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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还如何一如昨天?
来源:文汇报 | 李皖  2024年01月05日08:13

这是一张——如果诞生在上世纪90年代,甚至可以拖更晚,晚至本世纪初叶——就会是中国摇滚乐最重要的专辑。那时候,只有像张亚东这样的音乐才子、窦唯这样的敏感天才,才可能领悟到它的全部语法和真意,进而在中文世界把它制造出来。但即使是他们,也难以这么自然、这么毫无匠气、这么水到渠成、这么气韵饱满地做出这样一张专辑来。就算到了现在,21世纪20年代,具有如此品格的一张代表作,在中国摇滚乐的宝库中,也仍然是缺货的。我是说,它像极了伦敦独立厂牌4AD鼎盛时期最好的作品,却是中国制造,仅凭着一支吉他、贝斯、鼓的乐队,外加一把大提琴,就像出自无名之辈热血喷涌、一时灵感的创造。

所以,他们的名字值得写在文章里,被我们注视。这是“简约情人”——作词、主唱、和声石小飞,作曲、吉他、制作高小放,贝斯刘宪普,鼓王振懿,大提琴张乃文,于2022年10月录制出版的《一如昨天》专辑(上图)。

可是我已失去了激动,失去了当年发现4AD时把它捧在心里的珍惜。而且,我似乎正失去对所有新近音乐的珍惜。再也没有热情,更谈不上狂热和崇敬,对当今世界上新诞生的任一部音乐作品,还怀有那么一种如生命启示、如人间珍宝的珍惜。站在“简约情人”的新专辑面前,我问自己:一部音乐杰作,晚出生十年它就不是杰作吗?它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吗?摇滚乐最美好的创造,脱离了它的时间背景就不再有光芒吗?它带给我们的至深感动,再过几十年还会让后来人一样感动吗?是一个时代过去了,还是我自己变质了?我为什么还要着迷于音乐、着迷于美,它是必须的吗?还是仅仅因为我当年的少见多怪,因为青春期旺盛的荷尔蒙?当年的震撼、启悟和感受是真实的吗?或者说它的确重要,是所有人类心中的光,还是仅出于时代的低矮,实质上它轻如鸿毛?

是的,那曾经是我经历的美学世界中最重要的体验:4AD—forward缩写,含糊而多义的三字符,或意指先锋、前沿和未来,总之与平庸割席,背离大众走远。它反资本主义大工业,从中诞生了后来豁开了全世界的独立制作。不说其商业路线上的另辟蹊径,只说它在音乐上的创造:自它诞生之后,一种幽暗的、孤立的、诗意的、无畏而蓬勃自然的城市新美学便开始恣意生长。王靖雯变成王菲,直至成为华人世界最耀眼的女声,最早便是得自它的点拨和点亮。并且,王菲从4AD那里得到的能源,至今也还在支持着她。而“简约情人”《一如昨天》的先锋性,是一次完整、随意的再现,以一支小型摇滚乐队,紧凑、致密又具有无限能量地,把那种幽暗美学发扬到极致。他们证明只有吉他、贝斯、鼓,即可以做出摇滚乐所有的声响和音效,不需要键盘、不需要电脑,就能摇动这个城市美艳又魅惑的所有光影,刺入这个城市所有的暧昧和秘密。

《一如昨天》有清晰的整体结构,说明“简约情人”一直是在清醒地创造。一开始的《失语》,完全用念白,旨在清清楚楚、无比清晰地陈词,就是要那种完全坦白,给听众一个自供状、一幅自画像。这就是自序,是石小飞现实中、自我审视中、理想中、自我期许中的“我”:“一个虚伪的人,一个狡猾的人/一个矛盾的人,一个失控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放荡的人/一个优雅的人,一个正确的人/一个酒鬼,一个疯子/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个艺术家/一个不存在的人”,对,就是现在这个在你面前给你唱歌的人。

《这寂寞的生活》在两种音效、两个世界中展现,就像是《失语》中矛盾的双重人格——幻境的心理的自我与现实的真实的自我。真实吗?真实的也许恰恰是虚幻的,或者反过来。昏暗和朦胧中,忽然闪亮的觉察,将现实的某些面相照亮:“闪闪发光的泡沫,日日更迭的浪潮”,“胡言乱语的智者,小丑们的嘲笑”,“等待海枯和石烂,等到的是厌倦”,“平凡肉体正死去,带着无悔的体验”……听清楚了吧,在一片含混的声响和五色纷披的场景中,这样的体验和念头你也有过吧?“旋转着,旋转在这寂寞生活,望不到尽头的生活/旋转着,旋转在这寂寞生活,这无人生还的生活”。

音响调制得极好,带着4AD的美学风格,晦暗、抑郁、幽深,带着模糊的悲伤。鼓击简单而躁烈,好像就只一个节奏,一声声敲打,像钟表般永远重复,却棒棒着肉;击打在城市的心脏上,激荡起夜场的昏暗,搅动着灯光的尘埃,鼓噪起干粉和烟雾缭绕。对,现代城市的美学氛围,主要都是在黑夜;即使是白天,也大都是在楼宇和室内,有着人造光的明亮与幽暗的那种交错和切割。

《同谋》噪、猛的电乐,好听而深情,沉陷其中。纤细的女声,时时穿越而出。电吉他手指急切的重复句如地铁飞驶,乐声与歌声如寂寞城市的回响和飘荡。大都市就像大梦一场。

《停止成长的人》只剩下原声吉他和大提琴,唱着等待、未遂的爱情,失落。静下来,低落下来,一首现代城市的民谣,繁华中的落寞,资本主义时代的诗意。吉他和人声都像思绪,像城市钢板中的一个气泡,在呼吸。

