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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4年第1期|潘军:与程婴书(节选)
来源:《天涯》2024年第1期 | 潘军  2024年01月10日08:13

上篇:捕风

很多年了。从我记事那天起就知道,由你领衔主演的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义之举,在这世上已经登台亮相了至少八百年。我父亲曾以它为题材写过通俗小说,我母亲在戏曲舞台上还扮演过你的妻子。现在,又轮到我以电影的形式来讲叙这个故事了,我是编剧,也是导演。起初,我的投资人对此毫无兴趣,说这是一个陈旧的故事,不值得拍,况且也被人多次拍过了。但是,当我把自己的构思说全了之后,他很快改变了主意。他有点兴奋地说,这样的话,或许真的有点意思了。

这些年研读你的故事,对我而言俨然是一份使命,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怂恿着我,说是鬼使神差也不为过。不过说实话,我对你的故事原本也是没有多少激情的,但凡家喻户晓的故事难免令人乏味。我之所以对此不屑,是因为早就发现与你相关的事迹在所谓的历史典籍中不过是一个混乱而矫情的传说,即使是在《左传》《史记》这样伟大的著述中,也往往自相矛盾。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都说时间是一把雕刻刀,能把历史雕刻得不成个样子,甚至面目全非。遗憾的是,这种带有浓重学生腔的表述有时却显得恰如其分。

始作俑者可能是元代那位杂剧作家纪君祥。他蛰居在大都的屋檐下,从断简残篇里搜罗出一鳞半爪,第一次以杂剧的形式叙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而且还取了一个哗众取宠的名字——《赵氏孤儿》。于是,瓦舍勾栏下伶工们粉墨登场,伴随着长袖与丝竹,阁下的大名像瘟疫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大河上下大江南北。呵呵,那时的群众就开始吃瓜了!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哭得稀里哗啦,却不知那时分写戏的人正钻进某家青楼听着小曲,喝着花酒,要不就是摸着骨牌。当然也早有人质疑,认为你的形象其实是虚构,即使在太史公的笔下也是一带而过,但这一点也不会妨碍你的故事深入人心,并且经久不息。

程婴先生,今夜月亮很好,很大。我独自逗留在大别山区的妙道山颠,住进了一处看似苍老实则时尚的房子,喝着清香的野茶。这里海拔不高,只有一千多米,负氧离子充足。城里是绝对没有这样的空气的。适逢重阳节,这一天有登高的传统,我是个懒人,算是借此登高了。自我进山以来,电视机里一直在滚动播放着中东地区以色列和哈马斯交战的新闻。这是近期的世界热点,沸沸扬扬,为人世人关注。而另一个地方,同根的俄罗斯和乌克兰早已经打了六百多天,战火至今未灭,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大太平。我父亲生前说过一句高屋建瓴的话——第二次世界大战其实并未结束,第三次世界大战显然早已开始。不过这几天俄乌那头似乎淡出了大众的视野,实际上也不是消停,只是风头让给了中东。所谓的舆情跟油漆一样,很容易互相覆盖。这是网络时代的无奈,更是人类的悲哀。

程婴先生,在这个略带凉意的晚上,我在琢磨着给你写信,我想与你笔谈,这当然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却不乏天真,我只是想借这个难得的环境继续打磨我的剧本。在这个文本里,我还会不时向你剧透,假想与你在空气中交流,作饶舌的阐述。对此,我总是显得信心满满,这或许有点自负。

我的剧本是这样开场的,看似漫不经心——

按《史记》记载,这个故事要追溯到公元前近六百年,春秋时期的晋国已经到了晋景公执政的年代,实在太遥远了。

那时候还没有二十四节气的说法,只有春夏秋冬。

阳春三月,汾水岸边的柳树已经发芽,远远看去草色一片嫩绿。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晋国都城的街上还没有完全热闹起来,只有零星的马车驶过,发出清晰的声音。透过街边的一排羊皮灯笼,可以看见对面威严的赵府红门紧闭。门前那对石狮子刚被雨水洗过,却显得并不干净,而且那只雄狮的眼神看上去也不大对劲,仿佛瞎了一只眼。

很快,从城北方向跑来了一匹棕色的马,在临近赵府的时候便开始放慢了步子,走到熟知的拴马桩前停下了。

一个穿戴整齐的男人下马,他叫程婴,还不到四十岁,面白身修,背着一只藤编的药箱,缓步走上了门前的台阶。

那真是一个扑朔迷离的时代,细说或戏说都是捕风捉影。遥想春秋五霸,真叫一个乱字了得。那些互相残杀的画面我不想多加描绘,在未来我这部电影里,充其量不过是序幕的素材,或者仅仅作为片头字幕的衬底。那时候大户人家养士的风气还没有盛行,但很多记载认为你是赵家的门客。我不喜欢“门客”这个词,这种模糊的身份给人的感觉就是四处游荡混吃混喝。我更希望你是一位名医,都城的人从来不叫你郎中什么的,一律尊称你先生,民间对你的医术也传得神乎其神,甚至认为你能让人起死回生,如果不是被那桩义举所遮蔽,你的影响力或许能与后来的扁鹊不分伯仲。而且你本人有着一副端正的长相,慈眉善目,头发微卷,说话和气,声音也非常好听。所以,我的剧本决定安排你在这个春日之晨从容地走进赵府,显然,作为主角,这样的出场似乎有点平淡,但我不想让你的亮相过于抢眼,你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现在你已经走进了赵府大门,经过前院,顺着回廊来到了这个中庭小园,眼前便为之一亮。这是两年前赵家为迎娶赵庄姬公主而修建的,与中原的建筑风格迥然有别,更像是江南的感觉。需要说明的是,赵庄姬是多年以后对公主的称谓,那个时代人的姓名很复杂,皆是以氏作姓,譬如赵家本是嬴姓,赵为氏,但没有人称赵家叫嬴家。对赵庄姬而言,赵是夫氏,庄是夫的谥号,姬才是她的本姓。为了叙述的方便,在这个文本里我一般会称她为少夫人,只是在她的丈夫赵朔将军死后,才改称庄姬或者赵庄姬。少夫人是晋成公的女儿,当今国君晋景公的妹妹。彼时老相国赵盾刚刚去世,这大宅子多少觉得有些萧瑟,尽管现在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你的脚步有些迟疑了,这些许的不安应该源自两年前赵府那场盛大的婚礼。

赵府的婚礼轰动了都城。那一天里都是鼓乐喧天,一时间万人空巷,人们争先恐后想看一眼传说中惊为天人的公主。当气派的花轿降落到赵府门前,场面险些失控。胆大的冲到前面企图掀开新娘的大红盖头,但伸出来的手一律被家丁的鞭子抽回,人们最终也没有一睹公主的芳容。那天你也在场,始终不离新娘左右,这显然是赵家事先的安排,防止意外的鲁莽会伤及金枝玉叶。但你的目光却投向了高头大马上的新郎赵朔,那是一个看起来俊朗且持重的年轻人,是父亲最中意的儿子,也是晋国最年轻的将军。你一眼就看出,新郎过于沉静的表情与喜庆的气氛有点格格不入。很快,也许是从第二天起,坊间就开始流传关于这场婚礼后续的闲言碎语……

月上柳梢头。

鼓乐声终于褪去了,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早已陆续离开。此刻,新人也入了洞房,门前的一对大红灯笼在夜风中轻微摇曳着,月光下的中庭小园显得格外安静。

不多时,传来了迟疑的开门声。接着,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身影从门里走出,这是新郎赵朔。

经过回廊,赵朔来到了小园。他的步伐似乎有点凌乱,仿佛还在醉中。年轻的大夫在小园里踱了几步,又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

月光在池塘里抖动着,映照出新郎忧郁的表情……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随后便是一声长叹……

渐渐地,洞房传来了瑶琴的弹奏声,听起来很随性,仿佛山涧里的流水,让人顿起莫名地感伤。

新郎却没有闻声望去,洞房里也没有烛光。

借着朦胧的月光,依稀可见一个女人在优雅地抚琴。这无疑是公主,也是今天的新娘。但无法看清抚琴人的面容……

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拨动着琴弦,很快又转为激烈的划动……

突然,黑暗的洞房里传来沉闷的一声响。

月光里,那张瑶琴断了一根弦。

——程婴先生,你同意这样的安排吗?

