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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12期|钟正林:悬崖酒店
来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12期 | 钟正林  2024年01月05日08:44

你后来读到都很是惊异,当时为什么写出了这样的分行:

蚊子口嫩,

春水没涨,

我想到月亮上去。

“蚊子口嫩”到底要表达怎样的心境?站在穿城河边的你,面向河心的一丛香蒲,蜡烛状的麻灰色花在风中轻轻摇曳着,溪流静止得若某次雨天公交车上的窗玻璃。

香蒲又名水蜡烛,与白发般的茅花杂居在一起,是你眼中这个城市唯一的诗意栖居地。你上下班经过,常常在这里伫立一会儿,再热再冷的早晚,你都习惯停下来,望望湖中的这小绿汀,以及更远更阔的河口。

你赶紧在手机上保存下这灵感的句子,一声晶亮的鸟音,来自微友小玲珑,提醒你莫漏读了他的留言。一翻读,原来是邀请你参加本周活动,两天,在悬崖酒店。你晓得的,五凤溪与沱江交汇口。还说,你可以带上要好的文友,找个理由聚聚,散散心,顺带为地方小报写点小文。文字后是一个太阳表情。你笑了下,心中泛起了涟漪。

在圈子中你有点小名气。说起来,写诗这份爱好自你高中回乡就有了,只是忙于生计,琐事使你在该出作品时没花朵般绽开。直到女儿大了,你从乡农科办到了县农业局,工作和生活稳定下来,不去天天与牛儿猪儿鸭儿鸡儿兔儿打交道了,诗歌才仿佛又巴贴到了你身上。远离了许多琐事,一些好句子才如早晨清新的空气般从身体里钻出来,一首首轻盈的小诗才花儿般在国内各类诗刊上绽开。可现在想起来,才不是家庭琐事与生活奔忙呢,是自己对于鸡毛蒜皮和凡尘俗事湮没下的诗意的迟钝,也就是那颗敏感的心没有看见平凡琐事的诗意,观尘眼界的亮度不够,阅读与生活的修行不到位吧。往往远离了琐事,才发现了它们的美。这样看来,过去一切的苦都是熠熠闪光的,那些穿透黑夜的身影与风雨的声响才是诗意的节奏与气质、来去和归处。三十七八岁以后,与那些年轻早慧的女诗人比,你就是笨花了,但还是知足,这样的知足就是福,福就是终于懂得了生活的好,每天有一丁点属于自己的安静时空就足矣。只要酒醉的老公深更半夜不打搅。

当初给你介绍对象,要不是父母劝说对方在供销社,有份稳定工作,你才不会答应大自己七八岁的他。那年代有份稳定的工作不容易,他看中你是姑娘中少见的大块头。也正是听了父母的话,你一个农家女,才有机会进了乡政府,当了农技员,去地区畜科所培训半年后,开始指导农户的畜禽养殖,种苗病害预防等什么的,那诗心早已被畜禽的叫声和粪味消弭了。十多年后你调到了县农业局,有了一张办公桌,有了摆放诗歌杂志的小桌面,诗歌就又如春天的芽芽草草般星星点点了。

但你与老公无话不说的生活很短暂,自从到了县城,他和一帮鸽友成天到处跑,两个人的话就愈来愈少,每次他几乎都是直奔主题,你的唠叨你的反感你的厌恶也没使他回到刚认识那几年的无话不说,反而觉得那阵的他是一种表演,如草台班子艺人下台后脱去戏袍去旮旯的角落抹灰吹火煮食。日常夫妻的隔膜可想而知。还有他喜欢放养鸽子,几天几夜全在外面,不管不顾的,楼顶上鸽棚架的邋遢与臭味也使你很烦,追你时对你花前月下的诗人气质一丁点也没有了。他在你这里的感觉也就是如人们常说的左手摸右手了。

接到这样的笔会通知,你平静的心怎能不起了涟漪呢。以前你也参加过一些跨地区活动的,那种兴奋劲真是说不出。可去了既尴尬又失望。从头至尾,包括饭桌茶座上的话语,都被那些所谓的大咖们主宰,围坐的人傻笑着,玩偶一样。这样你就再也不想参加那类笔会了。悬崖笔会无疑就是吹进你刻板生活中一股清新的风,相当于吃腻了宾馆饭菜,去乡野吃椿芽炒肉、野葱凉拌水芹菜的感觉。

