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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3年第12期 | 韩石山:我的妻家和舅家
来源:《山西文学》2023年第12期 | 韩石山  2024年01月02日08:22

任何时代,美好之物都与金钱和闲暇无关。

创造出最美之物的《花笺》出版了,前面有个献辞,说是“金婚在即,谨以此书献给爱妻卫淑娟女士”。因了这句话,我想说说我的妻家和舅家。

我的妻家,也是我的舅家,也是我母亲的娘家,我的姥姥家。这么多的家叠合在一起,只是因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我的妻子是我的小表妹。

妻家所在的南连村,在临晋镇南边五里远的地方。这是现在的说法,搁在七十年前,即上世纪50年代初,也能这么说,可意思就不同了。那时临晋镇是临晋县的县城,也叫镇,跟现在的镇是两个概念。1955年吧,临晋县跟东边的猗氏县合并为临猗县,县城设在猗氏,临晋才成了真正的乡镇。临晋还是个县的时候,全县大点儿的村子有个统称,叫“三连四代十八卓”,意思是,全县有三个带连字的村子,四个带代字的村子,还有十八个带卓字的村子。南连村,便是三个带连字的村子里的一个,可见是个大些,还有名气的村子。

说了这么多,也不全是说母亲娘家的这个村子多么好,暗含的意思,是想比衬一下我家的村子也不错。要不,南连村的财主家,也就不会把家里的大姑娘嫁到我家了。

临晋还是县城的时候,我家在东关口上的韩家场。现在成了乡镇,只能说在镇子边上,跨过一条土路,就是东关大街。两家若有什么不同的话,一个是我家在城里,她家在乡下。再一个是,南连村的卫家,是个生意人家,靠做生意发了财,置下了好多地,解放后划的成分是地主。我家是个耕读之家,几辈子都是读书人,祖上传下的地不多也不少,解放后划个富农刚刚好。一家地主,一家富农,半斤八两,都在“地富反坏右”的序列里,按说不该在这里做这样的分辨,我有我的用意,暂且按下不表。

两个村子的位置确定下来,就该说两家的走动了。

,总是那些经过打磨的感知力,着眼于日常生活的目光,以及不懈努力的双手。

母亲嫁到我们家,只有十五岁,她的婆婆,是我爷爷的第三任妻子,比她大十岁,其时二十五岁。年岁不大,可是个真正的婆婆,干净利索,持家甚严。再就是我父亲早早去了西安,一直在外面打拼,好多年连音讯都没有。这样一来,我母亲就成了个真正的小媳妇,平日在家带孩子,侍奉公婆,只有逢年过节,还有“麦罢”这样的日子,回娘家住上三两天。我小时候的记忆,母亲去南连村,总是带着哥哥和我。有时我在家里受了委屈,也会独自跑去向姥姥哭诉,姥姥总是说:“我娃先回去,下次集上我去了,狠狠地嚷他们。”嚷有教训的意思。于是我便欢欢喜喜地回去,等着姥姥上集时来教训母亲,不等姥姥来,早把受委屈的事儿忘个精光。

独自去南连村,是大了的时候。上高中,在百里之外的运城,上大学更远了,是在数百里之外的太原。每逢假期回来,到家的第二天,母亲必安排我去南连村看望姥姥,假期满了,离家前也要去一次。每次我去了,姥姥总会做顿好饭。那时生活艰辛,所谓的好饭,不过是韭菜饺子,白萝卜包子,顶多炒盘鸡蛋。多少年以后,曾听我的一个表弟说:“你是不知道,孙子外孙好几个,奶奶最喜欢的,还数你这个外孙。”

我没体会到那个“最”字,喜欢还是知道的。因了这层喜欢,自我懂事起,姥姥家的事,总牵动着我的情感。两家都受过不少的苦难,从时间的先后、苦难的轻重上说,姥姥家的苦难在前,分量也重些。

最让我震惊的一件事,发生在1960年的春天。我上初中二年级,学校就是镇上的临晋中学。一天回到家里,听母亲正和奶奶谈什么,也不回避我,母亲像是刚从南连村回来,跟奶奶说妗子怎么死的。

