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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高洪波:黔西六题(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 | 高洪波  2024年01月09日08:20

高洪波,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八、九届副主席及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和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诗刊》主编等职。代表作有散文集《悄悄话》,诗歌《我想》《高洪波文集》(八卷本),以及《高洪波文存》(九卷本)等,作品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等,图画书《快乐小猪波波飞》系列累计销量超百万册,版权输出到法国、韩国、越南等国家。

一 上甘岭的酒

我又一次来到了黔西。上次到黔西的时间是二〇二二年九月六日,那次匆匆造访黔西写得一篇关于黔西的散文,发表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正是这篇散文促成了我这次的黔西之行。

黔西市的一位领导是个热爱文化的有心人,他无意中看到我这篇文章,非常开心,并且极度认可我对黔西的感情,所以让宣传部寻找我文中写到的黔西籍战友邵波。尽管邵波早已经定居贵阳,但是毕竟黔西号称“贵阳的后花园”,他的爸爸妈妈也一直居住在黔西,邵波自然很容易就被找到了。被找到的邵波很及时地向我传达了黔西市委热情邀请我回访的信息,同时我还收到了两份正式邀访的公函,牛皮纸信封里装着黔西人的热情。

我这次到黔西的季节不是九月,而是四月。此时的黔西春意盎然、百花盛开,它的百里杜鹃正吸引着国内外成千上万的游人,但是我为什么要把“上甘岭的酒”作为第一节标题?那是因为邵波领着我们师另一个战友易新黔接待了我。易新黔是我们四十师高炮营的战士,他和邵波两人都是一九七六年的兵。我在前一篇文章里把邵波当兵的时间误写为“一九七三年”,再有他的身份是卫生员,也被我记成了通讯员。这次邵波很认真地跟我校正,同时把易新黔领到了我的面前。

易新黔的父亲易才学是志愿军著名的战斗英雄、特等功臣。在一九五二年十月的一次战斗中,二十分钟里易才学炸了四个碉堡,一人歼灭敌人百余人,缴获机枪十四挺、卡宾枪七十三支、火焰喷射器两具。易才学一九五八年从军旅转业回到黔西,他朴素低调,担任过一个区的武装部长。早在二〇〇五年易才学就去世了,可是他的英雄事迹永远记载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十五军乃至全军的军史上。

易新黔从我们师复员后一直在公安系统工作,这次他拿来了一瓶有“上甘岭”三个字的酒,这种酒在市场上是绝对见不到的。易新黔告诉我,他委托一个朋友酿造了几十瓶这种酒,是地道的私家品牌,用来招待参加过上甘岭战斗的著名部队的老首长的孩子们。酒的味道浓郁,自然还是贵州酱酒的滋味,而“上甘岭”三个字唤起了我们军旅生活的几多记忆。尤其是邵波,半个月前他刚刚和我们连队的连长、指导员以及好几茬战友在昆明进行了一次欢乐的聚会。老兵们一起到了我们当年的军营所在地大荒田,还在宜良县城吃了烤鸭。他们快乐地聚会,肩靠肩地合影,举杯庆贺几十年后的重逢。我是当年这个连队里的二排长,所以邵波口口声声叫我“老排长”,还把手机里的照片一一展示给我看。当年的指导员已经八十四岁了,当年的连长满口的牙已经快掉光了,一个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在我的头脑中从老年人的形象迅速还原为几十年前军营中青春焕发的身姿,于是黔西之行成了我和邵波、易新黔军旅情愫的回忆之旅。

邵波还告诉我,他的独生子后来也参军入伍,到了我们四十师最有名的一一八团“白刃格斗英雄连”,这是在二〇一六年正步走过天安门广场参加检阅的“英雄连”。虽然儿子最后也回归了大学生活,但是这段严格的军旅生活给他的性格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照我理解,应该就是集体主义和团队精神,还有对纪律、信仰、任务的尊重。

所以,一瓶“上甘岭”酒、两个黔西籍的战友奠定了我此行黔西的青春色彩。

二 红军渡口

我们到红军渡口参观,这是一个有着俄罗斯专家名字的村庄,叫丘林村。丘林村其实全称应该是米丘林村。这个米丘林是一位桥梁设计专家,而不是当年苏联那个著名的植物学家,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亲属关系。丘林村在一座高架桥的下方,这座桥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米丘林参与设计的。丘林村以前很穷、很偏僻,现在由于“红军渡口”这个当年红二、红六军团抢渡鸭池河之地而变成了一个热点。

