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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4年第1期 | 周泽宇:藏身之地(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4年第1期 | 周泽宇  2024年01月08日12:01

周泽宇,西北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曾获第九届野草文学奖,2015届湖北省第二届大学生文化创意设计大赛“动漫剧本类”奖,首届凤鸣文学奖·小说散文奖,“微光杯”诗歌奖。作品散见于《西湖》《都市》《大观·东京文学》《黄河文学》等刊物。

离开母亲以后,我常想象她独居的样子。年近六十,终日和艰难的生活较量,但她的身体里始终存在着光亮,让她的生命未呈黯淡,那光亮也是让我们的关系依存的东西,我躲避它,也依赖它。

在外工作多年,最近因为眼疾,我辞去了旧职,打算好好休息一番。和父亲通过电话后,我决定回家,和母亲旧事重提。六七个小时的路程,下了火车,我在出站口等了十几分钟,终于在远处的树荫下看到一个向我坚定走来的身影。

她先于我开口说话。租的车在站外,现在所住的地方太偏,她又没有车,索性就租了一辆。她满身的汗,口中散发出一股焦热的臭气。我大包小包拿了不少东西,一双病眼隔着墨镜,看什么都看不真,当下只觉得焦躁烦闷。

我曾以为这座城市,还有打这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人,属于终将一败涂地的事物。但这次回来,却发现这地面上蒸腾出一些不一样的气息来,包括母亲。

绕了很远的路我才走到停车口,车子停在一棵树下,距我们很远,车上的司机是个年轻人,正低着头拨弄手机。母亲高着嗓门叫他,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少有人会完整地记得十六岁那年夏天做的所有事,但我很难忘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个夏天对于我意义非凡。我离开并州,是北京奥运会那年,夏季漫长而炎热。那个夏天我跑遍了并州所有热闹的街市,到处贩卖从广州进货来的游戏机和短裙。

年轻司机把车开过来。我和他对视一下,他的眼神如同十年前那个人一样仓皇错开,去找后备厢开锁键,这下我才得以挪动脚步,坐在了他身后的位置上。

路上车少,路面也不颠簸,车里开足了空调,我们坐着,心很快静下来。母亲自然要问我眼睛的事,我说做了手术,已经好很多了。她问,要留在家里多久呢?我说,至少一个月吧,我想好好休息休息。她说,好啊,家里准备了你想吃的东西,我把老年大学的课都停了,在家里陪你。

我们缓缓聊着,时而场面热烈一点,我不知道前面的人有没有在听。有一瞬间,我以为认错了人,司机斯斯文文一言不发的样子,和十年前那个争强好胜的小混混不一样。

母亲买了雀薇山上的养老公寓。车一路不停开到北郊的山区,顺着盘山公路走,两侧栽满了碧树,一入山,就看不见太阳了。她不停说着进山一趟趟搬家具的苦辛,这些事我早听她在电话里说过,如今再听,如同再一次印证她喜欢创造艰难再克服艰难的个性。我想她对自己足够自信,在她体内的那阵光不会随着衰老熄灭,而是保持原状,直到一切归零的时候。

然后就是沉默,一如过去几十年,我和母亲可谈的话只在几件事里兜兜转转,很快就能聊完。我当然想问问她和父亲的关系,但是却在话题半中不够机敏地停住了。那是困住我一生的问题,虽然有时我会觉得它其实和我毫无关系。她看穿了我的心思,在我再次张口前就合上眼,靠在椅背上,说山路崎岖,有些晕车了。

后视镜里有一阵锋利的目光,我回看过去,他收住了。我定神观察他,两条胳膊被晒得黑红,穿件黑色半袖,头发剪得极短,一张脸洁白而安静。他不打算说什么,一路上都是这样,母亲主动搭话他也热情不高,只是粗着嗓子嗯嗯啊啊地糊弄几声。

下车后,我们三个忙着搬东西,我随身带来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大件包裹在物业快递中心,得用车取。母亲忙着做饭,让我跟司机去取。我进卫生间补了一下妆,一个人下了楼,他打开车门站在院里等我,脸上挂着笑意,看上去好像这个世界并未亏欠过他什么。

是他,没错。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他的。我说,好久没见了,陆宇。他开朗地笑一下,点点头,说,吾宁,没想过还能见到你,更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上车吧。

