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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3年第6期|钱幸:收藏家
来源:《芳草》2023年第6期 | 钱幸  2023年12月29日15:48

十年前,老牛可不是这副模样。

骆阿奔特意强调十年前,仿佛那不过是“昨天”的一种代称。崖柏贩子老牛腰带已嫌短,缠不住那副厚实肚子。那肚子走路时漾荡着,仿佛一只大豆腐——肉眼可见的苦尽甘来。他随手盘块崖柏把件,状似赖皮蛤蟆,五根指头勉强罩住。“赖皮蛤蟆”一层玻璃底包浆,油光锃亮。

行走山岩间,飞沙横掠,浮云相逐。大风厚实,向人砸过来。两人顶风爬,老牛已不复当年矫健,满肚子的肉是重负,一路汗出如渖。崖间,一只长腿伶仃的细鸟伫立高空山石上,背羽暗褐而腹羽云白。举首间,脖颈挺立,目光有神。崖壁上无数怪状嶙峋的枝杈,虬结地钻过岩石缝隙。从时间里淬炼过的柏木,形状扭曲奇诡,似流水弯绕,又像丝带凝结,枯白、松脆、陈化,处于死亡与半死亡状态。手碰触,外皮脆薄,顷刻齑粉。肉身经过打磨后,木体脱胎,呈现金身舍利般的质地。

这天,老牛要给阿奔看看崖柏真身。一路,遇溪见桥。青苔湿滑,阿奔抻手扯他,仿佛撸了一把猪油。在把老牛跟猪油联系起来的片刻,他就有点瞧不太上他了,不过老牛不在乎。老牛富裕了,富裕的人有一种加量放宽的自尊。

“奔呀,我还记得你做书记时,我跟你讲,这崖柏它是神物呐,它得在高处,在冷地方才长得好。对嘛,高处不胜寒。”阿奔对老牛的俗语滥用放下苛求。但,他根本不是什么书记,不过因十年前闹了笑话——

“说来好笑,有钱人怕死吧,还喜欢收集死物。你看这玩意儿,都他妈是死的。活人藏死物,叫个收藏呢。”第一次遇见时,老牛这样对他说。

阿奔那时青涩,胡茬三天一刮。上班的热情还没来得及泯灭,西服领带白衬衫黑皮鞋,一身过于紧绷的正气。他是县法院实习书记员,跟着老张老徐跑执行。他们来察看木料加工厂。厂房、原料和设备都是查封标的物。阿奔执行公务证上写:书记员。老徐的写:审判委员会委员。老张:执行局副局长。那厂长看了工作证,一脸纳闷儿,睃了个来回,尔后,一手扶着阿奔胳膊,一手潮嗖嗖握住他的手,又腾出手来,挠了挠老张的掌心。最后,沾了沾穿短裤大圆口棉衫的老徐手背。一路,他对阿奔哈腰点头,马屁着“少年英才”“不可貌相”“年轻有为”。他不晓得县法院审委会委员是班子成员,执行局副局长还得下一格,而书记员——多是聘任制,拿着最低工资的合同工。

老张瞪着眼睛干生气,老徐看热闹笑眯眯。厂长懂经营,对技术不在行,招呼过后,叫来厂工。厂工擅长二传手,又吆喝了一个过来。那位次最末的,弓着背,驮着篓,篓里插着几根盘根错节的木头,表皮都苍掉了。脸糙糙的,眉骨高,下颌突出。只有一层薄薄皮脂,吊吊挂在脸上,声音很低,很巴结,像揉搓的面团子样儿逆来顺受:“哎,听着了听着了。”

厂工呵三吆四,嘱咐他实话实说:“老牛,这都是镇上干部。呶——这是骆书记。那是老徐,那是老张。都是干部、领导、大官,有什么你就说什么。”

“大官”一词大概限制了他的想象。机警的眼睛在三人身上逡巡几个来回。他放下篓子,带着一行人把半操场大的木料作坊转了遍。面积不小,但到底没什么稀罕,总的来说,全是烂木头——对阿奔来说,都是垃圾。老牛撇撇嘴,说厂长到处寻摸这些废木头,还肯自掏腰包,让他们从山上的石缝里铲挖,一块给几百。他把厂长的这种行为叫“发善心”,但看上去并不领情。

“这玩意儿嘛,是很好的烧火材料,”他说,“油性大,点炉子旺相,烧鹅格外好吃!”老徐鼻头一哼,低声道:“还不知道这厂长倒手卖多少钱。”老牛听了,两手平摊:“咱们又没啥损失!”

老张查封了厂房,正准备化零为整,三卖两卖,抵上债务。厂长匆匆跑来县法院,交齐了执行款。

一年后,阿奔从县法院跳槽,去童安晚报工作了。有回,他被派去报道一起事故。有个女柏农蜘蛛似地攀在峭陡的山壁,腰上盘着粗麻绳,半跪在崖壁间,切割枯干的柏木。麻绳因长年累月晒,断了。女柏农摔得不省人事。送去乡卫生所,挂了水,抽了血,拍了片。乡卫生所一看治不了,让拉去镇医院。到了镇医院,又给埋怨不该动伤者,搞得内出血了,连血也没抽,片也没拍,让送去市保健院。保健院见多识广,大夫一看就知道不行了,问干吗非折腾呢,脏器早毁了,人肯定不行了。家属不同意,怎么也得给伤者一个交代。又看了片、照了光、输了血,各种管子、线路插满肉身——人还是走了。

女柏农的家属,一老一少,在医院里铺开报纸,跪着,那男的大呼小叫,要人要钱。小女孩单单垂着头不说话。走廊过道,一大段夕阳笔直地通过去,仿佛一道斜坡,但只负责光亮不负责产生温暖。阿奔拍了几张照片。他端详着男人的脸,从突出的前额和下颌上,认出了老牛。老牛抬眼,也迷惘片刻,小眼睛慢慢圆了,猛站起来,操出黑乎乎老树杈似的手,指着阿奔,吼道:“来人呀!是书记给我申冤来了!”

阿奔只好跟保健院交涉。记者证并不明显比“书记”这称呼管用。那阵流行下基层搞民意工程。街道书记们爱往老百姓中间扎,找问题就地解决。大夫们怀疑他是穿便衣过来搞民意工程的什么书记。如此年轻,很像是派驻来的,派驻两年,回去兴许升迁,说不定就升到卫生局,分管保健院。于是院长亲自来了,书记长书记短。最终,安排火化了女柏农,又爽利给了补偿。

回乡路上,盘山而行。城际巴车乘客寥寥。阿奔给老牛普法,讲法院的行政等级,明确“书记员”非“书记”。柏农的女儿叫小树,脸小,眼睛大,比例恰到好处的楚楚可怜。路上遇到颠簸,她便紧搂母亲的骨灰盒,见阿奔打望他,鼻子皱了皱。没有眼泪下来,仿佛哀伤已淌干。一会儿,她磕在他腿上睡着了。阿奔问老牛,家里收入几何,将来什么打算。老牛哼着鼻子,鬼知道呢。婆娘走了,丫头还不满十六,下一步打算——只能打算让丫头出去干活,或者把她嫁了,省掉家里一张嘴,也让她去见世面,改善生活。阿奔一听,感觉犯法,硬着头皮继续普法:婚姻法规定二十岁才能结婚,教育法要求孩子得上完义务教育,劳动法不允许雇用童工。老牛才不管那套,两手一摊:“那你要我咋整?”他上下一睃阿奔,问道:“你有几个数?”阿奔说自己不过二十三岁。老牛说:“我说的是你一个月挣几个数?”阿奔一怔,没敢说话。老牛自顾自叨念着找女婿的条件,怎么都得有钱,在这个社会呀,就得往前蹦,要“一蹦三尺高”才行,要不女孩子嫁过去,还是吃苦……路面渐渐变窄,慢慢颠簸起来。乡间土路,上下晃,泥巴坷垃,左右荡。老牛仿佛是因婆娘的死受了惊,一种奇怪的悲哀的亢奋。冗长的念叨结束后,他从怀里拿出补偿款,当面点数起来,并不避讳阿奔。

之后,车跋涉在泥巴土路。据说在亿年以前,这片山,其实是汪洋。后来,地壳作祟。大地偶升偶降,海水时进时退。海退时,沼泽生长,森林拔地而起,山脉隆升。曾经被海水淹没的地方,时间将残骸化为巨厚的碎屑岩、硅质岩。再后来,海水往复、消退,留下这片潮湿的山和永远泥泞的土路。几年前,这地方,因悬壁上那些各有张致——甚至说奇形怪状的木头而小有名气。像老牛跟他婆娘这样铤而走险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他们跟这木头可是“过命”的交情。

