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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人生
来源:《广州文艺》 | 何荣芳  2023年12月28日14:48

1

老牟翘起下巴,张开嘴,听外面的动静。他听得很吃力,耳朵孔仿佛被贴了一张塑料膜。嗡嗡嗡,哗哗哗,不知道是风声还是老孙看电视剧的声音,乱得像秋天的荒草地,淡得像散在半空中的炊烟。

老牟想叫老孙进来,问问是否给大春、二春和秋月三人打过电话了。但老孙总躲在客厅里看电视,或者借送垃圾之机和小广场上的大妈们闲扯,只有吃饭点才进来给老牟喂饭,顺便把老牟的尿不湿给换了。这几天,连换尿不湿都省了,老牟不吃不喝,尿不湿里没内容。

老孙是孩子们给老牟找来的保姆,小老头儿,比老牟小三岁,背已经有些佝偻,和老牟一样没了老伴儿。老牟脑出血出院后,三个子女轮流服侍了老牟一年多,有一天,大女儿大春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小妹秋月因为常常要回来照顾他,男朋友已经和她分手,大春问老牟愿不愿意去“夕阳红养老公寓”,老牟不愿意。朴厂长就是在“夕阳红养老公寓”度过最后时光的,朴厂长待过的地方老牟骨子里就很抵触。又过了半年,子女们商议着给老牟请个保姆。

保姆不好找。找到的第一个保姆是女的,是儿子二春从医院护工中挖来的。她伺候老牟吃喝很是尽心,伺候他拉撒就不方便了。那女人倒是大方,但老牟觉得别扭。老牟的左手还能动,老牟就自己搞大小便,搞好让她倒马桶里。秽物免不了常弄到衣服和被子上。洗澡就更麻烦了,只能等二春回来帮着洗。二春常常出差,每次出差回来基本上先开车过来帮他洗澡,然后再回家。再后来,他们就请来了老孙。

老孙说话嗓门儿大,像老太太一样爱唠叨。老孙说天气,说物价,说小区里到处都停着小车,说广场上跳舞的老娘儿们跳起来像打架似的。老孙的絮叨把烟火气带进了老牟的房间,驱散了房间里的腐烂气息。老孙还说,长江路上一个男人把另外一个男人砍了,估计是老婆被人睡了。老孙还说,他年轻时跟邻居女人有一腿……老孙说这些时,老牟就用痒痒耙使劲敲床帮,老牟不爱听这个。老孙就又说别的。说着说着,就又绕到男女上来。老孙一来,老牟的屋里好像住了一屋子人。但伺候了一个月,老孙就要走,嫌老牟房间里味道大,女儿大春就找人给安了个排气扇。又干了一个月,老孙还是想走,说整天看老牟会增加负能量,感觉生活寡淡无味。小女儿秋月给老孙加五百块一个月,老孙才又留下。“五千五一个月了,不少了,你还不满足。”老牟口齿不清地嘀咕。

老孙立即就顶老牟:“你呀,早该死了。你以为我缺钱?我退休金比你高,我要那么多钱干吗呀?真是。”

“嘿嘿,那你学雷锋。”

“我也学不了雷锋。我是看你儿女们的面子,他们孝顺。我那仨女儿要有他们这样孝顺,我睡着了也笑醒了。”老孙说话的声音像吵架似的。

自从老孙来后,老牟就没有痛痛快快地洗过澡。夏天里,老孙三天才给老牟擦一个澡。老牟想天天擦,天天换套干净衣服,老孙不给。老孙说,你快要死的人了,还臭什么美?老牟想坐在轮椅上,去卫生间花洒下好好冲一次,申请了两年了,老孙一次也没有满足他,老孙说搬不动他。有好几次老牟想让儿子帮他洗个澡,但看到儿子疲惫的神态,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都给请保姆了,还要他们辛苦吗?