“蚊子口嫩/春水没涨/我想到月亮上去”还真就有点天遂人愿的意思了!碧秋也喜欢写点诗的,他们那个群很遂你的心。他们那五凤溪群啥都说,比方说打街扩路、修枝砍树等,古人名人的一些逸事,仲尼的父亲是谁,苏东坡卖丫头做路费……生活日常与艺术融合,有话可说的群才能活起来,若都像那些只贴些讲座诗赛笔会征稿通知的,都潜水不冒泡,那样的文学群就不必入了。

认识小玲珑和加入五凤溪群是去年。去年的清明节前几天,你应沱江作协邀请去讲诗歌课。讲课的不止你一人,还有省城几位报刊编辑,效果肯定是比以前参加的诗界笔会采风啥的好,至少没有那种围着大咖趋之若鹜的俗气。说是讲座,不如说就是你随心的侃侃而谈。主持人请你上讲座席,你却固执地坚持在原座位,并说谈不上讲座,就是与大家一起分享自己的习诗感受。你先把近期发表在某内刊上的《牛与月亮》诵读了一遍:“悬崖上的野花/眼眸中遥远的青雾/午夜的翘牛角/我身体里一弯新月。”茶座上的文友似乎都在侧耳细听,听你细声细气地说湔江河边的一头奶牛与青春萌动,至今仍然活在你的身体里,以致写的多首诗都有它的慈目慈哞和奶汁的味道。那个时候,你的视线所及,左侧的一个小个子,有玲珑女人美的男子,四十岁了吧,却还一脸纯真,向着你,听着,很倾心的那种。直到你的细声细气涓流停止了,他才上来。

“花未开老师,我是《五凤溪报》的副刊小编。你的诗太美了,野花青雾牛角新月,太美了。就是我们这些山里娃有过的生活,可我为啥就表达不出呢?”他说得对,好的诗或小说、散文,应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庸常,而司空见惯的诗意新表达却是所有写作者都面临的修行。他递上报纸时轻轻说:“可否加个花未开老师您的微信。您见过的内刊多了,前些年县级都办报的,有财政保障呢。”听得出,他是发自心底的,虽有些爱接不接的,但人家这样真诚,你还是接了他递上的彩印小报。接过报纸的你不好不调出微信码让对方扫了。他说:“小玲珑就是我的微信名。”你就看了他一眼,心想不见真人,还以为是一个小家碧玉的女孩子呢!加了微信,本来打算发个拱手表情后就点“不看他”权限,可一句话使你的手指没有点下。是一个臃肿的中年女人,对他说:“稿费收到了,千字小文比省报高,你们这小报不小哦!”

小玲珑对她说,若是约稿,我们主编说还要高点。由于小玲珑的矮,他说话抬起的头就有些仰望样,那神情就真的有了些小家碧玉相,不,在自己的眼里是小结实,虽对男性取“小玲珑”有看法,但感觉他长得结实,如冬天里一朵紧卷的莲花白,他说话时的眼神熠熠光亮,是讨人喜欢的那种男人。那自己就叫他“小结实”了,不随俗流。不然诗人的特立独行怎么体现呢?这年头,各地的晚报如创刊时的雨后春笋那般又纷纷停刊,大报稿酬大大缩水,千字文三百可以说是高稿费了。人都是现实的,文人也是,离开了稿费说啥呢?红嘴鸥高贵吧,千里迢迢从贝尔加湖飞到四川盆地的某条河边,就为了一口好吃呢!你愉快地接受了这位小玲珑,不,小结实男人的约稿,果然稿酬还可以,一首诗给了两百,一篇写当地文人贺麟的小文给了六百。诗人也是俗人,自己就这样对五凤溪有了好感。

还是来说悬崖笔会吧。光读悬崖笔会这个词,就给人无尽的想象。悬崖笔会源于悬崖酒店。两山夹江的陡峭山崖上,伫立着一幢幢白色的建筑。那两山夹一江像极了多年前的三峡美图,只不过那张成为世界绝版风景的有一艘轮船,这沱江没有。你最早是在一张邮票上看到的,美呆了,恍若梦境。小结实说五十年前也有木船的,公路四通八达后,木船就没有了。看着陡壁山崖上的白色建筑,你脑海晃过影视上的拉斯维加斯海边山崖上的白色小房子,如晨光中的云朵一样。你情不自禁地冒泡,若能在悬崖酒店住一晚,该多美。小结实在群里马上互动,两三个人,曲酒流觞,写半首诗。这个小结实,说到你心坎上了,你向来有写半首诗的习惯,甚至你以为半首才是诗,诗也如世间事样不能满,月圆就要亏,全了就要缺,盈了就要溢。做人如此。诗亦如此,否则是不懂诗。小结实就跟着冒泡,“我来当联络员,负责订购看得见江流的大玻璃房。”接着就有几个年轻女诗人几位男诗人纷纷跟帖说想去。有说选在周五,可住两晚;有说选在春夜,春江花月夜,与张若虚时沐月同尘;有说中秋,悬崖上观月听沱江水清浅,一生何求?总之悬崖酒店成了在线群友的向往。