到老牛家,阿奔还要补个采访。其实在医院已取景完毕,来这是多此一举。但阿奔想挖掘柏农的生活原态。阿奔冲劲很足,也有野心,他既不想做个容易跟“书记”混淆的书记员,又不想总做尾条记者,他是要搞大出息大张致的人。此外,还有一种东西牵动他——小树已经跟他混熟,醒来后,一路讲东讲西,而他总想多看看她皱着鼻子,精灵似的模样。她的眼清澈见底,散发着属于自然深处的清冽和干净。阿奔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腌臜,被纯净洗礼时,有一种搓皮挫骨的疼痛。

老牛家三面墙一面堂屋,天井里一棵枣树,挂的果子隔会儿就噗哒噗哒往下落。土坷垃地上搭一床草席,草席上晾着焦黄的棒子面,随风呼啦呼啦东追西跑,撵人脚。两只肥嘟嘟的鹅,挺着胸脯张望过来,啪嗒啪嗒迈步,欧吼欧吼扯嗓子,脖一缩一缩。五六根竹竿横在两墙间,晒着不知颜色的粉丝挂面。墙上锲钉子,排满辣椒、编蒜、玉米棒子和稀疏的干菜。小树一路勇敢,这会儿见了辣椒和编蒜,呆住,哇得哭起来,跟被戳了似的。哭声绵延,鹅吓得来回乱窜,在阿奔腿边撞了两回。烧火房里的狗跟着吠起来。

阿奔在老牛家住了两晚。他背包里除了相机还带了两瓶烧酒。烧酒是用来哄出故事的。但老牛看了烧酒一眼,不用开瓶,他已经咕嘟咕嘟冒出了所有阿奔想探听的素材。他慢慢聊起婆娘和生活,最后,用一句“就这么回事”压底,故事既令人觉得感动又觉得庸俗。庸俗也是一种质地。

老牛把钱捆好,压进床垫,眉眼欢实了:“你在这等着,我去弄个菜。”他低头出了屋。尔后,狗又吠起来,老鹅欧吼欧吼唤个不停,翅膀扑腾扑腾。小树掀了塑料珠子门帘钻进来,麻利地劈柴烧火。一阵浓烈的奶香味,酽酽的,捉人鼻子。阿奔凑上来:“什么味儿?”

“木头啊,当然了,是废料。”

“这么香!”

“一会儿焙出油来更香。”她笑了笑,接着又收敛了。

火苗一窜一窜,烧得旺,奶香随处扑随处钻。门帘哗啦响,老牛一手提一只褪了毛的光裸白鹅,白鹅还冒着热气,另一手拎只锅。锅上灶,鹅下锅,添水,抹了一把干菜,掰碎扔进去。

“这木头耐烧。”

他们盯着火。咕咚咕咚,锅里的水顶撞盖头,充沛饱满的奶木香一圈一圈漾荡。相顾无言。阿奔拿起相机,取景。锅开了,换炒锅,下辣椒姜末蒜瓣,整屋呛起白烟。白烟吃了老牛,又全毛全翅吐出来。一会儿,辣炒大鹅和鹅汤都端到木桌上。三个人坐定,慢慢吃。半只鹅进了阿奔肚子,他还喝了两碗汤。小树只吃了两块肉便叫饱。老牛把小树碗里的吃净了,骨头剔得干干净净。阿奔看见自己啃的骨头,不好意思了,伸手想拿,想复啃。老牛捉了他手腕:“不用,给狗点甜头。”他把骨头扑拉进锅盆,端去天井。过会儿,阿奔听见天井里响起电钻声,跑去看。电钻在木头里进进出出,木屑碎花样儿冒出来,缝隙间跑了一股浓香。空气里腾起细碎的粉尘,一层金黄粉末垒在地上。小树蹲下去,把钻出来的粉末聚堆,堆高了一团崖柏粉。

老牛要小树把骨灰盒取来,放入混了土的崖柏粉,以手作盖,使劲摇晃,骨粉跟木粉充分融合。他打开罐子,凑上鼻子。

“好了,这老太婆享福了,多香!”他说,“崖柏活千年万年呢!嗐!她也‘永垂不朽’了。”

阿奔回去后,出了一期报纸,笔墨着重放于柏农跟木头同命的情味,但那期报纸未掀起轩然大波——又不是崇拜文字的时代了——倒有人写信到报纸,打听如何买到好根雕。在童安晚报,可笑的事情还很多。他们被广告商和订阅量牵着鼻子走,既不像文人,又做不成商人。前几年,阿奔负责“人物”板块,采访过老画家、老摄影家,后来该栏目又变成采访“先富起来的人”,也就是说,玻璃厂、钢管厂、轴承厂的厂长经理;再后来,童安市出了几个流量小配角,报纸就开始追着他们撵,关注他们的眉毛形状和瘦身食谱,但销量竟能慢慢维持着。阿奔觉得自己离“狗仔”不远矣。

再辞职,再往高处走。阿奔带了一沓简历闯北京。下了火车,见了地铁,汇入人流,涌出想哭的冲动,感觉自己摸到了世界的脉搏。巴黎是流动的盛宴,北京就是荷尔蒙的聚散地,相当于脑垂体。这句话可以这样说:北京是摇晃着的脑垂体。阿奔在脑垂体部位,有种能操纵全身所有骨头、血肉,不枉此生的劲头。终于求仁得仁,去了广告公司,还以为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没想到业务要从竖广告牌做起。一辆自行车,一把螺丝刀,阿奔开始了丈量北京的雄心伟业。

这儿的生活节奏比童安市快,是二倍速。阿奔算时间的方式则是以女朋友计——他根本交不到当地的女孩,只得依托打工族互助、外来户拉帮,平均五个月就要“天亮说再见”,想想比欧盟的轮值主席任期都短。大约过了“5任女友”后,阿奔终于从“武岗”换到“文岗”——回办公室写文案。都说“是金子总要发光”,他曾觉得自己是千足金、万足金,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现在他虽没质疑自我质地,只是发现遍地为金,不足为奇了。北京,一个金子铺成的城市。当然了,道路是宽广的,只不过,拥挤而已。

后来,他接到老家电话,对方自我介绍说是牛小树,他愣怔片刻。

“我爸叫我找你。他说你是法院的书记。我找到县法院,又找去你们家,要到你的电话。”阿奔忙问什么事,怎么了。小树倒问起他北京如何,工作怎样。阿奔说,北京很大,人很多,繁华着呢,工作比市里县里都强多了,高精尖技术。人上人。世界的大心脏,大动脉……牛皮吹得噌噌响。小树问他住在哪儿,是天安门吗?阿奔说,傻瓜,天安门是个门。我们这在天安门旁。你好好学习,将来到北京,哥哥——叔叔请你吃饭。

有一天,老板让阿奔把文案加工成广告牌。阿奔领旨跑制造厂,刚一下楼,听见俏俏的声音堵在门口,往他耳朵里钻:“阿奔书记!阿奔书记!”

他抬头一瞭。一个脸上过度装修、乱涂乱画的女人霍然立着,睫毛密密实实的,皮裙黑网袜五厘米高跟鞋。眉眼间像小树——但怎么会是小树呢?

“阿奔书记!阿奔书记!”她又叫。这回,声音有了去处,便大了起来:“我是牛小树呀。老牛家的。”她的家乡话亲切自然,很顺滑地流淌在普通话的音质里。

阿奔不得不带小树去了广告公司,盯着工人用亚克力板折弯围边成型,焊边、烤漆、风干,告诉他三天后取。工业胶水呛人,两人只顾捂鼻,无暇交流。忙完后,阿奔领她去水煮鱼面馆,给她介绍了公司附近价格十分公道的宾馆。老板娘跟他熟识——阿奔欢喜过那儿的小服务员,为此不惜偶尔浪漫一把,花钱住宾馆。后来她劝他不要再来花钱了,她已回老家找了为她买下房的男人。阿奔感慨良多,在北京,他必须拿出巨大的宽容,才能衬得上这巨大城市的沉沦。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出人头地。

第二日,阿奔出勤。小树又在喊:“阿奔书记、阿奔书记!”喊得写字楼间的男女对阿奔侧目。阿奔忙拉住她:“说了不是书记嘛!”