老孙烧饭时总就自己的口味。老牟不能吃辣,而老孙离不了辣,炒仔鸡放尖椒,炒韭菜放红椒,炒大白菜放青椒,恨不得连鸡蛋羹里都放上辣椒酱。老牟知道,老孙巴不得他早死。老孙的不周到,老牟从来不跟子女们说,不是没有机会,是老牟知道老孙伺候他这个活死人也不容易。

老牟这辈子最称心的就是养了三个孝顺子女。如果不是子女们太孝顺,老牟早就离开人世了。

脑出血后卧床一千六百一十六天,也许还能活四年五个月零六天。药物维持了他身体的现状,使他死不了,也享受不到生活的乐趣。他嗅不到泥土的气息,听不到河水的流淌声。他甚至不如犯人,犯人有一定的活动空间,有劳动的权利,有刑满释放的憧憬,有为未来生活的打算。而他什么也没有。除了等待黑白无常来拘,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现在连自己的大小便都处理不了。他活厌了,十多天前他开始节食,他假装没有胃口,对老孙做的米饭和含有辣椒的菜肴浅尝辄止。等到老孙好心好意为他煮红薯粥,他就真的没有吞咽的欲望了。当事情正朝着他计划的方向发展时,他又害怕了。自己真的就要死了吗?老牟害怕他在人世间的一切突然被剥夺,害怕进入那个未知的区域。

老牟在等孩子们,他想上医院。他舍不得离开他们。

2

咔嗒,老牟终于听见电梯开合的声音,不大不小,带有小心翼翼的成分。随即,客厅里放电视的声音停了,有人进屋了,和老孙说话。不一会儿,老牟的房门便被推开,二春站在房门口,一只手仍然抓在门拉手上,叫一声“爸”。老牟无力地朝儿子翻了一眼,二春一怔,随即走进来,帮老牟把电风扇关了。老牟想跟儿子说:我想去医院。还没等他张开口,二春叹了口气,转身带上老牟的房门退回客厅。

儿子二春是老牟三个子女中混得最好的,老牟觉得他给牟家争了光,但二春好像活得并不快乐。老牟猜想机关里人事复杂,如果老是想往上爬,肯定总得装孙子,那自然活得不快乐。也许二春是因为牟迪学习不上进而闷闷不乐。牟迪已经高三了,家里有个高三的孩子,做父母的走路都得踮着脚,出气都不敢出均匀,这个,老牟懂,大春女儿读高三时就是这个样子。老牟认为孙子牟迪挺聪明的,还怕将来挣不到一口吃的?这世上能活人的路子千万条,别墨守着一条道往前跑。但做家长的总想儿女们能过上100分的人生,拼着命地把孩子们往他们认为好的道上推。

咔嗒,电梯门又响了一声,声音笨重,有点儿恶狠狠的意味。老牟知道大春回来了。

第二个推开门进来看看的是大女婿,什么话也没说,带上门又出去了。大春的嚷嚷声也从客厅里传过来:“爸都这样了,你老婆还不带牟迪回来?”

“开车接送孩子上辅导课呢,上午有两节辅导课,要去两个地方。”

大春还在跟二春嚷嚷,老牟惦记女儿的身体,上次她说要去医院做胃镜,她的胃没问题吧?大春一辈子要强,自己没有像弟弟妹妹一样上大学,硬是把女儿送到英国留学去了。大春初中毕业就去学了手艺,一手好裁缝活儿红了一条街。可惜裁缝店到底还是倒掉了,她又开始卖服装。折腾到的几个钱都送到英国去了。老牟劝说过,国内的好大学有的是,干吗送外国去呀?但大春好面子,不听劝。

大春和二春都是春天出生的,他们生长在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里,这一点让老牟倍感欣慰。别人都以为这是巧合,连妻子也蒙在鼓里,只有老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小时候饿怕了,只有到了春天,田野里绿色泛起时,他才觉得有了希望,才会感到一丝丝快乐。呵呵,老牟笑了,蜡黄脸上的皱纹扯了扯。这个秘密老牟决定带到土里去,就是不让他们知道。至于小女儿秋月,生在秋天,那是一个意外,这个秘密更不能让人知道。

电梯门又咔嗒响了一次,像风掠过窗棂,老牟竟然也捕捉到了。他知道秋月回来了。得催她赶快重新找男朋友,三十多岁的人了,拖不起。很快老牟的房门被推开,大春和秋月一道进来了。大春苦着脸,什么也不说。秋月俯下身叫了一声“爸”。老牟没力气回答,翻着紫色的眼睛看秋月。秋月鼻子一酸,用手摸他的脑袋,摸他的脸,摸他的手。秋月的手滚烫。

