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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4年第1期|陈楸帆:机械降神
来源:《西部》2024年第1期 | 陈楸帆  2024年01月09日08:22

陈楸帆,广州汕头人,科幻作家、译者、策展人,耶鲁大学访问学者。代表作品有《荒潮》《AI未来进行式》(与李开复博士合作)等。曾获星云奖、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作品被翻译为多国语言,是许多欧美科幻杂志首位发表作品的中国作家。

我被困在比佛利山庄的一座市值一亿美金的庄园里。只有我自己。

雇用我的人似乎并不希望透露太多,只是语焉不详地告诉我,他们需要在我执行任务期间,切断庄园与外部的所有通信,以避免某些“糟心事”再次发生。

“那我怎么吃饭?”我还记得自己问出的蠢问题,“能点优步外卖吗?”

“冰柜里塞满了Trader Joe’s(美国某连锁超市品牌),微波炉在三号厨房,个人推荐咖喱羊肉饭和三鲜饺子。”那个叫“尼克”的联络人回复短信。

“我怎么和你们联系?”

“你不能。我们能看到你的一举一动,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插手,你会知道的。”

“可如果你们切断了通信,还怎么能看到我?”我猜他们在暗处藏了摄像头,可那也需要信号。

“动动脑子。”尼克不愿分享过多细节。

那扇沉重的绿色木质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时间长得惊人的回响。

兴奋的我拿手机拍个不停,出去后就有素材更新抖音账号了,一定能赚到不少点赞和转发。毕竟对于从小在蒙特利公园华人社区长大的小孩来说,进入这种豪宅的机会绝无仅有。一切都大得如此浮夸,我花了些时间适应尺度的变化,毕竟我的卧室只有十四平方米,现在还堆满了弟弟的破玩具。在墙上寻找电灯开关十分考验眼神,从泳池到健身房再到舞厅几乎像是一次小型远足。那些看似从不同时代穿越而来的雕塑和艺术品拼贴成独特的美学,神秘又华丽,像是从四面八方向你低声诉说历史。

好吧,也许那并不是幻觉。

我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份室内地图(以防止我迷路!),一把能打开所有房门的万能钥匙,当然最关键的,是他们通过快递给我的“触媒”——这座庄园原主人的遗物。那是一件类似手磨咖啡机手柄的金属零件,黄铜质地,做工精细。

他们相信,借助这件遗物,加上我的能力,能够在“房间X”召唤出主人的亡灵。然后,我能够得到一些讯息,无论那些讯息是什么,都值得他们花费这么大力气,伪装成电影剧组,从现任主人那里租下这座山庄作为布景。

我只希望这一切值得我吃上一礼拜的速冻食品。最难受的其实还不是这个,是没有办法把这一切分享到网上,获得粉丝们的实时关注与回应。我控制不住自己每15秒就要点开界面查看消息的冲动,哪怕这让我颈椎退化、视力模糊、精神萎靡。

我还记得自己问出的第二个蠢问题:“你们打算拍什么类型的电影?”

“搞清楚,这里没有什么电影。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我猜大概率是恐怖片。”

我发誓,没有什么比夜晚的庄园更适合作为恐怖片场景,这里有足够多的空间留给鬼魂——泛着绿色粼光的加温泳池,无端亮起又暗下的自动感应灯,落地窗外成片黑漆漆的树林,以及从里面发出的怪异叫声——像是乌鸦、郊狼和蟾蜍的混合体。我用手机拍了一些片段,也许能够用到我的杰作里。

没错,虽然开中餐厅的父母没办法负担起南加州大学电影学院的高昂学费,却阻止不了我成为导演的热情。我正在制作人生中的第一部短片,关于一名华裔送餐员在洛杉矶市中心遇到超自然事件的故事,想象一下《逃出绝命镇》加上《妖魔大闹唐人街》,当然少不了在情节里加点重口味的佐料,虽然没营养甚至有毒,但在社交媒体上流行。观众爱看什么,我就给他们拍什么。

所有的角色都是由我自己和朋友来出演。显然,我没钱请专业演员。我从小喜欢表演,邻居都说我有天赋。我曾经在社区春节晚会上反串过李小龙,演过傅满洲,模仿过花木兰和熊猫阿宝,甚至还假扮过潮州黑帮分子,吓跑过偷车贼。

外祖母曾反复告诫我——“做人要硬气,唔好扮丑怪。”不要因为钱,出卖才华、丑化自己去取悦别人。但我需要钱,我需要关注,我需要像那些网红一样得到成百上千万的点击和赞赏,让自己感觉是全世界注意力的焦点。听起来很病态,但这是我活着的理由,谁又不是呢?这单任务的酬劳并不是多到离谱,但正好能够凑上短片后期制作的费用。

