看到八百里外天山皑皑。往南,能看到千万丈昆仑山迤渐逼近。

伏击战,将在这鹰娑川消亡之地悄默展开。什么人提供的情报?什么人下达的军令?已经无关紧要。钟夷简,你,且须保持耐心。火烧火燎的性子,在大漠深处将引来灾患,不堪设想的灾患。老庸医朱履震说:凡举百事,必顺天地四时,参以阴阳,而刚者伤于严猛,急者败于懁促……

沙土渐渐灼热,令人嘴唇枯裂,士卒坐下养神,或以熟牛革鐾刀。这时候,我们看到数十万砂鼠,浩浩荡荡,不慌不忙,翻越沙垄,涉过已变作潺潺溪流的鹰娑川,遗下零星尸骸。为首的巨鼠,大似仔猪,皮毛鲜亮。兴许,它正是《大唐西域记》中载述的、在西域家喻户晓的、拯救过古国于阗的金银色圣鼠。

断臂老军头从箭箙里抽出一支箭,独手倒持,以箭筈挠痒。他告诉一个小伙子,这片荒碛上,并不是只有我们而已。

霄汉高迥处,四方神祇掩身于炎晖、云阵之间,静静俯视凡尘。挽蛇弓者,东方持国天王。执黑矟者,南方增长天王。捉青虬者,西方广目天王。握宝锏者,北方多闻天王。

大唐各镇兵马,皆擎天王旗,祈佑武运隆盛。旌旄之上,多闻天王金甲金盔,脚踏小鬼,神威赫赫。据玄奘法师叙录,从前突厥可汗侵掠大夏之缚喝国,欲袭夺一座伽蓝。是夜,欃枪星扫过穹空,卫守佛殿的毗沙门天王,即北方多闻天王,于可汗梦中显身,以长槊贯其胸背,入寇者毙命当场。

子时,霜风刺人肌骨。银汉迢迢,辰斗粲繁,这些天堂的灵光灵焰,在默默召唤它们的阳间亲友。

显庆元年冬,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率军至鹰娑川,与西突厥四万骑遭遇,前军总管苏定方领五百骑进击,克敌制胜,斩首一千五百级。

开元九年春,玄宗皇帝《赐突厥玺书》云:“国家旧与突厥和好之时,蕃汉非常快活。甲兵休息,互市交通,国家买突厥马羊,突厥将国家彩帛,彼此丰足,皆有便宜……”

如今,战端再启,鹰娑川又将是一片刀光血影。

两甲子间,图伦碛南北的绿洲多所变迁,但游牧、商旅依然如故。伍长钟夷简守在一道沙坡上,把脑袋探出丘顶。他望见远处有一队孤零零的人马且行且近,刚要抛拂小旗,向坡底的大军发信号,猛然间想到朱履震的忠告。这名老庸医,饱读诗书,博通坟籍,上知天之道,下识地之理。再等等,再看看。果然,那队孤零零的人马,并不是突厥骑兵,倒像是一伙迷途商贾。钟夷简任由他们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路过。这帮可怜虫估计难逃一死。

第三夜,恒久一夜,升起一轮古老的黄金圆盘。辰宿列张,大地微渺如汀滢之池。钟夷简仍无法入眠。汉子想到献捷于帝阙的场面,想到陨殁于乱军的结局。他脑海里翻腾着尸横遍野、血盈沟浍的景状。沙场,钟夷简梦寐不忘的沙场,雷奔云谲,电光石火,铜椎铁鞭。他将一套圆刀法舞得风雨不透。他仿佛瞥见枪刺、剑削、斧剁的夺命倏瞬。他抢先攻破敌方的固垒。天上,于阗商人最崇敬的象头王迦尼萨,正持神兵与虚空战。月夜寒川,妖气未殄,暗霄间尽是强弩隐伏的魔影。有那么几分钟,偌大的地下之城,原形毕露,四仰八叉躺在繁星旷野上呓语。钟夷简目睹奇观,但没敢叫醒昏睡的同袍。此地,此刻,他们已不再是军卒,枕戈寝甲的军卒,忠于国家的军卒,他们是一群无头者,是千百匹钩爪锯牙的熟眠鬼兽。更何况,挤满了死人的地下之城在时间中为假,仅在空间中为真,而且,另外两百九十九座地下之城又在何方?……那天凌晨,伍长钟夷简憬悟,既不要指望升官,也不要指望发财。朝廷的玉敕金书,恰似眼前这丰庞、虚幻的宝库,你看得到,却永远够不到。