风拂过,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扑面而来。你本能地吸了吸鼻子,这花的香气实在太出挑了!晋地断没有这样的花,应该是由江南一带移植而来,它看上去一点也不名贵,却显得洁白干净,姿态容颜也不输牡丹、芍药。丫鬟已经进屋向主子通报了,你在小园里等候,除了形态各异的花木,这里的奇石和莲池也一样让你留恋。今天的天气真好……

先生来了?

声音来自你的左前方,显得轻盈,犹如一只蜻蜓安静地立在荷叶上。你循声望去,视线越过了面前那丛栀子花——这也是我未来影片特意设置的画面前景,我的镜头焦点一开始就聚集在花瓣上,这无疑是一个主观镜头——你的主观,我会让你的视线引领观众向前方看过去,然后,你隐约看见不远处的檀木屏风后面走出了一个粉色的身影,镜头慢慢越过这些花丛,等焦点完全变实,你的眼光却虚了下来,身体随之轻微颤动了一下。于是,这位仿佛还在蜜月中的公主就向你款款走来,立到了你的面前。她二十来岁的年纪,略施粉黛,身材窈窕,如同她的声音一样的轻盈,但毫不拘谨。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带着一丝不屑地看着你。你赶紧把头低下……

——程婴先生,我试图这么安排你们的第一次相遇可以吗?虽然这种先闻其声后见其人的手法有些老套,镜头刻画或许也有点啰嗦,但我实在不肯舍弃。你们互相的第一眼对我很重要。我需要强调“一见”。

哦,公主。

我都嫁人了,先生何以还这样称呼?

叫习惯了。

你我算是初见,怎么就叫习惯了?

虽然……虽然在下还是头回见到公主尊容,但公主的大名我早有耳闻……

其实也不能算是初见。出嫁之日,我就透过盖头的缝隙看见过先生。

哦……

先生,你额头可出汗了呀!

然后女人就呵呵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你用衣袖擦去了额头上的细汗,感觉心跳瞬间加快了,还有点儿乱。这时,少夫人从腰间摘下一方淡绿色的丝帕递到了你面前,你不敢接,还是用衣袖擦拭着额头。女人倒也不勉强,就这么散淡地看着你,这让你更加的不自在了。

——程婴先生,你一定觉得这样的会面显得有点暧昧,没错,但这就是我的期待。然而始料不及的是,正是这样一种不经意的暧昧最终将导致一发不可收拾的凶险,这就完全脱离了你我的想象。

隔着小园里的一张石桌,程婴与少夫人相对而坐。这本是她平时的琴案,现在却用来把脉了。程婴打开那只藤编药箱,从里面拿出把脉用的垫枕。可是少夫人却说,不急,先用茶。

丫鬟很快端上了两只木雕的盖杯,放在二人面前。

程婴小心地用拇指和中指揭开盖子,立刻就闻到了散发的清香。他用杯盖拂去面上的细嫩的叶子,那茶汤泛着诱人的浅绿,像是一帧绣品。这应该是刚刚采摘下来的野茶,也是这个春天他尝到的第一口新茶,程婴不禁赞叹道:好茶!

少夫人似乎一直在盯着程婴的手指,然后脱口而出:先生的手指好看,这样的手真该去理丝桐啊。

程婴有些腼腆:年轻的时候,我还真做过这梦。只可惜……

少夫人:可惜什么?

程婴:斫琴的天分都让公主占去了……

少夫人又是抿嘴一笑:先生真会说话。

程婴放下杯子,又提了一下袖子,这才说:公主,劳驾伸出你的手……

少夫人便伸出了莲藕一般的手臂,低声问道:我的手凉吗?

程婴也是低声回答:有点,玉的表面都是凉的。

少夫人:脉象如何?

程婴:稍嫌紊乱……

少夫人抬起头看着程婴:怎么个乱?

显然,剧本里这段戏延续了暧昧。从后来的事实看,那一次你应约去赵府探望少夫人,实际上是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一个温柔的圈套。虽然你在那个迷人的中庭小园逗留的时间不长,印象却难以磨灭。公主没病,只是缺乏优质的睡眠,未能消解淤积的心事。而且,女人也没有怀孕。今天少夫人召你来,其实也没有兴趣回答你的问诊。她只想和你聊聊天,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日影有些变化,你也打算起身告辞了。这时,你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开门声,连日的阴雨天气会让木头受潮,门声听起来便有些喑哑,像是从一个行将断气的人的喉咙里发出的。这声音应该来自少夫人的后院,那里还有一个暗门,通向暗道,一直可以走到城南的河边。这是大户人家防止兵变与匪患的防御安排。不过,当时你并没有往心里去。

明媚的阳光,熙和的天气,小园里那几株栀子花招来了蜜蜂和粉蝶,始终在花丛里追逐,其中一只带着白斑的黑色蝴蝶,努力想停在少夫人抹过头油的高耸发髻上,女人用宽大的袖子赶走了蝴蝶,身体扭转之际失去了平衡,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你赶紧上前扶住了她,于是女人就势靠在了你怀里。这是你们第一次身体接触。天气开始转暖,女人今天又穿得显薄,这个瞬间你切实感受到了女人的体温,还没有来得及放手,女人就说话了:先生的心跳得也有点乱呢!

你竟不敢接话了,含混地笑了笑。当女人低头拂去鞋上的一片叶子时,隔着窗纱,你瞥见了一个宽大的身影出现在后院,一晃而过,接着你又听见了门声,但这回不是喑哑,而是沉闷。

那是个男人,但分明不是赵朔。

那年,一个雪霁初晴的早晨,你去汾水边上遛马,远远看见古渡口旁立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形同河边败落的蒹葭。走近了,才看清是赵府的少爷赵朔。其时年轻的将军刚刚度过蜜月,神情却有些黯然。这让你再次想起坊间的闲言碎语,本想回避,但赵朔已经对你打招呼了。毕竟你们是老熟人,赵盾相国健在时也经常在一起喝酒。你们就随意聊了几句。当时将军只说因为军务需要马上去一趟边关。很长时间过后,你才知道这可能是个借口,其实他是负气离家,恰好印证了坊间流言的真实。这期间赵朔是否回过都城也无从知晓。即使在今天,你在对少夫人问诊时,还有意无意地问了句:“赵朔将军可好?”后者的回答就两个字:他忙。

回来的路上,你一直在想着刚才无意间见到的那个模糊的身影。不会看错,那就是一个男人,却出现在少夫人的后院,多少有点蹊跷。也许是自己想歪了,赵府豪门深院,家臣、佣人无数,没准是哪个匠人在忙着修葺什么物件呢——程婴先生,你之所以忘不掉那个瞬间,是不想今天这次会见的美好感觉受到一丁点儿破坏,如同那杯新茶里实在不能落下一点儿灰尘,虽然这次的会见未必显得多么洁净。

就这样,带着几分窃喜又有点复杂的心情,你回到了城北自己的家。那时候妻子已经做好了一桌菜,正在替你温酒。你这才想起,今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妻子是你师父的独生女,嫁到你家整整十年了,至今尚不能为你生下一男半女。这是女人的心病,你却治不了。

一转眼,十年了!你不禁感叹,端起竹节酒盅一饮而尽。

妻子放下筷子为你斟酒,叹息道:我都虚三十了。唉,也不知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老天爷罚我,成了一个空心萝卜……

女人说完,没有再拿筷子。

你看着妻子,知道女人心病又犯了,便忽然提起:要不,咱抱养一个娃?