“我,我想去医院……”老牟半天才嗫嚅出想说的话。也许他的声音太低太低了,也许他没有说明白,大春和秋月都没有接他的话茬儿。

大春说:“天越来越热了。”

秋月看了一眼转动的排气扇,说:“爸这屋子里味道也太大了。这老孙总不记得开窗。”秋月推开了半扇窗。

姐妹俩的目光在老牟蜡黄的脸上扫了一眼,转身相跟着出去了。

老牟半张着嘴,一滴眼泪从右眼滚落。

03

老牟的生活被固定在一张床上已经四年五个月零六天,也就是一千六百一十六天。这个数字不是老牟自己算的,是老孙给他算的。老孙算自己到他家来的时日是一千两百一十五天,顺便把老牟卧床的日子也报了一下。老孙报日子,就像囚徒在墙上刻痕,是盼着早点儿解放。最近几天老孙破天荒地没有报日子,老牟自己在心里计数。现在,他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他在报纸上看过,说人不吃不喝最多维持七天。两天前老孙给他端来最后一回粥喂他,没想到几天没有运动的器官迅速退化,他吞咽困难,粥顺着嘴角流下,老孙帮他擦擦,也就不再继续喂。

儿女们在客厅里商量老牟的后事。

一个人离世时绝对比他来到这个世界时风光,好像身经百战胜利而去,是要有些仪式来颂扬他的一生似的。拟请哪些亲戚朋友;约请殡葬礼乐队伍;置办寿衣、寿鞋、孝布、毛巾、香烛、纸钱、鲜花、烟酒、寿碗——准备起来细致而复杂。儿女们先是小声讨论,他们说话的声音呱呱呱,像远方池塘里的蛙鸣,听得到聒噪,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后来声音渐渐大起来,他们忘记了老牟的存在。老牟的耳朵就像信号不好的黑白电视机,先前跳跃闪动的雪花点突然扯动出几条直线,跟着图像又清晰了。老牟终于听清儿女们在为神仙上墓地的事争论。

“人死了还有什么玩意儿?住那么好的墓地干什么?六万一平方米的够了。”说话的是大春。

二春说:“六万的我问了,是背阴的地方,而且还是犄角旮旯,让爸爸住那里委屈了。”

“那十二万一平方米的也太贵了吧?你想要脸面你自己出,他一向偏你们俩,你们多出点儿钱也是应该的。”

“爸怎么就偏心我啦?”二春的声音也提高了。

“你书读得比我多啊,他供你上了大学,我只读了初中,他舍得在你身上花钱。”

“你自己不想读书还怪爸?”

“我不想读书?你不说这个我还不来气呢。我为什么没考上高中啊?我初中三年都是班长,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你可知道我成绩为什么下来了?都怪爸啊。”大春说话时义愤填膺,声音炸得老牟耳朵疼。她说,她初三上学期,爸爸跑到学校去,跟马老师说家里如何穷。爸其实就是不想让她读书了。那天她只不过把数学题的小数点放错了一个位子,马老师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她,说你爸都说了,家里那么穷都在供你读书,你就这样学习的?回家还捧得动那一碗饭吗?大春说她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那时开始,马老师的课她就听不进去了。越听不进去,马老师越骂。越骂她就越听不进去。“我是被爸害了,要不然我也肯定能像你俩一样上大学。”

老牟努力回忆大春读初中时的情形。脑子像一个装满沙子的瓶子,眼前的东西装不进去,原先装进去的却完好无损。他想起来了,大春那时读书成绩好,他一心一意想把大春培养出来才去学校的。她当时的班主任是马大麦,他俩中学是同学,老牟那时读书比马大麦略好,每次考试能勉强及格。老牟上了技校,毕业后在收音机制造厂工作。马大麦那时数学成绩就没有超过50分的,毕业后竟然搞到镇中学去代课,教的还是数学课。大春读初三时,老牟去找马大麦,用口袋里仅有的二十元钱买了一包烟,马大麦喜欢烟。他那次跟马大麦唠叨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他说收音机制造厂撑不住了,工人们连基本工资都拿不到,领导整天嚷嚷着要减员,闹得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觉,舌头麻木得连盐味都尝不出了。他一条内裤已经穿了六年了,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他有意卖惨,无非是想博得马大麦的同情而对大春更好一些。

这么多年来,老牟一直对马大麦有意见,以为他不管大春,现在才知道马大麦是用力过猛了。

“爸可没偏心我。他哪次打我不是往死里打?你们还记得他一巴掌打断了我的鼻梁骨?”