战北庭

瀚海西域,大唐的潮水正在退落,吐蕃的潮水正在上涨。大唐吐蕃,数度姻盟,可惜已是太宗、玄宗两朝的陈久掌故。自从高宗朝永隆年间,茂州西南之安戎城失陷,大唐与吐蕃便时时交战,于兹迄今,已逾百载。天宝末至贞元初,鄯州、瓜州、肃州、凉州相继沦丧。伊州刺史袁光庭,誓死不降,矢石皆尽,粮储并竭,手杀其妻小亲眷,自裁殉难。吐蕃人乘河间、陇右虚乏,长驱直入,焚荡畿甸,虏获男女及牛马羊无数。眼见关内罹劫,神京陆沉,我们的心在滴血。

西域唐军,开封疆,守社稷,成武德,奉王之命,持符节以绥四方。安禄山、史思明叛乱,朝廷中枢从西域诸镇调遣二十万将士东返,又向回纥、大食、吐火罗、拔汗郍等外邦借兵。我们放弃了多年来苦征恶战夺取的若干城塞。

岁暮,庭州陌野,妖星夜落,司管四季及昼夜的老烛龙睁开双目,剧力吹呴。腊月冰寒里,云旋雾转,鹅毛大雪飘飞。镇守使范鹄率三五亲卫,骑巡于郊原。边荒绝域,夷夏杂处,幸好老烛龙以无尽光阴为食,否则,此地连一撮沙土也无法留存。

十一月之时,阳气在下,阴气在上,万物幽死,未有生者,天地空虚,故曰玄枵。

苜蓿是牲畜过冬的饲秣。马匹须喂饱,又不能喂得太饱,应有节制。必得人马相亲,方可作战。士兵们精心照料马匹,常剪刷鬃毛,仔细铲蹄钉掌,冬则温厩,夏则凉庑。远途行军时,每每下鞍徒步,宁使人困疲,勿使马劳累。鞯勒务令坚完。彭老军头说,马匹或伤于始,或伤于末。断臂老军头无愧令名,有搴旗虏将之勇,有洞幽烛微之智。只不过,孰为始,孰为末?我等无从晓解。

庭州,防备不足,且无天险可依恃。但不守庭州,又能守哪一座城邑?莫非堂堂中国,倒要向蛮貊俯伏称臣,向夷狄纳贡求安?西域唐军,实无路可退。史官、文人鲜知戎事,惟愿千秋后世识悉:吾辈之猛志,十数载未尝稍减,吾辈之磨炼,十数载未尝稍懈。日升时分,鸡鸣,营舍逐一转醒。于是头鼓整兵,次鼓习阵,三鼓趋食,四鼓列队领命。少倾,或擐甲持戈,随诸军头、卒长巡禁,警戒,值岗,或出垣门,练马,练箭,掘堑筑垒,直至夕暮回城,全军晩饷。座中既有不遵法度的黥配莽汉,亦有朝朝暮暮,切望蒙赦入关的受贬官僚,不过,更多是先前应役的普通男丁,这些年,他们一直将汉朝皇帝撰作的《蒲梢天马歌》挂在嘴边,旧尚不改。

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凡征戍武卒,过折罗漫山黑绀岭时,必学此歌。即使未过彼山彼岭,大概也早已餍闻。然而,如今再听,未免哀之叹之,苦楚满怀。黑绀岭上方,竖有一块太宗朝左屯卫将军、郕国公姜行本的纪功碑,百十年间,它一直在向霜来尘往的兵民播告,大唐受天明命,扬旌塞表,振威西极。传说此碑至神,不可拓,违者致疾风严雪,断行旅。帝王、枢臣、边帅的宣谕及函令,我们从未怀疑,我们勠力尽忠,只是,敢问上大人诸君长,援军何时抵达?伤卒老吏,又何时返乡?吾等驻旆北庭,倚回纥,战吐蕃,损失惨重。眼下,西突厥诸部,非敌非友,河间粟特诸邦,受大食羁縻。葱岭西南,五十年前敕封的护密王、乌长王、骨咄王、俱位王、谢䫻王、罽宾王、大勃律王、箇失密王、南天竺王,或附庸于吐蕃,或已直截并入吐蕃。如今大食渐衰,沙陀怯弱而狡谲,尚可指望者,仅剩回纥,他们数度南下,击退吐蕃,使唐廷与西域各都护府,仍保持联络。

