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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12期|甄明哲:嬉村纪事
来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12期 | 甄明哲  2024年01月10日08:37

现在我一个人了,耳朵眼里还残留着糖渣。我摸了摸窗帘,质感粗糙,没有糖分。窗外,黑夜里似有人笑。我凝神细听,风声簌簌,凌乱地吹来几个字句,碰撞在玻璃上,小雪粒一般消散了。我的心隐隐跳动着。坐在窗前,我伸出小指,仔仔细细地在耳朵眼里掏。它们黏腻、油润,泛着姜色,是品质最好的嬉糖,只有嬉村才有。

我去旅行,夜色深了,一座房子里有笑声传来。“掌柜的,再来一个。”有人这么喊。我敲门时,里面响起雷动的掌声、笑声,门板微微晃动。我再次敲门,手指加大力度。片刻后,开了一道缝,姜色的光下,显现出一张女人的脸。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问有什么事。我问她,有没有多余的房间?需要住宿。门缝大了些,看女人的体态,似是孕妇。“跟我来吧。”她这么说。我走入了一股浓郁、馨香的气息,里面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厅,铺排着一张张八仙桌,云山雾罩,热热闹闹,人们专注地听一个人讲话。那人矮矮地坐在中间,抬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他还想找门,你们猜,怎么着?”人们屏息细听,只听得那人柔柔地说:“没门。”遽然爆发的掌声、笑声、跺脚声汇成音浪,冲击过来,连眼皮都震动了,我不由地用手堵住耳朵;鼻梁上似乎落了一些灰尘,仰头看去,穹顶开阔,悬挂着许多东西。太高了,看不清楚。我们沿着墙根上楼,开门,进了房间。房间很小,笑声在地板下起伏,窗轻轻震颤。我凑到窗前,玻璃蒙着一层姜色的晶体,晶体蒙着窗外的夜。女服务员端来了热水壶、毛巾和肥皂;另有一个袋子,看形状像是拖鞋。我歇息了片刻,地板下平静了许多,进来一个坐轮椅的人。他弓着腰,欠着背,歪着脖子,仰起脸,笑眯眯的,皱纹一层一层堆着,眼睛在皱纹缝里闪光。他双手作揖,热情地说:“欢迎你哇,老师。我是这里掌柜的,有什么事,尽可以跟娜娜说。”寒暄过后,他熟练地调整轮椅,原地转动,和娜娜一起消失在门外。我关上门,脱下鞋,打开袋子,发现那并非拖鞋,而是一双黑皮鞋。另有一件粉色polo衫,棉质翻领,裁剪得还算舒适。我看着这两样东西,搞不清用意。夜沉了,我在窗帘、软床散发的香甜之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下楼的路上,人人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点头,仿佛早就认识一般。我尴尬地笑笑,应付着,他们都盯着我的脚。我低下头,脚上是一双运动鞋,旅途艰难,有些脏了。再看看他们,很快察觉,这些人的装束出奇地一致。男人都穿着粉色polo衫,浅灰色西裤,黑皮鞋,很多留着偏分发型,有的戴银边眼镜,风度翩翩,衣冠楚楚,潇洒之中显出一种成熟、稳重的魅力。女人则穿着粉色碎花细吊带连衣裙,露出大半个肩膀,大波浪头发,配黑色高跟鞋,明艳妩媚,自信之中带有一种端庄、雍容的气场。他们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嘴角微妙地一笑。大厅里,人们都在吃早饭,馨香的气息更浓郁了。我在一张八仙桌落座,娜娜端来了餐盘。“怎么没穿皮鞋?”她低声问我。我问为什么要穿,她惊呼一声,“糟了,没给你手册”,随后低声说了一句,“也好。你先吃饭,我马上拿来。”盘子里,放着一杯茶,一块饼。茶色明黄,有些黏稠。我呷了一口,舌头像泡进了浓缩的糖罐,痉挛起来。太甜了,还有一股类似发酵过的酒糟味儿。周围几个人看我如此反应,皆仰头大笑。那块饼巴掌大小,起着酥,中间一枚圆圆的红章。印章纹样,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想不起来。犹豫片刻,我闻了闻气味儿,小小地咬下一口,味蕾再次小规模地痉挛,赶紧囫囵吞了。几个人又笑起来,脑袋摇晃着,其中一个喝了一口茶,神情安逸地叹着气,极为享受的样子。娜娜此时再次出现,她的一只手托着肚子,走得有些缓慢,粉色旗袍胀鼓鼓的,竟也穿着高跟鞋。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对我说,“你先看看吧,这里的人都要看的。”我问:“你说的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嘴角上翘,不语而去。小册子黏腻腻的,封皮上的图案就和印章一样,只不过大了许多。我终于想起,这是一幅挺有名的古画。画上三个老头,面带微笑,抱作一团,合成一个浑圆的笑脸胖子。上面还印着一行字:钦定嬉村简史略记稿校笺注。我皱着眉头,吞下一口茶,翻开读。“本村自有史以来,以笑治村。不笑者尤为可耻。笑乃捍卫平民百姓之公器。位高者尤为可笑,应笑,善笑。古往今来,凡可笑之事,分归六部,曰边界部、误会部、长凳部、天生部、失利部、古艳部……”我心头烦乱,读不下去,阖上册子。