儿子二春不多话,但一说话就是冷冰冰的,好像他出生的时节不是花红柳绿的春天,而是冰天雪地的冬季似的。二春小时候可不是这样。他小时候可让老牟头疼,放人家自行车胎气,砸电影院窗玻璃,用水枪打对面楼晾晒的被子。走在老街上,连猫狗见了他都躲。更别说学习如何了,五年级那一年,光是书包就丢掉了两次。老牟每次教训他,也就是虎起脸吓唬他:再这样,小心老子扒掉你的皮。真打他也就那么一回,老牟每次想起来也是椎心地痛。那次他下班回来,心里本来窝了一肚子闷气。厂里正筹备减员,大家都认为老牟应该在下岗的名单上,谁叫他是老好人呢。远远看见他们厂朴厂长家的二小子擎了一根冰棍儿,大声骂二春是狗娘养的。二春就去推那小子,那小子高他一头宽他一膀,二春明显就是拿鸡蛋碰石头。老牟走过去,猝不及防就给了二春一巴掌,他是想打重一点儿,打给他身后的朴厂长看,没想到就打断了二春的鼻梁骨,事后他才知道,是那小子抢了二春的冰棍儿。朴厂长掏腰包给二春买了一根冰棍儿,还说老牟是个实诚人。

第一批下岗的名单上,竟然没有他老牟的名字。老牟以为是自己给二春的那一巴掌起了作用,后来才知道另有蹊跷。

孩子们还在争论,这次不知道怎么说到学费上了。老牟听到的还是二春冷冰冰的话语:“学费都是我寒暑假去火车站做小工挣的。我十四岁就开始去火车站做小工了,资本家也不敢像老爸那样理直气壮地用童工呢。”

哼,老牟想笑,心里说:“要不是我把你捆绑到火车站做小工,你小子恐怕早就坐牢去了,哪还能后来上大学,当公务员?”老牟不想听了,太累了,耳朵好像攀在悬崖上的两只手,精疲力竭,最终放弃,任由身体向下坠落。坠落是一种放松,是一种醉生梦死。老牟坠落到过去的烟火中了。

隔了两年,收音机制造厂倒闭了,工人们全都下岗,连朴厂长自己也没能幸免。那时秋月还在吃奶,妻子不能工作,一家人全靠他一个下岗工人养活,难。二春放暑假时,老牟带着他一道去火车站做起了小工。

火车站在老镇的东边,距离他们家的老房子有四里多路。除了一天有几趟绿皮客车通过,还有好几列货车停靠。老牟托亲戚找的活儿,在火车站堆放矿石的矿场敲矿石。那时还没有机器把大矿石碾碎,需要人工把大矿石敲成拳头大小,然后过磅装上火车,运到不知道的远方去。每天天蒙蒙亮,老牟就把二春叫起来和他一道出门。老牟拎着父子俩的早餐和茶壶走在前面,二春磕磕碰碰地走在后面,一边揉着眼睛。早上去早点儿,是为了正午最热的时候能多休息会儿。到了矿场,老牟抡大锤,敲大矿石。大矿石多半都有一两百斤,有的也有五六百斤重的,像石碾子。二春用小锤,把老牟敲碎的矿石进行再加工,敲成小石块。老牟敲完大矿石再敲小矿石,父子俩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挣二三十块钱。晚上踩着月光回来,父子俩都走得东倒西歪,从头到尾都是灰突突的,像是从灰黄的染缸中爬出来的。

干了一段时间活儿,二春要跟老牟分开结账,他敲的矿石收入归他自己。老牟嘿嘿一笑,臭小子,跟你老子耍心眼儿。但却不点破,由着他。一个暑假过后,二春不仅脱掉了一层皮,也脱胎换骨了。暑假期间的磨炼,使他没了害事的心劲,也使他懂得了生存的不易,开始发愤读书了。种豆得瓜,这倒是老牟没想到的收获。