但他见她,心头静悄悄欢喜。她洗净了脸,露出深处的清澈。黑丝褪掉,光腿杵在一双平底白鞋里,青春得干干净净。阿奔还看出,昨天那身燥行头和今天的素衣,其实都价格不菲。她的日子如老牛的油皮肚子,想必也肥厚起来了。

“叫书记很响亮啊!”她说,“我不知道你在哪层楼哪家厂哪间屋,叫阿奔的又或许很多,只好见一个就喊‘阿奔书记’,总会喊到你吧!”

她坐在他的电动车后座,以脸对背,颠颠簸簸,把她来找他的缘故告诉。

老牛还是早早就给她办了婚事。也不是外人,做根雕工艺的,叫沙栗。老牛把攒的钱全买了他的工艺。阿奔没说话,灰着脸。小树鼻子一皱:“他对我不好。我也不喜欢他。”

“你可以离婚嘛。”

“说到底,我爸不同意。”

“他干嘛不同意?婚姻法都说了,结婚自由,离婚自由!”

“婚姻法,呵,你在自己家,还讲得上法吗?你知道人们说‘木头人’,意思是愚。他真的是个‘木头人’,但他不是愚,而是蠢透了!他就像木蠹虫,全钻到木头里面。嫁给他?哼,还不如嫁给木头呢!而且,他有时会出入一些交流会、论坛什么的。总有一些什么爱好者,以为这样的人还有灵魂,主动上门,他呢?‘既来之则睡之’,攀花折柳,搞出不干不净的事情!我当时年轻,我爸讲,贫贱夫妻百事哀。沙栗有手艺,早晚是个‘大师’,会有他的市场。要我守好他,把牢他。他们一个钻了木头心,一个钻了贪心……”

“你爸说得……没错。”

“你也这样想,真让我看不起你!”她猛地停下,鼻子一皱,轻微的水波纹从脸上掠过,就像大雁掠过天空。

“难道你不是比之前过得好多了吗?想想原先的日子。”

“可我再也没有那个爸了。而沙栗,他就挡不掉那些带着x送上门来的女人,我也试过让他高兴。可我……嗐,又怎样呢?我还是做我自己,舒服、清爽。”

“我也觉得你这样舒服、清爽。”

小树凄冷地笑笑:“他们是疯了的,买进卖出。低价收,高价卖。原先那些跟我爸在一起的柏农,现在也彻底认清他了吧?他的欲望太多了,他要一步登天,他要做人上人。他还以为自己是木头主人,到头来,他是那些木头的奴才!房子挣下了,最好的地方尽给那些破烂占着。夜里多次爬起,左看右看。走到哪儿手里捧着,今儿涂蜡,明儿盘玩,后儿打磨,大后儿阴凉。文玩、文玩,想要有文化就得让物件玩人!”

阿奔也笑笑:“你爸的眼光很好的。你看他不容易,一步步走上来的。”

“是往上走吗?难道这不是一条下坡路吗?”小树的声音颤抖,“一群大活人鼓捣死物——崖柏不就是鼯鼠吃种子,拉粪便到峭壁,然后长出的奇形怪状的树吗?说什么壮烈,什么不屈不挠坚韧不拔在困苦中艰难而光荣地生长——真恶心!它才是不生不死的孽障呢,那样活千年什么用呀?人就要把割了来,买了卖了,倒腾来去,吹出天价,干吗呀?”

“你难道不希望过得好吗?就是这不生不死的孽障,让你过得今非昔比呀!”阿奔笑笑,“活着就得有欲望,为钱为名为利为长寿为女人……你爸到了那个位置,就是说,他再努力一点,就可以够到他想要的,谁不贪心呢,想要这么一捞,”阿奔做了一个往前捞手的姿势,碰到了小树的胸。他脸红了,双手冒出细密的汗。

“我宁可不要这些,我想回到‘炖鹅时代’呢。”

阿奔哑然:“什么时代?”

“你又不是没吃过。那崖柏料烧出的火有一股天然奶香,炖鹅好吃着呢。”

两人去广告牌公司取LED灯模组。磨蹭到夜里,七月的太阳凶吼吼落下去,楼顶温度适宜,爬上去。楼下,城市漂浮着虚伪的辉煌,仿佛死水微澜的浮靡之美。楼上,月轮惨淡,只有一片青底的黑暗。云镶嵌着,天空呈现冰裂釉下彩的瓷器质感。阿奔在灯模组背面涂了胶水,粘贴在字槽内底部。所有灯装好后,加电阻和控制器,按正负接线,测试发光效果。一片薄暗瞬间被打碎。巨大的光芒,热烈浓郁地起来了。两人红脸对红脸。小树笑了,牙齿也透着红,鼻子皱出的水波纹,漾漾荡荡,那根本就是时间的漩涡——阿奔凑近了,赤红如火的小树更是靠过来,柔软湿润的嘴唇碰着阿奔的侧脸。尔后,他们降落到烙铁红的涡旋中,仿佛血水淋漓,又热,又滚烫。阿奔松开小树,揿灭广告灯。天台冷却下来,好像一块从烧灼的岩浆中拎出的巨大生硬的铁。阿奔好像听到刺啦一声,那是在看到小树的眼泪后,心里碎裂的声音。

小树回去后不多时,阿奔休了假,回家乡办事。他去县法院,直奔主题。他熟知这群基层法官们认真,对县里的事情摸得清楚透彻。尔后,他找到老牛家,拍了半天门,叫不应。隔壁老太太从门缝冒出头来:“你找牛更生家吗?早搬走了,挣那么多——搬到镇上了。”

阿奔就给小树打电话,小树给了地址:望山花园。听名字就晓得老牛家已改天换地。门打开时,一股香气率先俯冲。阿奔踉跄两步,迎面撞入眼中的是一只巨大的折叠门扇。而老牛那张笑嘻嘻的肥腮帮从门扇后冒出来。他留偏分头,油光水滑。一张团脸,像水里泡过似的,舒开了。多年不见,似年轻不少。阿奔笑道:“老牛,你老牛了!”老牛喊:“阿奔啊!你可终于来看我了。要不是你帮我们,我是要一辈子做柏农的!”他迎他进屋。那是座两层小别墅,前厅带院,院中蹲着枯山水景,雨绿老苔,风摇竹草,一缕异香拉扯着客人,直冲冲往阿奔脑门上拱。

阿奔循着味儿,左顾右看,问道:“现在还是做崖柏生意?”

“是,阿奔,亏得你帮讨来补偿款。有这个底子,我先把大家手里的木料收了,我眼光好——得亏鼻子尖。什么料,打我这鼻子下一过,好的歹的,保管准。”老牛的眼睛滋溜一转,又滋溜一转,“你听说了吗?就在你们北京,一座崖柏根艺‘飞龙在天’,拍出三点八个亿!三点八个亿啊!阿奔!那是木头吗?那可比金子还贵!”

“别说‘我们北京’,北京不是我的。三点八个亿跟我也没关系。”

老牛脸上的肉哆嗦了下:“现在我升格了,不上山了,从柏农手里收购毛料。实话说,他们手里的好货也不多了。千百年才长出来这么一根,哪能那么多啊!不过,物嘛,以稀为贵!”

院中的两间阔屋,堆满木料。木料形状扁平奇崛,有些枝干流水状纹理,有些长满树瘤蜂窝瘤。有些云彩似的纹路,变化莫测,底色艳绝,仿佛流油;有些布满芝麻点似的雀斑,与褐斑纹并存,又如烧起的火焰纹,样子诡异;有些开裂的节点继续生长,愈合形成一道道黑线。老牛忙不迭介绍:这是太行山料,那是神农架料,这是四川料,那是秦岭料。是奶香,果香,焦香,药香。是新料,风化料,老料,毛毛料……阿奔被这类驳杂的名称和归属弄得晕眩,或许是全屋粉尘和香味的共同作用。

“牛叔,你赚大了呀。”

“阿奔,别看这堆的一整屋。属于咱自个儿的不多!”

“能属于谁呢?谁也带不走不是?”

老牛眯着眼睛,盯着他略一睃:“你说的是呀!但人生短,人呢,就向往这种不死不生的玩意儿。我现在才发觉它的好。就说它好在哪呢?就说它跟我一样的。你看这出身,悬崖峭壁没点儿活路,可就是这么拼命长起来了,见山开缝,又他妈卑微又他妈残酷。风吹日晒的,但它就一股狠劲儿,非得把自己身价往上造——回头我带你去看看崖柏真身啥样儿哈!要说香味,当然也有龙涎、檀香,但人家那都是什么出身——那出身就高贵啊!崖柏不一样,它香味平易近人得很,它低贱得让人敬畏!让人觉得亲切!哎!我就觉得这不是合着跟我一样遭受嘛。”他拿过一只把儿件,双目熠熠放光。

阿奔笑笑,不知作何回答。趁老牛心情快活,他提出小树的事情。老牛手不闲着,那只“赖皮蛤蟆”在他掌心来回滚:“不行!小树不能离!好女不二嫁!”