一只手按在册子上,这手也黏腻腻的,原来是转动轮椅过来的。掌柜的正眯着眼睛,善意地微笑着看我。他和别人一样,穿粉色polo衫,下半身是浅色西裤,一条腿的裤管末端打了个结,另一只仅存的脚塞在黑皮鞋里。他讲话时,语气温温柔柔、体体贴贴的:“这位老师,不知道我们这小地方饭食,有没有不合口味的地方?”我问他:“怎么这么甜?”话音未落,隔桌一人扑哧笑了;周围渐渐安静,似乎都在听掌柜的讲话。掌柜的一张脸笑成波浪状:“哎呀,老师有所不知,这是我们小地方的一些土家特色,有些个听得少、见得少、吃 得少的人,可能不习惯,要是习惯了,还离不开它,睡觉也想着它咧。”他随手拿起饼,说:“老师,你再尝尝,嚼得慢些,再品品。”他语气诚恳,眼睛里闪烁着和善、真诚的光。饼递了过来,甜美的气味,几乎填满了我的鼻孔。我接过来,木然地吃了一口,嚼了几下。周围蓦地响起鼓掌声、喝彩声、叫好声,欢呼雷鸣,桌椅晃动;又有一些东西落在了我的鼻头,摸了摸,是一些黏手的晶体。“老师,你听我一言,今天,先把它读了。”

我返回房间,整个下午和晚上,关闭房门,在窗前阅读。我原本是来旅行,离家走走,到处逛逛,没什么明确的计划。此地风俗非常,多住一个晚上,倒也无妨。我的手边放着一碟点心,有十多粒,形状扁平,略呈椭圆,像小小的肾脏。据村史言,此糖来历不凡,已有数百年历史,唤作嬉糖。

村史云:“自古以来,笑有延年益寿之功用,嬉糖乃笑之结晶,上通天官,下接人气、地气,故本地所产嬉糖,实乃天工造化,性质自然,不加巧饰,品性最优,非外乡人工巧技之所能为也,淫知科学之所能格也,旦夕饮浆之所能缺也,故远销海外,汇通寰宇。古时彼英兰国额勒查白女王,啜饮咖啡,亦不可无嬉糖之辅助……嬉糖之功,大矣、远矣、深矣、广矣。故曰:无笑者则无嬉糖,无嬉村则无笑者,信矣。”

我取了一颗放在嘴里,舌头一阵哆嗦,犹如含了一块脂肪,质地细密,很不容易化开。村史上记有民谚,称为“嚼嚼韧纠纠,嘴里糯柔柔”,一分钟后,慢慢尝出味道了,有四五种滋味,初微苦,又略咸,后馨甜,并极鲜,含化不尽,浑身爽利,头清目楚,精神愉悦,越嚼越有滋味,让人暗道奇妙;重新读村史记录的六部笑话,读进去了,不复头痛之感。书上文字,用语混杂,不文不白,以我有限的能力,只读出一个大概。书中所言,从边界部开始。所谓边界,即界限,“盖平日人与人之间,高低贵贱、上下你我之分森然,边界部所载,则打破此等界限,故意冒犯,以博人一笑耳。”后面所列笑话,我还有点熟悉,很小的时候,在电视里见过。那是老一代的艺术家,郭德纲和于谦的相声。郭德纲站在台上,冲着于谦,手一比画,“今天很荣幸和儿子同台表演”,台下观众纷纷起哄,发出长长的“吁”声——此归边界部。

我不禁一笑,不由感慨,这是何等闲人,有此闲心,写此闲语。往下是误会部,所谓误会,人人皆知,有谐音、口误、用意、巧合等不同种类,其中所举一例,我有点印象。也是郭德纲同时代的事。我隐约记得,那是个充满欢喜的年代,打开电视,各类喜剧综艺层出不穷;点开手机,则流淌着没有尽头、笑声泛滥的小视频,有的人称之为“笑的瀑布”,每个人都是浪花一朵。这个唤作“菜换肉”的段子,很是流行过一阵,多为年轻男女之间,女子故意用饭桌上自己的素菜,换取男子的荤菜,在对方感到错愕之时,“献上香吻一枚,误会遂解,众人欢喜”。往下接着读,长凳部的历史更为久远。所谓“长凳”,是一个旧典,出自旧时的文化名人老Q。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老Q唤作“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这自然很可笑;油煎大头鱼,老Q那里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老Q以为,这当然也可笑。后来沿为惯例,此类可笑之事,统归长凳部。

我有些明白了,原来是这个缘故。运动鞋不就是另一种长凳吗?这些人整齐划一的粉色polo衫,大概就是半寸长的葱叶吧。再往下看,则是天生部、失利部,历史更为久远。所谓天生,则人之高矮、胖瘦、美丑、聪愚、贵贱、康残,等等。过高者可笑,过矮者可笑,过胖者可笑,过瘦者可笑,富贵者可笑,贫贱者可笑,冥顽不灵者可笑,聪慧过人者可笑,如此种种,有大欢喜。所谓失利部,则是人群之中那一类败者,比如,吃亏上当者、被骗钱财者、被占便宜者、被坑蒙欺诈者、被人欺辱者,此类人智力殊弱,愚痴呆板,上不晓天理,下不察人情,为社会进化淘汰之渣滓,实在可笑。此类行状太多,不一一列举。小册子快翻完了,最后一个,为古艳部,即饮食男女风流之事。村史记载,此笑话历史最久、渊源最深、关系最大、最受欢迎。时至今日,众仁人绅士亦以善品古艳为倜傥能事,“盖人之本性,纵文词毁灭,史迹消弭,天崩地坼,此大块文章亦不绝于世间。”