我猜“便宜”是我在这行的最大竞争力。

市场上把我们这样的人叫做灵媒。我们被雇用来与亡灵沟通,获取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正常的诸如银行卡或保险柜密码、失落的遗嘱、遗忘的加密钱包提示词、私生子的下落,等等。偶尔也会有一些客户提出怪异的需求,比如寻找约书亚树通往花栗鼠王国的秘密通道。许多时候,熟练掌握一些科学术语能要到更高的价格。

就好像,科学家认为这是死者意识残留的量子信息,出于某种原因被困在了特定时空维度的夹缝中。而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够从正常的四维时空中读取出紧密蜷缩在高维空间里的量子信息,就像黑客破解防火墙,钻机从岩层榨取石油,外祖母从一汪浑浊的乳白色液体中魔法般凝结出豆腐脑——那是家传的秘方。

据说硅谷有某家初创公司正在研究用机器来替代我们的工作,他们将这种机制重新命名为“量子灵媒”。正如所有以“量子”开头的词汇,变得莫名其妙的酷,一般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因此可以随心所欲地定价,这是一种臭名昭著的市场策略。我觉得那些技术主义者们过于天真了,这件事远远比获取信息更为复杂。

一如以往,我提前做了些功课,我不相信尼克以及他背后的神秘势力,尤其是在知道他们所谓的“糟心事”是什么之后。

那是一场发生在威尔士圣多纳特城堡的失败降神会。受雇灵媒受到重创,通过连线监视现场的工作人员也遭受三级精神污染,至今被关在牛津郡的心理创伤诊所里,接受特别看护与治疗,以防止他们用勺子把自己眼珠挖出来。

我知道那种感觉,这辈子我都不想体验第二次。

第一天。

还处于震惊中的我花了些时间研究房子里的一切,试图寻找洗衣房未果。

那些残留在地板与墙壁上的浅色痕迹,曾经属于希腊花瓶、西班牙家具、波斯地毯还是梵·戴克的真迹?那些空空如也的书架上曾收藏着哪些珍贵的手稿和亲笔签名的初版书籍?那些散发着霉味的卧室里又曾经下榻过哪些政治家与好莱坞明星,约翰与杰奎琳又曾经在这里干过些什么,发出过什么样的声音与气味?我试图从共同的物理空间去窥探那些隐藏在更深维度的秘密信息,但一无所获。

这座庄园在1947年后属于WRH——出于保密协议的缘故我只能这么称呼他——美国媒体的大傀儡师,一个能轻易编织公众舆论,随意篡改现实的传奇人物;生于大富之家,从青春期就立志成为新闻界的巨擘;他的金手指触摸过的一切都变成了耸人听闻的头条;他的帝国横跨东西海岸,见证了他所有的天才与骄纵。尽管WRH如此强大,却依然被无尽世俗欲望困扰终身——破碎的政治抱负,一座用来供奉空虚自我的浮华城堡,以及一段像是好莱坞黄金时代仿拍希腊悲剧的人生。

1951年,他死在这里。

从遗留的笔记中,尼克的团队找到了线索。从入手庄园到辞世之间,大概率在1949年的某一个秋日,WRH在“房间X”里举行了一场小型降神会。在场的还有几位上流社会的权贵,具体身份不明。他试图借助私人收藏的几件名人遗物召唤亡灵,却没想到触发了集体幻觉。笔记里残留的只言片语描述道:

无处不在的隐形机器把我们的精神相连……灵魂……无限切片……财富如同海啸般卷涌……欺骗性的快感按摩皮层,强力意志被写入……瞳孔……鸟儿如同摇杆上的傀儡,它们吐出的音符尚未成型,却已被……收割……

雇用我的人相信这背后隐藏着价值巨大的秘密,我的任务便是找到它。可我连洗衣房都找不到。我疑心也许这些有钱人有着隐形的超高科技洗衣设备。

但我找到了别的东西。

一条从我所居住的稳定屋(我猜与杠杆原理相关)通往山坡上庄园主体的秘密通道,并未出现在地图上。

一些保罗·克利的抽象画复制品,挂在起居室的墙上。书架上摆着同一位画家的巨大开本画册,敞开色彩丰富的内页,好像在朝入住者大声吆喝:“快看我!”

