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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3年第12期|张新颖:刘烨园的信
来源:《胶东文学》2023年第12期 | 张新颖  2023年12月28日09:06

我保存着一些师友的信,也就是保存着过往岁月的温暖、激励和交流。有的生命逝去了,纸上的字还在,那就是生命的痕迹还在。手迹即心迹,或深或浅,灵动飞扬也好,沉郁顿挫也好,笔画勾连,生命的信息就游荡于字里行间,既表现于其间,也隐藏于其间。

我愿意收信人之外,还有别的人也能看见那些生命的划痕。

——题记

刘烨园离世已经四年了。2019年6月最后一天,在朋友圈看到消息,心里大惊。我并不知道他的生活、身体状况,只是很多年前,与他有一段为时不长的文字之交,后来才在张炜家里见过一面。文字之交,短暂,却绝非泛泛,因为文字之于刘烨园,绝非泛泛随便的东西,认真读过他作品的人,有深切的体会。

我保存了他的四封信,犹豫之后,还是想抄出来。犹豫的原因,是他说了我很多好话,我未必担得起,难免还要招借人之口自我抬举之讥;终于不犹豫了,是因为,这是他的文字,完全可以忽略他谈到的我,而读到他对自己的认知和描述,读到他对文学的个人理解——是的,这是谈文学的信,写于20世纪90年代。写信谈文学,这样的事,怕是越来越少了吧。

新颖兄:

您好!冒昧去信,祈谅。

经常读到兄的大作(记得当年您在《萌芽》发的论张炜的文章,就是我在阅读惊喜中荐给张炜的),十分喜欢您以生命的碰撞、穿行,又以散文文采所写的文字。久有约稿之愿,只因性格原因,深居简出,遇事萌发念头后进入“状态”却迟缓,所以一次次被您的文字感动,却一次次延宕而至今夜,极希望兄能在百忙中能惠寄我刊大作,长短不拘,成组也行(我有两万字页码定稿权)。尤其欢迎在别处发不出的有个性有锋芒的文字。

其实说约稿也是顺便的,触动我而写此信之意,是意识与心灵中想表达我对您的文字的心态:所谓喜欢一词,是心底的,郑重的,而非世俗的,随意的。

叩冬悦

刘烨园

69.12.22

其时我刚回复旦读博士不久,很早之前就读过刘烨园的散文,但并不知道他在《山东文学》做编辑。“尤其欢迎在别处发不出的有个性有锋芒的文字”,这样约稿,让我心动,我找出两篇极短的,自己也不知道算小说还是算散文随笔,就是任由心性写的,寄了过去。很快收到回复:

新颖兄:

好。大作收到。我能感受到这种耐感受的文字的“石头”气息。很个性化,没有时下流行的同化痕迹,没有中国人写滥了的“花草”气息。精神——文字本质就是个人的,如果个人的生命背景、精神背景深厚的话,就是个性化。如果生命背景、精神背景是沟、塘、洼的话,即使再社会性,也浅薄至极。

文字——散文唯一的“传统”或本质就是自由表达。散文的形式自由,源

于心灵自由。许多人搞混了。仅讲形式自由,结果成了另一种不自由,无根无源。

我喜欢“石头”里可以多视角感受 (我隐隐觉出哲学味很浓的宿命和独吟独嚼生命的本质状态等等)的这类文字。你最好整理后都寄给我,我想整状地每次发6000~8000字,这样过瘾、痛快,好么?

《投江·罪过》,我尽快安排。如果时间允许,您最近是否能再寄几篇,我好发一组。如来不及,我先发这两篇。

您的“冰雪气质”,使我吃了一惊。在这个贪图一目了然(如坐索道去看深山风景)的时代,我的写作,客观上成了一种抽刀断水,离时俗越来越远,从集市走向荒莽,不再有人识了。很好。很正常。但总还剩下几声长短不一的朋友的话语,算是民间的青鸟探问。但一语中的言之为“冰雪气质”的,您是唯一之人。我欣幸自己在阅读您的文字中没感受错;您的“判断”与我对您的悟力的敬意吻合。这种再次的思维印证产生了纯美的慰藉。

在这年头,平静,主观上是个人性格的,客观上亦是知识分子的独立,独立是人性中很重要很珍贵的“蓝色恋歌”,平静实质是最不“静”的永恒底色,它指向人们终有一天会悟出分量的那缕心香。

……

冬悦

烨园上

1.18

我写的这类找不到合适归属的文字,一共有十几篇,都是自由的虚构,自己概称为“迷失者的行踪”。既然刘烨园还看得上,就挑出最初的十篇,付邮。刊出时题为《行踪——一九九一》,年份是刘烨园加的,他细心地注意到这些短章都写于同一年;有了一九九一,似乎就会有一九九二。事实却是,后来的年份虽然还有几篇,但零零落落,不成起码的规模;不久我出随笔集,把这类文字一块儿都放了进去,也就不好投给刊物。

我寄了一本书给刘烨园。是哪本书,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他来信说:

新颖:

好。书收到了。谢谢。(在此之前,我虽然已经买了一本,但与您签赠的不可同日而语)

那些文字仍是十分鲜活。很小的时候,我就纳闷,为什么像莎翁、荷马的文字,人死去那么多年了,历史也是我陌生的,我却仍然感动,仍能感觉到他们的激情与血性?后来终于明白,文字是一个燃不尽的星,一种永存密码。只要作者真诚地将生命倾诉其间,就永不会消失……文字实际是无时代之分的……历史过时、内容过时了,但那里面人的激情、血脉,仍是能扑面的……

您有一信说,还将整理一些旧文字给《山东文学》,集中在一起发。我等着。其实,无论是旧作新作,不拘一格地,寄我即可。在别处不好发的,《山东文学》都较宽容。您那一组“游踪”发出后,不少文学青年都告我,那写法“够味”,散文这么写的,不多见。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有时对自己的文字不满足了,但社会却仍是需要的。在这一点上,张炜的心态,就比我们要强得多。大千世界,是有多层次、多元的吸收的。

秋悦

烨园

8.9

我又寄去了一篇回忆性的文字,他回复说:

新颖:

好。大作收到。我很喜欢。读完突然联想到,您写这类文字的“冷清”与不动声色,同您写评论的激情、穿透如同两人。而且即使在散文界,这样“冷”的叙述语言,也不多见。不知到底何为您的“性格”,抑或兼而有之——问题来了,又怎么“兼”得如此分明?

留下发,并慢慢享用。

秋悦

烨园

9.26

此后我忙于博士论文,很少写之外的文章,过了两三年才又给刘烨园寄过一篇。

如今翻检二十余年前的信,写信人不在,他的文字还在,如何能不感慨系之。

【作者简介:张新颖,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获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鲁迅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