我一直读到睡着,第二天下楼时,走到大厅,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副刚刚说完一斤笑话的表情,眼神闪烁,嘴角忍住笑意,偶有笑出声来的。娜娜端来早餐时,也欢快地看着我说:“你穿皮鞋啦,真好。”我很不熟练地一笑,自觉有些僵硬,低头,吃今天的嬉饼。旁边早就坐了几个人,彼此热络地讲话,时不时地看我一眼,仿佛在确认笑点。他们讲话的声音很大,捏着嗓子,声音尖利,确保每个字我都能听到。依照昨日所学村史,我已然知晓提供了哪些笑话。

我外乡无知俗子,不晓得何为嬉糖,亦不穿黑皮鞋,此可笑者一,归长凳部。我讲话内弱,非牙尖舌利之能辈,被人取笑而不自知,此可笑者二,归失利部。我初来乍到,和娜娜讲话多次,乃本性好色之铁证,此可笑者三,归古艳部。除此之外,当天传来一则消息,s村发生了一件轰动嬉村的可笑之事,而我竟从s村来,此可笑者四,归天生部。此四则笑话,掌柜的早些时候,已吩咐伙计传递各处,等我坐下来时,本地从上到下、数千人等,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专等我出现,暗暗欣赏我的表情。原来,那被笑之人的反应和表情,为笑话里最为关键之一步。村史有言,“察彼之窘态、愧态、羞态、愤态,乃至怒态,千变万化,可证人之性情,殊为可笑、可叹、可赏、可玩焉”。当此之时,创造笑话者,则安安静静、神色安闲地坐着,看马戏团里的动物一样,看你表演。笑话了你,本身就是高过你了;被人笑话,是一种失败——这是一个新的笑话,归失利部。如若被笑话者勃然作色,此即开不起玩笑,归天生部,盖此人天生无能之故也。

我端起茶杯,喝茶,抬眼处,正看到掌柜的瘦高、狭长、浑圆的脑袋从曲尺柜台后面探出半个,一双内含精光的眼睛从缝里盯着我,微笑。随后几天,我渐渐知晓,掌柜的素来如此,非为我之故也。每日清晨,掌柜的起床最早,六点便起,打点嬉村最为要紧的大事:整理笑典,查看嬉糖结晶之状况,翻阅登记册,听得力伙计及有心之士传递而来的嬉村内外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若干事。等到八九点钟,一切准备停当,别人方才起床,进入大厅,掌柜的早已不动声色地坐在曲尺柜台之后,以半个脑袋洞察大厅内的一切,如此数十年有余矣。

吃完早饭,大厅安静了一些,或许他们的血糖升高了吧。我站起来,走向大厅后半部分,那里堆放着笑典。昨夜在村史里读过,笑典由历任掌柜的亲笔完成,为记载嬉村从古至今所有人等可笑之事之宝典。所谓的村史,不过是这部笑典的序言。虽然昨天有过想象,但真的站在笑典前面,还是有些吃惊。矗立在前的俨然一座大厦,需要仰起头看。数不清的木制抽屉,一排一排地密布着,往高处罗列,如同中医店的药师柜。一些木梯放在不同高度,供人攀爬上下。木柜包裹着黑色的浆皮,色泽黑润、厚重,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积累,最高处隐藏在大厅上的寂静里。每个抽屉上,都以繁体字写着小卡片,可以依据六部、人名、地域、族谱、天干、地支、阴阳等十余种方法查询,据说能够往上查八代。黄铜把手整齐地排列,仿佛城门上的门钉。

据村史记载,此为嬉村最为要紧之地。数百年来,笑典吸收此地独有天气、地气、人气,经天然而复杂的化学反应,析出含糖结晶。其过程之复杂,几经研究而无从破解。结晶初如霜、渐如沙、后如雪,绵密细腻,色近琥珀,形似肾脏。在每个小抽屉后面,都可以取出一块柜板,摘取糖晶,犹如古时养蜂一般。“盖笑典所记,乃古今嬉气之精华,如何能不甘甜如蜜?如此品质之嬉糖,如何能不畅销寰宇?故嬉村人时常把这座辉煌而巍然的笑典,唤作糖堆、馥山、蜜楼、金阁,怜之甚深。”