镇守使范鹄遵上官之命,于四乡收拢猎手,组建猎团。这些男子戴虎头兜鍪,腰挂长刀,脚穿毡底青靴,个个威风凛凛。战争的魔影,须臾未曾远离,反且一再迫近。庭州市闾中流动着黑暗的诳言诈语。粟特商贾,饶于财币的粟特商贾,他们既垄断货物,也垄断消息,为了诱你上钩,更频繁散播一些难以甄辨的传闻。玄铁地宫,阿弗拉西亚布大王的机械秘宝,这伙人说,正自巴比伦移来。而在云罗星布的绿洲城镇里,摩尼教僧众兴建了经图堂、备讲堂,巨幅壁画上,先知摩尼趺坐中央,素衣红冠,四隅圣徒环匝。西域的神佛十分劳碌,西域的鬼魅一贯生意兴隆。多少人死于战争,死于灾戾,他们穿过迥漠,越过冰碛,翻过峻峗大岭,从莎车国到象雄国,从高昌国到火寻国,东西隘道,南北路途,尸骨累累。所以庭州坊间也传唱,生女勿悲酸,生男勿欢喜……

范鹄升任镇守使之际,夫人裴月奴已亡殁。近来,他一直忙于修塞垒,设城险,发车马。老庸医朱履震,随范三郎一路从京师行至西域,先留龟兹,再迁庭州。当初在长安,他便说,旄头星凌于箕星、尾星之上,幽燕将乱矣。今时他又说,日前长庚入月,恐有地动天裂的大事发生。而范三郎预感,这将是老庸医见证的最后一役,无论胜败,无论生死。朱履震夜燃短檠灯,研览兵书、卜书、谶书,他坑坑坎坎的桌案上,摆满了玄象器物,星表、八卦、七曜历、太乙九宫图……在龟兹,在庭州,山高皇帝远,这位神秘老者已无须担惊忍怕,唐律中不许私藏私学的奇门、紫微、六壬、雷公,各家数术,他无所不涉。暗地里,朱履震还制作历日,找人抄抄写写,成批售予城内城外的匿名主顾。他不忘敦嘱范鹄,多贮存食粮,多备劲弩韧矢,多入市场邑廛,向番汉商贾,蒐集情报。三郎默记于心。镇守使大人深知,作战时,普通卒士宜分担惯常任务,不应奢求吾等如昔年的杀神彭军头一般,或似今日的煞星钟夷简一般,破阵斩将,建立殊功。

寒冬漫长,朔风卷雪,烟尘一色。大战开启前一个月,惊蛰节气,范鹄命独臂老军头,领一队轻骑,东进觅敌。其实,觅敌或不觅敌,差异无多:敌终来觅我,吐蕃人必直薄庭州城下。只不过,若枯坐待彼,上下局促不安,将致士气低落,倒不如早早摆出一副必攻无守的架势,赫张戎威,奋励三军……

仲春时节,唐军两千兵马,联合南下回纥军一万兵马,屯扎庭州城四郊,以逸待劳,以饱待饥,准备十余日后,与吐蕃大军鏖战。

彭老军头传回消息,扰敌于四百里外。是夜,朱履震瞻星揆地,观三辰六气之易迁,感应天狼方位,尚有众来。果然,探马急报,葛逻禄部参战,料与吐蕃合兵。北庭大都护、伊西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召麾下裨将及诸镇守使商讨对策。议定分而击之。命范鹄领五百骑,并沙陀部一千五百骑,次晨开拔,前出无名岭,预敌动静,嘱他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机变权宜,慎避阻险。范三郎看到,上官李元忠气色不佳,脸庞隐隐发暗,让人忧忡。李元忠将军,原名曹令忠,粟特族,建中二年曾远道赴京,觐谒皇帝,长安君臣百姓方闻悉,北庭依然完好。

范鹄步向市场。瞥见出殡队伍间徐徐飘拂的铭旌,他不由自主,反复吟味“穷兵者亡”四字。只可惜吐蕃人不懂这个道理。当然,我们也不懂这个道理。镇守使发现,行肆之中竟有镔铁沽售,大块黑金的表面满覆螺旋纹,无疑十分坚密。他找到一名粟特商贩说,我要更多镔铁。不知大人想要多少?至少五千斤。粟特商贩领着范三郎去见一名老叟。邸舍华奢,地板上铺设着富丽的波斯五色毾㲪,桌案上摆放着拂菻工匠制作的错金七叉烛台。这位是我们的萨保,康延典。

“大人见谅,大人付不起价钱。”萨保康延典直言。

“五千斤镔铁,”范三郎往门外一指,“此城一半房产,你觉得值不值?”