这事以前也提过,每次说到这口上,妻子就断然否决。但今天女人却一声不吭,或者说,她认命了。接受这个建议并非女人的心愿,也背离了你的意志,你早就私下里怀疑自己的生育能力,问题没准出在自己这一头呢。子嗣不是家长里短,除了血脉,还有颜面。不过,此刻你倒是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程婴先生,戏到这里,我想卖一个关子,暂且按下不表。镜头里我仅仅是表现你对妻子的耳语,但从女人脸上出现的表情变化——疑惑、惊讶,再到按捺不住的喜悦,给人——当然是未来的观众,一种美好的期待。这事说完,妻子便显得有些兴奋了,她又拿出一只酒盅,为自己斟满了酒。如同十年前的今天,女人要与你喝交杯酒。于是,你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把酒盅送到唇边,喝得很慢,很慢,最后喝干。这真是一次难得的欢心的午餐,一桌的菜所剩无几,一壶酒也差不多喝尽。接着,妻子又提起了另一个话头。

公主得了啥病啊?

脾胃毛病,吃乱了。

那不碍事。

富贵人家嘛,管不住嘴的……

人家是金枝玉叶啊,你可千万要小心。

你放下筷子,看了妻子一眼。回味女人这最后一句顺口的话,你心下竟起了些许的慌张——难道心思写到了脸上?你拿起面前的酒盅一口干了。妻子正打算为你再斟上,你推开酒盅说:我够了。

细心的人会发现,从这个晚上起,城北程先生家的灯火比以往要明亮得多,而且也熄得迟了。屋子里不时会传出劈劈啪啪织布的声音,使夜晚显得格外安静。这个晚上你睡得很香,你度过了十分美好的一天,既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公主,又安慰了结婚十年的妻子。这一觉睡得很沉,还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你又一次闻到了晋地稀罕的栀子花香。这奇异的香味似乎还没有散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程婴正在屋里试穿妻子刚做好的一双新鞋,忽然闻到了一阵栀子花香。他抬头一看,赵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外。那个丫鬟又来了,这回手里还捧着一盆秀气的栀子花。

程婴便迎上去,丫鬟就把花盆交到他手上:这是我家夫人送给先生的。

程婴开心地笑了:公主客气,谢谢……她的身体……

丫鬟说:还是肚子不舒服。

程婴又问:是不是又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丫鬟抿嘴一笑:也许吧。夫人还是想请先生过去一趟,如果抽得开身的话。

不等程婴回答,妻子便在他身后回话了:抽得开身。再说了,就是再忙,那也是公主的身子要紧啊。

程婴心里嘀咕,这个蠢婆娘啊。

镜头移到了那盆栀子花上……

——这是常见的一种蒙太奇转场,借助这种传统的手法,你已经随这丫鬟来到了你喜欢的赵府中庭小园,栀子花就这样自然连接了两个不同的空间,但这里的栀子花更显得茂盛。这回你不再觉得新奇了,也没有在小园里逗留,眼神也散漫,你跟随那丫鬟直接走到了那扇檀木屏风后面,然后,走进了少夫人的房间。这是一间宽敞但不明亮的屋子,当初按照女主人的建议,窗扇上都镶嵌了两层纱。中间是一个厅堂,东侧卧室西侧琴房——这里现在应该成了少夫人的专用寓所。走到琴房边上,你往里撇了一眼——条案上陈放着一张瑶琴,果然断了一根弦!瑶琴也叫做古琴,不同于筝、琵琶之类的丝弦乐器,它从来不是为了悦人,只悦己。显然,少夫人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抚琴了。

丫鬟端上了一杯清茶,然后就自动离开了,没忘记将门带上。屋里的阳光顿时就更显得暗淡了,陷在阴影里的你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于是就借着吃茶加以掩饰,好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刚揭开杯盖,东侧卧房的门便迟疑地打开了,你连忙站起身,躬身拱手:公主,我来了……

女人好像刚从床上起来,头发有些凌乱,衣着也比较随意,她倚着门框毫不遮掩地打了个哈欠,对你微笑着:不好意思,又有劳先生跑一趟了。

公主客气……

送去的花喜欢吗?

在下很喜欢……

不过,都城的人未必喜欢,有说这花不吉利的,也有说它生来下贱……

那是胡说!

就当给先生作个陪伴吧。每天看上几眼,先生自然会往我这里多跑上几回。我一个人待在这么大的宅子里闷得慌啊,身边连个可以说话的都找不到……

女人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把散落的头发随便拢了拢,又拔出发髻上的凤钗,用嘴唇抿住,待发髻收拾整齐再重新插好。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像是一次表演——女人今天是有意演给你看的,你竟看得有些痴迷。那一刻你在想女人刚才的话,显然这已经不是在闲谈了,而是倾诉,女人在对你倾诉,连暗示都省去了……

先生,今天我请你来,也没大不了的事,权当谈心。

谈心也好……

我喜欢这个词。原来心是可以拿来谈谈的。都说头回生,二回熟,现在我就不拿你当外人了……

公主……

叫我夫人。

哦,夫人请明言。

几天前你给我号过脉了,但我今天还是想当面问问你——我这辈子,还可以做一个实在的女人吗?

离开赵府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少夫人本想留你共进晚餐,你婉言谢绝了。你说天气不错,想去河边遛马,所以今天你还是骑马跟着一块来的,你习惯驾驭。这匹老马有好些日子没跑远途了,很憋屈,几天都没有好好吃草。看来无论人畜,骨子里都埋着一份贱性。你不知道为啥会这么想。这时,女人突然凑到你耳边嘀咕了一句——别忘了时常来遛遛我。你的脸颊霎时就热了起来,一直热到耳根。女人接着嘀咕:要不就由我来遛你……

你回头看着少夫人,这会儿女人的头发又显得乱了,然后对你开心一笑:走你的吧。

女人的两颗虎牙着实可爱。

走过那两扇红漆大门时,你迎面遇见了看门的家丁,这个一脸胡子的壮汉平时很木讷,今天一直在门前转悠,好像在等人。你本不想搭理,可他却对你咧了咧嘴:先生辛苦了。

哦,份内的事。你这是……

我在等石匠来瞧瞧这只雄狮。

这雄狮……

少爷总说越看越不对头,像瞎了一只眼。

我倒不觉得……

对呀,我也没看出来!

你家少爷回来了吗?

这我就说不好了,我是下人。

就这样敷衍几句,你便躲开了这人的眼光,翻身上马,往河边去了。这一路上你都在想,那只看上去威风八面的雄狮,为什么赵家少爷却固执地认为瞎了一只眼呢?