鸭池河的河面很宽,河的对岸属于贵阳的清镇,我们站立的河的这一面属于黔西,具体而言,属于大关镇。大关镇丘林村的红军渡口是当年红军贺龙部郭鹏师长抢渡之地。当年红军到达此地,黔西不少子弟参军。邵波告诉我:“我们团还有一个战友,姓杨,他的父亲曾经被陶斯亮深情地怀念和祭奠过。”因为这个叫杨顺清的老红军曾经抚养了她好几年,以至于把她交给她的爸爸妈妈陶铸和曾志的时候,她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已经感觉到陌生了。

当年一批黔西子弟参加了红军,而这个红军渡口让我想起了贺龙的女儿贺捷生将军。因为她是长征不久后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一日出生的,正好打了一个胜仗,她的姨父萧克开心地给她取名“捷生”。我计算了一下,红二、红六军团渡过鸭池河的时候是第二年的二月三日,贺捷生诞生刚刚三个多月,她肯定是在爸爸妈妈的怀抱中渡过这条宽阔河流的。战士们则用门板和小船搭起了浮桥,摆脱了敌人的追击,走上了胜利的道路。贺捷生将军是个好作家,她的一部散文集《父亲的雪山,母亲的草地》写的就是自己生命中经历的烽火岁月,并由此获得鲁迅文学奖。所以,当她在襁褓中渡过这条宽阔的鸭池河的时候,命运仿佛就注定了她讲述红军历史的使命。

红军渡口已经成为一个红色教育基地,也就是在这个渡口的小镇上,我们来到一家军嫂开办的民宿。这位叫冯守琴的军嫂拥有一副好嗓子和乐天的性格,她甚至为自己的家乡创作歌词,请音乐家谱曲,一支又一支歌颂家乡的歌从她的喉咙里流出。冯孃孃(宣传部的姑娘们这样称呼她)开心地为我们唱了一首歌,从她微笑的神态和悠扬的嗓音中,我感觉到了红军渡口、红军走过的地方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当年那些在战争岁月里匆匆掠过的身影,为的不正是此时此刻的幸福生活吗?

三 大府坝的夜

大府坝是黔西一处热闹的所在,它的原址曾经是一座苏式电影院。当年即一九六五年的时候,我曾经在这座电影院看过有关世界乒乓球比赛的电影。作为一个乒乓球爱好者,那场比赛让我一个小小的中学生感受到了国球巨大的威力。现在大府坝已经变成热闹的小吃一条街,而昔日的电影院也被改建成了近似于百货商店的卖场,轮廓依然存在。

在夜色迷茫中,我还想寻找黔西那座滋养了我少年时光的图书馆。可是巷子里灯光闪烁,一切已渺然无迹。当年我借书的那座图书馆,那个严肃认真的图书管理员,那一本又一本让我休学期间的精神生活无限丰富的图书,只能存留在记忆里了。

大府坝的夜喧嚣、热闹,洋溢着水果香和小吃的香味。我们向一中的方向走去,当年那座宽阔的大桥,现在变成一座狭窄的小桥。当年桥两旁全是稻田,几乎一望无际,而现在河两边全是高楼大厦,岁月就这样在流逝中变得渺然不可辨识。

大府坝的夜宁静,引人沉思,远处是黔西一中的灯火。一中曾经是我的母校,它很快将迁往六公里外的新址,学校由三千人变为六千人,规模扩大了一倍。这所学校是贵州有名的中学,可惜我只在这里度过了两个月的时光,便离开了。我更熟悉的是黔西二中,因为我的家就在二中旁边,紧邻二中的那座礼堂。二中的礼堂有一张乒乓球案子,曾经是我心中最理想的运动场所。

到达黔西的第二天,邵波和宣传部的朋友陪我寻找当年住过的旧址。我们从老县委一堵废弃的墙垣迈出去,经过一条小巷,然后是一片瓦砾,沿着瓦砾再向前走,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二中,但是一切已经渺茫不可寻了。这片瓦砾即将变成新的建筑物,我认定瓦砾下面就是我当年住过的那栋小楼。沿深深的小巷向下走,左边是二中紧闭的校门和高大的校舍,一辆卖碗耳糕的三轮车驶过来,同伴买了一袋昔日熟悉的小吃,当年的味道在口腔里和记忆中弥漫开来。

黔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和黔西的朋友们交流演讲的时候,我谈到了自己对黔西的印象。我们谈的主要话题是读书,因此演讲完毕,我看见一些戴着红领巾的孩子们欢乐地从我身边跑开。我知道我的演讲可能会给他们留下一些记忆,会把一些阅读的种子撒在他们心里。

演讲过后,出得门去,一座高大漂亮的建筑迎面而来,这就是新建的黔西图书馆。我倚定这座图书馆的门留下了和它的合影,因为正是这座图书馆的前身,用它怀抱里的藏书滋养了我饥渴的病中的少年时光。