现在儿子沉稳是沉稳了,但他在他那个税务局,大小也是个领导,天天这样说话,还不把人得罪完了?老牟担心,却不知道怎么去说服儿子。

老牟没有听到秋月埋怨过他。这孩子应该最有理由怨恨他才对。

老牟曾想把秋月给丢了,那时秋月该懂事了。

最先想丢掉秋月的是老牟的妻子。秋月刚满月不久,老牟乡下的表嫂又来了。表嫂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说:“那一户人家条件还不错,男的是小学老师,女的是赤脚医生。不生养的原因是女的子宫太小。秋月去了,他们亏待不了她。”老牟这才知道妻子是想把小女儿送人。老牟扯了表嫂的衣袖把她拉到屋外,明确地告诉她,他不想把女儿送人。他又怂恿大春,大春哭闹不肯把妹妹送人,秋月这才被留下了。等到秋月长到五六岁了,有一天老牟的一个好哥们儿来家里喝酒,那哥们儿喝高了,指着秋月傻笑,说怎么觉得这丫头是捡来的?全然不像你呀。事后老牟端详秋月,他这才从秋月的脸上瞅出朴厂长的影子。眉毛像,眼睛像,尤其是那个下巴,不仅薄,而且前翘,好像被造物主故意狠狠捏坏了。那天晚上,老牟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呼地坐起来,问妻子:“秋月是不是我的种?你说实话。”他多么希望妻子说声“是”,只要说声“是”,他就不再猜疑,不再计较别人说三道四。妻子却嗷嗷哭起来,用头撞他的大腿:“你打我吧,打死我吧……”老牟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没说。

过了一段时间,江对岸最热闹的节日——三月三庙会到了,老牟带秋月去瞧热闹。老牟给秋月买了她想吃的糖葫芦,买了她喜欢的泥哨,还给她买了一件桃红色的公主裙。老牟把装公主裙的袋子让她自己拿着,秋月一只手擎了糖葫芦,便松开紧攥着父亲衣角的另外一只手,接过了装有公主裙的塑料袋。秋月随着人流挤到邮电局附近时,突然发现父亲不见了。

是的,老牟不见了。老牟躲在邮电局墙角的绿皮大邮筒后面,江湖医生临时搭建的小诊室的帆布墙把他遮挡得严严实实。他听见秋月尖起嗓子喊爸爸的声音,听见秋月洪涛般的号啕声。秋月的哭声像一把芒刺塞进了他的心里,心疼、不安、愧疚,说不出的滋味。当秋月的哭声渐渐被嘈杂的买卖声淹没时,老牟再也藏不住了,他蹿出去,扒拉着人群四处张望。“秋月!秋月!”他大声呼喊。

“爸爸”,秋月突然抱住了他的大腿,糖葫芦和公主裙掉到了地上,被一双双穿球鞋的脚、穿皮鞋的脚踏来踏去。“爸爸,你不要丢掉我,不要丢掉我,我听话……”老牟擦掉秋月的眼泪和鼻涕,也抹掉自己的眼泪和鼻涕,把她抱了起来。父女俩回家后谁也没提这件事,但老牟知道,秋月是明白他的企图的。他只有待她格外好,才能弥补内心的愧疚。

窗外卷进一缕风,蝉鸣也跟着吵进来,老牟感觉到了寒冷。

4

客厅里的说话声嗡嗡嗡嗡,像被梦境过滤过,听不出含义。墓地的事被他们搁一边了?老牟很想提醒他们,他不想死了,他还能活。等他死了,他也不要去神仙山,他要去东山。老牟“啊”“啊”了几声,明明使了很大的劲,声音依然只在喉管里滚动,像关进笼子里的困兽。

妻子在东山。

妻子是他的工友,算不上漂亮,但老牟看着顺眼。他们算是自由恋爱,自由的成分里妻子主动性要多一点儿。他们在单位分配的福利房里结婚生子,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有滋有味,艰辛中也不缺少笑声。在共枕而眠的夜晚,他也曾问过她怎么就看上他了。她说他老实本分。

