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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3年第6期 | 王晓燕:浮生(节选)
来源:《钟山》2023年第6期 | 王晓燕  2024年01月03日08:28

小编说

王晓燕的短篇小说《浮生》首发于《钟山》2023年第6期。“浮生难得是清欢”,更何况是漂泊在城市不起眼的宠物医院的一个小小兽医。心中深藏着的是母亲半生劳累不得父亲体谅的艰辛,眼前面对的是曾经心仪的女孩新嫁他人。或许唯有被主人寄养在店里的动物才能给予人一丝真正的安慰。浮生若梦,梦境荒凉,期许神迹。

浮 生

文丨王晓燕

1

田厚水被小宋开门的声音惊醒,一股冷风蹿入狭小的房间,也不知是愤怒,还是痛苦,随着意识苏醒。

“几点了,昨晚你没回来吗?”

小宋并不回答厚水的问话,走到床铺间寻到了充电器,反问厚水:“昨天的酒席吃得够长的,不会新娘碰巧是个熟人吧?”

厚水没说话,听到窗外一声孤单的鸟鸣,继续躺着,以手掌蒙脸。小宋催他赶快,又要迟到了。

合租的房子在一条很背的巷子里,两个年轻人总是在闹钟响过半小时后才起床。小宋一脚撑住他那辆红色的电动车,等后座上的厚水从路边摊上接过两个菜加饼后飞车而去。

厚水只识得小郭在电话里的声音,婚礼刚开始,他就逃走了,新郎都没来得及看仔细。风里有些寒意。电动车在车流里穿行,小宋骑得飞快。那个嗓音细细的,在电话里听来,懒洋洋,心不在焉。怎么可能想得到,小郭昨天娶的会是易晴枝呢,难道连老田也还没有听说吗,不然也不会在电话里强迫他去参加小郭的婚礼吧。

口袋里僵僵的,那是昨天一早特意从银行取出的礼金,是老田要求的那个数。想起新娘子冲他那一瞥的情景,厚水将脸贴到小宋背上。蓬蓬黑发,圆圆的脸盘和肩膀,手肘都是圆圆的,像一丛多肉的植物,易晴枝没多大变化。他从酒席上逃出来那会儿,她正走向小郭,那小子会把她接住,今后,长长的一生,她都会停留在那个怀抱里。

小宋朝后喊了句什么,厚水没听清,没想她这么快就跟别人结婚了。小宋似乎还吼了句,“我们这样的人……”

厚水方记起昨晚胡萱约他和小宋吃饭的事来,想必小宋一个人去了。车子一辆辆超过他们,熟悉的街景在这个早晨似乎离厚水很远,槐树枝头绽开的嫩芽,都让厚水愈觉寂寞,小宋似乎也要离他而去。

胡萱的土特产店在城中心,小宋若真的不再与他合租了,那他每天都得坐很久的公交车上下班,房租也得一个人付。车子要是能一直这样行进下去就好了。太阳出来了,有了点暖意。

从那座血红色的桥上穿过去,拐弯下了陡坡,来到电信大楼旁边。厚水等小宋停好车,一起朝一个玻璃门里走去。

宠物医院在地下,约有200平方,分上下两层。上层是美容院和寄养区。下层是门诊和住院部,临门有个专售宠物用品的小超市。住院部又分猫科和犬科,住在后面墙笼里的大型犬一不高兴就嚎叫拍打铁皮做的墙壁。猫儿相对要安静一些,被主人遗弃的招财和如意总是悄无声息地靠近人,随后甩着漂亮的尾巴去过道里溜达。招财的主人病了,如意的主人出国了,厚水没事总要抱抱如意,跟它说,“没事,我也要在这地下待很久的。”但这只猫不怎么领情,怒冲冲一跳就逃走了,猫大概是考虑不到自己的将来的。灵灵则将长脖子扭来探去的,时刻寻找着厚水。与动物们相处久了,厚水对人就不怎么有兴趣了。