《别来无恙》,全专辑最棒的歌,继续唱未成的爱恋。对,虽然说是在清醒地创造,但石小飞是并不能清晰表达的,这是沉陷在这城市迷惑中的命定。《别来无恙》就像是成了一首未竟之歌,不得完成,它的结尾是不圆满的。“风波又四起,余生也茫茫/假面又登场,黄粱梦又一场”,这就算是对这一世的际遇,最清醒的认识了。

所有的乐器、所有的成员,都在最佳状态。这是“简约情人”的第三张专辑,石小飞和高小放这个组合的第二击。这首歌有力地证明了这支乐队的蝶变。高小放是个作曲、演奏、编曲、制作样样在行的高手,吉他如有神助,先是原声,然后带电。完全从布鲁斯、爵士和民谣吉他中化出,化出惟当今城市才有的音型、节奏和色彩。大提琴如影随形、如泣如诉、如真如幻。石小飞的女声像影子与真身在合唱,形影相吊中,贝斯、鼓和失真吉他的滔滔噪浪中,一根银针抛上了天。

“片刻的欢愉,难抵永世的贪心/望向尽头只望见空虚”,《自言自语》进一步坐实了这是一场全情投入的幻灭。严格来说,它并非古代“人生如梦”的感触,而是有着当代这个像是生活在科幻——幻境世界里的人生面目,虽然二者本质上一样。人生如梦的感触,过去多半发生在苏东坡的赤壁月色湖光中,而这个,贯穿的警报声和放大了形状与音量的电声,都提示了大厦影影幢幢、科技重重叠叠的现代内容,人生被旋入了光影迷离的21世纪都市的漩涡。

《孤独的英雄》并不指望谁来相救,可能一开始有过这种闪念,但随即她就明白,只能是以倔强、以孤独的倔强来自我安慰,每个人都将是自己的孤独英雄。“誓言一开口就吹散/一生一挥手就凋零/我们一拥抱就老去/你是我孤独的英雄”,“陌生的人/你的悲伤轻得像一阵烟/随风飘散”,城市把人生的剧幕变换加速度了,包括这人生本身的短暂。对这眼前的人们,石小飞用“陌生的”一词形容,又用到了“疯狂的”“麻木的”“沉默的”,总之无声无声无声无声。

《你的好时光》是结局,整张专辑是一个整体,石小飞很清晰地在歌中写下了“今夜故事已散场”的句子。她模糊地祝福道:“请在黎明保持清醒/日落时会安然无恙”——不以悲伤作结,乐观看待未来,终点也还有期待,这是好的。同时,她还模糊地意识到,必须离开这地方,往家乡去,“不要等鬓发变成霜”——这是可贵的觉醒。

在这首歌后面,还有一个隐藏音轨,是将《别来无恙》又唱一遍,以男女对唱的方式(男声张希)。

整体上看,《一如昨天》这张专辑,以粗糙、猛烈的电乐包裹感情细腻的纤弱女声。它的现代之美很确凿、很深湛,却又终究苍白,就像养育它的都市娱乐生活。这其实不是人民的日常生活,只是探身于酒吧、夜店、摇滚乐、城市前卫地带的都市青年的体验。但是它也具有深刻的真实,是现代时尚生活眩目的光所伴生的阴影。越来越多涌入大城市的年轻人,将亲身体验到这些——也许是在生活的一次偏航中,也许是在放飞自我的嘉年华里,偶尔地,踏入这迷城的边境。如果不能跳出这城市的迷幻光影,如果没有对生活的批判性认知,如果生命没有更为远阔的目标,那么,你就得与它长久对视。

而石小飞的女声,如府绸一般,纤细又带着点土腥气。我觉得那里面有她河北家乡的声音,不是口音,而是一种音色。这音色也让我想起我差不多已经五十年没有再想到过的一个词儿,“娘们儿”。在我们那一带,“娘们儿”不是指女性,而接近于特指“嫂子们”。“娘们儿”的嗓音,是一种尖锐的特别有锋芒的声音,隐含着泼辣,包含了已经对男女世界的了然。当我想起它,我就想起一大群纺织女工从我面前爽利地经过,爽朗地、大喇喇地又细声细气地说话。我觉得石小飞是她们中的一个,但是她飞起来,放出了从半空中划过的灵性和诗意。

所以石小飞的歌声,并不给我纯美女性的形象,在大都市的造物中,那种形象都像是被抽象过,是吊诡的资本主义的商品制造。她的声音很真实,并且形成了间离效果:不是舞台偶像,不是标准美女;甚至女性的性别,在歌声中也最终模糊掉,像是成了画外音,是这个时间和空间发出的刮擦声。都市就像一件闪闪发光的器物,在做出它的梦,呈示它的胡思乱想。

本世纪以来,摇滚乐失去了它大部分的创造力。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一切都是重复,我们再看不到全新的创造,因而失去了初会时那种至深的审美体验,再难以感受震撼。像崔健、罗大佑,甚至像王菲与张亚东、丁薇与金武林那样石破天惊的创造没有了。摇滚乐当然可以脱离它的创作年代和时间背景存在,就算在未来,也依然可以发出它当初的光芒,那是大时代的奇迹,具有惟彼时才可能的独造。我相信,我当年的着迷和震撼,不是因为年少,更不是少见多怪。但是道路漫长,一生尚久,持久的审美力和批评力,还需要擦亮本真,使人生永猛精进。这也可以寄语石小飞和“简约情人”:你们已经脱胎换骨,但看上面、看前面,最好的风景,还有待于更勇敢、更坚持,更远望、更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