一只巴掌大小的飞蛾,鳞翅上带着不祥的面孔图案,出现在卧室窗帘上。我花了一些时间与它周旋,终于用纸巾把它轻轻团起,丢到室外的草地上,然后迅速合上所有门窗的缝隙。我希望没有伤害到它,外祖母从小教导我不要杀生,尤其是蛾子。可我更不希望当我在沉睡中张大嘴巴时,有不明飞行物进入气管让我窒息而死。

完成这一切之后,我陷入了短暂的瘫痪状态。对于第一天来说它过于充实了。

第二天。

我舍弃了爬山路线,选择从地下秘密通道进入庄园。直觉告诉我这可能更接近当年的情形。庆幸的是电力系统还能正常运作,一盏盏昏黄的指示灯在通道顶部亮起,隐没在遥远的黑暗中。密闭空间让人的时间感变得错乱,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我担心自己是不是会永远被困在这地下世界时,前方的路消失了,纷飞的尘埃在光线中显形,变成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我推开门,看来这里已经是庄园的一部分,同样的地毯、壁纸、门框,无穷无尽的走廊连通着数不清的房间。我掏出地图,努力寻找自己最可能出现的位置,用笔打上记号。还记得吗,现在没有信号,我必须十分谨慎地让自己不迷路,以免在几十年后成为一具无人认领的干尸。

大部分房间都空着,飘浮着上世纪的尘埃,探险变得乏味。我开始怀疑地图的准确性,直到闯入那间婴儿房。

一张空荡荡的木质婴儿床,周围散落着上世纪流行的玩具,还有一个廉价的塑料充气泳池,瘪瘪地挂在床沿,像是达利笔下的时钟。壁纸的花纹引起我的注意,天蓝底色上有无数重复而抽象的鸟,停歇在曲折的电线上,像是孩童即兴的简笔涂鸦。不知为何,那图案显得异常眼熟。

一阵节奏清脆的嘀嗒声从身后响起,像是启动的定时炸弹。我脖颈后的汗毛倒立,拧过头去,是一尊小小的发条公主。我发誓,刚才走进房间时它绝对不在那里。又一阵女孩的笑声如破碎水晶洒落,我惊恐地探视房间四周,可那声音似乎在跟我玩捉迷藏,总是在我的身后突然响起。

这种事情并不罕见。死者遗留的量子信息播撒在旧空间里,与闯入者产生感官共振,展开一场跨越维度的对话。可问题是,WRH只有五个儿子,这个女孩到底是谁?

我毛骨悚然地离开。至少从地图上婴儿房的位置,我能找到通往“房间X”的路线。

终于,我找到了那个房间,房门上并没有标着“X”,相反是一块显得过于正常的黄铜门牌——“3327”。我思考了片刻,这个数字对我毫无意义。

打开灯,像是有人吹了一口气把黑暗驱散。房间中央是一张圆桌和四把椅子,周围是一些蒙着灰的储物柜,从款式能看出年代久远。我的视线很快被圆桌上摆着的物体所吸引,尼克并没有告诉过我,这里会出现如此不可思议的美人儿。

一台1919年出厂的Krupp-Ernemann Kinox Ⅱ型35毫米胶片投影机。除了没有转动胶片的手柄,一切完好如新,闪闪发亮。

现在我终于知道那件遗物的用处了。

灯光突然抖动起来,我感到一阵眩晕,也许是尘封已久的空气,也许是别的什么。我决定撤退,明天再来仔细研究那台迷人的宝贝儿。

第三天。

热水在我满头泡沫的时候停了。今年加州的夏天格外寒冷,我可不想独自在这座亿万庄园里忍受发烧和肺炎。我裹着浴袍,光着脚,开始在不同的浴室之间跋涉。

终于,在第五个浴室里,我找到了热水。随之而来的新问题是,没有淋浴喷头。我只好打开水龙头,双膝跪倒在浴缸中,努力把头伸到热水下方冲掉泡沫。

水位慢慢升起,温热的暖流如同子宫里的羊水把我包围,舒适而安全。我的脑袋一次又一次进入水中,时间越来越久,就像有个黑暗而温柔的声音在劝说我放弃思考,接纳命运。我的思绪变得浑浊,充满气泡,想把头抬起可却做不到,就像有一只巨大水蛭紧紧吸住我的前额,往下水口的方向拽去。我的双手在水面胡乱挥舞,试图抓到任何能让我摆脱困境的稻草,指甲划过坚固而湿滑的瓷砖表面,并没有任何帮助。

我会溺死在浴缸里吗?荒诞感随着水蒸气变得稀薄开始逃逸出躯体。我做出最后的挣扎,一把扯住塑料浴帘,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拽出水面。头顶传来金属崩坏的声音。有什么坚硬而冰凉的物体重重砸在我的头上,那股吸力消失了。