“不值……”

“再加城外四百亩良田。”

“大人耍笑,”粟特头领瞪圆了眼睛,“战乱之世,田舍轻贱,再者,大人也无权……处断这许多产业,它们归……”

“我有权。”范三郎抬手,不让康延典说完,“非常时期,签字画押为证。若萨保大人仍不满意,你可能……”他缓缓前移一步,“走不出这方院子。”

湛默一刻。空气中交换着力量。反复试探。最终,粟特老头儿的神色,似苦非苦,似哀非哀,如吞鼠屎。

“七日,”康延典伸出一根指头,“七日之内,有一支驼队自庭州过境,驮负镔铁,本须供应河西……”

范鹄示意他说重点。

“我设法,在庭州,为大人购办三千斤……”

“四千五百斤。”

“三千五百斤。”

“四千斤。再送我五百张鞍毯。”

“三千八百斤。再送大人七百张鞍毯。”

“君子一言。”谈妥生意,范三郎拱手,撤身步向屋外。

“大人可要买几担于阗纸、于阗花毡?……”

“不要。契证文书,晚些时,我遣差官,递来贵府……”

“敢问大人买镔铁何用?”

“不劳费心……”话音未落,镇守使已不见影踪,免得对方反悔。

范鹄,独行之将,掉头去了开元寺。宝殿前,他看到一名游方僧,此人正捧着一小盆自撒马尔罕带回的浮烂罗勒,献于佛祖座下,是以芬芳满堂,诸天颔首。

“大师从萨秣鞬来?……”

他急于打探游方僧的沿途见闻。今春,石国、康国之间的饥饿草原,有无牧群?粟特人对释门弟子的态度,有无转圜?南天竺、北天竺的教团,是走南道,还是走北道?茫茫戈壁之中,商旅向哪一位神明祷禳?……

游方僧宣一声佛号,请出一尊檀木菩萨像,高九寸,雕刻于北魏神龟元年。范三郎会意:重要情报,岂可白送,连菩萨也无法赞同。他付足银钱,买下菩萨像。这一恭虔之举,令游方僧颇为动容,于是沿途所闻所见,娓娓道来。

登葱岭,度雪山,崖谷峭崄,无路无栈道,石壁之间,只见故杙孔。各人分执四杙,须得一路插拔,脚踩手攀,辗转趋行。三日方过……

百余年前,粟特高僧康法藏,于洛阳迻译《华严经》的贤首大师,是否也选择这样一条路,离开撒马尔罕,前往中国?来自康居、龟兹、于阗、锡兰、南天竺、北天竺的僧侣,纷纷在东西两京的道场译经,与玄奘、义净等华族大德,共事共勉,共参共悟……

春季黄昏尚寒凉。开元寺外,有人在街边贩卖洗罪文,或兜销佛章佛典,它们以梵文、粟特文、突厥文、吐火罗文抄写于卵形纸页上,再打孔,用细绳穿成一串一串,可辟邪。范三郎回营舍打点行装。夕霞似焰,他一路忆及扬州城漕河两岸的万盏绛纱灯,忆及长安城惨惨幽幽的万家灯火。当初在青龙坊,男人每每与友邻饮酒,有一回,他说:“传闻波斯使节献火毛绣,以火鼠须织成,十分神奇。”

“火毛绣、火浣布,”出入皇宫的画师陈沐析惑道,“以不灰木之丝,拈织而成,原料并非火鼠须……”

那时节,众军奏凯,国政危殆。那时节,范鹄一度潦倒,曾陪同朱履震,去长安各坊引神驱魅,挣几个茶饭钱。通常由老庸医披发仗剑,结印掐诀,卖力跳腾,能拘怪,能制妖,能安抚落榜举子郁郁然身死邪变的文魔、诗鬼,拯周邻于阴异、于灾凶、于痛癏。范鹄不言不语,在一旁或蹲踞,或站立,号称护法……不少些好事之徒认定,范三郎虽未出手,实乃厉害人物,他散发的冷气钻肝透胆,他饿纹入嘴的模样令闺妇魂不附体,令孩童魄悬半空……