夕阳的余晖在汾水上抖动着,一群鸭子悠闲地划动,不时发出几声零碎的鸣叫,却让人对这个稍纵即逝的春天顿生疑虑。

你又一次来到了这个古渡口。上一回来这里,还是去年的冬天。你在此地遇见了即将登舟远行的赵朔。现在看来,年轻的将军从那次出门之后或许就没有回来,刚才少夫人虽没有明说,但事实本该如此。显然,对这场君臣之间的联姻赵朔没有兴趣,如果不是父命难违,他也许会断然拒绝。如此看来,新婚之夜的不欢而散自有道理,来自坊间的那些流言蜚语也绝非空穴来风……

联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你有点不寒而栗了。这个女人啊……

少夫人又一次把手递给了程婴……

程婴屏住呼吸,神情专注地号脉。今天女人的脉象倒是不弱,甚至有点强劲,但还是显得紊乱。

程婴:还是显得乱……

少夫人:怎么个乱?

程婴:平缓的跳动不到五下,便会停顿一下,再连跳两下……

少夫人:是喜脉吗?

程婴摇摇头……

少夫人:是身子太虚?

程婴:不完全是……

少夫人的神情有些沮丧,突然又苦笑道:看来,这辈子我是难为人母了,既然如此,那就踏实地做一个女人吧!

不等程婴回答,女人便突然握住了男人的手。她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的眼睛,后者却有些胆怯地避开了,额头又显出了细汗。

少夫人激动地说:我太喜欢你的手了……

程婴紧张地说:公主……

少夫人却装作严厉地说:叫我夫人!

程婴:夫人……

少夫人凑到程婴耳边,温柔地说:现在,我是……你的夫人……

春风送来了栀子花的香气,借着这份冲动与沉醉,程婴抱住了公主。

未来的影片到了这里,镜头的焦点会逐渐变虚,但无法掩盖你们的肢体语言,那些习以为常的动作在多机位和多景别的处理下,会让人感觉有些夸张,甚至比较粗野,后期的弦乐合奏烘托着这场不期而至的风花雪月,而鱼水之欢的表现手法却是十分的写意,但是,你们的表情在镜头里将会无比清晰。你会强烈感觉到,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人,平时总是一副慵懒的样子,似乎从来没有睡够。然而在这一刻却是生龙活虎,恨不得一口将你囫囵吞下。

婴……婴……

女人呻吟着,再由呻吟过渡到呼喊,直到最后身体绷得像一张满弓,而你也完成了最后的冲刺。你大颗的汗水像一场大雨过后屋檐下的滴水,杂乱地落到女人的脸颊上,与她的汗交汇在一起,融化了胭脂,破坏了美丽,那张原本好看的脸顷刻间就成了被狂风骤雨摧落的一片破败的枯叶,孤单地漂在池塘里。这已经不是你心仪的那张脸了,也彻底背离了你的梦境……

啪——身后猛地传来了一声鞭响,惊得你浑身一哆嗦,女人的脸也随之消失了。

你定了定神,回头看去——一位须发飞霜的老汉骑着毛驴正顺着河岸向你走来,好悠然的样子。此人叫公孙杵臼,也是赵家的门客,和赵盾算是至交。他虽是个石匠,却满腹经纶。赵盾当国时曾多次邀他入幕充当谋士,均被其拒绝。他宁肯做赵家的朋友。想起来了,当年赵府竣工,门口那对完美的石狮子就是公孙杵臼的贺礼。

公孙先生,想必也是刚由赵府过来吧?

你觉得那只雄狮眼神不对吗?

没觉得……

可赵朔那后生偏说像瞎了一只眼!

也许赵将军说得有几分道理……

这后生执拗着呢!

毛驴去河边喝水了,老人也蹲下身子,用手捧起河水洗了一把脸,水珠在他那霜白的胡须上透着晶亮。你们坐在河边的两块石头上,似乎有些茫然的望着波澜不惊的河水。你知道老人还有话要说,也大致知道他想说什么,你在等待。果然,老人捋了捋胡须,再把手在衣服上擦干,轻咳了两声,说话了。

听看门的说,这些日子少夫人身体欠安,总劳你三天两头的出诊?

其实也就来过两回。

少夫人啥病啊?

胃寒,又贪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他男人没在家吗?

倒是没有见到赵将军的身影,也没敢向公主打听。

都嫁到赵家两年了,哪来的公主?

叫习惯了……

得改。

说话间,不远处的堤坝上扬起了烟尘,接着就传来了杂乱的马蹄声。望过去,逆光下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疾驰而来,队伍的前面打着一面猩红色的“屠”字旗号——这是新任的晋国大司寇屠岸贾班师回朝了。屠岸本是复姓,旗帜上却单标出一个“屠”字,无端透着杀气。这位屠岸大人,在都城可谓是无人不晓。从前这个人是晋灵公的宠臣,桃园打鸟殃及百姓就是他的杰作。如今又成为晋景公手下的得力干将。赵盾在时,对他有所节制。如今老相国一走,屠岸贾便毫无忌惮,位极人臣,大有取而代之可能,日后将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公孙杵臼捋着胡须,不禁自语:景公这个时候提调屠岸贾,咋个意思?

老人的这句话当时并没有引起你的重视,直到这年的冬天,当你走过这条大河凝结的冰面时,你才猛然回想起这个黄昏的情形,你意识到,原来那场惊天的杀局就隐藏在这一天的西风残照里。

河边的这次与公孙杵臼看似随意的交谈,让你一连想了几天。老石匠早就离开了城区,隐居后山,可为什么偏要绕到河边见你一面呢?那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语也并无玄机,充其量只是一次旁敲侧击,算是善意的提醒吧——和少夫人要保持距离,要懂得拿捏分寸。糟糕的是,如今距离和分寸都已失准,你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难以自拔了。看来,这些日子是不好再迈进赵府大门一步了。门前那只石头雄狮虽然看起来像瞎了一只眼,却是明察秋毫。

一连几天你都没有出门。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午后,你在睡梦中又嗅到了浓郁的栀子花香,然后就随这奇异的香气醒来,以为是妻子把院子里的那盆花端进了卧室。可是紧接着又传来了一个女声——先生在家吗?

那丫鬟又来了,还是捧着一盆栀子花。

对于身心契合的一对男女,性爱无疑是一种强烈的依赖,是会上瘾的。你得承认,你和赵府的女人算得上是金风玉露,相逢即是完美。可是现在你心里有挂碍,这就让你感到力不从心。女人对身体的贪婪不仅考验着男人的体魄,还测试着他的态度,你必须装作投入,你必须动作粗野,你必须大汗淋漓,最后,你还必须倾听着她生不如死般的呻吟……

婴……婴……婴齐……

女人的这句呻吟令程婴震惊,他猛地直起腰,顺手对着身体下的那张破败的脸用力抽了下去!

一切都静了,屋子里能听见一根针掉落的声音。这一刻连窗外的栀子花香都仿佛消失了。

程婴想起了一个月前的情形。现在他知道了,无意中看到的那个宽大的身影,就是赵盾同父异母的兄弟、赵朔的叔叔赵婴齐!

原来这女人……

沮丧像一件衣服披到了程婴身上,他已经顾不得为刚才的粗鲁道歉,身体在微微颤抖。

女人倒显得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异常平静。她没有指责男人,而是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扔到男人面前。

那小刀在地砖上跳动了两下,随之发出了清脆的几响,感觉是风吹动了屋檐下的风铃,一点都不瘆人,却牢牢拽住了程婴的视线。

少夫人靠在床上说:你,把刀子给我拾起来。

程婴没有动弹。

少夫人不屑地看着:觉得我轻贱,你现在就可以把我杀了!