我将挂浴帘的合金支架丢开,连滚带爬地逃离浴缸。那个瞬间我想到的竟然是要有人把这一幕录下来该有多劲爆。

这是个警告,我正在接近问题的答案。显然,有些力量想要阻止我。

第四天。

经过一天惊魂未定的休整,我终于恢复了些能量,带着鼓风机回到了3327号房间。一番操作之后,给这座古墓换进一些新鲜的空气。我感觉好一些了。

那台古董投影仪的底座上刻着两个日期:“11/11/1918”和“9/2/1945”,看起来像是很重要的日子,接通电源之后灯泡“滋”的一声亮起,发出白色的光。我在周围柜子里翻找起来,这里一定有能够播放的东西。果然找到了十几盘赛璐珞胶片,存放在铝盒里,远离时间的腐蚀。

我随意打开其中一盘,安在转轮上,那根转柄终于派上了用场。我像一位并不熟练的纺织女工,开始匀速缓慢地摇动手柄,胶片在转轮上发出咔嗒声,带着催眠的节奏。白色墙壁开始变得斑驳,光点和磨痕跳动,随机地出现在不同的角落。

这是一段黑白无声片段,月亮花园里种满发光植物,随着乐团的演奏翩翩起舞,其中的一株植物化身少女,用塞壬的歌声诱惑地球宇航员降落月面。夸张表情和杂耍式的动作,加上标志性的闪烁效果,毫无疑问出自乔治·梅里爱之手,可我完全想不起这段影片出自他的哪部电影。

我又换了一盘。

尖锐的几何布景加上变形的视角,这标志性的手法属于弗里茨·朗的德国表现主义杰作——《大都会》。那部片子是我的最爱,我看过无数遍,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可却不包括这段发生在地下世界的剧情。市民们排着队,经过一台如机场安检机般的机器,他们将下巴顶在金属托架上,瞪大双眼,接受射灯扫描瞳孔,从另一端走出来时,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般的人形傀儡,无条件地顺从上层社会的任何操控。

我头部血液流速开始加快,像烟抽猛了般阵阵犯晕。这可能吗?这是那个曾经试图利用自己巨大影响力和人脉阻止《公民凯恩》上映的WRH吗?话又说回来,人就是这么复杂的动物,如果一个中餐馆老板的孩子有成为导演的梦想,一个媒体大亨喜欢收集被删剪片段又有什么不可能。

有那么一秒钟,我动了把这些东西翻拍下来之后发到网上的念头。这些胶片或许比尼克想要的信息还要值钱得多得多。这会带来几亿点击量,而我会超有名!

警告在我耳边响起:“我们能看到你的一举一动。”他们怎么做到的?也许尼克纯粹在虚张声势?可我不想冒这个险。

第五天。

我终于找到了降神会的胶片。

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趣,大概率是因为没有声音。这一点很奇怪,录制及播放有声电影的技术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便开始普及,也绝不可能是因为钱的原因。我只能理解这是故意处理成默片效果。

画面中一共有四个人,我认出了WRH那张标志性荫翳浮肿的脸,其他两名白人男子穿着考究,一个胖且秃头,一个瘦而满脸络腮胡。一名亚裔女性不和谐地出现在画面中间,我猜她就是灵媒。四个人手牵着手,围着圆桌坐开,桌子中间摆放有烛台、花瓣、植物根茎、水晶等常见的灵性物品,以及三件用于沟通亡灵的遗物:《圣经》、马甲和金属球。

灵媒说话,所有人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所有人睁开眼,再轮流说话。我不会读唇语,不知道对话内容,但灵媒的面孔轮廓与说话神态,莫名让我有种亲切感。

我摇动手柄,闭上双眼,试图链接到画面里的时空,去获取一丝残留的信息。

没有。什么也没有。

这不合理。我再次调动所有的感官末梢,提升它们的分辨率,去捕捉并放大面前这片量子海洋中任何一朵不和谐的浪花,那会是打开另一个维度的大门吗?可我再次败下阵来。

如果尼克知道了,会把预付款要回去吗?甚至,他们会杀了我灭口吗?