初来时,厚水住在宠物诊所,当时还是一个面临拆迁的小二楼。从脏兮兮的玻璃窗里望出去,破败的街道上停满了红色的三轮车,对面一溜菜铺肉铺,街道中央总是汪着一大片水渍,几个穿长围裙的莽汉整天在那宰鸡剖鱼。室内布满猫儿狗儿独有的那种味儿。厚水整天跟那些伤病的猫儿狗儿待在一起,老会设想到某只狗儿落到那些莽汉手中时的情景,心脏一阵痛苦地抽搐。晚上,他把被主人遗弃的宠物们抱到楼上自己住的地方,狗儿会舔掉他脸上流下的泪水。

宠物医院建起来以后,厚水也随同武院长搬离了那条街。小宋本来已经辞职了,后来又来上班了,跟厚水一起租住在那条巷子深处。

厚水最初是在北京一家宠物医院打工,虽说是个兽医,毕竟是在北京嘛。刚刚才把老田的愤怒抹平,厚水却又跑到苔蓝来了。电话里痛斥一顿后,老田又极力在苔蓝为儿子搭扯细弱的一线关系网。战友老郭就是这样给搭扯上的,正赶上老郭的儿子小郭要结婚,电话里只说女方是小郭的大学同学。小郭给厚水打过一个电话,说了彼此的父亲,再无话,后来也无联络。

厚水刻意不去看手机。池子里的水满了,慢慢滴落到厚水的裤角和鞋子上。

收拾好卫生,厚水跟小宋坐在吧台前的椅子里吃早点。

“干吗这么没精打采哇!”小宋推了把厚水,厚水越这样,他心里越不踏实,“说说,昨天的新娘子,究竟是哪个哦?”

厚水咧开嘴,露出一丝苦笑,想请小宋别再问这个了,就把头低下去。小宋时常将那头漂亮的略带金黄的头发梳得翘起来,这令他显得有几分流里流气。胡萱有次跟厚水说,小宋要是不那么总是装城里人,那就会显得可靠多了。

厚水忽然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回家种地去也不错。”

小宋顿了顿,试探地道:“你在胡扯什么,武院长那么器重你。”随即低头将手里的一杯小米稀饭几口喝掉了。门口的一只小黑板上写着“充五千送一千”的活动价目。招财从小超市里绕出来,一跃上了桌子。不知壁笼里的哪只狗儿哀凄地叫了两声。

厚水认真看几眼小宋,忽然笑起来,拍拍小宋穿短袖露在外的胳膊:“小心冻着了。”

小宋这才看清厚水两只红肿的眼睛,叫道:“不会吧,还真让我猜着了。如果是我,我会把她追回来。我说你这种人吧,死要面子,自尊值几个钱嘛。”

“像我们这样的人,”厚水望着蓝色的地板嗤笑了一声,“照我妈妈的话说,老实人,有天照看咯。”他指指上面,将如意抱起来。

小宋嗤道:“狗屁,老实人最受欺负。”

“忽然想我妈了。”

“我还是在七岁以前想过我妈。”

2

乔梅一个人耕种散布在山里的土地,设法喂饱五口人的肚子。玄麻村那个地方,老天动不动就不赏饭吃。乔梅时常要把预留的豌豆种子背到镇上去卖,有时是两只老母鸡和一篮子鸡蛋。也去给易爷家收种麦子,易爷以半袋米回报,也会给一些旧衣服。那些旧衣都时兴洋气,多数是小女儿的号,样式成熟一点的,乔梅也穿。

奶奶给已经上小学的厚水算账:“这些衣服,给我的儿可得省下多少钱啊。”

事实上,她的儿不怎么往家里寄钱的。

暑假有干不完的活,厚水觉得苦,又很充实。也不怎么爱学校,怎么都学不懂数学,考不过两个姐姐,老田的教育方式很独特,一下就把厚水击垮了。

“还厚水呢,你就是个厚脸皮。”名字是妈妈给起的,老田每叫一次厚水,都要表达自己的不屑,要让他起,就带个龙,要么是虎。

寒假没意思得很,一直看得见老田。暑假就不一样了。

早起先把圈里的牛拉到树底下去,顺道拔两颗大白菜,回院子里取一只筐子,将树下的落杏捡入筐中,双手拎到台阶上。奶奶捏杏核时,厚水给鸡剁了一堆白菜。厚水喜欢放牛,有时会把牛给放丢了,就把草割回来让牛吃。举着镰刀爬坡下埂,草儿很难找,多是割苜蓿。牛不怎么爱吃苜蓿。太阳不那么烈了时,厚水戴顶草帽,拎一壶浆水出门了,这个活可干不可干的,厚水每天都干。