庭州浸于薄暗,城中行路者,似乎纷纷戴上了鬼面具。街角有个百无聊赖的光棍,正为旁人读诵《大乐赋》的关键情节。

国之大事,最在戎机。不过,若连京师近畿,也再三陷覆于外族,则迢遥西域的争夺和战斗,意义又何在?日有短长,月有死生,代兴代废,此亦天道循环。千百年间,万里商路上,行旅踵继,驮队往返。我汉家君臣,自然深知边塞诸蕃、邻国异邦朝贡的真实意图:以献为名,欲通货市贾。祆教徒、景教徒、摩尼教徒,因之络绎抵华。范鹄身任镇守使,但有时,他甚至不大清楚,究竟是汉人招纳番人以镇守北庭,还是番人借重汉人以拱卫北庭。也许两说皆可。在他辖下征战的粟特骑士已超百员。这些深目男子,头缠赤白相间丝绦,短发,剃须,颈戴金刚圈,窄袖夹袍,腰系一条金边束衣带,下着黑长裤,黑革靴。粟特人严丽整饰,弓马精熟,阵场上百箭同发,敌众应弦而倒。是彼附依于我,还是我假助于彼?无关乎大局。合之以文,齐之以武,且须随时随刻,明悉界限。祆教,乃昭武九姓信仰之柱石,纯属其内务,外人不宜插手,倘有纷扰,最好让他们自行解决。恍神间,范鹄似乎看到血战中首级飞滚,抛落残体断肢,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耳畔絮语:“为将不可以不义,不可以不仁,不可以不智。义者头也,仁者腹也,智者足也。无义则三军无头,无仁则三军无腹,无智则三军无足……”

暮夕斜映,群峦皪皪。无名岭以西,无名湖以北,遐迥乾坤铺排着铅灰寒云。夜间,沙枣花异香弥野,胡笳动山月。

日出时分,当岭下荒原的阴影逐渐退走,几只田鸫从谷地上方遥遥飞过,葛逻禄骑兵发起了进攻。敬奉过神鬼的突厥战士从金草甸远处向唐军阵线袭来。在初晨新曦的照射下,他们形制不一的盔帽灼耀如鱼潮,白光烁目。唐军弓弩齐振。葛逻禄的苍色锐锋稍一偏转,队形换变,直扑左翼沙陀军。

兵书云,战不必胜,不可以言战。岂知尘寰之大,竟有沙陀这般部族,须待情势危迫才生龙活虎,须待败局已定才爆发惊人战力。沙陀男子之中,从不乏一骑当千的陷阵猛士,只可惜他们的魂胆,时醒时睡,时现时隐。今天,这群几乎以征伐为业的狡勇之徒,遇上莫名发狠的葛逻禄骑兵,匆匆撒下铁蒺藜,掉头便跑。

在西域,因四面皆敌,唐军孤悬,士众反倒心无惧意。葛逻禄,吾等手下败将,还敢造次,务予痛击。镇守使范鹄命弓弩手以沙陀人布置的铁蒺藜为屏障,尽量杀伤葛逻禄前锋,再命钟夷简率两百骑迂回外围,伺隙包抄。余下兵力,结成圆阵。葛逻禄见唐军不乱,疑为计谋,恐沙陀佯奔,或将反扑。于是,两支鸣镝,从大队人马中同时射向南北,声响凄厉诡奇,三五千葛逻禄骑兵遂即散开,无论前锋后卫,分作数十股,避过唐军,迅速撤离战场。

沙陀部阵前叛逃的消息,范鹄遣麾下传令兵,快马加鞭,飞报庭州大本营。有粟特骑士说,旭日东升之际,于西方溃退幽霭中睹见鬼王阿弗拉西亚布,这位暴君,手执牛头大棒,施放妖术使凡人视力模糊,其身影长达数万尺,如巨艎疾行于水面,而在他远走的方向,地底巨物隆隆震鸣。

吐蕃大军比镇守使范鹄的传令兵更早抵达庭州。以往,他们逾险犯隘,自高原深僻处一路涌来,饥者不食,渴者不饮,欲战若狂。相继点燃的烽堠昭示了这群猛夫骇人的推进速度。逻些城不为远征军提供资饷,吐蕃师众须从战利品中攫获补充。交战时前队皆死,后队方进,个个凶暴无伦。然而,此度侵攘,他们车马笨重,行动迟缓,大军牵绵成一条分散点缀着粮仓、营地和水井的长链。所以,这一次,吐蕃统帅的筹思、战法、计策,必显著不同。