“不只是这样吧?你是为了她吗?”

老牛把嘴边的皱纹往皮肤皱褶深处扯了扯,没吭声。

老徐老张早替阿奔都摸透了,沙栗是当地最年轻的木雕师傅,才出道三年,作品以怪、硬、冷称奇。他雕衰败的花,枯萎的女性性器官,面有怒色的老人,歪歪斜斜的房子。因常年被雕刻协会拒之门外,朝不保夕,老牛算是把他“养”了起来,卖料出钱供他练手。后来,他略崭露头角,捧回几个小奖,据说现在闹着要跟老牛分开,老牛一心维稳,不惜搭进小树。

“你晓得她过得不幸福吗?”

他眼神盯直了,又瞥向一边:“……关起门来那是两口子的事儿。”

“你就这么一个女儿,折腾她就断了自己根呢,你挣这么多,”阿奔声音下压,往前蹭,“还不是留给你女儿,便宜你那女婿吗?”

老牛笑笑:“阿奔书记,我哪里就赚钱了。我的钱呀,都投入到里头了,买料趸料,再趸料卖料,我是个二传手,纯赚吆喝,交朋友嘛!再说,哪个女人不希望过得好点?有钱才能过得好,做人上人。这有错吗?”

“你太不了解自己闺女了。”

“呵,你了解!”老牛回怼道。

阿奔回瞪他。老牛可不是先前的老牛。老牛的憨然中有狡诈的成分,是自作主张的狡诈。他狡诈还狡诈在,现如今叫着“阿奔书记”,但他已经知道阿奔不是书记,看上去是把阿奔当座上客,但有了敬而远之的味道,眼神里透着闪躲和机灵。他已经发家致富了呀,英雄不问出处。发家致富的人,首先就阔了那肥厚的自尊心,不怕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阿奔极力劝说,小树终于去了县法院,起诉离婚。折腾了几个月,总算判离。但阿奔没来得及承受小树的感谢,以及溢出感谢的其他情感——他在北京的高楼上装广告牌,一听说小树离了婚,心就跑了马,螺丝没拧牢。广告牌哗啦从高空坠下去,偏偏就砸中一只牧羊犬。就是一条死狗而已,赔偿款却高得超出阿奔的想象,比老牛当年得到的补偿款都高。他只能以自己的卑微尝试激起狗主人的怜悯。尽管狗主人看在他诚恳道歉的份上打了折扣——进入到能想象的范围,但阿奔的自尊心被自己贡献出来的卑微恶心到了、难堪到了。交完了钱,刷信用卡透支掉往后几年的工资。他大步迈入人群,却被楼底保安叫住——叫他把垃圾打扫干净。而那张广告牌偏巧粉身碎骨,散漫在街角各处。烈日中午,他蹲下站起、蹲下站起,手里攒起玻璃碴。猛然攥紧了,手心淌出一些鲜活的血滴子,忽然,他大脑里浮动起那个赤红赤红的吻,小树的微笑,小树的别墅……血凝结了。他终于蹲下去,半晌没起来。

大约半个月后,阿奔接到老徐的电话,叫他回去,说小树跳楼了。

阿奔假也没请,一路坐车赶回。蒙太奇似的拼凑起了小树的事情:婚是离了,但人没离,老牛把小树跟沙栗关到顶楼,以为床头夫妻床尾合。谁料小树是个烈性,摔了花瓶,擎着玻璃自卫。这姿势倒使沙栗惹了欲火,上前动粗,小树拿玻璃尖插进他掌心,血喷出来,沙栗像被烫的猪,嗷嗷地叫起来,捧着手,直往后退。小树打开窗户,顺着管道往下滑,手指头让挂钩墙上的钉子别住,疼得一松——头朝下,贴面摔个倒挂。楼下堆放着一捆木料。小树摔上去,木料滚动,上面的木头一下撞到小树的头。这一摔一撞,小树昏迷了,被诊断为颅骨广泛骨折,颅内出血,脑组织挫裂。

阿奔替了老牛,守了小树两夜。第三日,老牛电话拨来,连卷带骂:“操他的!那沙狗沙王八卷钱跑了!”

阿奔请来护工看着小树,忙赶到犯罪现场。老牛蹲在庭院里,面色苍重,本来整个人虚胖着,这几天瘦缩了,只剩那层皮薄薄挂着。

被岁月敲打过的崖柏用各自的奇形怪状斜乜着来人。老牛摸摸这个,擦擦那个。“沙狗沙王八把他的东西搬走了,我真是‘狼心换了狗肺’!好在,还有他搬不走的东西!”他说。

“那怎么办?”阿奔问。

“能怎么办?人是坏的,东西是好的。他的东西,总能卖一卖的。”

阿奔陪老牛打包。老牛忽然想起什么,眼里冒出星光,跑进屋翻腾,终于端出一尊半米见长,状似棺椁的木料。光泽不燥,侧面满是大黑斑点。他一手抱过来。背面起伏嶙峋,有石头镶嵌,还有颗粒状的突起。

“看,这是五灵脂!”在被称为五灵脂的那儿,雕刻有一极微小的老人牵牛。

“老子出关!”老牛说,“高级不高级?这是沙栗的手艺。我藏起来,他没找到,嘿!我告诉你,沙栗的手给小树废掉了——这物件可要价值连城了呀。”

整个石头看上去骇人。年轮细如发丝,断口处油脂渗出。正面为棺,侧面布满鬼眼,表层带有一厘米宽白皮,像是一层薄薄的干裂皮肤。那层白皮是崖柏活体,攀附于树干,成为不生不死的“命线”,木头活体苟延残喘。崖柏根部,出关的老子眼目耸立,似有怒气。牛身毛发根根分明,牛尾翘立,顺着高高低低的牛毛,能追溯到无形的风。当你盯紧了这微小的景观,再赫然抬头——猛见对面是一只牛眼大的斑纹。状圆润凸起,中间黑褐色,四周水棕色波纹,仿佛充血的眼睛,正不动声色紧盯了看客。

阿奔猛然往后踉跄。后背的毛一层层竖起来。老牛戴上白手套,体贴地摸索过去,脸贴着木头,眼珠子也放得大大的:“稀罕吧?满瘤花,一料整雕,圆雕技术。这透度,像不像琥珀?可惜样子凶,样子凶怎么了?‘英雄不论相貌’,这眼睛周边镂空,都是手艺。有手艺,它就是艺术!我把这个叫‘鬼眼’,它神的!说实话,看见它没给搬走,我才放心了。”

“看着可真……恐怖。”

老牛的笑声更恐怖,森森然地。他拍拍阿奔的手:“好东西不一定让你舒服,记住我的话吧!”回去路上,阿奔困睡在车上。老牛没叫醒他,自己进了医院。等阿奔赶了来时,人去床空——护士说,小树丈夫把她接走了。

她离婚了,哪儿来的丈夫?

那就是前夫!

去了哪儿?

不知道!

你们怎么会不知道?

我又不是查户口的,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阿奔打电话,没有人接。他走回小树家门口,想敲门,又收敛了手。

过了好一段日子,阿奔才接到老牛的电话——他都告诫自己不要接,不要理他,但还是没忍住。“沙栗回来了,不是跑路,是卖了木头给小树治病。结果,他妈的,都痛打落水狗啊,”话筒将老牛呵——噗的吐痰声,真切地传过来,阿奔嗓子一阵不适。“他们一统说好了,把价格压低了,找谁家都是那个价,出手都是贱卖!操他妈的!那老兄弟们,也靠不住,就这会儿涨钱了,原先的价格进不来了,都知道我们要钱,急用钱,这儿杵着一个无底洞。妈的——”

“那怎么办?”

“不卖!不卖!看我笑话,我能?”