镇上拆城墙,通常都是戴帽的地富分子,老头老太太去“服劳役”。那天村里的队长竟让妗子去,妗子才三十出头,受不了这个侮辱,一气之下竟跳了门前小巷里的一眼水井。捞上来搁在井台上的一块门板上。村里死了人是大事,报上去,公社来人检验,来的是公社武装部的曹部长。武装部在官池堰上,离“镇完”(临晋镇完全小学的简称)不远,过去我们上学放学路上,有时会遇见。个子高高的,长脸,黑黑的,爱披个军大衣,看上去很是威武。曹部长到了井边,妗子搁在门板上,衣衫零乱,虽有遮掩,总是不全,手臂脚踝,裸露在外,皮肤分外白晳。曹部长看了,好半会儿沉默不语,村干部再问,曹部长叹口气说了句:“就不是这世上的人。”几十年了,不知为什么,一想起妗子的死,我脑子里就会闪现出曹部长的这句话。你说是冷漠吗?时日久了,我竟体味出隐含的同情与感慨。

我不是一个多么善于思考的人,然而在那个年代,南连村的卫家,韩家场的韩家,两家发生的一件又一件的悲痛事件,如同利器一样,刺入我的灵魂,成了我思考人生,能深入也能浅出的,最锐利也最坚实的依凭。

事件本身,谈不上多少深度,悲痛过去,也就该忘了。加深了思考的力度的,还有这些年来,切身的伤痛,学识的拓展。比如说早先看过王阳明的《传习录》,增进了我对心学的理解,近日读傅斯年的《性命古训辨证》,更让我坚定了对命运的认知。这上头自家说什么,或许带上了一己的偏颇,且看著名历史学家劳榦先生,对傅斯年此书的一个简明的解读。在《傅孟真先生与近二十年来中国历史学的发展》一文中,劳榦先生说:

孟真先生的《性命古训辨证》,对于中国哲学思想史是一部很重要的典籍。在上卷,他先追溯“性”“命”二字的来源,确定为性字从生而来,命字从令而来。性与生,命与令,到战国时期用字上还没有显明的辨别,虽然思想系统上已经赋予了新的意义了。到了汉代才正式分别使用,因此汉代学者才将古书分别校改,又因为并不能全部改过,这个痕迹现在还可以看出来。在中卷他推论殷周以来的宗教及哲理,与“上帝”观念的产生及周初“人道主义”的发见,俱有独到的见解;从性命二字的解释来推断孔墨荀孟以及名法的异同及其关系,尤其使人感到不少新的启发。

抄得多了些,只是想让我下面的说法更靠实些。不必做更深地剖析,仅仅从“性”由“生”而来,“命”由“令”而来,不怎么聪明的脑袋,也该悟出,早在殷周时代,先民就意识到“生”里有“令”的主宰。这跟后世说的“命中注定”, 更后世说的“历史的必然”,不也就一脉相承,一气贯通了吗?

且看这两家人的遭际,是否暗合了那个“生中之令”。

姥爷有两个儿子,我叫大舅、二舅。二舅从小在西安“熬相公”,就是学做生意,解放后当了西安大华纱厂的会计,有儿有女一大家子。在我的感觉上,姥爷家就是姥爷姥姥和大舅大妗子,还有表弟表妹这么一家子人。大舅原先也在西安做生意,家里有妻室且育有一女。旧时人家,讲究“有后”,女孩不算,得有男孩子才行。大舅在家是长子,长子得有长孙,女儿都十岁了,还没有小弟弟,无奈之下,只有另做打算。依了旧时风俗,在西安再娶一房妻室。娶妻如同置产,能好尽量的好。我这个新妗子,十七岁,还是个中学生,更可喜的是,婚后一年便生下了我的大表弟。这时已是1948年,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想到老家有房有地,衣食无虞,于是便带了新婚的娇妻,还有刚满周岁的儿子,回到老家,就是前面说的临晋县南连村。

回来不久,临晋县就解放了,接下来是土改,是婚姻法的颁布。成分定为地主,当下还感觉不到什么,立马要面对的是婚姻法,一夫一妻,不得有二。 于是他的正妻,我的那个大妗子便嫁了人,女儿留下,由姥姥抚养。大妗子走了,西安回来的这个妗子,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大妗子,我叫起来,只叫妗子,不加那个大字。在我小的时候,这个妗子是很风光的。眉清目秀,白净漂亮,一看就不是乡下人。有两年正月里,村上闹家戏,他和我大舅还同台演过戏呢。不是在村里演,是到镇上,在泰山庙的戏台上演。也就是那几年,又生下一男一女,即我的二表弟和小表妹。