我说,有时间咱们聚聚,这么久没见了。

他说,是啊,我做你的司机,你想去哪我带你,你都不认路了吧。

我们像老朋友那样聊天。他仍是那么健谈,无意间,竟把我们分开后他所做过的事,统统交代完善了。大学毕业后他在高中做了美术老师,他妈妈攒钱给他付了首付,想让他早点结婚,他谈过三个,现在的女朋友是相亲认识的。为了还房贷,和朋友合伙开了个租车行,没课的时候跑跑。

我挺诧异,这座城市是时代发展的遗漏之地,本该闲适,没想到到处充满了时代疲惫的影子。

你这次回来做什么?他问。

我不想答,虽说他对我毫不保留。但我并不想告诉他,我刚生完一场大病,正在恢复视力,畏光,看什么都看不真,花掉大半积蓄,还丢掉了一直以来赖以维生的工作,这话只是想想就很难说出口,怎么都感觉不对劲。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来找那个房子,红色屋顶的房子。

他又透过后视镜看我,那片镜子如同隔在犯人和狱警之间的牢笼,他在审视我。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们找了很久,他说。

我手机响起来,是要面试的公司,并州的。我在电话里和人事商定了时间,车在这时恰好到了保安室。挂断电话,我解开安全带下去,让他在车里等。他没听,跟上我,把所有的重物一件件稳妥地放进后备厢,再载我回去。回去的路上,我们自自然然地互换了电话。

回家后,母亲带我参观了整座房子的构造,第五层,一百平,三室一厅,建在半山腰,面朝南,站在阳台上能看见半个并州。我的房间朝阳,单独准备的,不是客房,房内什么都是新的,看上去没有住过人。

晚饭很快做好了,我们一起坐到餐桌上的时候,太阳还和中午一样亮堂,而时间都快到七点了。桌上摆满了荤菜,绿叶蔬菜只做调色用,但我现在已经不吃这么油腻了。吃啊,都是你爱吃的,母亲笑着,以前她很少这么笑。她今天很开心,又起身从厨房拿来一个白瓷的小瓶。

喝点酒吧,我们娘俩。她在我面前放下一杯酒,人还站着,就送进嘴里一口。好喝,这是你大姨送来的,说是哪里的高档酒,地名我忘了,你快尝尝。我拿起来,往嘴里灌了一口。味道的确很醇厚,有一股很浓的米香。她坐下,两边的嘴角一扯,这次扯出来的是淡淡的笑,立刻我的酒杯又被她倒满了。她举起自己的杯子,伸向我,说,碰一下。我举过去,轻轻碰一下。她说,这好几年,离家那么远,我看你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吧,然后一饮而尽。我不置可否,也跟着喝尽一杯。

酒浇在身体里,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打开了,话很容易就撒口而出,妈,我这次回来之前,爸和我打过电话。

她点点头,眼睛往别处看一下,像是一个要出门的人,顺手关上了房间的灯,她眼神里的光彩一下子黯淡了。但我还是继续往下说,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妈,我想让你和爸复婚。这句话我憋了很久,突然说出口来,却更觉得胸口有一团闷闷的东西在变大,仿若要把我整个人笼罩住。她始终不作回应。

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军队,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每天晚饭后写作业,她也是这么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每错一处,就踢一下我的小腿,后来我就落下了小腿疼的毛病,不知是真的踢坏了,还是心理作用。我一直认为她是在怪我脑子不灵光,她的眼神里总有一股恨意。我左小腿的疼痛总在提醒我,人生过去的二十几年里,自己始终坐在母亲的小桌对面,挨她的打。

吃完饭,我在小区里转了几圈,这地方植被很多,空气很好。但没走太远,远处有一片公墓,晚上有股森森的阴气。

入睡前,我给大姨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回来了。小时候每次被妈打了,我就去找大姨,只有大姨为我夺过母亲手里的皮带和棍子。我和她说,我根本无法相信她是我的亲生母亲,我走得再远她的棍子都能抽到我身上。大姨沉默一会儿,说,其实不管怎么拖,也到了时候,该让我知道有关我家的一些事了。

次日清晨,陆宇接我去了大姨家。

至于母亲对我的恨意,是我错了。

我十六岁就参加了高考,从考场出来以后,迷失在了陌生的街头。我小时候很少一个人出门,考场又离家很远,只好一直站在父母送我进去的地方。

陆宇路过看见我,就走过来问我发生什么事了。他是我的同班同学,美术生,我们平时很少交流,同班三年也只是打过几次招呼。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说。

他挺惊讶。那天他高考完就去租碟店看《大话西游》去了,看完上部,觉得有点渴,出来买喝的,就遇到我还一个人傻傻站在考点门口。

你家在哪儿?