阿奔想问小树好不好,但想到了沙栗,好像那口痰黏在自己口腔里。

“小树恢复得不错,就是腿神经有点儿影响。”片刻后,老牛突然说。

阿奔对着黑暗点点头,默默挂了电话。

阿奔找到原先的晚报东家,好歹发表了一组崖柏散文,引起广告商注意。晚报老编给阿奔开绿车,顺便要老牛的渠道。阿奔兴冲冲打电话找老牛,才知又晚一步。沙栗因为卖料的事儿气不过,跟人厮打起来,砸伤一人,进了局子。老牛把别墅卖掉了——又是贱卖。生活就是擅长痛打落水狗。电话里,他倒语气平和,似乎很高兴小树不过是运动官能受阻,大脑没事。大脑没事,就能生活,将来就不是活死人。他又跟阿奔牢骚说,现在人都不懂行,沙栗的珍品,价格低得像打发叫花子,倒是那些烂毛料卖了一把好钱:“可挡不住家里两个造钱的呀!我是给钱就处理,养闺女干嘛——赔钱。真赔钱啊!”

“牛叔,”阿奔说,“你现在还有多少木料?”

“快破产了,奔,你放心,我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死灰复燃的。”

阿奔一愣,这次老牛一个成语都没用错:“你还要折腾崖柏呀?”

“折腾啊,‘生命在于折腾啊’!”老牛笑。阿奔也笑。

阿奔没有告诉老牛,因为擅自离工,他被辞退了。他感到下半生像流水,开始往低处流,从北京逆人潮而下,流回省城齐城,算自产自销。好在,有几篇豆腐块做底,他凑合做了几年自由撰稿人,省吃俭用,有了些存款。有段时间,阿奔给周刊写市民反馈来挣稿费。有次,拍了照片准备揭露黑心开发商把公用绿地变成商业区。结果,被开发商发觉,扣留住,他仗着曾是记者,犀利耍贫嘴。没想到,就此招安,成了大地产公司的上班族,在齐城有了立锥地,主要负责为扶摇而上的地产撰写广告。那几年,齐城几乎是一个和在水泥里的城市,半成品的楼盘嶙峋耸立,把城市的天空割成片段。

阿奔过年,领女朋友回老家。老徐老张吃饭喊了他。外面下雪,老徐的羽绒服拉开,露出荡领子的背心,边缘都毛了。他上下一睃阿奔女友:“恢复得很好,这不看不出来嘛!”阿奔问看不出什么?老徐笑眯眯说,看不出来腿摔了嘛。老张赶紧胳膊肘顶老徐的背:“你节省着(闭嘴)!”后来,老张拉阿奔去一边,说这两年老徐坐镇“基本解决执行难”,头发快愁白了,底下没人,乡里留不住,年轻人吃不得苦,留下的又各有各的想法。老徐快退休的年纪,还风里雨里,披星戴月,扛不住,发神经,老糊涂了。

“他呀,还以为你喜欢那个牛小树!”

老张套在运动服外面的羽绒马甲钻了毛,他掸去,叹道:“你也不好奇她怎样了?”阿奔望了望女朋友,低下头,看地面的红砖,浑身害起冷来。

“陈芝麻烂谷子,早都忘了!”他抬起头来,又轻声追加道,“她应该过得挺好吧!”

老张掏了手机,翻着眼白,拿远了,一看就是老花眼的样子。他划来划去,递给阿奔。屏幕上,一排排灯带货架,堆满玻璃罩。玻璃罩里端坐了油光发亮的崖柏,精雕细刻,飞龙画凤。老牛的那张脸虚胖泛红,正在滔滔不绝。阿奔笑笑:“这是日子又富态了。”

“老牛杀回来了。”老张说,“牛小树落下一个腿病。她去年来咱们院申请断绝父女关系——当然,驳回起诉了。”

阿奔没说话。他听见老徐跟他女朋友笑着吃饭,这才是他最近处的生活。不过,他记住了那个直播号。

那天晚上,他实名进入直播间。

老牛一身黑青中式褡褂,坐在黑檀木桌中间。那些崖柏端守于他身后大大小小的玻璃柜中,如一个个神龛。老牛擂着桌子,唾液横飞。

“这是木头吗?这不是木头,这是神迹!我告诉诸位——都点点关注啊——我老牛穷困潦倒,为了给女儿治病,变卖了全部家当!全部家当啊!是什么让我回来,是你们(笑),不是你们,是崖柏。欢迎言文老弟——千年松百万柏。长期服用崖柏能使人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延年益寿。多的我不说了——欢迎台湾安大姐——这崖柏它存在了多久?几千年啊,那它里面沉淀的,得是多少时间!时间是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朋友们!欢迎你不懂我是神兄弟——它里边有黄酮类物质啊,这物质稀有,消炎杀菌,美容抗氧化,男人女人都离不了它!看这开脸,油性大,纯正的太行崖柏陈化赤红扁根料!‘千年崖柏,太行为尊!’再看这个——这是城口料,变异芝麻瘤把件,这变异瘤可不多,有一个你就珍惜着吧!”

“欢迎——”他一双小眼睛陡然抬起来,正把玩的崖柏往旁边一搁,“欢迎骆阿奔!欢迎!”

在午夜直播间里,老牛让后台踢出去了陌生的闯入者。镜头上,他身后无数的崖柏,那些孤独的神龛——辉煌地向阿奔逼仄过来。

“奔!”老牛高兴地搓着大手。隔着屏幕他一定是对着自己的倒影说话。阿奔看得到他,他看不到阿奔。但他就像是能看到他一样。他隔空向他握了手,一个俏丽女人走入屏幕,从玻璃柜端出茶杯来,沏了茶。老牛指点着,她端向屏幕。

“奔!你尝尝!冰岛!纯冰岛!”

“这是我们牛经理专门从云南普洱镇运来的。”女人随帮唱影。

“牛经理,”阿奔打字说,“你生活全面致富全面奔小康了呀。”

“哪里哪里。”他让倒茶的女人下去了,自斟自酌,也给阿奔倒。

“奔啊,你闻着香吗?”

“茶吗?香!”阿奔打字。

“再闻闻。”

“有一点,嗯,甜。”阿奔打字。

老牛闭上眼睛:“奔,再闻闻吧,替我闻闻,不是茶,是这屋子里的呼吸。不是咱俩的,是它们的。快替我闻闻!我呀,我让人挖活着的崖柏,受了罚,感冒了一次,鼻子就完了。完了蛋了明白吗?不管事了,是我老了吗——它比我还老。得!遭罪。我就劝自己,怎么说来着,贝多芬!对,贝多芬不是个聋子嘛!他还弹琴,国际一流!千年松百万柏。这长期服用崖柏能使人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延年益寿。多的我不说了,这崖柏它存在了多久?几千年啊,它里边有黄酮类物质啊,这物质稀有,消炎杀菌,美容抗氧化,男人女人都离不了它!”

后面这段话滑溜溜就顺出来了,类似贯口。接着,老牛如数家珍般谈起他的买家:台湾安大姐很少来直播间,来的话也是晚上十点,但只要她问过的,不管什么料,必定下单;老阿芳四五天才冒一回,嚯嚯嚯一通抢,上至几万的,下至几百的——要不是熟客都不敢卖她;言文小弟就喜欢凑热闹,瞎打听,眼疾手快,只捡最大的漏……老牛说起这一切,用的是云淡风气的语气,荡开了富贵带给他的气派,但略微做作。慢慢地,他放松起来,脸上的肉松垂下来,像哈巴狗:“我呀,我又归来了。说什么来着!对了,‘失去后才知道珍贵’,小树病一好,我就把亏掉的木头都搞回来了。我告诉你,他们都搞不过我。我是谁?我他妈就是崖柏,我从石头缝里钻,我从没土的地方长,我从要啥没啥,一点点成长壮大!嘿!千年万年不倒!永垂不朽!”

“还说呢,这个不卖那个不卖的。”一支声音闯入了画面,又是那女人。她贴脸靠近,给屏幕前的阿奔斟了茶,又回缩,把那双手妥帖地叠在老牛的肩膀上,像安放老牛豢养的家雀。“牛经理喜欢崖柏,是喜欢它的香。黄庭坚不是有《香之十德》嘛,‘感格鬼神、清净心身、能除污秽、能觉睡眠、静中成友、尘里偷闲、多而不厌、寡而为足、久藏不朽、常用无障。’”她边做作地背诵,边给老牛倒水,“这‘十德’,崖柏都具备,就像一个——对了,十全十美的女人!”