笑典后面,则是嬉村历代人物之牌位,繁密如林,一眼看去,望不到顶。每块牌位约有一尺见长,三寸见宽,金线描绘,黑沉沉金灿灿。很多牌位覆盖着经久不化的糖霜,状如蜜蜡。在最高处,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牌位不得不挂在大厅顶部,在人们飘荡的笑声中摇摇欲坠,俯视着自己的子子孙孙。我猛然想到,之前鼻头上黏腻的糖霜,就是从那里掉落的吧。说不定,当人们在八仙桌上快活地大笑时,那些牌位也在咯咯地笑,按捺不住地加入这尘世的欢乐。手册上写道,“盖天下之大,而幸福快乐尽在嬉村,故嬉村人生老病死,永在此处,不愿离开半步,亡灵亦然。”实际上,一个人死后多年,人们对他的一切大多遗忘了,唯有笑话铭记在心,生命力顽强。往往提到一个人的名字,活着的人会想上半天,记不起来。若有人说:“就是当年吃嬉饼烫后脑勺的家伙。”噢!马上就能回忆起来,还是那么好笑,音容宛在。很多牌位上,还会记两笔死者生前最为得意的笑话,而活着的人也会早做准备,有的还会提前写好牌位。掌柜的牌位早已刻好,每个老嬉村人都清楚不过,只有含蓄隽永的一句话:这个人度过了充满欢笑的一生。

我回过头来,看着大厅内的人,每个人都舒适地陷在座位中,采糖、制糖,加工嬉饼。工艺并不复杂,甚至越慢越好。那些专注做糖的人时常被人取笑,显得太乖了。一边做工,人们一边闲聊,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娜娜拖着笨重的身体,在八仙桌里忙前忙后,时不时地在某张桌子上坐一会儿,和别人压低了声音,神色隐秘地讲话,窃窃地笑上许久。在笑声中,偶尔会掀起一两个高潮。我听见有个人扯着嗓子,声音尖利地说:“哎呀,祥林大嫂,你不要老是挖苦人家,你要霸凌人家咋的?”大家都欢笑了,许多脑袋晃动着,风乎舞雩,一唱三叹。隔着好几桌,另一个人立刻戏仿了这句话,音浪掀动着,翻滚着,传递着,祥林大嫂的回应声是那最高的浪尖,冲上大厅天穹。祥林大嫂说:“你让他说,你让他自己说——”一个妇人站起来——大概就是祥林大嫂了,提起裙子,两三步奔到一人面前,伸出一只白嫩嫩的胳膊,指尖戳准那人的鼻梁:“哎,你说,你说给大家伙听,我霸凌你了吗?”那人慌乱地摆手,脸上的肉笑得花一般绽开,于是人们的笑声更大了;有个人从椅子上摔倒,引发了更大的哄笑。祥林大嫂双手叉腰,大声地说:“说我霸凌别个,欺负我哟!”

夜深了。我在房间里休息,地板下,仍然有笑声传来,就像昨天来时一样。掌柜的还在众人的聚拢中分享、重温、整理、归纳白天的笑话,充实笑典,这样能够提高嬉糖的产量。窗前的桌面上放着一块嬉饼,被我吃掉了一半。一碟嬉糖,快被我吃光了。窗外,结晶覆盖了玻璃的四个边,只有中央透露出一小块夜色,像一个等待结晶的世界。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娜娜。她看到剩下的嬉饼,问,“是不是不合口味?”我看着她,说还好。她笑了笑:“习惯就好了,其实,我好羡慕你哟。”我问她:“羡慕我什么?”她放下手中的托盘,在椅子上坐下,说:“你才刚来,就被他们笑话了。”

我一时没搞清楚她的意思,又问了一遍,她才耐心地讲,一般人搞不清楚,被人取笑,是一种极大的尊重。她刚来时,因为是从肃村来,便被人冷落。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处,干什么都远远地躲着她。说到这里,娜娜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仿佛我是啥子不干净的东西,吃个饭都离我一米远,连玩笑都不和我开。”“然后呢?”我问。她忽而笑了,嘴角咧开,“多亏了掌柜的噻,第一个跟我开玩笑。他那时开的玩笑,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我刚下楼,就听到掌柜的说,这个妹妹来几天了,从不打扮,好邋遢哟。说得大家都笑了,我也赶紧笑了。那天晚上,我好好地打扮了,就等着早起。第二天下楼时,掌柜的早就等在那里,很大声地对所有人说,这个妹妹真是个爱招摇的,大家看看她,妖艳得很!哎哟……那时大家都笑起来……那天晚上,很晚了,掌柜的给了我一根红头绳,让我把头发绑起来。”娜娜的头扭到一侧,“就是这根,你看。”我看过去,她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一根红绳子在其中隐现,扎得很紧。“所以说,我多羡慕你。他们取笑了你,说明他们把你当自己人。一般人,他还不配被笑话咧。你想哇,你要是不被他们取笑,岂不是显得多见外了?”

“有道理。”我点点头,“那太感谢你们的好心了。”犹豫了片刻,我还是讲出了自己的想法,毕竟我只是一个游客,已经吃过了本地特色的嬉糖、嬉饼、嬉茶,也领略了此地热情好客的风俗……我说着话,就看见娜娜的脸色变得困惑,眼睛瞪着,难看起来,还没等我讲完,她就说:“你啥意思?你是想走吗?”她站起来,拎起托盘,走了出去。

次日早上,我走出门外,一路上碰到五六个人,没有一个和我打招呼,人们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我脱下了粉色polo衫,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仿佛我不存在似的。我走到大厅,掌柜的在曲尺柜台后,低头忙碌着。大厅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安静。我向昨天的座位走去,那里已经有人了,他吃惊地看着我,大声地问:“你有什么事吗?”仿佛从来没见过我。我试图走向别的桌子,无论我走到哪里,刚刚拉开椅子,势必有一人出现,抢先落座。椅子碰撞地面,发出生硬的摩擦声。我站在八仙桌当中,大厅内,人们全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说有笑,专心地忙于手里的活计。仿佛没有谁在注意我。我转头寻找娜娜,没有看到她。