你对待老公的态度也温和了些,至少言语上没有了那样的刻薄,对于他的早出晚归,你少了以往的黑嘴冻脸,时不时也会给他微信留言。以前你可不这样,他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家,他不说,你也不会问。饭菜在电饭煲里。你给他微信留言。他回复表情,呲牙咧嘴。接着语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与鸽友开车跑到秦岭的他往往要好几天才开车回来。你顺乎了他,他会跟你讲,擦黑时候,他们一路游山玩水回来,上自家顶楼,鸽子早已飞回来了,一只不少。你永远搞不懂,他们几个开着载着鸽子的铝合金格子货车,每月都要跑几次,花的油钱不少,又跟着鸽子撵回来,隔段时间又跑出去,这样风风火火来来回回,到底有多大意思?你搞不懂他离岗待退买断工龄的那笔钱,是不是打麻将赌博什么的输了。至于是不是外面有了女人,他倒不会,这个你能感觉。正如他永远搞不懂你一整天常常对着窗外凝思发呆到底是为了什么一样。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听了他的语音,自顾自笑了下,一下反应过来,不能给他好脸色,他是那种给点颜色就要开染坊的,就不看微信,不理他了。人心情好,晚饭后就想出去遛遛,有一阵子没到春天印象那边去转转了,说不定会碰上外孙女和她奶奶妈妈。春天印象离自家的农业局老宿舍就隔一个红绿灯,步行最多十分钟。女儿与女婿当初以为你会当家婆带外孙,结果是奶奶爷爷特别喜欢小孙女,每天早晚寸步不离,你就没了机会。孙女美美也怪,你这个家婆一伸手还没抱住,她就撒开手,头扭向一边,把你的手晾着,很是尴尬。她奶奶脸笑烂了说,邻家熟人也抱不到,这娃儿认人。可你喜欢小娃儿呀,更何况是外孙女呢,几天不见,还是想见着的,她的粉嘟嘟,她的嫩声声,想去亲近。

你想了想办法,娃儿家毕竟是娃儿家,喜欢吃和玩呗。就带上了蔷薇花饼,是上次五凤溪讲座小玲珑,不,小结实送的。他轻声说,地道的本地鲜花饼。晚上回家后拿出来,盒子透明膜处有活鲜鲜的蔷薇花呢!产品说明写着,用每朵盛开的蔷薇花保真保鲜精制而成,花的芳香与微量面粉,让你的味蕾被打开。世上竟有这样的鲜花饼,当时你想的就是摆在书桌上,当艺术品,不会食用的。现在,你要用它去讨好美美,你的外孙女。想到这,你笑了,你的笑同透过书房窗玻璃的夕照一样金灿,迈开步,你向着春天印象小区那边走去。

对于你来说,她是你的遇见。遇见——当下的文学热词,多年前一位作家写了《遇见》一文,“遇见”的语义就从文字堆里脱颖而出,成为许多写作者使用频率很高的词。先前痴恋自己的老婆愈来愈嫌弃自己的矮小,先前她说郎才女貌,男人有工资养家就是女人的满意,现在的她愈来愈不满意,刚结婚那阵喊得黏黏的“玲珑玲珑”的长声短声,变成了“老秋老秋”,因为你的真实姓名叫贺碧秋。后来就是“喂,回去时买几根葱,不要洗过水的哈”。声音干瘪瘪硬邦邦,命令的口气。你知道,她在吃上是讲究的,买菜要去商场,葱要带泥,从不吃隔顿饭菜,说有股馊味。你妈常骂儿媳,穷山沟里出来的还穷讲究,哪像过日子的。当然是背着骂,边骂边摆头,都是你娃的命,你上辈子欠人家的。这种情况下,你只有“嘿嘿”。