就咱们学校附近,柏杨树街上。

他回租碟店取出自行车,驮着我回了家。那天晚上我在家等到很晚,爸妈才回来。父亲面色有点黑,告诉我,他们离婚了,下午刚送我进了考场,他们俩就直奔民政局了。

好吧。我沉默了很久,从脑海里打捞出这两个字来。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其实他们的婚姻有问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我觉得,在他们充满裂痕的婚姻生活之下,深藏的羁绊远比任何人更深。所以,我一直在等他们俩再次走到一起,回到某种亲密无间的状态里,也许是我出生之前的旧况。

他们把离婚证一扯,卖房的事就让母亲提上了日程,很快,没了家的我又被赶出住了十六年的房子。母亲把房子钥匙交给新房主的那天,我背着一个满当当的书包站在十字路口,顿感自己如同洞穴被淹了的鼹鼠,无处藏身。

那个假期,我跟着母亲住到了大姨家。父亲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把视线避开母亲,母亲像一个鏖战多年的女斗士,在父亲面前气势十足。也许他们之间有一场我不知道的战争,母亲对笑到最后不失信心。

我不理解她,和她的选择。于是,我在志愿上写满离家远的学校。他们不复合,我就不回来。大姨说我倔起来和我妈一样,但我无法克制自己的不满。

后来,陆宇经常来找我,我们去租碟店看电影,还去夜市上摆摊赚外快。那个夏天,我对并州的道路不再陌生,夸张点说,随便把我扔到哪条路上,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家。那个夏天,我头一次爱上了一个和我完全不一样的男孩,遭到了父亲和母亲激烈的反对。

陆宇算得上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成天游戏街头。但他生得一双好手,不仅打架厉害,画画也是极好的。那年高考,他超常发挥,一举考取了本地重点大学的美术系。但他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母亲还患病,家中经济很差。母亲勒令我早点和他断了联系。

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我和陆宇终日在街头漫步,两个小孩完全置身在大人世界以外的另一个空间。陆宇好像总能理解我、同情我。在挤满地摊的夜市里,在昏暗的柳树下,他牵住我的手。我觉得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从我内心流淌出来,通过相握的手,传递给他,成为我们内心无法对外界袒露的一部分。

那个夏天,我只有在陆宇的怀里才可以躲一躲。父母投在我身上的阴影,实在太大了。

上学离开并州后,父亲常出省去看我。他告诉我,这一生最爱的就是我母亲。我同情父亲。母亲在别人眼中是一个和气温柔的女人,但她暴躁蛮横的一面只有我和父亲知道。我相信,我一生能听到的所有最难听的话,都是从我母亲嘴里得到的。

除了我陪陆宇摆摊卖广州来的洋气货,他也陪我做我喜欢的事。有一次,我在家附近的街道散步,无意走到了一个长满柳树的地方。柳树之多,简直像是一片森林。我走进其深处,看见一幢红色屋顶的房子,外观简洁,就像是小学生的简笔画。白色外墙上开着六扇窗户,每一个都不一样,但看上去有一种和谐的美感,让人很想走进去坐下来,喝一杯热红茶,眺望一下窗外的远景,吹吹凉风。然而那房子的大门紧闭,我无法进去。

每当父母吵架的时候,我就会离开家,在附近游走,我一直想进那座红色屋顶的房子里去,但是我再没找到它。我告诉了陆宇这件事。他陪我走遍了并州所有栽种了柳树的街道,却再没找到那幢房子。我说,也许是我做的梦吧。陆宇抱住我,说,别说傻话了,我会帮你找到它,你去上学,我留在并州继续找。

陆宇对外的脾气很坏,真的很坏,那种态势像是世界末日。他两句话就能被激怒。“日了。”他只回这两个字,说完就动手。那年夏天,我们挣了不少钱,凑够了他大学第一学期的学费。但也很吃苦,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抱着他的腰,盯着看两条胳膊一天天由白晒成黑。