成分这个螺丝,一天天拧得紧了,一个西安的女中学生,如何受得了被当作“敌人”的歧视,眼见得是熬不出头了,于是便井口一跃,结束了三十一岁的青春年华。这是1960年,三个表弟表妹分别是十三岁、十岁和七岁。若在正常社会里,没有什么,该上学去上学,该就业去就业,谁也不会怨到什么。然而,有句老话说得好,前头的路是黑的,谁也不知道日头落山,走到哪个地头。

卫家的事按下不表,也说说韩家这边。

我母亲十五岁上嫁过来,我父亲也才十五岁,正在镇上中学上学。十九岁上生下我哥哥,二十一岁上生下我,属狗,按年份说,已是1947年。那两年,山西晋南一带的情形,跟几年后西安的情形正好相反,可说是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我爷爷怕他的宝贝儿子遭遇不测,便送到西安“学相公”,即去商店当学徒。我父亲自恃是个中学生,做不了端屎送尿伺候人的事,正逢上国民党政府号召青年参军,许诺怎么以后,可以保送上大学。父亲年轻气盛,又求学心切,便报名参加了国民党青年军的207师。洛阳战役被俘,军官遣散,他们这一批中学生,整训后送到石家庄华北军政大学学习。学习期满,派到部队服役,1955年还授了个少尉军衔,随即转业安置在山东德州监狱,当了管教干部。也就在这一年,将母亲和我接了过去,转为城市户口。我哥哥留在老家陪伴爷爷奶奶。到了1959年,兴起一个干部家属返乡支援农业的小运动,父亲年轻,积极响应,二话不说报了名,随即将母亲和我,还有在德州出生的三弟送回老家,又成了农村户口。此后多少年,父亲单身在山东,只有过年才会回来住上十几天,有时农闲了,母亲也会带上一两个小点的孩子去山东看望父亲。

这里我说漏了嘴,前面说了,父亲还在山西老家时,母亲已生下哥哥和我,去了德州又生下三弟,怎么后来去山东还会带上一两个小点的孩子呢?有此疑问,是低估了我母亲的生育能力,回到老家十几年间,是跟父亲离多聚少,可架不住怀孕率高,十几年间,接连生下四弟、五弟和六弟。生六弟时已是四十四岁的人了。所以这么一个又一个的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老想要个女儿,每次怀上,总盼着是个女孩,直到生下六弟,这才彻底失了望。

说了这么多,且是离开卫家的事儿说起的,命意在哪儿呢?这里该说透了,听的人才会明白。我家是富农,虽说父亲在外地工作,遭的罪一点也不少。

举一件事说,我爷爷解放前是小学教员,解放后做生意,公私合营时吸收为县商业局干部,任临晋百货公司门市部主任。四清时戴上帽子,开除公职,回村劳动;苦熬几年,摘不了帽子,一时想不开,自缢身亡。这是1970年的事,此前祖母已去世,祖父一死,不说我了,老家村里,我母亲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带着四个男孩子过日子,怎样的景况,不问可知。还是那句话,前面的路是黑的,他们只能一天一天地过,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若说还有什么信念的话,只有一个,就是盼着老天睁眼,不该老是这么苛待这一家人。

忽然一天,老天真的睁了眼。十年的长夜,也会有同光和尘的一天。日子还是那么艰难,精神的枷锁是抖落了。对这个家庭来说,最重要的一条是,出身不好的人,也可以参加高考了。1979年,在村里劳动多年的三弟,当着民办教员的四弟,分别考上大同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和天津南开大学经济系。五弟和六弟,因为德州方面落实干部政策,随母亲一起转为城市户口去了德州。

