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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3年第12期|江少宾:夜雨滂沱
来源:《当代人》2023年第12期 | 江少宾  2023年12月29日08:37

一天从早晨六点钟开始。起床,上厕所,烧开水,刷牙,洗脸……期间,我会见缝插针地浏览一遍微信朋友圈。家人,朋友,同事,作家,他们有的在晒美食,有的在晒娃,有的在晒期刊目录,自然也有人默默转发,不置一词……热闹是他们的。我喜欢独处,从不在朋友圈里公开自己的日常生活。除了公众人物,凡夫俗子的日常生活就是一地鸡毛,没有公开的必要。

作为一名学生家长,我已经“隐身”很久了,生活两点一线,工作之外几乎不应酬。在陪读的日子里,我成了一只负重爬行的蜗牛,道阻且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早餐相对简单,两个包子,一瓶鲜奶,儿子风卷残云一般,抹抹嘴,拎起沉甸甸的书包,穿鞋,出门。从六点三十五分起床到七点钟出门,早晨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二十五分钟。这也是绝大多数初中生的早晨——疯狂的闹钟,睡眼惺忪地穿衣,边走边吃。鼓鼓囊囊的书包坠在背上,急行军一样匆匆出门。

初一上学期,开学伊始,我大张旗鼓地做过牛肉面,熬过八宝粥,两个月之后就放弃了。不得不放弃。感谢那位陌生的家长,她在某个十月的黄昏让我醒悟,学生家长是另外一种生物。“哪有时间吃面哦?还牛肉面!我家从来都是带两个包子,车上吃……”我有些惊讶,“这样不行吧?正在长身体啊!”这回轮到她惊讶了,她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了看我,脸上浮起一缕不以为然的笑容,“多睡一分钟都是好的,”她一根根掰着手指头,边掰边说,“地理,生物,政治,历史,都要背。下周就要期中考试了,你自己算吧,可有时间吃早饭?难不成你家是天才哦……”

话音未落,她已经转过身去。路灯下,迎面走来一个束着齐耳短发,背着书包,戴着金边眼镜的小姑娘,疲倦像一小片乌云,厚薄不均地摊在她的脸上。脸上暗红色的青春痘,米粒一样散在鼻梁左侧。做母亲的疾步上前,接过书包,过马路,消失在浓墨一样汹涌而来的暮色里。小姑娘的校服大了一号,撵在母亲身后,单薄的背影,像一张被风吹皱了的褪色的剪纸。

她并非讥讽,也不是鄙夷,而是一种不好明说的心虚。确实是心虚,不冲过终点,没人敢保证自己的孩子一定不会输。我相信,作为母亲,她也想给孩子做一碗牛肉面,但和繁重的课业以及有限的睡眠相比,她只能选择放弃。对于绝大多数家长来说,这其实是一道“送分题”,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没有第二种选择。

我茫然了,同时有了焦虑。这是一条你追我赶的赛道,如果不想提前出局,只能和大家一起拼命奔跑。

要命的是,这是一场短跑,一局定乾坤,每个人都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失误(哪怕只是一个趔趄)。那些以耐力见长的长跑运动员往往只能屈居末座,在这场速战速决的赛事中,他们发挥不出自己的优势。

那个瘦削的孩子住在我家楼上,他很少笑(我怀疑他已经不会笑了),背着书包,上学放学总是一路小跑。从小区到学校,步行至多十五分钟,但他总是急慌慌地跑出小区,又急慌慌地冲过马路。阴雨天同样如此。跑,是他的常态,也成了他的标志。每次说起“那个跑着上学的”,儿子都沉默不语,神情不悦。儿子之所以不悦,是因为他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儿子乳名天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天天。他不是那种天资聪颖的孩子,从幼儿园开始,他总是比别人慢半拍,慢条斯理地吃饭,慢条斯理地看书,慢条斯理地做作业,对那些需要反复训练才能掌握的东西始终没有兴趣。除了禁止他玩电子产品,学习上我从来不强迫他,也很少干涉,仅提供一些“过来人”的意见。他时常不肯听我的。我很无奈,很不高兴,有时也发脾气,但最后还是妥协了。学习是他自己的事,当然得他自己拿主意。

人生是条长路,每个人都要自己走。家长能做的,就是给孩子备一些干粮,然后放手,默默地看着他(她)离开,慢慢消失在道路尽头……

小学六年,天天蜗牛一样爬行,循规蹈矩,成绩中等,直到毕业才领回人生第一张奖状(也是唯一一张):“劳动之星”。我把奖状贴在书橱的玻璃门上,他看到了,有些尴尬,犹犹豫豫地说,这个,还是别贴了吧,什么劳动之星啊,呵,就是成绩不好……我无言以对,心里像戳进一根针,猛然痛了一下。