在西域,各方争强图霸的旷漠西域,大多数时候,骡子比骆驼管用。骡子更快,更吃苦耐劳,只不过骆驼天生更善于应付干涸、枯水、盐碛。任何情况下,均不可让骡子和骆驼共处。相较阵殁身亡,负伤可以说麻烦得多。戎场之上,一人负伤,需四人相救,两人负伤,则一支十人小队战力全失。而战败不仅意味着更大死伤,还意味着将士的遗体落于敌手。如遇蛮族,彻首彻尾的蛮族,比方说吐蕃,你一定是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远迩四野居民,扶老挟稚,拖男抱女,赶牛轰羊,纷纷入城避难。吐蕃先锋军进抵庭州前一晚,雄鸡夜鸣,月处轸宿,预示接下来是一个风起之日,将适于火攻。拂晓,寒光满碛,钲鼓之声传来。唐军五人一伍,十人一什,列队自东门出城,迎着澄淡朝晖,持长矟,展旌旒,结为密阵,与数千沙陀军、上万回纥军同列于坡顶,以静待敌。战在于治气。老将深知,疆场万分险恶,乃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从天边露头的吐蕃军停兵数里之外,既不急于迫近,更不急于进攻。双方人马由一道几乎固结的虚空隔开,遥相斥拒。墨云倏去倏来,乍合乍散,飘洒一阵零雨。不知是谁咕哝了一句:“娘个贼,送葬一般……”听到这番诅骂,有人皱眉,也有人舒眉。广野间遍覆盐壳,谧寂滚涌,最后三五绺阴霾扫过之际,两大阵垒仍岿然不动。辰时将逝,阳光下幡帜如焰,唐军的朱红色战袍分外华耀。毗沙门天王手执三棱金刚橛,怒容满面,显形于层空。乌鸦也开始在人类战士的头顶盘旋。

吐蕃军和唐军的锋线上,总不乏异族兵马。吐蕃一极的南诏国役卒,来自杳远的牂牁城,而我大唐一极,除了沙陀部,尚有星散投效的突厥猎手、粟特游侠,以及西域各羁縻州府的番人武者。通常,若敌军以轻锐刺向唐军阵列,统帅会先派长枪兵和弓箭手上阵,削弱对方第一波攻势,再出动骑兵反击。唐军铠胄精良,弩机强劲,且配有投石机和火药,擅长步步为营,压迫敌军阵线,使之溃乱崩决。我们很信任自己的长弓硬弩。弓弩者,势也,发于肩膺之间,杀人百步之外。具体而言,单弓弩射程一百六十步,角弓弩射程二百步,擘张弩射程二百三十步,伏远弩射程三百步,只可惜安西、北庭诸镇已无八弓弩,其射程远达五百步,箭如车辐,镞如巨斧,遥距发威,震慑敌胆。概言之,弩是汉家兵马的破敌利器,助唐军纵横西域数甲子。我们期求吐蕃人迅速攻近,以便千弩齐张,让这帮蛮子,在漫天流矢下化为一道道眩怖白光……

然而,吐蕃人来势汹汹,及至两军对峙,却又裹足不前。他们通体披覆锁子甲,从头到脚,只抠开两个眼洞,利刃难伤。作战时,吐蕃众卒必下马列阵,有进无退。他们的矛枪更长,更细。他们的箭矢不过尔尔。他们喜欢使剑。他们的盾牌令汉兵生畏。传说吐蕃人以命殒沙场为尊荣,以怯战脱逃为卑辱,而败北奔窜者不得不戴上狐狸尾巴。这帮蛮子,阵仗甚合法度,矮小者持戟,高大者携弓。我们听闻,吐蕃主帅身畔,每有诗使相随。