四 两个蒙古族人

我没有想到作为一个内蒙古籍的人,在黔西居然见到了两个蒙古族人。他们都姓余,一个是宣传部的女干部,叫余静栎,还有一个是在百里画廊陪同我们的余书记,个子高大,面色黢黑,还真有蒙古族人的脸型,但是他们的口音已经是地道的黔西土著了。黔西有苗族、布依族、水族、回族,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蒙古族。看到他们,我想起了云南通海也有一个蒙古族乡镇,那都是元朝留在西南的部队的后裔。两个姓余的蒙古族人也应该是和云南通海一样。而且余书记告诉我,他还曾经到伊金霍洛旗寻过自己的根。

百里画廊非常美丽,有船、有山,还有化屋基。化屋基是什么?是苗语“悬崖边的村庄”的意思。在余书记的带领下,我们到化屋基参观,见到了一个叫杨文丽的苗族姑娘。她用自己的知识把苗绣变成当地名产,拉动了一方的经济。我和她聊起她是如何学到这门技艺的,她告诉我是在温州打工的时候掌握了机绣的特殊技艺,努力学习之后,把它带回了自己的家乡化屋基,大大提高了手工苗绣的生产效率,所以她的苗绣工艺品备受欢迎,和蜡染一起成了抢手的旅游产品。大山里的苗家人走出大山学到技艺,又返回大山反哺家乡,改变了家乡面貌,使乡亲们脱贫致富。

我们在化屋基住了一夜,民宿的名字叫“花都里”。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当年,从这里到大关镇要经过“手扒岩”,道路崎岖险峻,几乎让人望而却步,而现在已经变成通途了。我见到宣传部的聂胜的时候,他告诉我,就是在化屋基的苗寨里,有苗族的武林高手。当年,他作为镇上的一个顽皮少年,曾和几个同学用一天的时间走到化屋基拜师学武艺,几乎是目光可及的山路,却要走一天,这是何等的艰难。但是看着现在聂胜快乐的脸庞,我问道:“武艺学得怎么样?”他笑了起来,说:“我是陪另外一个同学去的,他是武术迷,我没有学。”

花都里的一夜,异常宁静。在篝火晚会上,我们和苗族同胞一起载歌载舞,天上的星星闪烁着,大粒的雨点不请自来,夜色里的百里画廊幽暗中风情万种。我们匆匆回到民宿,发现路边是结满了珍珠样果实的樱桃树,采一粒放在嘴里,酸酸甜甜。花都里的夜很静,旁边就是百里画廊。大府坝的夜和花都里的夜就这样组合在一起,形成了特有的黔西夜色。

五 百里杜鹃

说句心里话,当年住在黔西的时候,我丝毫不知道有百里杜鹃。百里杜鹃的出名应该是始于二〇〇七年,因为这个风景区就在那个时候应运而生,把黔西和大方两个县的几个乡合成了一处风景管理区——百里杜鹃。

百里杜鹃吸引了无数游人,我自然也心向往之,所以此行黔西欣赏百里杜鹃是一个必需的节目。

我们到百里杜鹃的时候,人非常多,正好还有一场小雨。马缨杜鹃红得似火,满山开放着,树木高大。各种各样的杜鹃里有问客杜鹃、迷人杜鹃,甚至还有王昭君杜鹃,几十种杜鹃争奇斗艳。我们走过百里杜鹃的花桥,脚下全部是灿烂的杜鹃,远处也是明媚的杜鹃,云影、雨丝和杜鹃特有的味道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尤其是马缨杜鹃的美丽和鲜红,让人想起了火焰,想起了红旗,想起了朝霞,还有各种与红色相关的植物、景物。

百里杜鹃是大自然留给黔西特有的礼物。杜鹃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花,它的花期、孕育期和人的生命孕育期相似,大约十个月左右,所以花开四月,过十个月之后,新的杜鹃花又绽放了。这些杜鹃开放的时间和北方牡丹的花期非常接近,但是牡丹花号称“花王”,有姚黄、魏紫、赵粉和珍稀的黑牡丹,还有洛阳红、御衣黄、白雪塔、醉贵妃等名品,因而被各种各样的诗人吟诵,比如白居易就曾经说过:“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牡丹花的花名起得漂亮,给人一种色彩迷离的文化感,而杜鹃花的花名好像没这么有文化,无论是叫问客杜鹃也好,迷人杜鹃也好,马缨杜鹃也好,都显得过于朴素、过于谦虚。尤其我看到王昭君杜鹃,百思不得其解,这杜鹃和那个和亲的王昭君有什么关系吗?不清楚。几十种超常美丽的杜鹃,花名却起得这般平常随意,不免留下了一点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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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