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鼩的住所(组诗)
戏法集市
第一晚,我回到了戏法集市那位
小男孩的月光里:铜锣三鸣
街边人群围出无形的圆圈,我挤到
最里排,盯着垂落的黑色遮布
所罩住的道具,看中央的中年人
从绅士帽里取出扑腾的白鸽
我喜欢那只表演倒立节目的老猴
它戴着墨镜,蹲在电线杆下
啃食苹果,像是早已看惯了一切
它了解各类危险,比如中年人
手持木棍所裹藏的柴油。中年人仰头
用嘴熄灭了木棍上熊燃的火焰
他拥有一副既苍老又新鲜的喉咙
开始百灵鸟般推销祖传膏药
卖掉几把合金菜刀后,人群散去
留下一座空祭坛,我转头看向
路灯下忙着收拾道具的人影
突然理解了第二晚我为何又回来
——回到中年人肥胖的体内
敲着铜锣,虔诚,又带着邪气
臭鼩*的住所
它们跟上了我父辈的迁徙
我没有注意那一只怀孕的母臭鼩
是随哪一次打工浪潮搬进
我家理发店的。直至三只初生的
臭鼩幼仔在冰箱压缩机底部
发出吱吱的求食声。我经常以新鲜的
鱼虾投喂它们。父母并无驱赶之意
觉得这是喜事,他们也不在意
少收点外地农民工或熟客的
理发钱。那是生命旺发的朴素年代
雏燕们在这片城乡结合部
成群低空飞行,七八个学业无成的
准青年成为了理发店的学徒
他们看我趴着,用电筒照射小家伙
粉嫩的身体。在惊喜里,我们
都迷上了它们长出的金黄的毛发
这些盲童们,跟随谨慎的母亲
以尖嘴上的鼻子嗅着空中飘散着的
定型发液气味,靠触须碰着四周
绘制出了我称为摇篮的
理发店的拥挤地图。在深夜
它们等待电吹风不断的噪声止息
在我妈和值勤的学徒们拖地前
它们就悄然潜入后厨
翻找塑料袋里的鱼骨和菜叶
它们也撕咬地上到处都是的碎头发
和我一样,将碎头发吃进胃里
注:*臭鼩,俗称“钱鼠”。
海水是浊黄的
很多时候,空想没有一丁点用
还不如到海边逛逛。当手脚并使
爬过礁石群,我有一只
石蟹的喜悦
刚刚换完壳,我顺着沙滩的斜度
下水——那是柔软的时刻
鸣叫时,我更喜欢待在灰鹭的身体里
它体型大,悬停在气流之上
俯瞰自己的投影划着翻滚的黄浪
这里,依旧是众多神明掌管的岛屿
镇守我家岙口的是盘古庙
孤岛上的山羊
去往鸟岛的途中
我看到过一座孤岛悬崖上
攀爬的几团白云,哦,是几只
山羊。我问船老大
说那是被荒弃的养殖岛
逃离的山羊成了岛上的土著
因为缺乏天敌,它们开始近亲
繁衍。我看见一头高大的山羊
仰着头,羊角的尖顶被
海风擦拭,看着渡船上的我们
我总是在回想那群无主的山羊
是在替我们遗忘
过上了渔民祖先一般
孤寂的生活。它们肯定不容易
躲避闪电和暴雨
嚼着山坡上的矮灌木
听说有养民试图上岛抓捕
那些野惯了的山羊
就冒险走下更陡峭的峭壁
或者直接跃入东海
钻进黄浪之中
像一只洁白的海鸥
魂魄马
魂魄就着大海饮水,吸入的水体
让他低首变成一匹晶莹的马
偶尔还会陷入黑暗凝视着他的
恐惧中,魂魄马从星空下走出来
孤夜陪你单独走过的,那轻盈的
皮鞍抬高你,陪着你在白昼缓缓而行
抖动透明的细鬃毛,它身上
犹披着梦中寒冬所遗留的薄霜
当你在午光中抚摸它,会因惭愧
而流泪,高温里它几乎蒸发了
雨中独坐
在更暴虐的雨来临之前,我坐在
我家阳台爬升的绿植之间
晚春还是带来了疗愈的功效
倔强的小男孩又回来了,有几次
幼稚的我激励中年的我:
生命是沉浸。我们一起坐在铁艺椅上
我像将儿子抱在腿上玩耍的父亲
激荡着双重的勇气和喜悦
仰视着空中的雨浇着
头顶的藤叶,雨滴纷纷跳动着
顺着叶子滑落到另一片叶子上
我的头发已经湿了,接着是