天天小心翼翼地揭下奖状,默默地团进抽屉深处,神色有些异样。那一刻,我很想走过去抱抱他。

我没有抱他。似乎是迈不动步子,也或许,是我们作为“家长”的架子端得太久了,已经不习惯这种热烈的情感表达。

他渴望我的拥抱吗?我不知道。如果我走过去抱他,他还会像孩提时代一样双手环绕,用力搂着我的脖子吗?大概,不会了。他虽然稚气未脱,但比我高,也比我壮,言谈举止已经像个大人了。

真奇怪啊!我们每一天都在期盼孩子长大,当孩子真的长大了,我们又满怀惆怅地打开相册,怀念孩子虽然调皮捣蛋却又无比可爱的童年时光。

体育必考长跑,大课间(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左右)都安排了跑操,运动量大消耗也大,中午晚上天天都要吃一碗白米饭,喝一碗汤。我勉强会做几个菜,他也很给面子,狼吞虎咽地吃完,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擦擦嘴,将碗筷送进厨房。他喜欢美食。面对我刻意制造的小惊喜,每一次他都兴高采烈,饿狼一样两眼放绿光。这时候,他会主动和我聊一些同学之间发生的可笑的事,有时也吐槽“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授课老师。他总是客观描述具体现象,很少掺杂自己的观点。你怎么看这事呢?我故意问他,他要么转移话题,要么环顾左右,语焉不详。彼时我认为他拙于表达,或者不知道如何评价,事实上是我想错了。他是不愿意对我完全敞开心扉。他的心房里藏着一个角落,经年不对我开放,我有意无意地试探,在他看来或许就是冒犯。

是的,冒犯。

初二,平均每天能睡六个半小时。他又长高几厘米,有了微微凸起的喉结。他的边界意识越来越强烈——这是“我的”房间!这是“我的”自行车!这是“我的”羽毛球拍!这是“我的”……

初三,平均每天能睡五个小时。他时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这个亲戚和老师眼里老实本分的孩子大张旗鼓地进入了叛逆期。随着中考日益迫近,坏脾气愈发明显:不按时吃饭,不做作业,不洗澡,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漆黑的房间里……我忧心如焚,又无计可施。

第一次模拟考试之后,我忐忑不安地参加了家长会,逼仄的课桌上摆着一张小纸条,那是天天的模考成绩单,其中包括各科成绩、各科排名、年级总排名等关键信息。虽然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依旧不能接受那个排名,按照那个排名,稍有不慎,天天便不得不提前分流,无缘普通高中。

班主任将我留了下来。这不是第一次。我很尊重她。她是那种心直口快、敬业爱岗的好老师。

你家天天不是这个成绩,他是太想考好了,心理压力大。物理那场是我监考的,一直在擦汗,一直在擦汗,我都替他急……

难怪最后两道大题都没做,我还以为是卷子难。

嗯。你们自己考虑,需不需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班主任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噢。嗯,我估计,他还没到那个程度……你们自己考虑,还有两个多月就中考了……

哪个程度?

班主任推了推眼镜,说,这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现在这种情况的孩子不少。

啊?!

作为新闻工作者,我当然知道青少年抑郁症患者正在逐年递增,然而,当执业十几年的一线教师毫不掩饰地承认这个现实时,我还是非常吃惊。

遗传、家庭、社会等因素,以及应激事件都有可能成为青少年罹患抑郁症的致病因子。心理健康数字服务平台等机构发布的《蓝皮书》显示:人际关系、家庭关系、学业压力,对青少年影响最深。

那个孩子我见过几次,见人就笑,一头乌黑的卷发,瘦削的脸,塌塌的鼻梁上顶着一副宽大的黑框眼镜。谁能想到呢?这样一个爱笑的孩子,数学物理“大神”级别的学霸,居然成为全年级第一个罹患抑郁症的学生。鞠伟休学了,期待他满血复活,归来仍是王者……当班主任故作轻松地宣布这个消息时,教室里鸦雀无声。其实,鞠伟请假已经很久了,大家私底下已经知道,他罹患的是“阳光型抑郁症”。

休学之后,他一直没有重返校园,后来也没有参加中考。像一滴水,那个爱笑的孩子,无声无息地蒸发了。他退了QQ群,删了QQ好友,家长留给老师的手机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在班级,经过鞠伟的空空的座位时,天天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吗?我不知道。在家里,我从来不提鞠伟的名字。当其他班级也有学生休学时,我也不追问缘由,而是赶紧转移话题。

我开始留意和青少年抑郁有关的信息,体征,病因,诊断,治疗,并发症……抑郁症带给一个家庭的,不仅是一个抑郁的孩子,还有一种抬不起头来的羞耻感——天长日久地面对抑郁的孩子,看不到希望的家长往往会将自己定位成“罪人”——尤其是那些复发型的抑郁症,最先垮掉的或许并不是孩子,而是家长慢慢失去了继续治疗的信心。