老牛盯着她,笑得整张肥脸冒着油,又讲起发家史。他当时变卖毛料给小树治病,但他留住了沙栗的作品。沙栗的手神经再也无法恢复。本来做木雕的,辉煌期很短暂的,这么一伤,又这么一困,是彻底跟木雕无缘了,这倒成全艺术,因为艺术嘛——物以稀为贵。不稀,则人工制造稀。可沙栗的作品妖啊,没人认可,老牛急了,贷款砸钱,买!什么“醒木”奖,什么“玉兰”奖——能买的都买了。有了这些奖做底,那些歪斜的房屋、坍塌的土丘、蚯蚓样虬结的河流、无羞无臊的牡丹、裸露的女体,终跟崖柏合二为一,交相辉映。老牛闭着眼睛,体味着成功的甜蜜况味:“我知道,你是想问小树。你是问小树来的吧?”

阿奔打了一行字。删掉。又打,又删。

“小树不理我这个爸了。小树呀,我这个闺女顽固,跟着我过苦日子,她贴心贴肺的,真是乖啊。一旦要过好日子,她就,唉,她就别扭!”

阿奔退出了直播间。

阿奔的女朋友熬成了老婆,阿奔很快做了爸爸。老婆早上痛,一直拖到太阳变成夕阳,才把女儿挤到了世界上。护士递过女儿来,小小一团,紧裹在卡通花棉布中,用惺忪的眼睛警惕着打望世界,跟阿奔面面相觑。烙铁似的余晖笼着她整张脸,那么干净明亮,又带一点儿倔强。阿奔心里有一点儿柔软的刺痛,他放弃了原来想过的一千个名字,而叫她:骆叶。

阿奔说不上欢喜他老婆,他更像是习惯了有“老婆”存在。“老婆”像是男人依法佩戴的什么勋章,证明你扛过了一次战役,打赢了世界上其他许多男人,能在这荒凉的人世建立属于自己的家了。阿奔对自己的“勋章”有一种张冠李戴的紧张和不安。现在,他看着产床下来的老婆,红得也如烙铁的眼睛,感觉对不住。因为他差点想要放弃她——他见过小树一次。那是在进了老牛的直播间后不久。他果然还是通过老张老徐,搞来小树的联系方式。打通她电话的那刻,他浑身哆嗦。而说完了话,他丝毫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脸颊上的肉因为打战而开始疼痛。他觉得这都不是很好的征兆。每次他要跟她见面,征兆和结果都不友善。

他们在一个午后见面。阿奔早早在咖啡馆落座,一直盯着窗外。他以为他会看到她一高一矮地摆渡过来。而直到小树对他说“嗨”,他才发现她。她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笑容没有纵深,就是那种你一眼就看透了的清澈样子。不管怎样,他觉得,她完全就是他想象中的小树。

“别想劝我跟他和好!”她爽利坐下。

“谁?什么?”

“牛更生啊!要不你干嘛找我?哼,他可能上辈子用盐水浇死了不少柏木。我跟他断绝关系了你晓得?他跟他直播间那个贱人不干不净,看了好恶心!”

“噢。”阿奔回答,“人总有执迷不悟的时候。”

“人们现在叫他‘收藏家’。他——哼,收藏家!收藏什么呀?收藏他那些贪心!他那些欲望——他还想跟她结婚!”

“收藏家”这个称号离阿奔就远多了,让他想起了在晚报中采访的“先富起来”的人。老牛这是登峰造极,真做了人上人了。他苦笑,把眼睛定在桌上。因为不管他怎么看小树,都觉得她在慢慢发红,发出烙铁红。

“其实我不是专门来跟你吃饭的。我打工了,就这家咖啡店,我该上工干活儿了。你最好走,不要让我还得来伺候你哦,我腿脚可不方便!”小树站起来,“对了,听说你做了父亲了,恭喜!”她说这话时低垂着头,语调里有一种沉闷。他盯着她,涌上复杂的情绪,目送她走过吧台。她走得四平八稳,像一艘船滑脱出去。他看到,她穿着的松糕鞋,鞋跟一边厚、一边薄。

那次见面就像是给了阿奔一个坐标。阿奔只是一颗不起眼的星星。人世间是烂漫的银河,如此浩瀚,浩瀚得那么残酷,那么隔绝,把每一颗星星轻易隐没。或者,那颗星星干脆化为流星,相撞、爆炸或坠落,变碎石变尘土变齑粉。只有想着大地最深处的滚烫岩浆,他才能继续下去。

后来,阿奔的老婆带女儿去体验早教课。报名课程要一万多,阿奔觉得不值,说到底是出不起这个钱。这两年,房产泡沫一挤压,他供职的那家地产公司被挤压成了铁饼饼,要是个人——就前胸贴后背了。老板早跑路了,工资几个月发不出。售楼小姐也不傲娇了,见了客人就贴热脸,终究无济于事。房子是越卖越贱,阿奔已失业很久,还不习惯跟家里人诉苦水,继续硬撑,拎着公文包,人模狗样——就像小孩子上不了学假装背书包。

“再穷不能穷教育”,老婆到处蹭早教体验课。为了免费的玩偶、免费的课程,带着孩子东奔西跑,好比打游击,东家试试,西家体验体验,也算是德智体美劳全面跟进,没有“输在起跑线”上。

阿奔老婆就是在一家早教班认识了同样带孩子跑体验课的男人。事后,他老婆坦白,还以为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家里负责保持生活尊严的那个——县里的早教班就那么多,碰来碰去,两个人碰成了老相识,加了微信,互相分享新课“体验”。直到后来,阿奔老婆发现,她才是这种关系中唯一的“体验”者。那男人是属于躺在家里吃利息就能致富的。每家早教其实都交了钱。阿奔老婆心里的不平,助力了对方的蓦然攻势。她跟阿奔坦白,自己毕竟生过孩子,皮肤拉垮、肚皮松弛,主要是精神颓靡,人生被失败和妥协钻满坑坑谷谷。此刻有人捧出了新鲜的安慰和赞美,她很难不受宠若惊。

“我们就吃了几顿饭。”

“到哪步了?”阿奔问。

是在他们家,在客厅里。茶几上摆满了各种早教体验课券,亦即:犯罪见证。

“他想牵我手。我一开始不让的。”

阿奔老婆被温水煮蛙,慢慢接纳了对方的香水、手链,从物质出发,抵达精神。或者,不要把罪恶推给物质,反正她爱上了那男人。阿奔一直为掩盖穷困而费心费力,自然看不出老婆异常。

是老张打来电话。他都快退休了,私底下一直偷偷了解阿奔境况,知道他从齐城回到县上,怪阿奔眼里没了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他愤愤地告诉了快退休的老徐,但老徐看得很开,他跟老张讲,阿奔不是没良心的人,他心比天高,不还是从北京移回来了,不仅从北京移回来了,还从齐城移回了,相当于移民了,到底不是衣锦还乡,有点儿掉价,不跟师傅报告是怕师傅挂心。他们自从查到阿奔境况后,没打搅过他。这回,是不得不说了。

阿奔很意外,想要请师傅吃饭再当面道歉。自己混得不好,怪不长脸的。老张不提这茬,说本来不想对他讲,但老徐觉得还是得让他知道。

明明有钱还通过体验课认识家庭妇女的男人马失前蹄——有位女友跳楼死了,这女友的丈夫翻手机遂发现事端,诉至法院,要一个“间接杀人”的罪名。刑事认定不上,只能民事予以讨伐。事情动静很大,舆论影响哗然,主审法官拿不定主意,上了审委会,这下老徐就知道了。那男人不仅对女友丈夫的指认全盘接受,并主动提及他这些年作的恶。言辞嚣张,涉嫌炫耀,口述长达十六页,对象囊括了县里各行各业有夫之妇。简言之,他只对已婚有子女的体面女性下手。

问为什么?答案是安全。

追求安全的风纪分子已到案。但风纪问题不属于法律审理范围,他最大的罪过是颠覆了人们对县里妇女的印象。面对道德审判,他面无惭色,弄得县里各单位所有家里有老婆孩子的男人们惶惶不已。老张觉得口述里头有个名字眼熟——嗬!正是阿奔结婚证上的老婆!

接下来,阿奔小心翼翼地审问老婆。结果老婆先破口大骂:

“那是个骗子!他骗了我。他有非常多、非常多的情人,不止我一个!”

看着老婆咬牙切齿的模样,阿奔怀疑自己才是出轨者。

“不要说我,你们单位那些衣冠楚楚的同事,指不定谁是王八!谁老婆是小贱人呢!”她倒振振有词,有理有据有节。

因案件涉及有头有脸的人,那男人又爽气给了赔偿,案件撤销。阿奔老婆仰着头,英勇就义模样,对阿奔嚷:“你看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受害者——况且我也只是跟他拉拉手!”