程婴低着头……

少夫人:要不,你就把自己捅了。

程婴浑身哆嗦……

少夫人:你有这胆气吗?

程婴的眼睛湿润了……

少夫人跳下床,拾起那把刀:你若下不了手,那就只好等着我来……

程婴扑通跪在了女人面前,泪如雨下。

——程婴先生,我能想象得出,对这样的安排你一定很不满意,也许还会感到几分愤怒。也难怪,这种自古以来就见不得光的苟且之事,怎么也不应该和传说中你那伟岸的形象有所勾连。对于历史上这位庄姬公主的节操,《史记》倒是回避得干干净净,但《左传》又说得头头是道,我该信谁呢?司马迁还是左丘明?我觉得,我还是信一回自己吧。开宗明义,眼下我这个文本就是捕风捉影。从少年到中年,从书籍到舞台,从电视机到银幕,在被你的故事感动过很多次也困惑过多次之后,一个不经意间,我接近了你的影子。我发现那个看似虚无的身影掩盖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的想象滋生出对你的怀疑,最终成为虚构的支点。原来你和赵府的少夫人共同拥有一件华丽的锦衣,携手夜行了两千多年。你看,那一刻天空聚集的乌云,就是这件锦衣。我的镜头会随着你空洞的视线推向窗外,迎着那姿态轻佻的云朵,然后天空开始出现闪电,远处也响起了嗡嗡的雷鸣。很快,下雨了,一开始就气势汹汹——这好像又没有跳出窠臼,不过我觉得,对付饮食男女这堆绕不开的人间烟火,老套的手法最好不过。或许失去了诗意,却能直抵人心。

大雨滂沱,可你没有躲雨,也没有骑马,你甚至谢绝了赵府的马车,执意要淋着雨往家走。这种反常的举动让丫鬟不知所措,也引起了看门家丁的注意,他好意地递给你一顶斗笠,说雨大得吓人,淋久了,会生病的。你对他笑了笑,说:我是先生,知道深浅。其实你恰恰就是忘记了深浅,所以才借助这场无端的大雨作为警示,也让自己病倒,这或许才是斩断情丝的一把快刀。但是你是否想过,再大的雨也扑不灭人心头的欲火。

街上已经看不见一个人影了。你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四顾茫然。在迷蒙的雨幕中,你仿佛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宽大的身影。现在这影子对着你转过身来——正是赵婴齐,那个能说会道的晋国大夫。这个人在对着你讪笑……

你不禁打了个寒颤。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难怪赵朔那么急着要去驻守边关,丝毫不留恋自己的安乐窝啊!他应该早就嗅出了红门深院里的龌龊。这种乱伦的奸情无疑是天下的丑闻,有辱他赵家的颜面,将为都城的百姓耻笑。但是现在,你又有什么资格评说这些呢?黑暗中,这次你是用力抽了自己一嘴巴。你感觉吞下了一只苍蝇,其实你是在嫉妒,由嫉妒衍生出愤怒,仿佛那个叫赵婴齐的男人夺了你的女人——程婴先生,你不觉得有点荒谬吗?

就这样淋回了家,如落汤鸡一般。那时候妻子正在机房里忙着织布,见你这副模样便很吃惊。

你这是咋了?

马车路上坏了……

那也该躲雨才是啊!

妻子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是你已经不想听她啰嗦,吩咐女人赶紧烧水,你想洗个热水澡,去去寒气。女人立即进了厨房,一边往锅里舀水一边说:我今天的一段布快织好了,明天一早就系到肚子上。哦,原来这就是你那天关于生育的计策,谋划的竟是一次“诈孕”——你让妻子每晚织好一段布,第二天系到肚子上,就这么织上三百天,等完成了“十月怀胎”,你再悄悄去乡下买回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人的一张脸真的如此要紧吗?要脸难,不要脸也难,你不禁叹了口气。

织布的活计给妻子带来了兴奋,更带来了希望。这些日子,女人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也就无法留意到你有什么变化。这是个好女人,这辈子都欠她的。你提醒妻子要记好日子,记着每天只能在肚子上增加一段布,你说:女人的肚子是一天天变大的。

妻子一笑:我又不傻。

女人说得没错,犯傻的是自己。

果然病倒了。后半夜你就开始发热,浑身酸胀,头也疼得厉害。喝过姜汤,捂上棉被,想尽快逼出体内的寒气。你想沉沉地睡上一觉,却又担心神志不清信口胡说,透露了心思。于是这个晚上你就让妻子临时去了客房,这才放松了身心。没过多久,你又回到了那个幽静的中庭小园,回到了那张香气四溢的大床上,然后就听见一个急迫的声音在呼唤着你——

婴……婴……婴齐……

你一下就惊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漓,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发白了,四野的鸡鸣声此起彼伏。隔壁的妻子还在酣睡,你没有惊动她。挪动身子下床,你站到了窗前,望着院子里的那两盆栀子花,空洞的眼神显出了莫名的忧伤。大雨过后,这好看的花已经彻底败落了,无精打采,那奇异的香气也荡然无存,其实离花谢的日子还早吧?

你披上衣服,飘飘然走到院子,有些怜惜地摸着发蔫的花瓣,暗暗下了决心,不再趟那滩浑水,现在煞住脚或许还来得及。然后,你就把这花给连根拔掉了,扔到马棚里。

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去赵府探望了,尽管这期间那丫鬟又来过两次,你都称病不出,让妻子客气地挡回去了。妻子说你一直卧病在床,行动不便,还望公主海涵。于是少夫人很快又派人送来了一只羊羔,说是让你补补身子,尽早恢复元气。那会儿你就觉得,这女人太高明了,想摆脱她的控制并非轻而易举。当然,你也未必想摆脱,因为你也享受了这种控制带来的惬意,这算骨子里的贱性吗?你不禁自问。不过,这只羊羔第二天就让妻子送到集市上卖了,好像价钱还不低。那天女人兴高采烈的回到家,进门就催你去赵府看看,像这样的大户,一般人是高攀不上的。女人说,那丫鬟都来几回了,人家又送了羊,不去怕是不合适的。

公主的病其实不在脾胃……

不是脾胃?

她得的是心病。心病难除。

程家屋后的荷塘里,一只红蜻蜓停在花蕾上,抖动着双翼。

程婴站在柳荫里,转暖的天气也一定程度上调整了他抑郁的心情,气色也有所改变。这个上午他已经在这荷塘边上转悠很久了,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在想着是否该去赵家看看了。

这时,他听见了自屋前传来的马车声,心下一紧,知道赵府又来人了。这一次他不打算回避,于是就转过身来,向前院走去——那个熟悉而亲切的身影立即映入眼帘,他赶紧疾步上前,躬身拱手道:在下不知公主驾到,有失远迎,多有得罪……

少夫人莞尔一笑:先生客气了。

说着,就让丫鬟把带来的一匣点心递到了程妻手里。女人便欠身:多谢公主……

少夫人说:自家做的,未必合你们的胃口。

妻子说:那也是好吃。

少夫人看着程婴,亲切地问:先生身体可有好转?

不等程婴回答,妻子立即接过话头:自从吃了公主送来的羊羔,印堂就发亮了,眼也有光,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程婴打断说:还不去给公主上茶?