巳时初刻,敌阵吹响沉重的巨角,声震长空。可是,吐蕃人依旧按兵不动。伊西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心知有异,遣沙陀轻骑去一探虚实,同时通报回纥军,须慎戒不虞。果然,沙陀人登即倒戈。他们一瞬间丢鼓抛旗,奔入敌营,足见蓄谋已久。唐军既未追袭,亦未勾弦放箭,毕竟吐蕃人的动向才真正左右战局。沙陀人今日离叛,明日臣服,家常便饭,我等看在眼里,阵上免不了大骂他们行同狗彘,而且是用沙陀人听得懂的字眼,用西域各族最毒恶的字眼。那伙鸟叛贼心中愧耻,只好默默忍耐,任由自己的祖宗、父兄、妻女蒙受羞辱。他们的士气跌落谷底,差不多废了。连吐蕃人的士气也随之下降,因为这帮蛮子,虽愣头愣脑,也一样鄙夷叛徒。李元忠将军甚至派几个大嗓门秀才兵出阵,以无情的话语,狠戳沙陀鼠辈的脊梁骨,无情鞭捶他们百年间众所不齿的斑斑劣迹。壮哉,我天朝上国,济济衣冠,煌煌礼乐,耍嘴皮子谁人可敌?而吐蕃武弁对诅詈之词非常忌惮,视若斧钺,汉兵的言辞挞伐让他们越来越躁烦不安。于是乎,顶不住麾下迭番请命的敌帅发令,大军前锋,以锥形阵挺进。

吐蕃人远道,逆风,下击上,欲速战速决。唐军以雁形阵拒敌,凭恃弓弩,再由回纥、粟特骑兵左右包抄。但吐蕃兵有锁子甲护体,伤亡大减,旧法未必奏效,更何况他们还新添了沙陀骑兵。火攻!风逞火势,郊圻燎焰四起,弥漫着浓烟黑雾。吐蕃人阵形不乱,返身退避。双方各自鸣金。

首日交战不过是彼此试探。黄昏,令人疲弱消沉的黄昏,好似一匹繁艳的波斯锦,两军相持之际,它属于最不适宜收兵的凶危时段。入暮前,征云杀气布列于营盘上方。将士们饱餐一顿,在月光下回味着漫长白昼的你来我往,深悉苦斗方兴。坚厚城壁之内,街市肃寂,犬不敢夜吠,婴童不敢夜啼,庭州一派空静,犹如暴风雨逼近的西域荒畴。

次日薄晓,垣门外旗旌㸌㸌,映着晨光夜火。搆兵的郊甸仍焦烟腾郁,犹如一张巨脸上遮盖着滚沸的黑绉纱。转眼间,金戈铓锷,敌我剧战已酣。独臂老军头血染霜刃时,看到庭州的楼堞显现橙红色。真美啊,他喃喃道,番子可真臭啊,比钟夷简还臭。说着说着,老军头瞑目而逝。他不像死于剑伤,更像死于炽烈的好奇。他谈不上含笑九泉,却也并非抱恨以殁。突厥、粟特骑士曾伴随他绕城跃马,浸染黄金帝国的斜阳冷晖。老军头生在西域,长在西域,多见旧垒孤雁,雪野冻云,他一辈子从未踏入玉门关半步。这是烽火的季节,是不寒不暑、不旱不涝的征伐佳期,而老军头阵亡无异于拉开一道序幕。吐蕃人甲坚兵利,亟望一举吞下北庭,节帅李元忠以磨盘战法、拖延战术回应,意在消磨宝贵的春光,挫敌锋颖,使之师久无功。至于翻越黑绀岭,向南反攻,重夺龟兹、焉耆、疏勒、于阗诸镇,仅凭如今这几千戍卒,外加万余胡骑,根本办不到,尚须等待良机,徐图缓进。当日的战局,场面上颇为激壮,其实两方皆十分畏慎。对于唐、回纥联军,北庭不可失,北庭失则西域尽失;对于吐蕃军,倘若损兵折将,甚或惨败而归,整个西域也必然不保。为了驱除唐、回纥经营多年的势力,吐蕃人不惜血本,在石漠南缘,在昆仑山北麓,修筑了大量戍堡和岗楼。这一天结束时,六七名比丘僧来到杀戮场,念诵《佛说无常经》超度亡魂,为砍落的头颅觅索躯体。于是死者梦见,自己复活并行走于尘境间。

镇守使范鹄没能见到老军头最后一面。他率领五百唐军扼控无名岭,阻障葛逻禄铁骑南下庭州。险关多雨,危谷夏寒,双方交战以外,还得注意天候的乖变及各自给养的减耗。葛逻禄统帅命卒子在金草甸上牧马,显然不急于奔赴鏖兵之地。而范鹄也并未偷袭,只派人到周边聚落村邑,买粮、买油、买牲畜、招募粟特武士。最终,葛逻禄拔营撤退,绕道前往庭州。镇守使当即下令,全速行军,抢占先手,择机打一次埋伏。倘使弩具、箭矢等器物充足,击垮数倍于己的敌人绝非奢想。