疾病是另一种形式的爱,提醒我们从错误中醒来。遗憾的是,我们或许醒得太迟。

一个不得不正视的现实是:每一个抑郁的孩子背后,都有一个抑郁的家庭,因为创伤会代际传承。父母当然不是故意的,只不过他们也缺乏爱的养育,也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灵。不幸的童年就这样被复制了,治愈的期限往往是一生。在我看来,很多年轻人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便匆匆忙忙地恋爱、结婚、生子。“为人父”“为人母”似乎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事情,不需要学习便可以胜任。

殊不知,为人父母是一门大学问。

扪心自问,我也是一个不及格的父亲。面对班主任善意的提醒,我夜夜辗转反侧,近乎无眠,最终还是抱着赌徒的心态,坚持不带天天去看心理医生。

我赌的是:天天只是心理素质差,而不是罹患了抑郁症。

谢天谢地,我赌赢了。中考成绩揭晓的那个黄昏,我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内心五味杂陈。我的孩子,他又一次发挥失常,但总算跑进了赛道,等着他的,将是另一场更酷烈的比拼。

天天很不满意,想去名校借读,但一介书生,我办不了这种事情。我只好翻来覆去地劝慰他:挫折是人生的必修课。你从哪里起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最终抵达了哪里。

天天默然地听着,一脸苦笑。他的苦,全写在脸上,像那些疙疙瘩瘩的青春痘。

他一万个不甘心,却只能屈从,按部就班地进入高中。他的状态一直很不好,我非常担心。担心又有什么用呢?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在荆棘丛生的路上,独自前行。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长江北岸一座普通高中读书。学校在镇里,生源质量差,师资力量弱,高考录取率低,校领导走马灯似的,一年一换。我入学之后,连续几年无人上榜,老师很沮丧,有气无力地教,学生很颓唐,心不在焉地学。夏日黄昏,我时常背着书包在江岸边枯坐,看江水奔涌不息,看巨大的客轮犁开水面,呜呜呜,缓缓绕过柳叶婆娑的江心洲……橘黄色的月亮灯笼一样浮起来,水面上铺着一层碎银,一波波涌来,一波波散去,像一颗颗随波逐流的星辰……一个又一个黄昏,和江水一起消逝了。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办。那种茫然与无助,仿佛一场深长的梦,我置身其间,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没有排名,没有家长会,也没人在意即将到来的高考。结局是明摆着的。人是环境的产物。我终于和其他同学一样,浑浑噩噩的,得过且过。

我落榜了,毫无悬念,分数很低,政治历史地理都没有及格。那个燠热的傍晚,父亲趿拉着拖鞋,从田里回来了。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进门,摘下旧草帽,解开脖子上颜色泛黄的湿汗巾,然后一言不发地接过我的分数条。我胆战心惊地站在桌子旁边,准备迎接暴风骤雨。

父亲是个急性子,脾气暴躁,我不止一次目睹他撸着袖子,和乡亲们争得脸红脖子粗。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从厨房里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手里端着两只粗瓷的蓝边碗,碗里盛着满满的瓠子擀面汤。瓠子擀面汤是母亲的绝活儿,我们都很爱吃,这是“双抢”才有的待遇。父亲没有看我。他放下分数条,一屁股坐下来,满上一杯高粱酒,自言自语似的说,“语文考得好……再复读一年,至少能考一个大专。”

高粱酒溢出了酒杯,父亲斟酒的手微微在颤抖。

我吃惊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领到分数条之后,回家路上,我已经做好了务农的打算。

父亲没有看我,又说,“吃吧,抓紧吃……语文考得好。”

我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逃学,抽烟,喝酒,早恋……那些虚度的青春岁月啊,江水一样不复返了。我不仅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含辛茹苦的父母。

那天夜里,大雨滂沱。我从雨声中醒来,翻来覆去睡不着,摸黑起床,发现父亲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弓着腰,面对雨夜,心事重重地抽烟。他出神了,没有看到我。

那个雨夜,父亲想了些什么?我不知道。

他凭什么相信,我至少能考一个大专呢?事后我也没有问过。

父亲言中了!复读之后,我出人意料地考上了大学。小村沸腾了。乡亲们前来贺喜,父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笑眯眯地散烟,笑眯眯地作揖……

而今父亲已经离世,面容模糊,但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喧腾的雨夜,每一次想起,心里都异常温暖。父亲是爱我的。他是一个寡言的人。他的爱,雨夜一样深沉。

父亲是我的镜子,我时常自照——镜中人尘满面鬓如霜——假如天天像我当年一样名落孙山,我能否像父亲当年对我一样对待他?老实说,我还不能确定。中年之后,我终于与命运和解,坦然面对自己的平庸。平庸的我当然能接受平庸的孩子,只要他心理健康,自食其力,男子汉一样撑着一把伞,罩着他的小家庭。

那些必然要降落的雨啊!他要牵着自己的孩子,从容地蹚过去,目光柔和,步履坚定。

江少宾,散文写作者,曾获人民文学奖、西部文学奖、老舍散文奖等。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回不去的故乡》《大地上的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