这事相当于踩了一脚狗屎,自己闻得到,还隐约感觉别人也闻得到。狗屎在鞋底,并不妨碍走路,不把脚底翻过来,也瞧不着。经过了日常的冲刷,鞋底仿佛也干干净净,但气味留下来了,浸润到婚姻生活中。阿奔有一天晚上惊醒,支起半个身体,听见老婆和女儿的呼吸声,把黑暗压得扁扁的。阿奔想,那男人,像老牛一样,也是“收藏家”——他不收藏别的,他收藏女人,也收藏对别人生活的颠覆。或许,他收藏的,恐怕是优越于其他男人的幻觉。

恢复平静后,有一天,老婆攥着一张感统课体验券,拉着女儿急匆匆换鞋。

阿奔喊道:“感统课,要多少钱?”

“怎么?一万。”老婆眉毛向上一挺。阿奔张开的口,又干燥地闭上了。

他从网上查到了“牛更生国际崖柏交易中心”的电话。

“牛老板去摩洛哥看金钟柏根料了。请问您哪位?”

“骆阿奔。我是,我是牛老板的老朋友。”

那天下午,阿奔接到了尾号“8888”的本地电话。老牛约他在温泉城见面。那温泉城傍山而建,竹林分割开一泓泓温泉。一进去,老牛半个身子塌在石头上,摊着白花花的上身。温泉的热气,滋滋啦啦,一股中药味儿浓郁地氤氲开来。阿奔浑身冒着汗,是这当中唯一全毛全翅穿衣了的。老牛目光瞪滞,抔水擦脸。胳膊上缠满了长长的崖柏手串,一直到肘弯。他钻到水里,在阿奔脚边冒出头来:“走,按摩室里说话。”

“你去吧,我不去了。”搭腔的男人转过身来。阿奔认出沙栗。沙栗黑瘦的四肢被怪异的牡丹、女人的嘴唇和耷眼的乌鸦刺青包裹,衬得老牛的肥硕有一点不见天日的惨白。阿奔走着,空流汗,一直等到远离赤条条的沙栗,他终于开口,先自甘堕落,讲起了地产公司的沦陷,又讲了如今的世风日下。话题撵着,终于曲折说起要借钱的事情,说起这件事情就好比又把沾了狗屎的鞋底晾出来。趴在按摩床上的老牛大睁着眼,摆摆手。阿奔不晓得摆手的意思是“小事一桩”还是“此话别提”。按摩室里总是那种有点下贱的香味。屋里昏昏暗暗,阿奔的汗大颗大颗往下掉。

盲按摩师手法娴熟,一把把捋开老牛的背。

老牛半晌才道:“奔啊,我要废了。”

鼻子上的炎症细微地扩散蔓延,顺着鼻腔,爬到了眼睛。鼻子和眼睛本来就是邻居,挤挤挨挨,同声共气的。说起来,人五感价值最无关紧要的是嗅觉,最要命的是视觉。闻不到味道只是耽误了欣赏崖柏的一种美。但一个瞎子,还能怎样呢?那些包裹着肉体的荣华富贵也好、日益膨胀的尊严也好,优越感也好,你一瞎,你就落了下去。爬得多高,跌得就多低,到地狱了——据说这个病罕见,先钻到眼,然后入脑,最后一定会发展到死,而且下半程会来得突然,进速很快。

“那一泉子,是我包了。你知道用什么烧?”“中药?”

“超临界二氧化碳萃取的崖柏油。萃取你懂吗?各种管管,静萃,动萃——算了,你关心这个吗?你不是病人你不关心!我跟你讲,奔,明朝时候,在德阳那地方,爆发了三次瘟疫,没人得病!为什么?因为柏林精气产生的香味,形成了天然屏障,都挡回去了!那边的人都长寿!”

按摩师抬起头:“我听《本草纲目》里讲,说这是‘多寿之木’,能保健养生呢。”

“你看!‘人不学不知道!’”老牛手打摆子一伸,仿佛壮了胆气。

“我上次去复查,我跟你讲,好多了!我看着那个片子,我的脑花子就像爆炸后的蘑菇云,白白的,很规则,很松软。”

但阿奔有种想哭的冲动:“去医院治不行吗?”

“都去过了。治不了,早些年我就有这个症候,没当回事儿,谁能把这种事儿当回事?谁知道像虫子一样,满脑子爬。爬啊爬,扒进我脑壳,搅着我脑瓜!现在,我这只眼睛看不见了,我醒悟得太晚了。”他盯着那个盲人按摩师,冲他喊道,“你要是早在我崖柏水里泡泡,说不定也清明了!”

阿奔说:“你说崖柏神啊,它神吗——它救了你吗?你现在还没悟吗?”

老牛的嘴哆嗦了一下。阿奔好像听到了他说:“小树。”

阿奔忽然不作声了。盲按摩师拉开一丝窗帘,灌进了些微的日光。整间屋子仍旧海市蜃楼似的,漂浮着、悬空着,一副不真切的样子。

盲按摩师拉起罩着的红布,阿奔才见到了那只巨大的崖柏鬼眼。那只眼睛像有灵性,正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他们,并蠢蠢欲动般,要探破罩于其上的玻璃,往阿奔身上爬去。阿奔感到身上一阵起毛发痒。窗帘抖动,屋里忽明忽暗,那只眼睛似乎眨了下,但也许,只是风的拨弄。

阿奔的婚姻寿终正寝,即便他能掏出钱,阔阔地给女儿报上辅导班,即便他能暂时地让情场失意的老婆用金钱填充了那份“意不平”。但阿奔走路时,总抬抬脚,似乎想看脚底板的狗屎有没有磨掉。老婆讨去了女儿的抚养权,阿奔也没意见,穷人——尤其穷男人,哪有主张权利的权利呢?离婚后的阿奔,跟地产公司断得更清,他不甘心再回到报社,又没法想象自己去送外卖——万一遇到老张老徐小树,他可怎么办?

他骑着自行车游游晃晃,鬼使神差地骑到了老牛和小树的老家。

老房前后的空地,密植了更快变现的经济林。那些低矮消瘦的树苗齐齐整整坐在坑谷里。房子被挤到小树林边缘,像是哨房塔楼。墙面倾颓,背阴的墙被某种绿藤侵占,叶片葳蕤。老房子变成了一个孤独的老人,蹲坐在不动声色的阔大时间中,岑寂与幽暗慢慢生长起来。阒寂无声,只有一两只老鸹掠窗而过。门裂着一道缝,推门是天井。几年的枣子在地上腐烂,发出一种轻微的熟臭。土坷垃地上的草席已经烂了。墙上的钉子挂了一层蜘蛛网,起风时,蜘蛛打秋千般游来荡去。尔后,阿奔听到了咳嗽声,声音正自里屋爬出。

“树?小树?”

阿奔听到喊声。他险些以为那是他的灵魂耸立在身体里叫了出来。他跑了进去。老牛端坐在堂屋中间。屋子像活死人墓,弥漫着大势已去的味道。

“老,牛……老板?”

老牛黑着眼睛一笑:“阿奔书记!”

阿奔凄然一笑:“回家了?”

“家来了。”老牛说,“落叶归根嘛。你怎么找来了?”

阿奔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窝,才想起,老牛恐怕已经看不到。阿奔靠近他,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是崖柏精油浓郁的香味——他在精油汤里恐怕泡了不少时候。这时,阿奔才看见老牛用一只手撑坐,另一只手揿在那只“鬼眼”崖柏上。那出关的老子,正瞪着闯入的大手。

“你猜,老天爷给人的什么最少?”

“运气?机会?可能性?”

“命!”老牛说,“命,时间!我坐在这儿想啊想,我想我收藏了它这么久,我他妈是傻子啊,一个人得比一个物件存的时间长才他妈叫收藏啊,谁他妈是主子呢?我都活不过它!你说我们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人呢,就喜欢多占。穷过!怕!怕什么?怕少啊,穷怕了,死怕了,我跟你讲,阿奔,人就是怕穷怕死,人就是想多占多活!你看那些皇帝老儿,什么‘普天普地的,莫非王土’,什么三宫六院,全天下他都占了!那怎么了?到末了,他还不如条活着的狗呢!他到处找啊找啊。找什么呀?找他的命啊!找他的时间啊。人说不公平啊,有穷有富,我跟你讲,公平着呢——都得死!遭罪的,得死,富贵的,你还得死!”