我带着挫败与不安离开。我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没有网络,我决定去游泳。

泳池里的水没有加热,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游了几个来回之后,我开始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应该如何。脚底下的水开始有暖流涌动,难道加热装置自动打开了?我潜到水面之下,差点被吓得呛水。一匹枣红色的马从泳池底部探出头来,像被卡在蓝白色瓷砖之间。这不可能是真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划动手臂,蹬踏双腿,向那匹马游去,试图把它救出来。带着温度的皮毛触觉如此真实,我拽着马的鬃毛向水面游去,但它太大太沉,鬃毛又太滑,总是从我指尖溜走。我想到了好办法,到池边拖了根浇花的橡胶水管,一头捆死在水龙头上,我拉着另一头跳下泳池,绕着马头缠了好几圈,想把它拖出池底。

愚蠢的我竟然把自己的脚缠在里面!我终于知道那股温热从何而来,是血!就像《大白鲨》里的经典场面,源源不断地从泳池底部涌出,把整池水染成红色。我终于拽动了那匹马,或者说,我原本以为的马,随着红色洋流渐渐飘起。我终于发现,那并非一匹完整的马,而是带着一截被整齐割断的脖颈,裸露出肌肉血管与脊骨的马头。

马头用两只黑洞般的圆眼瞪着我,像是在指责我没有尽力。我受到惊吓,猛烈呛了几口水,想用力挣脱却被水管缠得更紧。我渐渐体力不支,坠向池底。在失去最后一丝意识之前,我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坚硬的瓷砖上。我想知道我父母会在讣告上写些什么——“死于愚蠢”?这看上去确实像是追求流量的视频主播干得出来的事。

下一秒,我从床上醒来。额角的肿块和灼热的呼吸道证明那不是一场噩梦。可是谁救了我呢?

我打开灯,床头留了一张纸条:

老天,你为什么要把水管缠在自己脚上然后跳进泳池?警告:别再玩火,把该死的活儿干完,拿钱走人。下次就没这么走运了。

PS:你昏迷时一直在念叨“马头”——《教父》里那一场戏确实是在这里取景,经典!

爱你的,

尼克

所以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所以是WRH的亡灵在警告我?所以尼克确实能看到我?太多的问题同时涌上来,让我脑袋一阵阵裂疼。也许现在并不是动脑子的最佳时机。

第六天。

半夜,落地窗外的自动感应灯突然亮起,把我照醒。我克服害怕,睁大眼睛望向窗外,除了树还是树,并没有任何异常物体。

我扭头,缓缓环视房间,血液突然凝固,墙上赫然出现一团人形黑影,像是身穿尖顶罩袍的邪教徒。我强行把尖叫咽进肚子里。理智驱使我寻找影子的来源,竟然是窗玻璃上趴着的巨大飞蛾在墙上的投影。

它是怎么进来的?我无法容忍在卧室里有一只会掉落鳞粉的生物,于是又开始了追逐游戏。它终于停在书架上不动了,我用手里的浴巾摔打过去,一本书重重落地翻开,飞蛾却不见了。

落地的正是那本保罗·克利的画册,翻开的那一页是他1922年的作品——《鸣之机》。

我看着那幅画,脑中闪过似曾相识的感觉。婴儿房的壁纸!我打了个寒噤。莫非飞蛾是在向我传递信息?回想起外祖母讲过的故事,在中国,飞蛾代表着阴间的使者,带来亡灵的消息。也对,如果鸽子和植物都能利用量子效应,为什么飞蛾不行?

打开的那一页有几句话被画了线,我仔细辨认:

臣服是转变的基础……向水……三重臣服……

复杂而微妙的信息碎片在我脑中彼此撞击,从混乱中涌现出某种秩序感,正如画上被黎明的绯红暖流冲散的蓝紫色调,被一个正弦波分割,小鸟被电线操控着,唱出模式化的几何音符,连接到一个共同的手柄上。一切都如此明显。

浴缸。泳池。我已经被迫向水两次臣服。而鸟儿的嘲弄已向我指明了第三次臣服的方向。

天亮之后,我回到3327号房间里,投影画面还静止在降神会现场。我面前摆着一个盛满水的儿童充气泳池——来自婴儿房的馈赠。为了把它吹起来,我差点背过气去。

真的要这么做吗?我犹豫不决。这场仪式已经超出我所能接受的荒诞程度。可如果不这么做,也许我很难活着从这里离开。

如果是外祖母,她会怎么做?