我走向曲尺柜台,“掌柜的。”我喊了一声。他低着头,打着算盘,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进行繁忙的计算,打扰不得。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做。我静静地站着,从口袋里掏出钱,清点好,放在桌面。这时,大厅里的讲话声,泡沫一样消失了,所有人中止了讲话,中止了正在喝茶、吃饼、摇头晃脑的动作,目光一齐向我转来。掌柜的抬起头,看我,微笑了。“哎呀,老师,你啥子时候来的?等了好久了哇?”他热情的脸凑过来,我几乎能闻到他的鼻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清了他的脸。他五十多岁,瘦瘦的,大概是笑口常开的缘故,眼皮也堆满了细长的皱纹。他的眉毛和眼皮眯缝着,眼睛在皱纹里闪着一点点光。嘴巴咧着,宽厚地笑着。“老师,让你久等了哇,你看我,都不晓得。”

我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坐下,大厅里,讲话声像泡沫一样重新泛起,人们喝茶的喝茶、吃饼的吃饼,恍惚间,刚刚的短暂间隙从未发生,只是走了一个神。掌柜的收拢了笑容,低低地说,“老师,昨天我听娜娜说,你还有别的计划?”我点点头,让他收下桌面上的钱币。掌柜的不去看钱,而是招了招手,说:“老师,你进来,进来你就晓得了。”我有些疑惑,但他态度坚决。犹豫了片刻,我按照他的指示,掀开台面上的一块板,走进了柜台。这柜台里比我想象中要大很多,仿佛一个宽敞的房间,大概是为了方便进轮椅吧。柜台后,有一个及腰高的桌面,摆放着登记册、抹布、托盘、茶壶、糖罐、算盘之类的东西。掌柜的陷在柜台深处,招呼我,“老师,你过来,过来嘛。”我走过去,问:“什么事?”他的手指向身旁,下面一点,说:“老师,你看看她。”我低着头,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光线暗淡,桌面下几乎无光。我吃惊地看到,一个妇人躺在那里,面朝里面,整个身体沁入了黑暗,只能看得见宽大臃肿的腰背。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掌柜的低声对我说:“老师,你太伤人的心了。”

掌柜的说,昨天晚上,娜娜从我房间出来,就躺在了这里。这里,也就是她来这里生活,第一天晚上落脚的地方。掌柜的说,按照嬉村的风俗,我在这里吃了嬉糖、嬉饼、嬉茶,住了一整个晚上,尤其是大家都不把我当外人了之后,我还说什么“游客”,实在是太伤她的心了。也伤了整个嬉村的心。在娜娜心里,这里就是她的家。掌柜的说:“当你第一次敲门,娜娜为你打开那扇门的时候,她就已经当你是自己人了。老师,我请你换个角度,换位思考一下,你这样说她的家,这样对待她,是不是太伤人了?” 他转动轮椅,冲着门口说:“老师,你如果还是要走,好,我们不拦着,门就在那里,每个嬉村人想走就走,从没有人拦过。但是,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做人的良心,我请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再好好地想想。”

我走出柜台,几天来,嬉村大厅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大厅一侧,门敞开着,清晨的光芒,就在门外。我感到八仙桌上,人们的目光,一层一层、从头到脚,落在我身体的每一部分。寻了一早上而不见的空位,不知何时,空出一个,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我再次看了一眼那道填满白光的窄门,仿佛有什么无形之力,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缓缓转过头,朝着那个空位,走过去,坐下。旁边一人,脸凑过来,喷着鼻息说:“老师,你的靴子好潇洒哟,狗皮做的吧?”我似乎听见冰山解冻般的喀嚓一声,在大厅上空响起,接着,众人哄然大笑,像释放了什么很沉重的东西;我听见茶杯清脆的碰撞声、嚼过嬉饼的舒服的叹息声。大家惬意地摇头晃脑。嬉村的一天,又开始了。