现在要做一个数字对比,以1978年为界,看看卫韩两家的几个年轻人,年龄数字上有着怎样的蹊跷。

卫家——

卫静安,1948年出生,1978年三十岁,已结婚生子。

卫普安,1950年出生,1978年二十八岁,已结婚生子。

卫淑娟,1953年出生,1978年二十五岁,已结婚生子。

韩家六个孩子,只说前四个——

韩志远,1944年出生,1978年三十四岁,已结婚生子。

韩石山,1947年出生,1965年考上山西大学,已结婚生子。

韩振远,1956年出生,1978年二十二岁,初中毕业,在村里劳动。

韩怀远,1958年出生,1978年二十岁,高中毕业,在村里当民办教师。

看出来了吗?肯定不明晰。

原因在于数字不整齐。上面我说我是1947年出生,三弟是1956年出生,中间差了九岁。我的这个1947年,是因为生在了丙戌年的尾巴上,换算成公历成了1947年的1月3日。而丙戌年在历书上,对应的是1946年。这样一来,我跟三弟的年龄,就差下了十岁。再看卫氏三兄妹的出生时间,恰在我的生年到三弟的生年之间的这十年。这样一来,这十年的相差,依次往后推去,恰恰套在了“文革”十年上头。等到“文革”过去,三弟是大了些,仍有参加高考的机会。母亲的生育能力那么强,恰恰在这十年,就像是知道什么似的,一个也不生。南连村我那妗子,是比她小,可我大舅比我妈还大好几岁,就那么赶趁着,三年一个,六年之间生了二男一女,其求学时期,恰恰卡在那个难以言说的十年上。这样就都辍了学,都结婚生子,也就误了十年之后参加高考的机会。

你能说这里头,没有“生中之令”的播弄吗?

看到这里,你或许会说,噢,韩先生不过是说“命不可违”啊。我不能说你的理解不对,如果就这么说说,我也就不会拉开架势,写这么长的文章了。请耐着性子往下看,这才写了一半,正经要说的话,还在后头。

还得接着妗子的死往下说。妗子的死,是1960年的春天,所谓的“三年困难”的前期,接下来的两年,日子更难过,姥爷死了,大舅死了,说是死于浮肿病,实际是什么就不必说了。接连遭此变故,到了1961年秋季,上了初中,正要升入二年级的大表弟,只好黯然退学,回到村里劳动挣工分,成了一个小社员,虚龄也才十四岁。

1962年秋天,我从大表弟退学的那个中学毕业,考上了百里之外的运城康杰中学。假期回了家,准定去南连村看望姥姥,中间还会去上一两次,有时是陪母亲去,有时是我自个儿去。来来回回,去了又去,姥姥家的情形,也就了如指掌。

原先这是个祖孙三代的家庭,有姥姥姥爷,有舅舅妗子,还有两个表弟一个表妹,日子再艰难也是欢欢喜喜一大家人。现在可好,两三年间,妗子跳了井,姥爷舅舅撒手人寰,三代人一大家子,眨眼间只剩下年迈的姥姥,还有三个未成年的表弟表妹。说到这里,还得补充一句,前面已说过了,姥姥还有个儿子,我叫二舅,在西安工作,工资不高,妗子是家庭妇女,孩子又多,自顾不暇,鲜有余力照顾山西的老妈,兄长的孩子。孝心还是有的,每当本村有人回来,总要给老妈捎些西安的点心,若是冬天,还会捎上一块草纸包着,外面蒙着一张梅红字号商标的腊羊肉。

欢愉眨眼就过去了,苦涩如同长夜,没个尽头。

记得有次暑假快开学了,我去姥姥家,大表弟出工,不在家,二表弟要去镇上初中上学,两块钱的学费竟没有着落。见我来了,姥姥取出一个银锁,让我陪上表弟去镇上的收购站卖了。记得卖了四块钱,表弟顺便去学校交了学费。那几年,我看了最难受的还要数大表弟。他比我小一岁,生日差一天,我是腊月十二,他是下年的腊月十三。这样的生日以虚岁算,过了旧历年,就叫两岁。说十四岁上回村劳动,实际上也就十二岁多些。要说,还是个童工。可那个年代农村没有这一说,苦活累活,照干不误,能给你全额工分,就是不小的照顾。

大表弟天分甚高。退学后,教过我化学的刘继信老师,当时是他的班主任,还专程去南连村,劝他重回学校。来家里与姥姥交谈后,知道家境实在艰难,才不再说什么。大表弟在村里,一面劳动,一面想着法儿往外“拱”,盼着有一天离开南连村,过上好日子。