走在他妈妈走了十几年的山路上,厚水想她就像一头驴子,双眼给她自己蒙了,蒙头蒙脑地在田里,在灶前,在河沟里挑水,在易爷家当苦力。她看不见山外面的世界,不打问男人在城里干什么,也不过问儿女们的学习成绩,妈妈认为,一切都是命定。村子里,他妈妈是最苦的,他们家是最穷的。厚水的地理老师有一天不知在讲什么,顺嘴讲了一句:“凡是少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凡是多的,还要给他,叫他多多益善。”

厚水的心给刺痛了,忽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并不知道要说什么,又坐下去,引起一阵哄笑。

遇上好年成,这一年他妈妈就不用想法子为一家子找粮食。每当他爬上山坡,看见的是妈妈半跪在空旷的地里劳作,像个幻影。他妈妈尽量先帮易爷家收种庄稼。村里人都会去帮忙,这天是个节日,男人们可以喝酒,乔梅跟几个婆姨在灶上做饭,热气腾腾,喜庆的一天。要是没有这一天,村子里,会寂寞得很。

逢着星期天,易爷会在庄顶上喊厚水。易奶奶老害眼病,不怎么出门,但给易爷做的饭食却相当精细。

“你奶奶今天做鱼,给厚水补补脑子,鱼吃多了聪明。”每回易爷都说一样的话,“得长长个子了,不能连你妈妈的个头都没。”

嘴里的鱼刺厚水不好意思接连地吐出来。眼里瞥见茶几上摆着一盘水果,一盘花生糖果。临走,易奶奶会往他兜里装满这些东西。易奶奶明朗清爽,厚水的奶奶则灰不溜秋的,她身后的一切也是灰不溜秋的。桌子上摆着两只相框。厚水的目光像掠过挂历上的演员,忽忽躲开了。厚水不敢多动弹,他穿的裤子上全是土,他把两只脚尽量缩在看不见的位置。

易爷带着晴枝来的那天,像有一束光把厚水混沌的双眼照亮了。二姐掌着两手面从灶前跑出来,看见一个跟她一样大的女孩子,凉鞋里的袜子白得耀眼,花裙子把她衬托得像个仙子,易爷把她往前推。二姐喊厚水,把半截围裙往下拉扯,盖住皱巴巴的长裤,二姐没空,晴枝交由厚水陪着去玩。

自那个夏天起,晴枝和厚水就有了奇怪的友谊。晴枝一整天跟着他,厚水拔白菜的姿势都是在表演了。他妈妈怕把晴枝晒黑,下午四点钟之前都让厚水和晴枝在屋里待着写作业。出门一会儿在地埂上头了,晴枝下不来,厚水让她跳,他站底下接着。晴枝猛冲下来,厚水估错了自己的力量,晴枝跌下来,他被砸倒了,一股热乎乎香喷喷的身体气息扑鼻,厚水有点犯傻,身体里一阵陌生的触动。

喂鸡捡蛋这样的事晴枝已经干得很利索了。晴枝最不喜欢吃鸡蛋。厚水吃鸡蛋的记忆总是伴着他妈妈惊慌失措的躲藏,她让他站在厨房的灶前,暗黑里急急吞下一只炒鸡蛋。要不就是让他兜里装着一枚煮熟的鸡蛋躲到树背后去偷吃。也不知是在哪一天,厚水再也不肯吃鸡蛋。两个姐姐瘦瘦小小的,老田寄奶粉来,说明是给奶奶和厚水的。厚水喝奶粉时,姐姐们就说,一股子骚臭气。