母亲知道我出去干什么,她亲眼看见过,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和陆宇在华灯初上的并州街头相拥,像两个迷失在丛林里的刺猬。我当然知道,在她眼中,我所做的是一件十分荒谬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我需要陆宇,甚于陆宇需要我。我那时候太需要一个依靠的肩膀,也太需要一具陌生的身体,一具看不到我从前生活的影子的身体。

如今也是,我们十年未见,陆宇依然过着我不熟悉的生活,在我忙着逃离过去时,他早已在某处扎根,早已品尝了人世的滋味,明白了自己的出路。

陆宇送我去大姨家。路上,我说放点音乐吧,他点开音箱,是一首蓝调。那年的夜晚,我们一起走街串巷,塞着耳机,把我们的世界和世界上的所有人隔开。听蓝调,听布鲁斯,听爵士,我们幻想听着那些散漫的调子,两人脚下的土地会就此碎裂成一块一块,像《大话西游》里一样,我们凭此飘离地球。

你打算回来吗?他问我。

我扭头看向车窗外,天空和十年前一样,仍是灰蒙蒙的。这里有一些东西还没变,我说,我开始有些留恋了。

我坐在副驾驶位上,他的手就在旁边,虎口上有条两厘米长的疤,是那年夏天为了抢摊位留下的。那次他斗得凶狠,对方纠缠我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说要么不翻脸,要么就干翻他。看着那块疤,我依然能想起他抄起自行车锁链往那人身上砸去的凶相。

他的手往下放,我以为他要握住我,然而他只是停顿在那。我顺着他的手,看到我脚边有一双高跟鞋,黑色的。我想起他未婚妻在商场里做导购,这双鞋应该是她放在这里的。

一时,我们都沉默下来。

就这样沉默着不说话,目的地到了,我告诉他不必再等我了,我会在大姨家吃饭。他点点头,说,你用我的话给我电话,我来接你。

见到大姨,她仍未变,甚至还比我印象中更年轻了些。我想告诉她,我多年做的努力,是如何在母亲坚硬的自我前分崩离析的。然而,我还没开口说完,我的抱怨就结束了。

大姨把房间里的加湿器打开,又拿出一个小的面部补水喷雾仪,摇晃着脸追踪那些水雾。就这样,她坐在一片雾气中,披着一条红色花纹的披巾,告诉了我,有关我母亲死去的情人的旧事。

一瞬之间,全都改变了。

大姨高而瘦削,下巴上被水痘留下了印记。和我母亲带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她像是一把尖锐的剑器,而我母亲则像一把装饰了宝石的剑鞘。

你以前是不是不知道,人这种动物,想要活下去,就得找一个隐藏的地方,赤裸相见是会出人命的。大姨坐在钢琴凳旁边,手撕着一片白吐司,沾着牛奶吃她的早餐,一边把母亲的事告诉我。

以前母亲也和我一样,不懂其中的道理,毫不在藏身上费心思。年轻的时候,她有一双纤细的长腿,脸庞干净,爱笑,笑容能打动所有年轻男人的心。她学习也很好,考入医科大学毫不费力。她那时的情人,也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年轻人,然而高考失利,只好去做了工人,加上家中经济很差,日子过得很苦。但种种差距并未阻碍两个年轻人的感情,他们依然相恋。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心怀梦想,憧憬的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来命运的凶险,他们浑然未觉。他们喜欢在月色下为对方诵诗,那个时代还是诗歌的天下,这也是他们能为对方做的最疯狂的事情。他们这样相爱了很久,像两只在田野里未被人发觉的松鼠。直到我父亲开始追求母亲。姥爷更喜欢考入军校富有前途的父亲,于是立刻要拆散两个年轻人。在姥爷跑到学校里去闹腾了几次以后,那对年轻的恋人就感受到了现实的压力,远比他们费尽心思在校园里寻找一片僻静之地艰难多了。于是,两个年轻人分手,我母亲嫁给我父亲,所有人都在我父母亲的结合中,寻找到了自己的蔽身之所。

后来,在我出生之后不久,那个男人就死了。很多人说,工地上来往的运沙车很多,每年都会出车祸。但也有人说,那个男人自我出生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恍惚之中,出事的时候他就像没看见车一样,自己往轮胎底下钻。