好日子过了十几年,厂子突然不景气了,要裁员。从那时开始生活便变了味。老实本分一度是他的优点,这时就成了他的缺点了。妻子免不了也会骂:你这个窝囊废!不久秋月来到了人世,妻子的心性大变,她嫌弃秋月,总是一边恶声恶气地咒骂,一边用细细的竹枝抽打秋月。秋月杀猪似的号叫,老牟一定第一时间就奔过去,护住女儿,哄着妻子,调停妻子因鸡零狗碎而触发的暴怒。老牟理解妻子的愧疚和无处释放的怨恨。妻子一直活在愧疚和不安中,以至于后来她得胃癌了也一声不吭。她抵抗难以忍受的疼痛,等到老牟发现她身体不好时,已经无力回天。妻子走时,二春刚刚成家,秋月还在上中学。那时政府对安葬这一块还没有形成规范化管理,老牟就把妻子送到了东山,安葬在他父母身边。老牟还在那儿为自己号了一块地盘,打算百年后和妻子重聚首不分离。老牟不知道他死后葬在哪里已经不是他能做主的了。床上方数载,世上已千年。

老牟不想儿女们再为他花钱,买个墓地要几十万,他不能答应。挣钱不易,老牟这辈子太有体会了。

厂子倒闭那阵,他无头苍蝇一样惶恐了一阵,火车站敲矿石的活儿很快也没有了,因为有了破碎机。好在他有技术,在亲戚朋友的帮衬下,他开了一家无线电修理铺,除了修收音机,他还学会了修电视机、洗衣机。生意红火过四五年,就变得不死不活的了。社会变化得太快,该淘汰的都被淘汰了。秋月考大学那会儿,老牟真希望她考不上,她不仅考上了,还考了研,读了博,把老牟一身老骨头差点儿榨干了。但人前人后,秋月给他长了脸,成了老街坊老朋友教育子女的榜样。每当接受别人羡慕的目光,老牟便觉得付出也都值得了。

“你们不准备送你们家老人去医院?”老孙突然说话,声音铜锣一样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冲劲,震得老牟耳朵嗡嗡作响。

“你们家老人得的不是绝症,不是病入膏肓,你们送他上医院打营养针,他还能活的呀。”老孙痛心疾首。

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仿佛所有人的人都被风卷走了,又仿佛一切都坠入了黑夜里,进入沉睡中。

老牟也知道自己是能活的,他已经活了七十八岁了,比起朴厂长,他多活了十二年。一场车祸让朴厂长成了植物人,被送进“夕阳红养老公寓”,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了。他当过厂长又怎么样呢?

我还能活,是的,我还能活。老牟努力张开耳朵,捕捉子女们的反应。

“你们就真的放弃你们的爸爸了?想想老人家的好吧。他没病倒之前,总还是惦记着你们吧?总还是时不时地给你们打电话吧?”还是老孙在嚷嚷。老牟知道老孙心里埋着对三个女儿的怨。老孙说过,他老伴儿是糖尿病并发症去世的,女儿们如果肯送老伴儿去省城大医院,也许不至于就走了。老孙很在乎子女们对待父母的态度。

客厅里的说话声小了下去,老牟耳朵捕捉到的只有嗡嗡嗡嗡,像空调外机的聒噪。很累,耳朵好像使出了上陡坡的力,老牟又放松了,让耳朵歇下喘口气。

自己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他们是什么时候?老牟记不得了,估摸着应该就是病倒前一两天。他打电话给他们为的是什么事?

老牟努力回忆,他经常给儿女们打电话的,有时叫他们回家吃饭,他做了大春喜欢吃的羊排,二春喜欢吃的江虾。秋月爱吃辣椒鲊,怕腌制的食物对身体不好,每次老牟都给女儿做新鲜的。买碎米粉、买红辣椒,再买几只红甜椒,还要打点儿肉末。

有时是叫他们回家拿菜。他在小区后面的圈地内开了一块荒地,春天一到他就开始在那块地里撒青菜籽、萝卜籽,几天就能出苗,阳光下看见它们噌噌噌地长,要不了十天半个月,青菜和萝卜菜就能上桌了。夏天菜地里品种最丰富,秋天和冬天也有应时的蔬菜。大春每次回家,会把能带的菜全带走;二春回家拿菜一百个不情愿,还说油费能买好几筐菜了。老牟小心地解释,他种的菜没有打过农药,没有施过化学肥料。秋月直说爸爸种的菜比市场上的菜好吃,但走时从来不带老牟种的菜,说她不怎么开火。后来那块圈地建了廉政中心,老牟在小区周围五六里的地方逡巡,再也找不到可以种菜的地方了。他总得做点儿什么,他总该为子女们做点儿什么,否则他心里就没着没落。后来他学会了钓鱼。钓鱼对喜欢的人来说是乐子,对不喜欢钓鱼的人来说是苦差事。老牟把苦差事渐渐做成了乐子。过年过节前,他则会去乡村为子女们寻购土鸡和黑猪肉。