少夫人摆摆手:不用了,我出门一向没有吃茶的习惯。不如陪我走走吧……

于是,程婴便陪着少夫人从前院到了后院,边走边看,女人感叹道:虽然有些简陋,但这房前的柳树,屋后的荷塘,还有这满院的鸡雏,都是那么生机勃勃,怎么瞧都是一份温馨啊。

程婴说:贫贱人家无非平常日子,不足挂齿。

赵府少夫人的不期而至是这个上午最亮丽的风景,但对于主客双方而言,则是一次计划外的公开表演,分明是一次突袭问罪,却又被甜美的笑容、温和的语气所包裹;明面上的嘘寒问暖,却让你感到莫名的慌乱。少夫人举止得体、落落大方,你却一时间手足无措,口齿也变得极不流利。你明显地感到体内升起了一股寒气,那个模糊的身影,那声清晰的呻吟,还有那突然扔到面前的匕首,这些都让你放松不下……

少夫人忽然站住了,回头用诧异的眼神看你:怎么没见到我的那两盆栀子花啊?

让,让那场大雨……

你给扔了?

岂敢!是……败了……

也难怪,那花本就不该插在这块土上。

在下该死……

看你,又出汗了……我可没怪你。

多谢公主宽恕!

替我把把脉吧。

在下遵命。

于是你赶紧进屋搬出那只藤编药箱,利索地拿出垫枕,少夫人便把手轻巧地放在上面,眼睛却转向了你的妻子——这女人刚才没有随你们四下转悠,一直怯怯地站在门边。你的手指刚刚触及少夫人的脉搏,就意识到一件大事发生了。你屏住气,很快就作出了进一步的确认。然后,你恭敬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再次对少夫人躬身拱手:恭喜公主!喜脉……

少夫人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竟一时无话。直到你妻子也上前欠身,说“恭喜夫人有喜了”,赵家的女人才慢慢站起来。

先生……可确切?

千真万确!公主有喜了……

少夫人一笑,接着就笑出了眼泪。

赵府少夫人有喜的消息这年夏天开始就传开了。与此同时,你的妻子也每天挺着可笑的肚子招摇过市,集市上的人大都认识你们两口子,所以每次她买菜回家,俨然是挎着一篮子的祝福。今天你没有让女人出门,你说要去后山看看那位老石匠公孙先生,毕竟有些日子没见了,想陪老人吃茶。妻子也想和你一起去,这几年风不调雨不顺,乡下人穷得叮当响,她早就听说后山那一带有做买卖娃营生的,想先去探探路,问问行情。你说这事不急,日子还早着呢。女人却执意要去,说只要找到肚子和她一般大的孕妇,价格合适,就提前号上。你脸一沉,厉声警告女人,这事不得泄露一点风声,也没有提前的必要。妻子无奈地点点头,又进机房专心织布去了。

如你一样,关于这位公孙杵臼,史书上基本没有什么踪迹,即使有,也都是不着边际的演义。意外的是,你们的形象却扎根在演义里开出了奇异的花,在后来的各类作品里显得十分饱满,虽然说法各有不同。为了维护那场义举,我只能保留这个人物。我深知,废除一个传说比摧毁一支劲旅还要艰难。我必须作出让步,尽可能延续你们这场珠联璧合的演出,这个历史悠久,却又疑点重重的故事一出笼便具有浓烈的传奇色彩,经过不断地加工和润色,距离神话仅是一步之遥。这样的传奇往往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虚构显得比史实还有分量,实在是不可思议。不过,有一点先得说清楚。你已经知道,在本人笔下,这位公孙先生已经消除了显赫的身份,他就是个石匠,而且还是光棍,年近古稀,稀疏的白发和须髯让他看上去仙风道骨,显得德高望重,使人几分敬畏。你们算得上是忘年交。有人说,那年晋灵公借桃园打鸟欺辱百姓,遂与相国赵盾闹掰,公孙杵臼便决计离开都城来后山隐居,他前去赵府向赵盾辞行,据说告别之际两人还抱头大哭了一场。

所谓的后山属于太行山的余脉,山势不高,林木也不算茂盛。倒是山脚下的那条河一年四季尽显秀色。这条河至今没有名字,发源于哪里又流向哪里,都没有人说得清楚。这又是一条不冻的河,无论什么季节都是奔流湍急。很长时间过去后,你突然明白过来,这原来是一条生命之河。

公孙老汉的房子是石头垒起的,屹立在半坡上。那间逼仄的的屋子里堆积着不同成色的竹简,院子里也放满了颜色各异的石头。老石匠如今手脚不大灵便了,只有在不读书的时候,才会想起摆弄这些石头。你牵着马走进院子,我的镜头会一直追随着你,还是顺着你的视线向前方看过去,那棵粗大的老榆树下,老人坐在一截树桩上,在专注地凿着一块青石——那是一尊刚显出轮廓的石像,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你没有看出有多大的进展。

未来的电影里将有如下的一段对话,看似可有可无,但我以为很有必要——

程婴抚摸着那尊尚未完工的石像,思忖着,这尊仿佛永远也不会完工的雕像主人是谁。于是便问:一直没好意思问你,这石像的主人……是谁啊?

老人说:重耳。

晋文公?程婴有点意外,怎么想起来给他雕像?

老人一时没有回答,神色却变得有些凝重了。

程婴继续问道:还是有人雇了你?

公孙杵臼不禁一声叹息,顺手给程婴倒上茶:就当我喜欢这个人吧。

程婴还是有些纳闷,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少顷,放下茶盏问道:是因为从前的老丞相赵衰吗?坊间都知道他们是发小。

老人说:不全是。

程婴再问:这么说还有别的理由?

老人躺在一张竹靠椅上,捋着胡须,感叹道:我就觉得,那会儿是晋国最好的时光……

哦,原来这老人在缅怀从前呢!

公孙杵臼这番话让你想起了一些往事。对于晋国,晋文公姬重耳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他的励精图治、文治武功至今还在民间广泛流传,仿佛已经不是晋国的历史了,俨然一部辉煌的神话。那算得上是晋国历史上最为强盛的时期吗?这位晋文公当权时已年过花甲,前后不过九年。那会儿你还是个孩子,听父亲说,至少从公子重耳那时起,君家与赵家就结下了不解之缘。骊姬之乱发生后,公子重耳担心自己会遭到暗算,便开始了流亡生涯。他身边有五个铁杆哥们陪伴,居功至伟的就是赵衰。

赵衰,嬴姓,赵氏,字子余,史称赵成子。当年他跟随公子流亡到了翟国,这对发小分别迎娶了翟君家的一对姊妹花叔隗和季隗,由此成为连襟。十九年后重返晋地,公子摇身一变为国君,一时间晋国大地气象万千。实际上,重耳返国主政,依靠的还是秦穆公,只是君家和赵家都向民间掩盖了这个事实,从而也夸大了重耳的功勋。这种默契令晋文公非常满意,竟作出了一个荒唐的决定——把刚满十六岁的女儿嫁给了赵衰,于是连襟又成了翁婿……多奇葩!他和原配叔隗生下赵盾,又与二夫人生下了赵同、赵括和那个赵婴齐。现如今,赵盾之子赵朔迎娶了公主,这种复杂的联姻看上去是那么的混乱不堪!这混乱是一代代积累起来的,说是传承也毫不过分。这一点你与公孙杵臼或许很不一致——程婴先生,你以为呢?

外面都在传,赵府的少夫人有喜了,有这回事吗?

我替公主,不,少夫人把过脉,确实喜脉。

赵朔可回来了吗?

我很长时间没有踏过赵府的门槛了。我想,赵将军得知这样的喜讯,是不会怠慢的……

万一,那后生不肯回来呢?