第一眼看见花未开,与你读其诗的感觉有些出入,主要是块头。之前想象,小诗小女人小生活嘛。没想到她的块头,比你的老婆还大,你老婆块头算大的呢。但此块头非彼块头,当初你与她遇见,一脸谷黄糙皮肤,但老婆块头大,补了自己的缺陷。人家花未开却是白皮子,满胸,瓢臀,这是大块头女人的稀有。大块头难得长得适腾的,一般骨感强,脸上颧骨高,据说克夫。花未开三围匀称,红腮饱满,就是俗话中的大美人了。初看座牌,有些难以置信,但不按座牌坐的不是没有。等她开始讲座,轻若溪流声,与大块头极不相称,确实超出了你的经验。她轻细地念出,也不对,念,应该是照本宣科,她又没照着什么念,面前也没笔记本或手提电脑什么的,连一张纸片也没有,就是细声细气地道出了她的一首近作,“悬崖上的野花/一绺青雾/与翘牛角/一弯新月/天涯的两道弯/弯进我的身体里/水中初恋在闪烁……”你与在场者们的视线一下子被迷糊了,质疑,颔首,轻轻地感叹,才确认这个大美人就是她,她就是花未开,常在多家纯文学杂志上读过其佳作的女诗人就在眼前。

诗中的悬崖二字注定成为了你与她的命运字符。那一刻你想到了悬崖酒店,悬崖酒店山巅上一位衣袂飘飘的女诗人,月光下,与酒店内一盏孤灯,一个玲珑男子托腮沉思的样子。这样的一瞬间有些恍惚,恍惚少年时自己坐船经过巫山的走神,三峡大坝未建之前的大江东去;熹微中,有人指着船舷上方一处山崖说那就是巫山神女与楚襄王梦里云雨之石。现在想来,这些恍惚就隐约映现在了一个人身上,就是眼前这位从梦境中走来的女诗人,自己的青春时代在见了她的那一瞬竟然复活了。五凤溪尽头的山崖上,毗河中河北河交汇在千里沱江入口处的悬崖酒店或许就是一个幽微而美妙的集结点,或许那在悬崖上的悬崖酒店就是为迎来两位诗歌修行者而建造的。

现在的天气预报精准,本区域半小时内将有降雨,请带雨伞。挂牵着这件令你激动的事,你没看手机上的天气,匆匆地去了,害怕再不去就会耽误一生的大事似的。为了在悬崖酒店开的悬崖笔会,你在五凤溪群已说了很久,至少大半年,引起了那位花未开诗人浓厚兴趣的笔会。她在群里说过,“梦一样的酒店/梦一样的名字/仿佛遥远的一枚鸟羽/与月亮的透明”。是诗,肯定是诗。你当时就接了句子,“来自峡门/来自云台/雾中的石燕振翅/邂逅的纱雾/难道就是神女”。是的,你决定中秋要在悬崖酒店开一次笔会,自愿报名,费用AA,都懂的,这种方式是文友聚会的最佳方式。花未开接龙报了名,十分钟,十六个名额就报满,还有人叹息手里忙着没看群。你说机会多多,还有下次。说的是AA,但你有办法叫同学老总把这次单免了,你电话上一说,姜同学就说花未开要来呀,好,她要来,高兴!可否请她带本她的诗集过来,给我签个名。何况我还欠你个人情呢。你打算过去看看房间,把本周五的聚会定下。那一排悬崖临江的八个单间,大玻璃窗,能俯瞰波光闪闪的江流。总台交了预付金后,服务员引你去看房。当然是先看临江的,据说阴雨天还看得见石燕自岩崖重叠飞出,沟堑里若火烧后纷扬的黑色叶蝶儿。穿筒裙的女服务员脚踮了踮,推开一扇页窗,那么碰巧,刺目的闪电就树枝状闪耀开来,就像是她的手把树枝状的闪电撑开一样,窗外的灰暗刹那被照得透亮,继而啪啦的雷声自悬崖下炸开来。

这些年,时令也乱了节拍,秋天打炸雷下暴雨成了常态。又一道树枝状的闪电,窗外阳台闪过一雪白的小东西,女服务员从页窗探出头的一瞬,白色的小东西一跃进到了房间,翅膀上水滴似闪亮的珍珠,滴在紫色地毯上。哦,是一只白鸽,你近前的手爱抚着它的翅羽,你看见了灯光照见的足环上清晰的小红点,再近前一点,就看清了是14,情人节的数字就被你记住了。直觉告诉你,这是一只信鸽,长途飞行在此躲避雷雨的。暴雨就哗哗啦啦下起来,悬崖下一片灰雾,窗玻璃上一片嗒嗒,如数挺机关枪在扫射,你与足环14的信鸽就暂时呆在了房间里。你叮嘱自己,页窗不能关闭,以保证鸽子随时能飞出去。转动着圆环瞳孔的它,在你身边走来走去,肯定是饿了,这样的时刻见着的信鸽,定是长途跋涉的吧。你在身上摸着,还好,自己的随身小包里随时都揣有一小袋生花生,那是毗河沙地边的落花生,是一位老文友送你的,老文友自家种的。老文友晓得你肠胃不好,日常生活少吃多餐,生花生养胃生津,津即是唾液即是胰岛。所以你包里常年都有零食,常带的还是生花生,对于你来说,已如钥匙和手机,成为了随身的配备。