他倒下前为什么事给他们打电话来着?想起来了,他生病的前一天,他去青龙河了,坐在河岸边有点儿冷,但却有点儿邪乎,三个多小时,他钓了十多斤鱼。翘嘴鱼、鲫鱼,还有一条两斤多重的鳊鱼。他寻思着那条鳊鱼给二春带回去,给孙子吃。都说吃鱼聪明。但是大春先回来的,她把那条鳊鱼拎走了。那天,他也给自己烧了两条鲫鱼,就着红烧鱼喝了点儿酒,本来是想驱驱寒气的,却不想第二天就出事了。

他们想起他给打的最后一个电话了吗?

我要去医院,老牟在心里歇斯底里。

5

咔嗒,老牟使了半天劲,把枕边的痒痒耙弄到地上去了。他本来是想把自己弄到地上去的。

房门推开,孩子们都进来了。老孙没有进来。

“要不要送医院啊?”大女婿小心翼翼地问。

“他意识都不清楚了,还能活啊?”二春叹了口气。

“我看他活着也是受罪呢。”二春语调依然冷淡。

秋月摸摸老牟的脚,摇了摇头。

老牟知道他拖累儿女太久了,他们不是不孝顺,不是舍不得为他花钱。受拖累的是他们的心。老牟刚刚卧床时,三个儿女轮流尽心尽责地守候在他身边。有了保姆后,大春两口子起初几乎每天晚上都过来,他们住得近些,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他们给他开窗通风,帮他翻身按摩,顺便检查保姆的工作,指出保姆哪些地方伺候得不到位。二春也隔三岔五地过来,送来老牟需要的药物,或者帮他刮刮胡子,剪剪指甲。秋月工作的城市,与老牟生活的老镇隔了一条长江。来来回回也并不是过了江就能到,她开车绕到上游几十里外的长江大桥过来,再绕回几十里到他住的小镇。周末回来陪老牟住两天,带回老牟之前没有吃过的各种水果和他之前没有见过的各种零食,凡是她自己爱吃的,她都给老牟带一些过来。她回来后一定要把老牟搬到轮椅上,推到阳台上晒太阳。她把老牟折腾来折腾去,折腾得她自己一身汗,折腾得老牟要死不活的,然后她和老牟逗闷子,附在老牟耳边咯咯咯地笑。

后来他们回来得渐渐少了,老孙知道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他像一块顽石滞留在浅浅的河道中,儿女们生活的水流,因为他都要做些改变,这种改变因为时间过长而使他们身心疲惫。

老牟感到渴,很渴,他想叫他们给他把水杯端过来,他只吸一口。吸一口就够了。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条河流的话,老牟的人生河流,充其量就是一条线。在大时代中,他也许连条线都算不上,但它也波澜过,也壮阔过,现在已经到了河水枯竭、河床裸露的时候了。他要喝水,要喝好多好多水。

“爸爸,你想交代什么?我们都听着呢。”大春把耳朵凑近了老牟的嘴巴。

老牟徒劳地张大嘴巴。

“爸爸。”

“爸爸……”

二春和秋月一人攥住了老牟一只冰冷的手。

我想去医院。我不想死。老牟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盯这个,又盯盯那个。

他们避开老牟满含祈求的眼神,纷纷扭过脸去。

不送我去医院,送我到外面晒晒太阳也行。老牟在心里呼喊,他好冷。

孩子们苦着脸,慢动作地先后退到墙边,在沙发或小凳子上坐下,默默等候什么。恍恍惚惚中,老牟感觉到他被二春抱上了轮椅,秋月推着她,大春给他撑着伞。他们一起朝田野上走去。

田野上有一条蓬勃的河流。

(刊载于《广州文艺》2023年第11期,责编姚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