葛逻禄骑士腰间束着革条,手腕戴着珠饰,硬弓上沿系着锦带。他们的头发又宽又硬,直直披在背上,充作能攻善守的部族标志。春夏时节,这些男子穿长袍半臂衫,下身着紧身裤,脚蹬软靴。冬天,即使在鞍鞒上冻固,他们依然不死。三十年前,正是葛逻禄人阵前反戈一击,让西域唐军败绩怛罗斯,大食遂夺下石国,称雄粟特。

昼间,蜃气时浓时淡,疾行的军队忽而飘浮于半空,忽而潜游于水底。流幻似烟的朦胧画景,令兵士们亢奋迷狂。途遇干涸的溪床,蜒蜒蜿蜿,有若蛇迹。拐弯处,猛然窜出一小队骑手,擐灰褐皮铠,扛着鲜丽的长幡,妖术般闪现。他们厉声高吼,不管不顾地冲至唐军面前。钟夷简一马当先,率前卫迎击。死伤者纷纷滚落坡坂。遭遇战急促且惨烈。步卒挤作一堆,惊马乱撞。

歼灭的敌寇之中,看到两名鱼鳞甲护身的吐蕃武士。唐军留下伤员,兼程并进。傍晚,密稠金光从霭霭暮云间透射下来,仿佛千百道天墟的裂纹。有人偷偷向月神苏摩、星神罗睺发愿,倘若能活过这场战争,必奉祭三只肥羊。幽霄遍布苔茵,月华、星辉在暖燠里涌集,好像山谷阴处的鱼腥草……

凌晨,隐隐约约听见箭唳,声响与葛逻禄的鸣镝不同。镇守使范鹄心下了然:庭州已获知沙陀部反叛,于是遣回纥骑兵,趋援无名岭。此时,敌友各方,无不人马羸困。范鹄熟谙葛逻禄勇悍,不过生死攸关一刻,他们往往退缩。而汉人及粟特人看似畏怯,却每每于千钧一发之际,予敌绝命一击。唐军吹响号角,前方堵截的回纥人闻音识意,默契展开围杀。五更天,东方唯现一抹赭黄,深晦中神䁵谛视,云龙风虎奔逸于暗野。从马匹的嘶噪揣测,葛逻禄一夜数惊,已然甲卒烦乱,军心动摇。范鹄将麾下骑兵分为三队,偃旗潜追。接敌一瞬间,粟特人发出火矢,流光如利爪划破窈黑。

修罗场中斧剑铿鸣,却听不到惨呼。回纥人且驰且射。吓破胆的败卒飞缰疾骋。荒甸渐返冥寂。朝曦临照时,只见唐兵和粟特武者,个个气喘吁吁,神志不清,不少人跄踉着拽住一匹匹失去了骑手的战马。归师勿遏,穷寇勿迫。奈何莽夫钟夷简偏不买账。他一路撵逐溃逃的葛逻禄敌兵,直到左右看不见自己人也看不见友军。范三郎恍觉,这个风急火燎的猛士回不来了,永生永世回不来了。此刻,在庭州,在城高池深、连日激战的都护府大本营,老庸医朱履震未点灯盏,仅借着暡曚初光,提笔颤悠悠写道:星象不吉。

唐、回纥两军原地修整,秣马蓐食。西域,毋庸置疑,剑戟不足以征服,兵屯不足以统治。然而,西域啊,多少勇者,血溅黄沙,谁又肯将你拱手相让?让我们各凭本事,决一雌雄。在庭州,吐蕃人劳师袭远,久顿城下,粮饷、燃料难济,所以镇守使范鹄不打算直接回援,他要绕过敌军,阻断其退路,他要冲营劫寨,夺下一座险关,这样一座险关,十夫所守,千夫不度。他要领率精兵良将,西域唐军最后的精兵良将,以死亡,以星流霆击来奖赏骁猛的吐蕃铁骑,再于龟兹、焉耆,犒饮麾下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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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篇选二,全文见《天涯》2024年第1期

陆源,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童年兽》《南荒有沛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