微雨的午后,厚水趴在窗口,看二姐把一件白裙子后背上的一个小洞缝起来。

“真不知是怎么弄的,偏破在这里。”

厚水浑身渗出微微的汗来。整个天地间湿漉漉水淋淋的,院墙上方的天空重压下来,在低处,似雨又似雾地笼罩着,厚水的目光穿不透。雨降在庭院,雨降在草垛,雨滴从核桃树叶上滴落,从梨树上滴落,小小的梨子青黄色,厚水不知想到了什么,心里一阵激荡。想不尽,转念又在想,在有点湿冷的清早,厚水脸热心跳,雨丝飞飞泛泛不是雨,魂魄恍恍然却化烟成雾。

午后,烈日把草木庄稼晒得软绵绵蔫答答的,鸡和狗儿都晕头晕脑地找着个阴凉睡去了。村子里有种特别的气息,蝇蚊蜂虫的鸣声仿佛一道屏障,防罩住了烈日对大地过于猛烈的伤害,园子里的树、木槿大朵的花都静止不动,一丝风儿也吹不起来。忽而,扑嗒一声,一枚黄软的杏子从枝叶间掉落,那种种声息,勾起人心里无端绵长既熟识又新奇的幸福感。仿佛是这股感觉而非夏日的烤灼令人无力,越站越低,软跌在树下。晴枝要回城里去上补习班了,假期还很长。晴枝的裙子给挂住了,厚水笨手笨脚地一阵撕扯。扑嗒,又一枚杏子穿透枝叶掉落。“我才第一天穿,你把树枝折断嘛。”不说话的晴枝,削肩长颈,暖尖滑腻。眼睛一歪,骨头会露出来,厚水立时感觉到彼此间的悬崖。老田有多强硬,厚水就有多懦弱。裙子已经扯破了,晴枝把头发披散开来。厚水失了魂。晴枝推他,走开去。厚水蒙头蒙脑黏着。日子恍恍惚惚,像是烈日令光线下出了幻象。

周末,晴枝坐班车来到镇上,穿过长长的街,经过宋江湖的小饭馆时立住了片刻。厚水在中学宿舍里用一只电煮锅每顿都煮面条吃。晴枝不好说,你买个手机吧。等厚水骑了自行车从校门里出来,晴枝感觉自己像做了个梦。从镇上到玄麻村有二十里,俩人走成了二百里。河沟里新修的水泥路曲里拐弯,延伸进更深的沟沟坎坎里去了。

“下周我不回来了。”晴枝补一句,“陪奶奶去医院看眼睛。”

“哟。现在就走吧。别耽误了你的大事。”厚水黑了脸大步往前走。晴枝落后一阵,又黏过来。

厚水一手揽住她,一手推着自行车在地埂旁走。

“如果我爷也搬去我家住了,我就再没理由回来了。”

“那没什么啊,我可以去县城上学。”两个姐姐也这么跟妈妈说过。她们要是读城里的中学,准会考上一本。她们拼了命,都考的是二本。村里就出过这么两个大学生。

直走到风生袖底,月移中天,才近了村口。厚水偏远远绕开易爷家。

晴枝不解:“你陪我进去说一声嘛!不然我这是怎么回事呢。”

厚水朝着那个阔气门庭的方向斜了一眼,老东西,死了才好呢。

也不知厚水说了什么,他忽然变了,不可捉摸。自行车一晃就不见了。

“田厚水,你神经病,别想让我再理你!”

夜的巨袍罩住了玄麻村,罩住了门廊下站立的易爷的脸。

乔梅久不去易爷家干活了。等小女儿也去外地上大学之际,老田特意回来一趟,带上他的老母亲一起送小女儿去河北,顺便去嫁到那边的妹妹家探亲,老母亲留在河北暂住一阵。

那天是礼拜六,厚水的自行车从那个坡上驶下来,易爷站在杏树下喊住他,声音里赔着一丝小心:“明天辗麦子,问问你妈妈,能来帮忙不?”