我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想念她。当父母忙着为生计打拼无暇顾及我时,是她陪着我长大,经历所有重要的时刻。她说,她教给我的一切关于灵媒的知识,都来自她的母亲——我从未有机会见过的曾祖母。

我跪在地上,把头泡进充气泳池。它如此之浅,刚刚能淹到我的耳朵眼儿。这画面如此滑稽,很难想象任何看到的人不会捧腹大笑。我默念着保罗·克利的几句话,祈祷这次能够奏效,让我的能力恢复。尽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向谁祈祷。

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抚摸我的脸,温柔而瘙痒。我勉强睁开眼,透过扭曲的水体,看到一些细小的灰色卷须、羽毛、触手……正在从本应光滑无缝的塑料表面上生长出来,疯狂地试图侵入我的皮肤,就像是想要取代我的脸,以及埋藏在底下的所有一切。

本能让我仓皇躲避,可那为新生儿设计的充气泳池太小了,我躲避不开。那些富有活力的灰色蠕虫越来越密集地钻进我的脸,和皮肤、血管与神经连成一体,形成强大的拉力。我害怕如果自己使出蛮力,也许整张脸会被撕下来。

“臣服是转变的基础……”当然,这就是仪式的所有意义。我默念着,努力平息恐惧。我放弃了抵抗,任凭那些蠕动的怪东西进入我,改变我,成为我。

一些新的感官信号进入我的意识,如同异质的丝线被织入旧神经网络。

语言变得无效,因为那也是旧的,只能近似地挪用与类比。如同掺杂了蓝豆花、酸柠檬与劣质龙舌兰般的噩梦气息,古老的概念像生锈的铰链在我体内摩擦穿行,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未知的恐惧在无调性的阴影里跳跃,如铜管乐器与蜂鸟交媾,发出尖锐而色情的振动,无法抵抗却又令人绝望。

它正在生成一个新的界面,一个新的我。

终于,一切都停止了。我从水里抬起头,不顾甩得到处都是的水滴,一把抓住投影机的手柄。我知道时候到了。

第七天。

我站在泳池边上,演一人分饰四角的戏码。

我试图让尼克相信我,那一场降神会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我进入出神状态,开始转动手柄时,它控制的似乎不再是胶片播放速度,而撑开了整个房间的时空维度,让它变得稀疏而充满孔隙。于是,我得以将自己的意识“嵌入”一个世纪前那场降神会的现场。

一开始是胖子擦着汗不停抱怨:“花了这么多钱和时间,试过了乔治·华盛顿的马甲和汤玛斯·杰弗逊的《圣经》,却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络腮胡子把矛头指向灵媒:“你不会是在耍我们吧?我能让你们全家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我几乎能感受到那个亚裔女子身体的僵硬与眼中流露出的恐惧。她低声说我可以用祖上所有英灵起誓。

WRH试图安抚两人情绪,摩挲着桌上的金属球说:“这次肯定不一样,他刚死不久。”

四人带着各自的心思牵起手,灵媒开始念念有词,在人世与灵界的交界处寻找缝隙。她开始与桌上的烛火同频颤抖,似乎这封闭的房间里吹进了刺骨寒风。她唱起古奥的歌谣,旋律莫名有点熟悉。她大幅度地前后摇摆身体,带动着其他三人不得不跟随她,如同一场怪异的圆圈舞。她停下了,一阵漫长的死寂之后,突然瞪大双眼,口中发出的却是一把苍老的男声,带着浓重的东欧口音。

“我在哪里?这里不该是第八大道481号吗?地狱厨房的纽约客酒店?”

WRH遏制狂喜,冷静回答:“是的,3327号房。您在您该在的地方,特斯拉先生。”

“所以……我死了吗?为什么房间里这么冷?”

“是的,1943年1月7日,确切无误。”

“那我欠下的房费账单……”

“别担心这些了,西屋国际已经帮您还掉了。”

“所以,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并非灯神,也无法满足愿望。”

“我们想确认一些事情。”络腮胡子急切地抢过话头,“您在1933年的生日派对上说过,您已经设计出一种能通过拍摄视网膜以记录思想的方法,但我们从任何已注册的专利文件上都没有发现。您是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了吗?”

“你说的是思想相机吗?”

“正是!”三个人齐声回应。

“我需要梳理一下思绪。在这个鬼地方,记忆就像随机粘在蜘蛛网上的昆虫尸体,东一块西一块的,很难拼凑完整。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1912年……”

胖子重重叹了口气,不耐烦地咕哝着什么。

“我设计了一个项目,在教室墙上布线,通过高频振动的饱和电波使整个房间变成刺激智力的‘大脑浴池’,从而让学生变得更聪明。在我看来,未来的学校就应该是那样的。当时在纽约当校长的威廉·H·麦克斯韦尔批准了预算,可惜后来战争爆发了……”

“我们知道,您一直想通过控制全球的振动来传输信息和电力……”