大姨认为,在母亲心中,第二种声音压倒了第一种。

我平静地听完,感到自己脸上阵阵发麻,然后热起来,像着了火。大姨问,你哭了?我说,没有,我没哭,我只是有点不知所措。原来他们的羁绊,是这件事。

也许我应该觉得,母亲投掷在我身上的箭矢,在瞬间转移了方向,去了父亲身上。可想起十几年坐在她对面的夜晚,就感觉到了其背后潜藏着的她孤独的痛楚,那种痛楚甚至盖过了我二十几年来的感受。我的确感觉在一瞬之间,我曾经的执念,都化作了母亲的痛楚,我因此对她感同身受。

如此想着,觉着曾经笼罩我的那些阴影正化成一层又薄又轻的东西,罩在周身。闭上眼,那层壳像雾气一样散开,渐渐化成一个赤裸的母亲展露在我面前。我想我终于看清了她体内的那道光。

从大姨家出来,我打车回到家。打开家门,接近夕阳的光正一道道反射在窗玻璃上,很刺眼,母亲在厨房里忙碌,她正用巴掌扇一条褪掉鳞片的草鱼,那鱼逐渐失去意识,腥味在屋子里弥漫。我定定地看着她,脑海里那个赤裸的母亲形象逐渐和她重合。与此同时,从前种种有关母亲的想法,在脑海里渐次丢盔弃甲,我看到的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她的身体整个变得光洁起来,她体内的光一下子散开来,那具身体不再承载我备受折磨的童年,也不再承载一段令她厌恶的婚姻,就连死去的情人,她也不承载了。她就是她。一个独自生活的中年妇女。

她看见我,把死去的鱼一剁两半放在案板上,然后扭过身来问我,面试怎么样了?我说,还行,等通知。我骗她出门是去面试,没告诉她是去见大姨。她说,一会儿你大舅他们来,我做几道菜,你再点几个外卖,点些甜点之类的吧,家里没有。我说行。就坐下来看手机。也怪我,她说,没早点和你说,不然还能省点配送费。我点点头,继续低头看手机。

此行的目的显然是就此被瓦解了,我多年的固执也化成了一缕青烟,被消解了。现在的我,没有工作,有眼疾,回家的目的又被命运的大手轻易一笔勾销,站在我面前的母亲转瞬之间变成另一番意义的存在,留给我能确证的东西还有什么?

我打电话给陆宇,拨了两次才接上。我不听他道歉,直接和他说,有时间吗?我得见你一面。他说,行,要开车吗?我说,去我旧家。他那边安静几秒,然后喧哗起一通找东西的声音,最后传来一串钥匙的响声,他说,你在哪儿,我去接你。我说,我妈的新家。

褪去一切樊笼的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戴着一副粉色的隔热手套,衣袖和裤腿都挽了上去。剁成两半的鱼已经上锅蒸起来了。屋子里的腥味一点没散。她问我点好了没。我说还没,让她说说具体要啥。她经过我面前,又走到屋子的四个边界,依次打开门窗通风散气。一边思索着,说,点双林记的桃酥和老婆饼吧。我想了一下,又打给陆宇,让他帮我买了带过来。我妈问,是谁。我告诉她,是那天雇的司机,也是我高中时候的早恋对象。她缓缓张大嘴巴,又合住,眼珠转动几下,说,是他?我不回应。她说,让他来,我见见。后来她又追着问了不少有关他经济状况的问题,我不上心地回答。

那些腥味散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陆宇来了,他拿了一堆东西,直直站在门口。像是看我们没给他敲门的机会,无法让他揣测自己是不是不速之客一样。我走到跟前迎他进来,我妈往外探一下头,说等她炒完手头这道菜就来。陆宇有点不安,两只手里捏满了汗,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引他坐在正对厨房的沙发上,坐在我旁边。

母亲利索地把黄瓜炒蛋装盘,放进装着热水的笼屉里,脸上摆着笑走过来。她打量一下陆宇,我们俩的手还是紧握在一起。像大多数家庭一样,母亲浅尝辄止地问了几个外在条件的问题。而我坐在一边,对眼前发生的事置身事外,我想起了那年夏天。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4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