这个,不至于吧……

说话间有几片落叶飘过窗前。逆光下,叶子看着透明,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起风了。山里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这难得的外景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我也许会用不小的篇幅来拍摄风过时的落叶,虽然每一片叶子都是青的。

你放下茶盏,偷偷擦去了额头上的细汗。老人倒是躺在竹靠椅上,悠悠捋着胡须,脸上挂着似笑非笑,从他那副半睁半闭的眼神里,你无法猜出他这一刻的心思。但你早就觉得这老人的表情有些诡异,顿时心下就虚了,两耳发热。你回想起那一次在汾水边和这老人的交谈,当时他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她男人在家吗”,现在看来,那就是一次试探……

你沉默了,专心吃茶,你在以这种方式等待公孙杵臼的进一步追问。果然,老人从竹靠椅上直起了身体,看着你的眼睛,突兀地问道:赵朔有一个叔叔叫赵婴齐,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手里的茶碗晃了晃,茶水也溅到了身上。你放下茶盏,避开了老人的眼光,点点头回答道:是老相国赵盾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有三个这样的弟弟,都是晋国的大臣。

知道就好……

这是一次仓促的谈话,前后还不到一个时辰。老人的闪烁其词让你越发感到不安。于是起身告辞,你说,妻子这些日子身子略有不适,得回去照看。公孙杵臼却哈哈大笑起来:老夫差点忘了给你道喜了!

在得知怀孕后,赵府的少夫人霎时就流泪了,都以为是喜极而泣,却没有人知道这一瞬女人复杂的心思。才入夏季,女人却觉得已身处秋天,心里纳满了苍凉。怀孕已是即成的事实,却脱离了她的计划。她原以为这辈子是不大可能做母亲的,所以意外的受孕让她一时手足无措——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本人没有把握。如果这个孩子顺利产下,赵家人会怎么看待?正是在这样的烦躁中,丫鬟传话来了:程先生求见。

女人顿时眼睛一亮。

如往常一样,每次只要走进这个中庭小园,程婴都显得格外的小心,他提着衣襟,生怕弄出不该有的声响,惊扰了少夫人。

小园里的那片栀子花凋谢了。这本是意料中的,却还是让他有些惋惜。

茶已经预先放好,女人也端坐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望便知。

程婴走进门,上前躬身拱手:少夫人……

少夫人还是一笑:你总算改口了。

程婴就有些慌张,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少夫人翘起手指:先生请坐,请用茶。

程婴忐忑不安地坐下,却不敢看女人:在下不请自来,多有冒昧……

少夫人:我知道你会来的。我也一直在等。

程婴:不知道少夫人近来口味如何?

少夫人:倒不挑食,也不大呕吐,有时想吃点酸辣的东西。

程婴这才抬头看着女人:有劳公主把手递给我……

少夫人:还是叫我少夫人吧,听着顺耳一些。说着,就把手伸过去,放到了垫枕上。

程婴开始把脉,显得十分专注。少顷,他对女人笑了笑:恭喜少夫人,怀的是个男孩!

少夫人也笑了:这你也号得出?

程婴:当然,也不是万无一失……

少夫人话里有话:依先生的能耐,肯定百发百中啊!

女人开心地笑着,两颗小虎牙是那么的明显。丫鬟说,自从夫人有喜以来,还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开心呢。那会儿窗外的阳光正透过窗纱照进了屋子,只有你依旧落在阴影里。你在推算着女人受孕的日子,其实是在猜测女人腹中孩子的父亲,显然不是赵朔,他离家的时间太久了,那么,赵婴齐呢?似乎也不是。如此看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丫鬟在侧,少夫人便提起了一个话头,说丈夫离家时曾留下一句话,如果日后生下的是女婴,取名叫“文”;男婴则叫“武”。说着,还回头看了那丫鬟一眼:是这样吗?

丫鬟说是,那天她在边上为少爷整理行装,听得真真的。

女人这番表演,无非是想通过丫鬟作为见证人把消息传出去,让都城所有的人都知道赵家这个孩子来路分明。可见这女人的心思多么缜密。

忽然,少夫人想起了什么,说她得马上回宫,有事情和哥哥商量,就不好多留你了。这会儿女人显露出了罕见的慌乱,你颇感意外,便就汤下面地起身告辞。很快你就来到了大门,突然发现看门的家丁换了,来时还是那个一脸胡子的汉子,现在却是一个陌生的面孔,表情平淡,倚着门对你嘟囔了一句:先生慢走。

这一路上你都在想少夫人刚才的表现,觉得一定是因为要紧的事,女人才显得如此惊慌——会与怀孕有关吗?不至于啊!女人不说进宫而说回宫,感觉她还没有嫁到赵家,一直住在宫里似的。女人不称景公而叫哥哥,似乎暗示着自己公主的身份不可动摇。这真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啊!现在看来,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倘若真相大白,君家会是怎样的态度?赵家又将如何?是治你的罪还是要你的命?按日子推算,瓜熟蒂落应该是在冬季,其实并不遥远……

你越发感到不安了。

揣着这份忐忑,你到家了。进门就看见妻子正忙着把一块布捆在肚子上,盖上衣服,倒是显得无比真实,和少夫人的肚子一般大。你不禁叹了口气,这场“诈孕”的戏码也将在同一时刻收场。等到晋地漫天飞雪的时候,你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程婴先生,我都为你捏把汗呢!

这时,妻子又说起想尽早去一趟后山,看看那一带可有卖娃的,这事总让她放心不下。

女人说:你就不能上点心吗?要是迟了……

你有点急躁地打断:这事不急!

妻子顿时就不再说了,默默流着泪。你坐到女人身边,给她倒了碗茶水,算是道歉。女人抽泣着,说那天看着你给少夫人号出喜脉,她是又羡慕又嫉恨,折腾得一宿未眠。她感叹自己命苦,这辈子也无望了,如果这次的计划再有闪失……

你安慰着妻子,说:不能怪你,没用的或许是我呢。

后来你知道,那天少夫人急着赶回宫里,险些与晋景公闹翻了。至于兄妹俩为何事争吵,女人却始终没有解释,你当然也不便问。从这时起,你发现女人的神情和态度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几乎再没有见到过她的笑容,显然有很重的心事。对你有意无意的身体触碰,也表现出厌烦和拒绝。这或许是女人妊娠期正常的反应吧。等到这年天空飘下第一场雪时,你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理解是多么肤浅!当然,那种幽暗的深奥也并非一个行医人所能理解。

未来的影片到此,会有一个暗场的处理,以表现时间又过去了一段。等几秒钟后银幕再度亮起,观众会发现已置身于一个朔风呼啸、雪花飘舞的世界。剧本是这样写的——

雪落无声,这场没有预兆的雪于昨夜最黑暗的时候悄然落下,都城的早晨已是白皑皑一片。

那时候程婴还在睡梦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程婴给闹醒了,不禁欠起身。

黑暗中妻子迷糊地问了一句:谁呀,这一大早的……

程婴披衣下床,这才看到窗外正在飘雪,院子里已被雪覆盖,立即就有了一种预感,赶紧打开门——

赵府那个看门的家丁一身是雪,站在面前,不等程婴开口,那人就说话了:程先生,公主临盆在即,想请先生尽快过去一趟!

程婴连忙问:稳婆可在身边?

家丁说:在忙。

程婴哦了声,便赶紧收拾好自己,提起了那只藤匣子,他听见身后的妻子在问:谁家病了?

程婴没有回答,牵出马,随那家丁而去。

两匹马在疾驰,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马蹄印……

那丫鬟早在赵府大门口等候了,缩着脑袋,不停地搓着手,跳着脚。见你下马,她便跑上前带着哭腔说:先生你可来了!少夫人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呢!