有一年暑假,一回来我去了南连村,交谈之下,知道他正在苦练吹笛子。吹了几个曲子给我听,说了他的打算,练到极致,说不定县上的眉户剧团会请他当伴奏的。他把这称作“曲线救国”。还说坡上某村的王天民,就是笛子吹得好,被县剧团录用的。言谈间,说他手里这个笛子不好,音不准。我说,我去了运城给你买一支,运城的东街上有个乐器商店,摆着好些笛子。寒假回来,我真的给他带回一支笛子。他吹了吹,说比他那支好多了。

言谈间,又说起他的“曲线救国”,不像上次见面那么亢奋,说吹笛子很有讲究的,一个人在村里摸索,难有大的长进。你觉得你行了,听高手一吹,就知道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接着叹了一口气,说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不好说什么,只是有些难受。他看出来了,笑了笑,反而宽解说,打不上水,在水里扑腾几下,提上来也亮梢些。

亮梢,是我们那儿的土话,指器物在水里浸泡后会因湿润而光亮。

几年后,大表弟到了结婚的年龄,关心的不只是姥姥,还有几个姑姑和素珍表姐,即同父异母,大了他至少十岁的那个姐姐。我常随母亲去姥姥家,有次去了,姥姥摊开包袱给母亲看这边准备好的嫁妆。那年头女方的嫁衣,都是男方准备的。取出一件,说是“灵娃给买的”,再取一件,又是“灵娃给买的”。那几年农村结婚,兴什么灯芯绒、凡尔丁、直贡尼,在我的印象里,全是灵娃买的。灵娃是素珍表姐的小名。何以灵娃姐有如此本事呢,无他,灵娃姐的丈夫在北京念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七机部的一个研究院,是工程师。我妈肯定也出过力,三五十块钱还是会给的。要不姥姥也不会在她跟前,抖落这样的家底。

那几年,最困难的还是吃食,在这上头给了姥姥家很大帮助的,是我的三姨。

三姨父在县木材公司工作,家里的事全托付给三姨。三姨很能干。姐妹四个,四姨去了西安,姐妹里她最小,在娘家待的时间也最久,跟姥姥的感情分外深厚。几次不幸之后,娘家只剩下祖孙四人,她就主动承担起了照顾的责任。先嫁到西关,夫妻感情不合,离婚后带着儿子在娘家住了两年,才嫁给我这个在木材公司工作的三姨父。她是农村户口,嫁过去也只能住在三姨父在农村的家里。这个村子叫南姚村,是临猗县有名的大村子,人口多,土地也广,在那个年代,生产队分粮也最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三姨那几年,一连生了三四个孩子,且都是女的。农村分粮,是按人口分的,不在乎大小。这样一来,三姨家的粮食也就有了富余的。而姥姥这边,全是大人,缺的恰恰是粮食。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三姨捎来话,叫她的娘家侄儿,即我的大表弟二表弟去“带粮食”,那个“带”字,在我们那儿有特定的含义。带者,载也。只是不用牛马,也不用平车,是用自行车去驮。在我们那一带,不是穷到揭不开锅的人家,好赖都有一辆自行车。记不得是我正好骑着自行车去了南连村,还是谁去了韩家场叫上我去的,反正是这次带粮食,我也去了南姚村。这次去南姚,两个表弟都去了,骑的是他们家的车子。

去了先是聊天,三姨见了娘家的侄儿和外甥,那个亲热呀,没见过这阵势的难以想象。做了好饭,不是饺子就是面条,吃饱喝足,该回去了,三姨领上我们去了她家的库房,大瓮小瓮,全是粮食,有麦子,也有苞谷。我们带着“毛裢”,要搭在车子后座上,不能装得太满,而三姨在一旁,只嫌装得少。那一刻,我的感觉是,女儿是嫁不出去的,什么时候都是娘家的人。

在那个年月,可以说,以姥姥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大的家族谱系。嫁出去的女儿,还有孙女,都在关心着这个败落得剩下祖孙三代四口人的小家庭。若以军队为喻,这里就是最高司令部。部队是散了,军心是齐的。不为别的,只为这儿有她们的母亲和祖母。

老祖母不光呵护着她的孙儿孙女,同时还为她的女儿们(包括孙女)操着心。

我的婚事,即明显的一例。

现在人们说起韩石山,觉得是个张牙舞爪的家伙。这不是我的本相。年纪大的人,我只要说上一句话,就该知道我的本相。一个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在那个年代,别人是什么样子,韩石山也只会是什么样子。按说上的是晋南最好的中学,大学也赶在停办前上了,可是在婚恋上,我的自卑,实非外人所能想象。不管别人夸我再好,自家知道,是没有资格爱自己喜欢的女同学的。转一下念头,都有亵渎神明的感觉。人家出身那么好的女孩子,岂是你一个“黑五类子弟”可以爱的!