厚水的自行车停了片刻,犹豫着才往前行了。

乔梅给厚水煮了几颗蛋,既没说可以,也没要厚水去回个话。厚水看妈妈的脸,妈妈没有看儿子。第二天一早,楼宇生家的女人在庄顶上喊乔梅。乔梅把洗脸的毛巾又丢进水盆里,让厚水出去回话:“我妈妈到我姨家去了。”

“咦,昨天早上还见的,几时去的?”

厚水回头往屋里看了眼说:“昨晚。”

厚水往水缸里挑满水,劈了些柴。晴枝来了,站在门外看厚水。

厚水贫了句嘴:“你进来,我洗个头,马上就走。”

“我爷的电视不出图像了,你去给看一下。”

“我不去。”厚水把一只鞋踢远了。

晴枝把另一只鞋也踢远了,叫厚水:“神经病,我爷怎么得罪你了?”

“你爷,你爷,你爷的还啥坏了!”

晴枝扭头就走。厚水扯她的头发,一下,再一下,忽然人朝后倒在厚水怀里。

小床上堆了好些书,晴枝翻看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晴枝下不了姐姐们那样的苦功。问厚水,你将来想干什么?

厚水挤坐在她旁边,书就掉下地去了。

过半天,俩人才又说话。

“去有青山绿水的地方。你呢?”

“我爸不想让我考得太远。你得去补课,好些题我补了课才会做了。”

“补个屁,哪有那个闲钱。”

日影在小窗上移。呀,这都几点了。匆忙往外跑。“都怪你。下午的课又赶不上了。”

厚水使劲拽晴枝,拽不动。“不要生气嘛。我听你的,去补课还不成吗。”两人就到了公路边上,等不多时,班车来了。晴枝走近前来,要说什么,班车已经停下来了。上车后,晴枝从车窗里往后望,瘦瘦长长的厚水已经走远了。

吃罢饭,乔梅将儿子的衣裳洗了后又去地里了。母子俩没得片刻消停,也不知忙了些什么。等厚水洗完头,已到了黄昏。

走河沟里的路回学校。老天半道儿落过一些雨,补种的洋芋和苞谷在秋天里总算长出了点气势。闷头走了一阵,忽然从自行车上下来,在苞谷地头阴沉地坐着。又立起来可着劲往回走。

看到立在地头的厚水,乔梅吃惊不已:“咋又回来了,落下啥了吗?”

厚水阴沉着脸,低头站了会儿,赌气似的转过身走了。

3

中途休息时,厚水翻到了胡萱给他发的信息:考虑怎样了嘛?

信息是前几天发的。厚水一直没想好要怎么回复。半个月前,有人半夜撬开胡萱的店的门锁盗窃,所幸在土特产店里能带走的东西不多。胡萱先问的是厚水,愿意搬到店里住不,店面宽敞,住那里可省去房租,每天还都可以跟灵灵在一起。

厚水时常将手捂在灵灵的心脏上,灵灵是只四岁的灵缇,湿鼻头不停地拱厚水,湿而亮的黑眼睛能跟厚水对视,那双眼时而警觉,时而哀怨。厚水先与这只狗儿相识了,才与它的主人变熟了。那时灵灵得了胆囊炎,送过来治疗,厚水照看它一个礼拜,胡萱来接时,灵灵不肯回去了。

胡萱会莫名其妙冲灵灵大发脾气,过后又猛烈补偿。对厚水,却是有很多期待的。胡萱要去做头发、买衣服了,或是给车子美容去了,就给厚水打电话让帮忙。厚水没空时,小宋就替他去看胡萱的土特产店。小宋会将店里沉重的箱包挪挪位置,一眼看出整齐了,厚水只需跟那只狗亲近。灵灵只跟厚水亲。宠物医院前台那个计重器旁边,时常堆满了胡萱店里来的枣夹核桃、夏威夷果之类的。

来店里给宠物看病的一位女士说,胡萱原来做别的生意,曾被一个同行骗婚又骗钱,如今打定主意要独身了。

武院长笑说:“她跟我们医院里的小伙子倒很投缘嘛。”