鸽子向着你,就近前啄了粒,抬起头,环眼转动,迎着面善的你,没有了刚扑进来的胆怯。但你还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总觉得环瞳里有着某种沉郁的东西。鸽子与一个人就在雷雨交加中短暂地呆在了这个间房里,你剥出了第二粒花生米。

你来了兴致,是这几年来少有的。树枝状的闪电把阴暗的天空划开,如六月干旱水田的裂口;炸雷震得六层高楼也簌簌颤抖,窗棂哐当响,即使有灯光,屋子里亮一道后也是黯然,强光下的巨大视线差,如小兽般处在旷野巨大的孤立和恐惧里。你喜欢这样的天气,一年中有那么几天的,人在动荡中容易躁动容易激发身体里麻木的东西,尤其是你这样的诗人,心底有对于远古大荒的亢奋。小结实,就是微信名小玲珑的人影也会在这样的亢奋里隐现的,蜉蝣一样在水面闪射,这样的亢奋水流一般,细细涓涓,急急缓缓。一直到老公回来,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开门声,听见他放下背包,急躁中有疲惫,疲惫里又有急躁,不似往天的单纯。你听见他去储藏室找出雨衣包,窸窣换上雨衣的声响,抽搭铝合金伸缩梯的声响,打开天窗的声响,身体与墙体摩擦上了楼顶的声响。哼,既然他心里只有他的鸽子,那就让他去顾他的鸽子吧。你永远也不会想到,你的这一丝对于鸽子的怨恨与你和他的命运的改变关联上了。

你清楚穿着雨衣的他此时站在楼顶,站在钢架竖立的鸽笼边,望着灰云挤挨的远空,希望看到翻云覆雨中芝麻大的小黑点划出弧线,如儿时见过的烧山后的火灰屑由小变大,变成振翅,变成箭矢一般,朝他射来。这是你的想象,与最初想象的有些不同。

那天你揣着鲜花饼去春天印象也是这般想象过的,想象着外甥女看见你,会向着你摇着鲜花饼箭一般射来的样子。往天,她刚学会走路,自己是在春天印象广场看到的,花蝴蝶样的美美朝着她奶奶箭一般射过去,要不是奶奶张开双臂抱住了,她会失控摔倒。你老远就看见了美美,带她的是她奶奶和爷爷,他们在那棵小叶榕下的草地上嘻哈着,美美扭着小屁股,正摘着草地上的一朵金黄花花。你看见美美胖乎乎的小手触着一闪一闪的花花了,他们仨却没看见你。

你想,小娃儿没看见,大人也没看见吗?故意的吧。你举起了手里的蔷薇花,葆真了盛开时样子的蔷薇花,喊了声美美。后来你想,美美听见了,她奶奶和爷爷也听见了。美美扭过头来,大大的眼睛葡萄珠子样看着你,看着你手里的花。你扬着递过去,说“可以吃的”,意在逗美美过来,像上次她向着她奶奶箭一般射过去。但是,美美却没有。奶奶和爷爷脸上木木的,没出声。甚至,美美扬了扬小手上金黄的花花,才在地上摘的小花花,娇滴滴地说:“我有,妈妈说了,不能吃。”无论你说这是鲜花饼,是葆真的高级食品,可以吃的。美美也没过来,一步也没挪。她奶奶爷爷更是用怀疑的眼光睖着你。你一下想起美美上次喉炎拉肚子去医院挂点滴做雾化的事,女儿说是你给美美吃了街边莲子糊。想到这,你一下把蔷薇花喂到自己的嘴边,咬下一瓣,咀嚼起来,吃给亲家看。