好几个人还在欣赏我的表情,于是我尽量面露惭色。这时,一盘嬉糖放在了桌面,“哎呦呦,你想通了哇。”我仰起脸,吃惊地看到娜娜正眯着略微浮肿的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算你还有点良心,奖励你的。”她放下了一盘东西,转身离开。那是新鲜出炉的嬉饼,比普通的要大,图案也清楚一些,活灵活现。图案里,三个人亲亲热热地抱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从那天起,我忘了自己是个游客。几日来和我有关的十八个笑话,已由掌柜的用毛笔写就,分门别类,永存笑典。实际上,但凡掌柜的过目之人,他们所做的每一件可笑之事,都不可错过地牢牢地记在了掌柜的那颗聪明过人的脑袋里。嬉村虽小,亦时常关注天下旧典新事,海纳百川;名人权贵亦偶有光顾,留下逸事趣闻。譬如说吧,曾有先辈大文豪,书中有错字三个,被人瞧出,告知掌柜的。掌柜的素日整理笑典,对文字功夫颇为重视,故写就大纸,择一吉日,隆重朗读:大文豪名曰难言者,书有大谬三处,其一如何,其二如何,其三如何,由老嬉村人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看出,特此为记。当时,大厅内围观者不下千人,共同见证此笑话永载失利部。嬉村上下,无不称掌柜的独具慧眼,为难言所不及。又有肃国富翁,偶从嬉村路过,仅用嬉饼半块,不饮嬉茶;自带咖啡啜饮,不加嬉糖;言谈神色,甚有鄙薄之意。掌柜的顿觉不喜,待富翁登车离去,亲题笑话三则,言此为其人抠搜、不舍得花钱之铁证,顿时好受多了。是啊,老嬉村人说得好,“天下之大,去哪里不是一样。”“外面就不这样了吗?”“哪里能比掌柜的强呢?”论鸿篇大论,则掌柜的不及难言,论财富地产,则掌柜的不及富翁,然论经营笑典,则掌柜的无人可及。噫嘘唏,嬉糖之功,甚高矣!金阁巍峨,日增一尺,掌柜的甚以为豪壮。他一生的全部追求,都用在了经营笑典这堪称伟大的功业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功业呢?

“你咋不想着走了呢?”后来,娜娜这么笑话我。临产的日子已经很近了,她不能到处走动,只能在柜台后,面带微笑地招呼取茶杯、茶碟的人。我也习惯了坐在柜台边,早已不在意他们老掉牙的古艳笑话。我喝着滋润、甘美的嬉茶,不紧不慢地嚼着碟子里的小小嬉糖,呼吸着嬉村甜美的空气。是啊,无论你多么厌恶一件事情,一旦融入其中,你就不会那么厌恶了。我欣赏曲尺柜台厚重的包浆,糖罐里嬉糖的形状,人群中快活的笑声。偶尔,大厅里也有不那么甜的声响传来。有人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震得连茶杯都摔碎了。我微微一笑,慵懒地斜倚在柜台上,看着他面红脖粗,双眼暴起,往楼上走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八仙桌上的人,也都和我一样含蓄地微笑着,彼此之间交换着体谅、包容的眼神,心平气静地目送他消失的背影,举杯品茗。往下一周,这人仿佛生活在空气之中,无论走到何处,身边都空着一尺见长的旷野。他执着地、令人同情地给自己找了许多事情做,仿佛很忙似的,殊不知周围这些宽厚、稳重的人都为他操碎了心,议论着他该如何收场。一周后,我看到他可怜兮兮地,坐在熟悉的八仙桌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找旁人搭话。旁人冷漠地转向一边,背对着他,斜眼细看他窘迫难安、无地自容的羞愧神色。终于,大家欣赏够了,忽而爆发出畅快的大笑。他也哆哆嗦嗦地嬉笑起来,感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我微仰下巴,远远观看,像一个老嬉村人一样,看惯了这人间的一幕幕喜剧,不无欣喜地理解了大厅内的形形色色。是啊,笑笑有什么不好呢,人和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你笑笑我,我笑笑你,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世界不就是如此长久运转的吗?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是啊,这天底下人和人最平等的事,莫过于笑。祝福你,孩子。娜娜的孩子,掌柜的孩子,嬉村人的孩子,就降临这欢乐的世界吧。掌柜的亲力亲为,尽心尽力地穿梭在八仙桌中,叮嘱各色安排。大厅里,姜色大灯笼高高地悬挂,浮动着糖粉的甜光,一派喜庆祥和的景象。人们言笑晏晏,围坐在光下,制作成套的嬉饼。揉面的、擀面的、烤饼的,有条不紊,分享着劳作的乐趣。嬉饼的形状和往日不同,有醒狮、元宝、寿桃等款式。就连平日里人人皆吃的普通嬉饼,也需要三次揉面,三次发面。据说这样做出的嬉饼,会“笑得特别开”。掌柜的头戴瓜皮小帽,身着亮粉小马甲,里面一件蓝色长衫,颇有旧时大掌柜的、老掌柜的、大老掌柜的那种高古风范;轮椅滚动在人群里,老嬉村人的贺喜之声不绝于耳,“掌柜的大喜”“大喜掌柜的”“肯定能生个小掌柜的”“将来也是个爱说笑的”。掌柜的瘦长的脸,谦虚地笑着,皱纹缩成巴掌大小,仿佛一枚核桃。人群中,祥林大嫂再次讲起一位舞蹈家的往事,虽然早已讲过不知多少遍了,每个笑点都像老嬉村人含过的糖块一样润滑。那是全国有名的舞蹈家,抛开舞蹈不说,可惜的是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从此牢牢地在失利部占据了一个显要位置,后来衍生出了好些个笑话,供人长长久久地取乐。掌柜的这时非常羞惭地笑了,说:“哎呦,你们不要再讲她了。我只是一个小掌柜的,怎么有脸对全国知名的大艺术家指指点点呢?”