“那不如做个好事,帮胡萱选一个嫁了。”

“那得他们自个儿努力喽。”私下里,武院长则劝厚水,“要啥有啥,多划算的事,你现在不明白,等到将来就明白了。我告诉你,机会一溜会儿就跑掉啦。”

小宋曾经讲过,他跟一个乡下姑娘早订了婚,那姑娘就等着小宋召唤她进城,而小宋一门心思要找个城里姑娘。厚水却很少讲自己,就连昨天那个新娘,小宋也没问出个啥来。小宋不太明白厚水的心思,只觉得他活得那么沉重,不划算。

就在这天,厚水发现小宋的头发超出了惯常大家能接受的长度,那金黄的色泽也有那么几分可疑的真实感,他的额头窄窄的,长了个武院长时常暗示厚水提防的鹰钩鼻。不,我只是心情不好。午饭时,厚水替小宋付了账,两份牛肉面,仍然带到店里来吃。

胖胖被送来时已下午五点了。小宋正给一只泰迪换上点滴的药瓶,小泰迪湿而亮的眼睛求救似的望着。小宋觑几眼正全副武装要协助武院长为胖胖做手术的厚水,冲狗头上弹了几下,小泰迪发出一阵哀鸣。

前年秋天,武院长坐在北京一家餐馆里吃晚饭,窗户里望出去,一个年轻人背靠着一根灯柱子站了很久了。武院长走出去,站在厚水跟前点了支烟递给他。厚水听出是家乡口音,索性双手掩面蹲下去哭起来。

武院长把那个故事说了又说,当时他正在北京考察,打算建造苔蓝市头一家像模像样的宠物医院。厚水兽医学校毕业,其时正在北京一家宠物诊所打工。

“要不是人家失恋了,厚水我还请不来呢。”

小宋比厚水早三年就跟着武院长干了,厚水来了后,小宋没有一天不在担心武院长会开掉他。他没人家那么厚重的心思,他只想在城里容身,人得好好把握和利用眼下的时机,他很想把这番话跟厚水道出来。而比这些更为折磨小宋的是,胡萱跟武院长一样,都不知看重厚水什么,无论小宋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宋抖抖眉毛。

每天早晨,当厚水坐在电动车的后座上,小宋心里总会生出厚水突然从车子上跌落的幻觉。而到了晚上,俩人拖着疲惫的身躯一同回到拥挤脏乱的出租屋里,难兄难弟的情谊令小宋又对厚水格外亲切。

这一整天,厚水恍恍惚惚。胖胖的左后腿被一辆车撞断了,这是一只米黄色的杂种狗,一个皮肤黑黑的女孩抱着它一直在哭。壁笼间的病号们啪啪拍响笼子。女孩的哭声在过道里撞击出回声。中途几次中断,厚水跑去卫生间,手撑着墙上的镜子,躲避去看自己那张脸,保洁阿姨将镜子擦得纤尘不染。狗腿的伤口终于缝合,厚水再次去卫生间,看着镜子里那张悲伤得令小宋嘲笑的脸。一阵嗵嗵嗵的奔跑声冲向那头去了,又冲过来了。灵灵在到处找他,门缝底下传来它长长的嗅息声。

“你究竟是怎么了?”

小宋看不懂厚水,女孩对那只又丑又老的杂种狗的感情,他也半信半疑。

“花那么多钱给一只狗,多不划算啊。”

“她爱狗,那狗也只爱她,她们是亲人。”厚水道。

“你说那只狗?它懂个屁。”小宋叹口气,又说,“不过有时候,它们真比人可靠多啦。”

厚水仔细瞄了两眼小宋,又问道:“你有过后悔的事吗?”

这一问,令小宋心虚:“那你有过吗。”

厚水低下头,看半天自己的鞋尖说:“后悔了,又能怎么样。”

…………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3年第6期

王晓燕,生于1970年代,出版有小说集《思帝乡》,长篇小说《虚构的人》等,曾获黄河文学奖一等奖。在本刊发表有小说《梨花颂》等多篇。现居甘肃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