美美还是没上前,连“姥姥”也没喊一声,扭过头说“要尿尿。”亲家就顾不得你了,牵着美美往小叶榕树那边去,把你晾在了那里,好尴尬。

你点开微信,眼睛就亮了,置顶上,小玲珑的微信正闪现:悬崖酒店的笔会只有延期了,下午我都去订了房间了,同学老总说只有退房,不能搞活动了。

而在楼顶上的那个人却比你还沮丧。

他一直站在楼顶,望着云空至黑了也没下来,那片往日如期而至的火灰般的黑点变成放大的白点,裹挟着云水的振翅声,也只是停留在他焦灼的臆想里。那可是他与鸽友下了赌注的,相当于抽底买了股票。这也是老婆长期如他不理解她的吟咏般不予理解的秘密。他是被鸽友冠以的鸽邪,至少从汉中到青城鸟道这一带,取金庸笔下东邪西毒的外号,折射出他在放鸽道上的邪门,大家都不甚看好的某号鸽子,他偏偏要下赌注,且出人意外的结果往往令人唏嘘。这些都是仙女带给他的运气——仙女就是那只白色的鸽子,是鸽友们给它的美称。然而,今天,今夜,他注定是沮丧的。按照赌约,明早7点,鸽友们见不着足圈数字14号的白鸽,他就将输掉这五六年来的全部赌款。穿上塑料雨衣的他就这样站在风雨里,想着雄鸟儿在雌鸟儿扇着翅膀交颈啄头的亲昵,看着楼顶上更远处广大的黑和假寐而散漫的灯火把自己的祈盼一点点破灭。

回到家,你就赶紧放下鸽子,摸出随身小包里的电话打过去,在公交车上,一只手扶着杆,一只手端着鸽子,实在是没办法接听电话的。

那间紧邻悬崖边上的客房里,你是在鸽子啄食第二粒花生米时发现异样的,鸟身左边的翅翎上有一洇红,啄食的身子总觉得不协调,像是跛足的人与美女跳交谊舞时的不协调。近前的你,轻轻伸出手,轻轻抚着它的颈子,对于微小生命的亲昵,再善再恶的人都有的。它轻声咕咕,没躲闪排斥,它懂得这个人不会冒犯自己。这样近前的睨着,你才发现它左边的翅膀是有些塌陷的,如飞机被台风折断的不平行的翼,且白翅上的羽毛也稀疏,至少没右翅的密实光滑。难道是受了伤?你用手轻轻托起,心生怜悯,再近前,眼眶就湿润了,它的翅膀下有一根锋利的细铁丝,小钉子那么长,几乎锥穿了它的肉翅,有两根羽毛折断了,贴肉的羽毛根处冒着血珠子,凝结了。难怪服务员把页窗一开,它就扑腾进来,原来它是进来求生的呢。这根细铁丝是怎么到它身上的,是飞行途中小憩,还是雷暴雨轰鸣中的异物撞击闪射造成的,只有它知道。常识告诉你,细铁丝肯定要拔掉,但不是自己,自己是不能的,不懂鸽子治疗术只能对它的生命造成威胁。这样一想,你就当机立断,带它迅速离开,找鸟儿医生治疗。

你迅速在一个爱鸟群发了受伤鸽子图的求助。真快!一分钟左右,一位微信名叫铭子的就回帖:我这里就是鸟儿医院,只要鸽子还能走动,我就保证它能重回天空;小玲珑,我给你发位置,你马上来,它这个翅膀上的铁丝伤不复杂。你马上回了个太阳表情,并用个干净的小纸箱,把鸽子放进去,备上水杯和面包就出了门。

你还躺在床上,腿已经盖上了薄毯,啪啪嗒嗒的雨小了,室内丝丝凉冷。不用开空调的气候真好,你尽可以想与悬崖酒店相关的美事,与小玲珑的丝丝缕缕,最初加微信的问话表情到微信交流的言语表情,如一部微视短片。一声轻微地吱,如秋虫轻轻地跳颤,从一根细草到另一根细草。你一看置顶,小玲珑,不,小结实。他分享给你一组小视频,是空中鸟瞰悬崖酒店的美景。据说是县融媒体中心的小蒋带着几个记者,用无人机,春夏秋冬不同时令拍的,下足了工夫。他说,淡入淡出,软切的每一个镜头都有讲究。双手握手机的你嚓嚓按键吐字,就如你在写一首诗的状态,对于每一个字词安稳于句子中的声形色气质的推敲。他说,花妹儿你说得太好了,受益了。小视频里的悬崖酒店确实美,别致的欧式白色房子,哥特式圆柱与尖顶,在川西丘陵很少见。庭院里的北大哲学教授雕像,少年贺麟手捧一本《论语》坐在樟树下,一只手托着脸颌;一股涓涓清溪穿过酒店花园和大堂,在崖石上跃为飞泉,清溪穿过酒店屋内,这个在川西建筑设计上很少见。你也走过一些国内景区酒店,包括五星级的,让活水流入酒店内部,又流出去,几乎还没见过。这种美在宋代的沧浪亭似乎有些端倪,园内景观与园外自然花木连接打通,溪水也是曲,古人在园林上讲究曲水流觞,据说很是符合阴阳八卦。这就很考建筑者的手艺,要保持四季清流不断,又要防止雨水季节的洪流,就不是一般的建筑者了。鸟瞰的视频很宽阔,包括了悬崖酒店周围很宽的范围,一段铁栅栏高墙闪入视线,墙上还有铁丝网,里面是方块形的混凝土平房,感觉很牢靠。不像酒店,正在想这是什么地方?门岗上持枪的警察和一行吊牌闪入:沱江女子监狱。你的心咚咚,跳了下,快要跳出来似的。真奇怪!眼皮也扯跳了两下。诗人对于大地与宇宙充满了无限的敬畏,骨子里就笃信世界有着它无限的未知秘密,心灵的同频共振,包括吉祥灾祸的兆头都是存在于诡异的感应里的。真美,好美!你不断地回应,连那改造的赎罪场地也属于美的范畴!有些地理、有些风景是没有美与丑的界别的。对方回应,你认为它美就美,美得无边无际,连常人眼里的丑与恶也是美。你笑了下,这小玲珑,不,小结实还真不是一般的文学爱好者。就接了句,认为它不美,它可耻,就是雾月静花晓风鹂啭也是烦杂污秽。