我的脖子,我的惭愧,我的尾脊
歧 路
蝾螈伏在碧潭里一动不动
看着鞠水的我们。仿佛没路了
我们分头寻找,某处洞缝
或某片弯折过的林间
如果准备了足够的绳索和勇气
我们就顺着断崖爬下去
树桠上捆绑的丝带是给落后的
队友的指引,你会注意到
瓶子、果皮亲切的闪光。经常要
沿来时的路往回走一程
躺在水库边的石床上打盹
我们喜欢上了山的安静
某些深秋的时刻,鸟叫和虫鸣
都止息了,只有风在跑过斜坡
某段铁链腐败的临崖道上
在中途,我们贴着崖壁前进
面对湿滑的断裂处
我只能奋力一跃,侧面的山谷依旧
以深渊警示我。我开始祷告
并听见群山给我的响应
只是经常延迟,比如要到入夜后
我再次惊讶于儿时头顶的繁星
在爆破。我让伙伴们
关掉手电,站在原地不走了
戴红耳环的女子画
没有人看见这位观画的男子
已经步入画中,他站在
戴着红耳环的古典女子身后
在她明亮的光圈里,近得
能闻到她波浪式卷发上所涂抹的
发胶味。镜中甜美的脸
似乎也注意到了有东方面孔的
陌生人潜入了她的闺房
只是她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像是被时间定格了
这让他对这趟异域之旅感到怅然
当他折返后,癫乱的情绪
依旧纠缠他,直至他提起了画笔
像是忽然明白了画家的激情:
出于对某种缺失之爱的追寻
他觉得自己对真实的
理解被混淆了,或者说,部分被
醮进了画中——当对于美的
强烈欲望,驱使他触碰了一下
她大面积裸露的背——
那其实是不被现实世界所宽恕的
[代表作]
海边工棚
蓝白色工棚房占据着滨海
挖剩的山体。废弃的鼓风机
叶子在海风中独自旋转
踩着料场表层松软的粉尘
我走向烧草木灰的中年男人
在这片临时的漂泊所前
他开垦出了小块菜地
季节性蔬菜无知般绿油油的
将是漫长的过渡期,荒凉
修复出的幽意里,白鹭飞过来
偶尔立在工棚屋顶上
像坐在幸存礁石上观海的我
吸收着海面上涌起的晚雾
茫茫中,工棚区的灯光透出来
闪烁着我们的游魂——
枯寂肉身所超载而尚不肯
完全遁去的那部分游魂
(原载《江南诗》2023年3月刊)
迷 船
燥热引发我体内造船的冲动
因为缺材料,我不得不动用所能
收集到的残物:古船木茶几、仿古船模
锈锚……在家谱内我翻出了一具
被遗忘的布帆。这恐怕就是我这位
渔三代的天命:拼接一艘迷船
为了完成,我不再忠实原型。我用
钢筋焊接龙骨,将我的手稿打成纸浆
刷船体。借一套北斗导航系统
保持和醒后世界的联系,以防走失在
梦境深处。邀请外公查验
看呆了,这位老船工说这就是那次
向妈祖祈福后,他从船眼睛里
偷窥到的幻舟,过于驳杂
甲板上站着年老的他和孩子们
(原载《诗刊》2022年9月下半月刊)
断弦琴
第一根弦:为我出生啼哭的第一声茉莉而断
第二根弦:为看懂母亲泪腺咽回的几粒粗
盐而断
第三根弦:为读到埋灰的经文里人可以不
死而断
第四根弦:为凛冬的寂静划动着我的银桨
而断
第五根弦:为女儿用蜡笔涂下黑色的太阳
而断
第六根弦:不可再断,像留下的如缕的一
条生路
(原载《星星诗刊》(诗歌原创)2020年第6期)
换 乘
上山的路逐渐狭窄
陡峭要求你从空客中下来
换乘大巴,从大巴上下来
换乘出租车,从司机的挥手中下来
换乘蛇皮,换乘那不断蜕化的肉身
你看到白天的萤火虫
吸附在草叶上,它没有飞舞
没有发出既明又暗的光
更多的复眼躲在草叶后看着你
换乘从不离去的黑夜
(原载《扬子江诗刊》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