娜娜笑吟吟地半躺在柜台后,这些日子,她吃下平日两倍的嬉饼,胖了不少。人虽然躺着,但她手上并没有闲着,准备了好些东西,像婴儿款的粉色polo衫、小皮鞋之类,里里外外,应有尽有。小小的衣衫放在她的掌心,像玩偶的戏服,萌极了。玩具也准备了,除了一面印着哭脸、一面印着笑脸的拨浪鼓,还有一团和气的不倒翁,三个老头天衣无缝地抱在一起,无论怎么推都不会倒。另有一套积木,笑典的等比例缩小版,形状、质地都很逼真,搭起来足有半个人那么高,嬉村人唤作“乐高”的。娜娜一遍一遍地整理、翻看,脸上洋溢着一个母亲特有的满足和成就感。忙了一阵,她似乎感到疲倦了,整个人瘫倒在躺椅上,额头布满细细的汗珠,闪着亮晶晶的糖色。她的手放在隆起的肚皮上,闭上眼睛,养神。我看着她,想起一件事,轻轻地问:“娜娜,笑典里有没有记下那种事?”“什么事?”她闭着眼睛,问我。“你知道的,掌柜的失利笑话,我想看看。”娜娜有些虚弱地笑了,眼睛睁开,闪着光亮。她抬起发福的手,指了指我,摇了摇头,缓缓地说:“你呀,你呀。”我笑着看她,她笑着看我,我们两个看着彼此,笑了好一会儿。她的脸色,像刚刚结晶的嬉糖一般,是霜色的,笑得很勉强,她伸手指向笑典,“你去找罢,在那上头……”她的手重新放回肚皮,眉头皱着,像在忍耐着什么,最后说,“当心别人看到了。”我嘻嘻笑了,扔起盘里最后一颗嬉糖,扬嘴接着,拍拍手,往笑典走去。

来了这么久,我还没有打开过笑典。除了掌柜的和几个伙计,很少有人拉开那些格子,可能太熟悉了,不必去看。我站在笑典前面,握住梯子,手上黏腻腻的,回头看,没有人注意我。柜台里外,好几个伙计来回跑动,叫嚷着什么。掌柜的转动轮椅,正在挪向柜台。我的脚踩在梯子上,开始往上爬,木头轻微地吱响。梯子固定在滑轨里,只能左右滑动,还算稳固。木柜缝里,时不时钻出一股甜腻的气味儿,手指般伸入鼻孔。我爬得很缓慢,在第三层顶部,结晶的糖霜厚厚地堆积,鞋底被黏住了,再也拔不出来。脚下的大厅里,人们围聚在曲尺柜台,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八仙桌空了一大半。我听到一个女人撕裂的喊叫声,心里暗暗吃惊。没时间细想了,只能继续往上。那些难以计数的牌位,随风响动,仿佛几声阴阴的冷笑。一块木板被我踩出一个窟窿,脚陷了进去,脚底很是松软。我用力拔出,只见脚上沾满了黄褐色、糕点般的碎渣,原来是年深日久的纸页,带有一股腐气。我重新站起,手扶着梯子,每一根手指都沾满了糖晶,张开时拉出半寸长的糖丝。我忍耐着,喘着气,爬完了最后一段。风在我的耳边吹过,送来女人断断续续的呻吟。大厅下,柜台处密密麻麻的,像扑满了苍蝇。抬头看,最高的木柜那里,没有梯子。我在衣服上揩干净手,娜娜说的地方,就是这里。我依照指示,按天干地支,先找到“未”,再转到“乙”,最后为“已”。黄铜把手小而滑溜,我吃力地揪住,拉开抽屉。一股封存已久的腐糜气息喷涌而来,熏得我脑壳发晕。柜子底部,躺着一层薄薄的黄纸。我小心地伸出手指,像揭掉一层皮肤似的,轻轻揭开。它是这么黏腻、轻盈,似几缕摊开的棉花糖,稍微一吹,就会化为乌有。女人锥心的嘶叫,在耳边的高空回荡着,我必须集中精力,抓紧时间。是了,是这张纸没错。纸上说,……嬉村……创业艰难。初,此地本为酒店,名曰咸亨,取万事亨通之意;大先掌柜的素着长衫,痛饮黄酒,针砭时弊,慨然磊落,颇有名士高古之风……时局动荡,天下革命,酒店经多次转手、毁建,仅留曲尺柜台一座,八仙桌若干,由大先掌柜的盘下。为提振精神,此地改名嬉村;本产黄酒,大先掌柜的改为产糖,唤作嬉糖……大先掌柜的日夜操劳,疲于奔走,遂有脚疾之患,十分可笑,归失利部。后历任掌柜的均需跛足,此为定例……