“对对,花未开老师,你说得太好了!”

“可不可以不喊老师呢?”你发了个调皮的表情。

“那就喊花花。”对方发了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喜欢!”你马上贴了个笑开嘴的图。

你们就这样聊着,时间快得如欢悦的水流,窗子上已暮霭沉沉了,眼前却还是春花秋月。这是你聊得足够开心的一次,有说不完的话,就是没聊到鸽子。你没聊到只喜欢放鸽子的不务正业的男人是正常的,家丑不可外扬,隐私呢!可在于他小结实,没有提到鸽子就不正常,他救治了那只白色信鸽,无论如何都该作为一种乐善好施的炫耀,微信秀不就是刷存在感吗?按理,他该在五凤溪群晒的,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一向爱晒爱秀的他这次却偏偏没在除爱鸟群之外的微信群晒。这就是命运的劫数。若是晒了,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实际上你与她微信聊天的时候,鸽子就在你的身边,确切地说,铭子正在给鸽子治伤。铭子很轻松地就拔下了白鸽翅翎上的那截细铁丝,镊子拈着棉花酒精消了毒,敷了白药说,小针眼,无大碍。你问,就这样?铭子嗯嗯回应,算是完结。微信扫码付了费,十六元,合理。铭子说,老朋友得嘛,外人至少一百六。你顺路回到了悬崖宾馆,回到了那个房间。因为你在去铭子那里时,出于好奇把鸽子足上箍有14数字的薄铝环扣打开了,一心想着尽快给它治疗,走得匆忙就忘在了桌台上,你得回去给它扣上,顺带去总台把预定的房退了。

雨已经停了,湿润的雨汽与盆地上空的暗云使沉沉暮霭提前了。还没有走拢房间,鸽子就在纸箱里扑腾,很不安定,并向着空中摆着头,转动着它环状的兴奋的瞳。还是那个穿直筒裙的女服务员,帮你刷门卡,拉开门。鸽子在纸箱里扑腾得更厉害了,在你给它扣上有14数字的足环时,它居然咕咕地叫起来,头急躁地转动着,兴奋得很,似在寻找方向。你一松手,它猛烈地一振翅,就腾了起来。好大的力气!你捂着扇痛的手,它已腾向落地窗,不顾翅膀上的伤,急于地要离开这里。大玻璃落地窗先前的页窗已经关闭,是你走后服务员关上的。这怎么行?它会撞死或闷死在房间里的。你赶紧上前,推开页窗。它一跃就射了出去,足在阳台上轻轻一踮,鸟身向上,翅膀如飞机的翼一般张开,腾跃而起,很是亟不可待。尽管隔着玻璃,你还是看见它在远去的一瞬扭过了鸟头,那环形的瞳孔里闪烁着光泽,一刹那间触碰了你的目光就漩涡般放大了一样。后来想起,难道那是感恩?