你来不及多问什么,就撩起棉袍掖在腰间,提着藤匣子跟随丫鬟往里跑去,很快就来到了中庭小园,正想喘口气,忽然檀木屏风后面就传出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你眼前一黑,跌坐到雪地上,天啊,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你没有跟随丫鬟跑进屋子,而是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回廊的“美人靠”上,大口喘息着,一脸是汗。不一会儿,你听见了开门声,接着就看见一个微胖的、嘴角有一颗绿豆大黑痣的稳婆,端着一只硕大的铜盆自少夫人屋里走出,摇摇晃晃的像只快乐的鸭子。那半盆的血水和一把闪亮的剪刀让你很不舒服。正准备询问,稳婆却笑嘻嘻地先开了口。

先生,你脉象号准了,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

恭喜恭喜……

这会儿你多想进去看看啊,但是又担心与礼仪不合,尽管你也有过替人助产的经历。母子平安就好,过些日子再来探望也不迟。

于是,你抓起一把雪擦了擦脸,悄然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一眼,总感觉身后有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在注视着。

这场雪虽然来势凶猛,骨子却相当脆弱,不到三天就融化得差不多了,是暖雪。天放晴了,大地的寒气被阳光吸收,陡然间就觉得冷了起来。但是你今天你还有进山的安排,一来你要把少夫人得子的事情告诉老石匠;二来也想顺路打听那一带可有人家有娃可卖,当然是月子里的娃。这两天妻子一直在偷着哭泣,埋怨你不做准备,都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再不行动那就露馅了。其实女人是被少夫人得子给激了。为此昨夜你也是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就这样西风瘦马地一路走着,过了城南郊外的那座小石桥,忽然,一个乡下媳妇模样的女人从稀疏的槐树林中走出来,怀里抱了一个看上去尚未满月的婴儿,眼巴巴地看着你,于是你翻身下马。

先生,求你买下这娃吧,是个男娃啊!

你男人呢?

男人上个月死了,实在是养不活了,家里还有两个娃呢……

你看了那襁褓里的婴儿一眼,小脸冻得发紫,印堂也有些暗,鼻孔显大。这样的娃不好养啊!不急,明天再来这一带仔细寻寻,一定能找到。于是,你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钱给了那女人:外面冷,赶紧回家吧。

那乡下媳妇倒也没多纠缠,对你欠了欠身,就抱着孩子过桥了。那分明是进城的路,显然女人并不打算回家,看来她今天非得进城去,把娃再卖上一回。你不禁摇了摇头,感叹道:这狗年月,城里都不安生,何况乡下?

你抽了一鞭,马奔了起来。

当程婴向公孙杵臼通报了赵府少夫人得子的消息后,老人的眼睛就现出了疑惑,似乎还不敢信以为真:你说啥,少夫人生了?

程婴点点头:生了个小子,取名赵武。

公孙杵臼:谁给取的名?

程婴:赵朔将军……

公孙杵臼仿佛松了口气:他总算回来了!

程婴摇头:是他临行前吩咐下来的,生女叫文,生男叫武。

公孙杵臼:太简单了!

程婴自己倒上茶:无非就是个名字吧,倒也好记。再说了,也含有子承父志的意思……

公孙杵臼鼻子哼了哼:但愿如此吧!

程婴有着摸不着头脑,老人这是何意呢?

公孙杵臼在程婴面前来回走动着。从老人凝重的表情里,程婴也感受到了一份压力。果然,老人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又往下说了。

公孙杵臼:这样的喜事,赵府的少爷却没有回来,合乎情理吗?

程婴:这个,我不便说的……

公孙杵臼踱了几步,仿佛自语:是少夫人没有给出信报,还是赵家少爷……已经不在人世了?

程婴霍地站了起来!

接着,公孙杵臼就说到了那次在汾水边上遇见屠岸贾的马队,这事过去很久了,经老人再次提起,就觉得是刚刚发生,一切都看得真切。如此看来,晋景公委任屠岸贾做大司寇,且又调回都城,应该不是例行的安排,而是在精心布一个局。在这晋国,君家和赵、韩、魏三大家族之间的关系历来微妙,也相当复杂,但这回针对的可能就是赵家。根子还是晋灵公和赵盾那时埋下的,君臣失和,反目成仇……

但你却不这么认为。你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这两个人都已作古,否则君家怎么还会把公主嫁给赵家呢?

事情的诡异也就在这里啊!

此话怎讲?

赵家世代良相,一门不乏重臣,景公怎么可能轻易放心?又怎么可能让其坐大?如此看来,两年前的那场婚礼,也是一碗迷魂汤了,为了迷惑赵家……

公孙先生,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我是不是该向公主提个醒啊?

她早已不是公主了,你得记着改口。

实在是叫习惯了。

习惯有时候会闯祸的。

多谢先生指点。

从后山回来的路上,天更嫌冷了。十几里的山路,马倒不累,你倒是一脸的疲惫,直到黄昏时分才临近了自己的家门,却意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微胖,嘴角边有颗绿豆大的黑痣,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只鸭子,笑嘻嘻地一路数着铜钱。你大为惊讶——那件不堪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于是你立即避开了稳婆,绕到了后院。屋里已经掌灯了,你凑近窗户往里看,妻子的额头上竟也包着一块头巾,正抱着一个婴儿在喂着米汤。那孩子,小脸发紫,印堂发暗,鼻孔显大……天呐!

你硬着头皮走进了家门,妻子立即就对你作了一个十分得意的鬼脸:你看,我总算是坐上月子了……

你没好气地说:学会自己拿主意了!

别怪我,这不是着急嘛……快来看看娃吧。

我已经见过了……

你见过了?几时见过的?

白天刚出城就见过……

那个瞬间妻子的表情有些诧异。你背着身,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不能怨女人,这场“诈孕”的游戏本是自己的计策,无非为了个颜面。但是有一件事女人是做错了,不该让稳婆上门。妻子说这街坊四邻但凡女人临盆都离不开稳婆,她心虚,就想出一份钱好让稳婆日后当个见证。你不禁抬高了声音:你难道就不知道这等于是不打自招吗?多了双眼睛,指不定日后会惹出什么麻烦……

这下,妻子真的给吓住了,眼泪汪汪,哽咽着:早知这样,你还不如把娃直接买下,我还省了一笔钱……

从程婴进家到现在,就没听见那娃哭过一声,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摇篮里。这也是妻子早就备好的,自从“怀孕”,她就开始为娃张罗。

程婴从摇篮里抱起婴儿,轻轻放到了大床上,看着那张发皱的小脸,然后就卷起衣袖,小心触摸着婴儿的脉搏……

突然,程婴的手像被烫了一样猛地往上一提。

妻子吓了一跳:咋了?

程婴:这娃的脉象好弱啊!

妻子:啊?

程婴:心跳也乱……

妻子慌张地说:那,那咋办呢?要不你开个方子,我现在就去街上抓药?

程婴横了妻子一眼:吃奶的娃你让他喝药?

妻子六神无主:那,那咋办啊?

程婴叹息:这娃,没几天好活的……

妻子立即就跪倒在丈夫面前:求求你!救救我这娃吧!

程婴扶起了妻子,叹息:是人,就都有个命数。

窗外,一时间狂风大作,呼啸而过,屋里的油灯在摇曳着,四壁都是影子。夜黑风高,这是杀人的气氛,也是灭门的前兆。

……

全文见《天涯》2024年第1期

【潘军,作家,现居安徽安庆。主要著作有《独白与手势》《海口日记》《潘军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