纸,融化了。黏润润的糖水,流得满手都是。原来这也叫笑话,我不禁笑了。穹顶下,挤挤挨挨的牌位,晃荡着,咯咯地笑。描边的金线像一根根眉毛,笑得弯了。我听到大厅下面,传来一声清晰的、婴儿的啼哭,随即,人群欢呼、鼓掌的音浪冲击而来,眼前这些密密麻麻,如同祈福木牌或者咒符的牌位,一齐震动、摇摆起来,欢呼、庆祝、舞蹈,响起悦耳的撞击声。牌位上多年积攒的糖霜,往下降落,变成一阵漫天飞舞的糖花,前去沐浴嬉村的快乐。远远地,我看到人群中间空出一片地方,娜娜就躺在那里。我沿着梯子,往下爬,想赶上这值得欢呼、值得铭记、值得载入史册的一天。手忙脚乱中,跌落了两次。我看到祥林大嫂,双手捧着那弱小、娇嫩、糖块捏成一般的小小婴孩,捧到掌柜的跟前。掌柜的在众人的目光中,两只手捏住婴儿的小腿,分开了。啊,我似乎看见中间的那个小家伙了,老嬉村人唤作糖雀的小东西,它娇嫩地挺着小嘴,嗷嗷待哺。掌柜的伸出手指,充满爱怜地一弹,婴孩放声大哭,两只小腿徒劳地踢着,把每个老嬉村人都逗笑了。掌柜的爱怜地笑着,又弹了一下。这是婴儿来到世间的第一个游戏,多么有趣啊。所谓的天伦之乐,不过如此吧。娜娜也留下了泪,这是老嬉村人的嬉泪。她含泪而笑,挠了挠婴儿的脚丫,于是婴儿转啼为笑,无论掌柜的再怎么弹弄,婴儿都欢喜地笑个不停。学得真快啊!婴儿初生的、崭新的笑声回荡在数百年历史的古老大厅之上,啊,在老嬉村人听来,如闻天籁。我已经站在了最下面一层笑典上,没有人察觉。可能是嬉气太盛的缘故,我感到胸口憋闷,难以呼吸。这时,我看到娜娜侧着身子,头低下来,掌柜的手伸向她的脑后,不一会儿,娜娜的头发倾泻而下;一头姜黄色的头发,是她为了嬉村奉献了半生的证明。掌柜的手中,多了一根长长的、红色的绳子。好几个嬉村女人,感动得号啕大哭起来。牌位下,灯光里,众人的期待中,掌柜的慈爱地笑着,托起了婴孩那新生的、宛如芋头、白嫩酥软的小脚丫……

黑夜里,隐隐有笑声传来。

我的耳朵,此刻终于掏干净了。窗外,没有什么好看的了。窗户像镜子一般,反射着我的模样。我低头看了看,还穿着粉色polo衫,双脚难看地光着。我拨通床头的电话,打给前台,吩咐了几句。前台声音冷冷的,“好的,您稍等。”不等我再说,挂断了电话。这前台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让我安心。我走进卫生间,不敢相信那里真的放着一个浴缸。我抚摸着它,看着温暖的热水渐渐注满,整个人浸泡进去。我张开嘴巴,略微尝了尝,这洗澡水没放嬉糖,只有一股氯味儿。水雾蒙蒙,我感到方才还在颤抖的身体,平静下来了。

很难相信,几个小时之前,我还在嬉村。那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掌柜的手中,都入神地看着他手上娴熟、温柔、充满怜惜的动作。我汗出入浆,浑身黏糊糊的,仿佛出尽了吃掉的嬉糖。终于,我挪动发颤的双腿,绕到大厅的另一端。是的,嬉村从此多了一个人,或许也就不必介意,再少一个人了。我打开门时,只有一个小孩,没有挤进人群,诧异地察觉了我。我冲他一笑,做了个鬼脸,出门走了。我沿着路,往前走了十五分钟,搭上了第一辆车。

有人敲门,时间刚好。我围上浴巾,打开门,是服务员送来了衣服。她面无表情,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尾。床上,我脱掉的粉色polo衫,像一张扒掉的皮,萎靡地堆积着。她站着一动不动,盯着衣服看。我乐了,脱口而出:“怎么,你还想看我换衣服?”说罢,我嘻嘻地笑起来,脸凑到她的脸上,看她反应。她白皙干净的脸蛋涨得通红,特别好看,让人很想摸一摸。我慢条斯理地观赏着,感到特别轻松、快乐。我看得出来,她也挺想笑的,但她咬着嘴唇,尽力不笑。装什么装呢?片刻后,她整理好了表情,音调重新变得职业、冷淡:“请问,您难道是从嬉村来的?”我说:“是的,怎么了?”她指了指床尾,“这些衣服,您还要吗?”看我摇头,她问:“那送给我可以吗?或者,我可以出钱,买下来。”

这天晚上,我从嬉村出来,脱下了老嬉村人的衣服,看着这个第一次见的女人,怀抱着这些脏衣服,走进了卫生间。我则穿上了她取来的衣服,圆领T恤,蓝色牛仔裤,帆布鞋。再次见到帆布鞋,我真是百感交集,双脚很久没有这么舒服过了。衣服旧旧的,有一股汗味儿,像别人脱下来的。我一边穿衣服,一边琢磨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过了好一会儿,她从卫生间出来。粉色polo衫套在她身上,显得特别滑稽,过多的下摆塞在浅色西裤里,鼓囊囊的。她任由我笑话,仔细问了去嬉村该怎么坐车。我告诉她,路并不难走,只是要找对那扇门。我不由得又想起,刚到嬉村的那个晚上,掌柜的说起“没门”时的声音。我问她:“怎么?你很想去那里吗?如今倒是有一个女掌柜的,据说是从你们这里去的。”她冷笑一声,“你不知道,”她走向门边,攥着把手,“你会明白的,这里不许人笑。”不等我回答,她已消失在了门外。

【作者简介:甄明哲,1990年生于河南漯河,有作品见于《青年文学》《大家》《西湖》《山西文学》《湘江文艺》《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著有小说集《京城大蛾》;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