你的心情很好,小结实说有事了,意思就是闪了。你估计是家里有事了,再迟的晚饭也该吃了吧。你不知道他是赶往悬崖宾馆;你不知道,治疗鸽子的鸟儿医院离悬崖宾馆不远,就在悬崖宾馆背面的山脚下,开车只需十来分钟;你更不知道,那只鸽子就是你老公的心肝宝贝——仙女。

开心了一阵后的你感到肚子在咕咕叫了。你下了床,也没换睡衣,你想上去看看那个人,那个扫了你的兴,你过去也扫过他无数次兴的人,你意在叫他下来,该吃夜饭了,人是铁饭是钢,对鸽子兴致再高,也该吃了饭再去。

以前你也上去过一次,那是夏天,上去看鸽子云片般翻飞,找那喧哗市井里诗意的感觉。人与鸽子一样,总想挣脱人世引力和羁绊,这或是骨子里共同的秘密。但那次楼顶的尘灰纷扬着脏污的绒毛和难闻的臭味让你再没上去过。

今天要不是与小结实聊得开心,你才不上去呢,宁愿自己随便弄点啥吃的,也不会上去的。你爬上了铝合金架梯,在方形天窗里探出头来。楼顶被街灯的光映照着,隐约看得见层叠的鸽笼,边上坐着个人影。你双手攀着天窗,手撑脚蹬,身子就上去了。脚上的拖鞋发出了扑哧声,有黏性,用劲才能移步。暴雨过后的楼顶稀沓沓湿漉漉滑腻腻,迎面扑来雨汽夹裹着难闻的鸽屎尿的臭味,使你止了步,甚至后悔不该上来,你就准备退回去,梭下架梯。可他已经察觉了,自你双手撑上天窗的时候,他的头就动了动,从向着黑沉沉上空的方向扭过来。已经被难闻的臭味逼得退后一步的你的一只手就被他拉住了,不容挣脱地拉住了。他抱住了你,力气之大不容你挣扎,就把你连抱带拖似地到了双层鸽子笼的边上,楼顶边沿稍微干燥的地方。今天不知他是咋的了?后来你在漫长的寂静里想起,那是他没有看到飞翔物的发泄,人在失落后的发泄更猛烈更悲壮。

这疯子,今天是吃错了药了!不可遏止的怒火已经蓬燃,趁他的右手去解皮带,左手似乎松劲了些,你收缩双腿,用尽浑身之力,使劲一蹬,猛射的弹弓一般。你看见他一个颠趔,身体一仰就从顶楼边沿栽下去了。他栽下去的一瞬,仰天的视线里映现出一只白鸽穿云,再熟悉不过了,那就是他的鸽王仙女,笑容浮现在他栽下楼的脸上。而楼下的门卫老杨说,看见一个人的双腿把一个人撑杆跳高般弹向了天空,抛起来后,头朝下栽下去的……

你头脑里马蹄般闪过那天在旌湖边面对一棵木芙蓉写在微信上的诗句,另类的句子从夜色里快速闪出,“口嫩的蚊子/脉管里的液体/春水涨了/跌宕的澎湃/滚石的西西弗斯望着山上的阶梯”。你苦笑了下,有些懂那天在穿城河边为什么写出“蚊子口嫩”的句子了。原来人生的每一个痕迹,包括随口说出的话,随手写出的一个句子都是有回应的。只是我们每一个人没有,也没法复制所有的言行,也没法如滚石的西西弗斯样在悬崖陡壁上完成印证。

三个月后的一天,在紧邻悬崖酒店的监狱里,他——小结实见到了你。你看到他突然想起自己被押到这里看着白漆黑字的沱江女子监狱时的恍惚,那恍惚是在三个月前,眼前的这个人分享给你的悬崖酒店小视频,第一次看见那一行字快要跳出来的心,原来那是出自他手的不祥。如他把该给你分享的没给你,不该的却分享给了你,这就是擦肩而过的命。而现在的你的心这里获得了安宁。

这个人还是有情义的,至少这种处境下他来看望你。随身的一个竹制鸟笼里,有一只白鸽,足爪上细微14的猩红编号仿佛一滴血。他说,飞走了的鸽子过了几天又飞回了悬崖酒店,服务员一开窗它就扑腾着进了房间,同学老总打电话给我,我就觉得它是依傍我的,与我有缘。你当然是认识的,这鸽子是你家那位的最爱,远远胜过爱你,现在死了的老公的最爱。确切地说,就是因为没看见它飞回来才引发了他坠楼的,这只老公的信鸽,冥冥之中,现在归了他。你问他,你怎么会有这只鸽子?他就慢慢讲述了那天去悬崖酒店订房的遇见。

你唉了一声,方知那天晚上在自家顶楼,老公为何有那般失控的情绪。

你又唉了一声,手捂着脸,哭声烂泣。当时聊了那么多,你为什么不说,哪怕说一句,哪怕拍一张图分享给我?

【作者简介:钟正林,小说家;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当代》《钟山》《北京文学》《青年作家》等刊,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刊选载,获四川文学奖、都市小说双年展中篇小说奖、梁斌文学奖等。现居四川德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