“那是我唯一能够击败爱迪生的办法!我相信有朝一日,无处不在的振动会把这星球的每一个大脑相连,世界将不再是亚历山大式的图书馆,而是像幼稚的科幻小说一样,人能够将感官外化,将知识和记忆存储在机器里,甚至精神,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词汇,也会像远古部落的鼓点一样,彼此呼应、叠加、连成一片,最后成为振动整个星球的智慧之网。啊哈,noosphere(英语,意为‘人类圈,人类知识的总和’),德日进神父的发明,在我想到更好的说法之前,先暂且忍受这个过分形而上的概念。”

“所以……思想相机?”WRH小心翼翼地提醒。

“没错,在意识振动和电波振动之间,显然需要转化的界面,过去,我们有电报和电话,当然,中间又加入了语言文字这样的次界面,它可以变异出无穷无尽的媒介。显然,思想相机也是其中的一种,透过瞳孔读取思想转化为画面,再把画面转化为能够通过电波传输、储存和播放的信息,这当然是一种革命性的发明……”

“就是它!特斯拉先生,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快告诉我们你把方案藏在哪里了!”络腮胡子控制不住大喊起来。

“难道您没有意识到其中的问题吗?”

“求求您别卖关子了。”胖子满头大汗,几乎是在哀求。

“眼见并非为实,视觉同样是一种经过扭曲变形的次界面。想想魔术师们操控观众注意力的手法多么高超。一旦当视觉信号被剥离于我们身体之外,能够在大气之中自由游走时,它便能够被任意操控、修改、捏造,然后再投射回人类的心灵。绅士们,我们在讨论的是整个文明的巨大恐怖啊!”

“也许那正是人类所需要的。”WRH露出不自然的假笑。

“不!我绝对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我诅咒任何想要获取那种力量的人,邪灵将顺着电波的震颤侵入他们的大脑,号令他们挖出自己的眼珠,并堕入混沌的灵薄狱,永生永世不得清醒!”

“特斯拉先生,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们现在可是掌握着您的灵魂容器,可以让您永生,也可以让您在这宇宙间灰飞烟灭。”

WRH用指尖来回玩弄着那个金属球,就像一个老练的恋童癖。

灵媒突然沉默了,像是陷入了艰难的思索。众人焦灼地等待着,直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打破寂静。

“对我来说,宇宙不过是一台伟大的机器,它从未诞生,也永远不会终结,人的灵魂作为其中微不足道的零件,也是一样。”

我以特斯拉的告别结束了模仿秀。尽管WRH与其他两名客人反复要求,灵媒却再也无法接通特斯拉先生的亡灵频道。

我静静等待着尼克的反应。他和背后的团队一定很失望,也许绞尽脑汁在分析我到底有没有说谎。其中有太多的信息不是我应该知道的,也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但说不定,他们会决定把我关起来严刑拷打,直到得到想要的东西。没人会关注一个为了追逐好莱坞梦而离家出走的华裔女孩。

手机终于响起提示音,信号恢复了,那是来自尼克的最后一条信息:

你可以走了。尾款马上到账。别忘了保密协议。祝好运。

那扇沉重的绿色木门再次打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告诉尼克的都是事实,或者说,事实的一部分。

尼克说他能看到我的一举一动,没错,这个时空里的一举一动。而当我被嵌入到两个时空的夹层里时,同样的,另一个时空里的人也能看到我。对于他们来说,我就是鬼魂。

特斯拉的亡灵消失之后,那三个白人男子的脸上露出沮丧、不甘与偏执的神情。某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其中一位将背叛特斯拉的遗言,用强大的资本与权力开启人类恐怖的纪元。我想看清那究竟会是谁,于是靠得更近,以至于跨过了安全的界限。

那三人突然同时扭头,瞪着本不应存在于那个时空的我,面露惊恐。我感到一阵惶惑,不自觉地加快转动手柄,却把自己朝世界的另一边更深地拽去。那个灵媒缓缓望向我,张开嘴,吐出几个字:“你终于来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灵媒的瞳孔如黑洞般将我吸入其中,触发量子纠缠或是时空的蜷缩,所有人的意识融合在一起,又像破碎的镜子互相映射出彼此,无穷无尽。

我看到了他们,又看到他们眼中的我。对于他们来说,我正是特斯拉预言中的未来——在海量信息、无休止的分神与震惊中深陷贫乏的灵魂,快乐即是痛苦,记忆就是地狱,媒介就是自我。我对我自己做了些什么?将注意力无限切分直至薄片,依靠强化的感官刺激来实现对他人的精神剥削。我的生命千疮百孔,分享痛苦与自我厌恶却成为感知快乐的唯一途径。我终于看清楚了,我就是那只被囚禁在鸣啭机上的鸟儿,不惜拔下身上羽毛来换取电流通过那一瞬的快感。齿轮不断旋转,螺丝逐渐拧紧,想象枯萎,生命窒息,这是一种文明的集体慢性自杀。

灵媒以及所有人冷笑:“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未来?”