“遭罪的,死了,叫解脱,叫‘早死早超生’。富贵的,活不够啊,越享受,越活不够啊,这到了死跟前了,他就难受啊,他就‘呕心沥血’,这不成了遭罪了吗——所以说,都公平着呢。”

“是崖柏告诉你的吗?”

“是我自己告诉我自己个儿的。”

阿奔不知道小树什么时候过来的。尔后,他想到了,老牛不可能独自在这里等死。小树利索地挽起袖子,在柴炉子里烧起火来。火毕毕剥剥把屋子摇荡出一些虚幻的温情。阿奔跟老牛看着扭着腰一摆又一摆的火苗,看着被火苗烤得面孔如烙铁的小树。她既不哭也不笑,只是不停地把一些废料往炉子里递送。

浓郁的奶香味飞快地在屋子里繁殖,几乎千秋万代了。

阿奔问:“你们来了多久了?”

“多久?我们从来没离开过,是不是,小树?”

“是的,爸!”

“我们就一直在这里活着来。一直晒着辣椒,割着木头,孩儿她妈种地。是吧小树?”

“是,爸!”

阿奔打了个哆嗦。风把大门刮得啪嗒啪嗒响。阿奔听到了呼突突的声音,忙抬头,院子里飞进来一只暗白发灰的鹅。

“是前面水凼里那只,又回来了。”她扭头对着老牛,“现在知道谁对你好了吧?你那些小妞呢?你那些国字号‘大师’呢?你那些花你钱吃你肉的主子呢?”

阿奔吃惊地看着她。老牛笑笑:“人老了就得受儿女的教训,这是一定的。谁叫我小时候训你呢。公平吧?”

小树鼻子一皱。尔后,她也笑笑,又摇摇头,问他:“还痛吗?”

“忍着呢。”

“那时候我也是忍着。”小树说,“忍着就是活着。”

老牛徒劳睁着他残存的眼睛:“小树,我想吃炖鹅。”

“好!”小树尖声叫。她跳起来,跑到院子里。阿奔听到笨鹅被撵得整个院子扑扑腾腾的声响。他正微笑观摩,忽然转身,他看见,老牛用手死命抠出那只木雕的‘鬼眼’,他捏着它,空空瞪着它,好像要看自己如何下口似的。他猛地把它摁进眼窝。阿奔待在原地。片刻,他才冲上去,没想到老牛的胳膊像铁似的,他狠命摁着,眼睛蹦出血来,止也止不住。

“我疼啊!”老牛压低了哭声,“我不想死。阿奔书记!我不想死。我没活够啊,我活不够啊——我是骗了你的,哪里就有人会活得够呢!就是遭罪了,也一样要活着呀!操他妈的命啊!命!”

阿奔听到的不是一个老人而仿佛是一个婴儿的哭闹。小树跑来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搂紧他胳膊。老牛一声不吭,但是执着地,充满了生的焦虑和迫近欲望地,一下又一下,用力把胸膛往上顶,好像要把他的整个身体翻上去。阿奔和小树冒出汗。老牛不停下。那只崖柏鬼眼还在被血水围堵的眼眶里,老牛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拱着胸膛。

阿奔和小树被老牛顶开了。力大无比的老牛站了起来,抓住什么砸什么,他踹门、撞头,摸到去掉了鬼眼的崖柏木头。他手里握住、握紧了。嘴唇哆嗦着,口涎出溜。他徒劳地在地上摔打它,用木头砸床、砸桌子,砸门框,甚至打在阿奔身上。他嘴里唠唠叨叨,发出一些浑浊的声音。末了,阿奔听到了几句“……它——它凭什么活过我!”他开始用牙沿着崖柏的根部撕咬,半张脸、整个嘴口都是血了。小树扑进阿奔怀里:“他疯了,我爸疯了!”

他把木头砸过去,像茫然失去了什么似的,一头磕地,在地上摸索起来。

小树哭了。

“它是死的!”阿奔喊道,“它根本就是死的。活——是有尽头的。命是有限数的,但死没有啊!”摸索中,老牛翻过来,平躺到地上,摊平了。没有人反绑他,可他的胸膛一挺一挺,好像要把什么东西运送出来。他发出了一声微弱叫喊。声音已经不像他了,太空,太轻。这声音脱出后,他停止了动作。好像刚才大闹一场,不过是为了把这没有情绪的叫喊从灵魂深处挖掘出来。火蓦地灭了。老屋里诞下一片浓郁的漆黑。半晌,阿奔跟小树都没有动,他擦亮了打火机。小树不哭了,直直盯着他。老牛在他们身边,一动不动。

鹅已炖好。果然,鹅肉软烂浓香,汤白如雪。可惜要吃鹅的人,没了口福。

阿奔再次见到小树是在一个下午。

小树出现在县法院,不是自己一个人。沙栗在小树后面猥琐地跟着,仿佛不是她男人而是刚挨了她训的孩子。他们这次来县法院,是来送锦旗的,给到的是执行局,因为县法院在执行一家文玩店时,竟给已经走了的老牛执行回了原先的债务——是沙栗最后做的几只崖柏根雕,目前价值不菲。

跟县法院打过多次交道的小树,知道这群老法官对荣华富贵都不抱妄想,最喜欢的不是红包不是一卡通,也不是土鸡蛋,而是漂漂亮亮能挂墙上添脸面的锦旗。这就送来了,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到了老张老徐这儿。已经办完退休手续被返聘回来的老徐给阿奔拨去电话。老徐就说了一句话:“是男人就快去争取!”老张夺过电话补充道:“那个沙栗一看就没机会,她只是可怜他!”

阿奔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往县法院赶。

全天下的杨絮已经飞过来了。他看见窝着腰的沙栗把影子投在小树身上。老徐老张正拉住小树拖延时间。他把车子停下,扔一边,一面捋着被风吹炸的头发,一面佯装碰巧经过。

小树先看见了他。她鼻子清晰地皱了皱,那代表她笑了。她用一只破塑料袋拎着两根长崖柏根雕,边梢杵在外面,谁也想不到它会有那么高的身价。

她走到阿奔跟前:“你干吗来了?”

“我来……我来看师傅。”

“这是他的东西,我来替我爸领了,再还给他。怎么说呢,我可不要这些‘死物’。”小树用下巴指着沙栗,“对了,我可不是跟他一块的。”

阿奔忙说:“那我就是来找你的!”

小树一笑。她把塑料袋里的崖柏晾开给阿奔看。那是一个光裸裸的女人,下半身化为牡丹花,虬结在枝干上。瓣一片一片,花脉清晰,仿佛正在无声盛放——果然是沙栗恶心人的风格。

“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些‘死物’的好。”

“是死的静默。”阿奔说。小树抬起头来。

她把那只“牡丹女人”递给沙栗,又对他说了什么,摆摆手。尔后,她跑过来,很自然地牵了阿奔的手。阿奔的脸忽然红了,红透了,一点儿都不像见过世面的男人。老徐扬扬眉毛,老张低头嘿嘿笑。俩老头往县法院的红色大门走去。

“将来你去哪?”她问。

“走一步,看一步。”

“那就走走看喽。”她回答。她的脸也被下午的日光熏红了:“虽然说,死很静默——但活也要伟大!比如,就算是悬崖,也总能钻个缝出来扎根嘛!”

一阵风吹过来,他们闻到了木质的香味。两人一块看过去,在视线的尽头,是他们未来要生根的崖壁。

阿奔拉紧了小树的手,贴在胸口:“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有一个女儿,骆叶。”

“好得很!”小树声音颤抖,“骆叶(落叶)离不开树。”

补记

兹有石,可叹世间走一遭,得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既游,则尝所愿。余乃石崖中柏,修此一身,风雨不动,安然千年,见无数人,徒劳百年,观其际亦善矣!倏忽被掳,置明厅,有光,不分昼夜。藏纳之,见人来去,尔虞我诈也,为财帛身家所劳。又见有女,以事崖柏之物,本末颠倒,致女不伦。因藏而无妄,无功,又毁于一旦。嗟世愚,父将死,剖予出,分五裂,补其身,投之以火,损而焚之,湮灭殆尽!

余亦收藏者,藏千载人世。盖然遭此荼毒,无一留,余亦恍然矣!感此世,生有大生,死有默,莫能更其道。终身知所同,然后勇而逝矣!

知此真,不枉藏劳!

作者简介:钱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泰安市作协签约作家。在《北京文学》《萌芽》《时代文学》《野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海外文摘》等报刊转载。小说集《冷静期》入选2022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将出)。

(原刊责编:陈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