我以及所有人战栗:“我们已经创造出这样的未来?”

WRH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未经电子媒体环境浸泡过的意识被抛掷到全然陌生的未来。他如身堕无间地狱,原本习惯于操控亿万人心灵的绝对强者,变成疲弱不堪、只能被动接受信息投喂的肉鸡,自然的神经创生机制瘫痪萎缩,被强行插入的人造数据篡夺主权,记忆与情感被暴力摧毁又无数次重生,迷失在重重叠叠的意义矩阵中。

我从未想过自己竟能如此直觉地领悟这一切。太多超出我之外的信息进入我的意识,让我不堪重负。那些信息并非以语言传递,而是从感受到感受,振动到振动,意识到意识。所有的恐惧、敬畏、卑微、迷失同样映射在我身上,将自我意识千刀万剐成碎片。我想要摆脱这场纠缠,可我太虚弱了,如同飓风中的羽毛,无能为力。

“别臣服,我的孩子。”

这竟然是来自灵媒的信息。她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

熟悉的歌谣响起,古老苍凉,为混乱的世界赋予一种稳定的结构。灵媒的脸庞突然变得清晰,与我记忆中的外祖母面容交叠在一起。我这才意识到,我长得有多像她。突然间,一切都合理了,无数离散的齿轮咬合在一起,转动命运的因果。

尼克不是因为我便宜才雇用我,而是因为——WRH所雇用的灵媒正是我的曾祖母。那是流传在我们家族血脉中的能力。混沌黑暗中,她引导着我一步步走到这里。巨蛾、保罗·克利和水,这些跨越维度的量子信息涟漪,都是她对我的召唤。

可为什么?

“因为你是未来,我的孩子。”

我顿悟了。曾祖母绝非简单地传递来自灵界的信息。作为承载信息的容器,她天然具备改变水的形状与性质的能力。当信息本身重大到足以影响人类未来命运时,是否忠实于信息本身便显得无足轻重。她想要通过改写整个故事来拯救世界。

她需要把我作为一面镜子,来让那些试图掌控未来的权贵们看清真相。真相就是,未来的世界并不会因为他们的勃勃野心而变得更加美好,相反,所有试图把人类心灵装上量表接上电源放置到流水线上通过资本主义飞轮榨干最后一滴价值的宏伟蓝图都必将失败,迎接他们的只有一个更加破碎不堪的无间地狱。

WRH和他的同僚失败了,尼克和他的团队又想重新挖掘当年的传奇。智人这个种族永远不缺疯狂野心家。

隔着重重叠叠的时空帷幕,我与年轻的曾祖母携手,在同一个时间点上阻止了相隔一个世纪的两场世界危机。

随后,她轻轻地推了我一把。一股温暖的金色能量环抱着我,如同轻盈的茧,护送我穿过时空缝隙、维度界面,回到当下的世界。

我真的回来了吗?我经常会陷入沉思。这个版本的世界,总在不经意间让我感到陌生和困惑,仿佛永远有一块拼不上的拼图。

也许,有一小块的我已经永远留在了那个3327号房间里。就像某种跨维度的认知失调症,给我的生活加上了一层新的滤镜,既新鲜又充满怪异的故障毛刺。

比如,我和手机之间建立了一种新的关系。

就好像,它不再只是无限榨取注意力的恶魔,而是蜕变成一本充满意义的魔法书。每一次轻扫和点击都是一种仪式,召唤出一个由记忆、事实和想象组成的迷宫网络。它是神经炼金术试炼的熔炉,锻造新的链接,重新点燃沉睡的通路。它呼唤我们超越自怨自艾,拥抱共鸣,去连接我们周围充满智慧与灵性的多维世界。

我猜,有一些东西跟着我,走出了那座庄园。那些东西改变了历史,也改变了我。每当我感到困惑或挫败时,总会想起那个声音:“因为你是未来,我的孩子。”于是,我便又会满血复活地去折腾、去抗争、去坚持我的电影梦想。

只不过,这次我想拍的,不再是吸人眼球的怪力乱神短视频,而是关于我的家庭、灵媒血脉、祖母与曾祖母,以及中国人如何通过讲述新的故事拯救全世界。

我猜,无论得到多少点击与赞赏,它都将是我最最成功的史诗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