村里倒是有人给介绍,对方一听是富农家庭,当下就挂了免战牌,谁肯雪白的袜子往泥里捺。就这样,直到大学快毕业了,婚事还没有着落。母亲为此,常常暗自垂泪。女儿(我母亲)的心事,母亲(外祖母)自然明白。她老人家是个有决断的人,不知母女俩是如何商量下的,做出个在当年看来,最为无奈也最为周全决断:干脆将孙女许配给外孙得了。我家富农,她家地主,这样的婚姻,其时社会上有个粗鄙的说法,叫“乌鸦站在猪背上,谁也不嫌谁黑”。外祖母的说法则是,“谁也别想占这个便宜”。说白了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肥水是双向的,对流的,卫家的好姑娘,不流到别人家的田里;韩家的好儿郎,也不流到别人家的田里。

在我,真是大喜过望。再没有这样的婚配,让我舒心的了。娶个出身好的,我会有愧对之感,心里也就不会舒展。娶个姿色平平的,又心有未甘。娶了这个小表妹,可就不同了。知根知底,谁也不嫌弃谁就不说了。最最重要的是,我的这个小表妹,是我那个西安城里长大,不堪羞辱、跳井而亡的大妗子的小女儿,完全继承了她妈的容貌与肤色。大妗子死时,她才七岁,十年过来,已出落成一个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大姑娘,且小下我七岁。议婚时十七,结婚时不过十九。

不知为什么,写到这里,极不相宜的,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1972年,我与小表妹结了婚,由过去的表亲,成了卫家的女婿。那时我已大学毕业,分配到汾西县教书,先是在一个叫它支的村子,又到了一个叫上团柏的村子。就在这时,该是1973年吧,收到大舅子的一封信,衬上复写纸写的,大意谓:其弟普安结婚在即,望诸位亲戚鼎力相助。30元不算多,10元不嫌少,等于是给了个上限与下限。记得我是寄了20元。钱是寄了,心里并不痛快。我知道这样的信,还会寄给谁。我家会有两封,另一封是给德州我父亲,他们的大姑父。此外呢, 还有西安的叔父,西安的二姑父,县城的三姑父,西安的四姑父,北京的大姐夫。满共也不过七八家,犯得着这样发文件似的,用复写纸写信吗?

是有些可笑,但那深层的心理,我是能理解的,不过是要显示他们卫家的气派罢了。

外人看到这里,说不定会惊讶,你姥姥这个地主婆,当年多么有心计,女儿孙女,一个一个全嫁给了有钱的人——吃公家饭的人。

你要这么说,我不想反驳你。走路都想抄近道,思想要绕个弯儿,也挺费劲的。智力上的事,我们得宽容些。不能说你不对,总是俗了些。这可不是什么心计,而是一种顽强的理念在作用着。

什么都不说了,看看早年间,姥姥为女儿孙女选择婚配时,男方的情况是什么,或许能窥知她老人家精神上的什么东西。

她有四个女儿,连上她抚养大的,我大舅的两个女儿,女儿孙女共是六个,其婚配情况如下:

大女儿卫如雅,许配给韩家场韩遵江,其时是初中学生。

二女儿卫如意,许配给冯家卓卫某某,其时在西安学生意。

三女儿卫佩琴,许配给临晋西关某某,其时在运城师范念书。

四女儿卫悦桂,解放后随二哥到西安纱厂工作,嫁一工人。

孙女卫素珍,许配给临晋北关薛起尧,其时在永济念高中,婚后考上北京工学院。

孙女卫淑娟,许配给韩家场韩石山,议婚时还在山西大学念书。

六人中,在我看来,例外的只有一个,就是四女儿。时当1958年,眼见得在农村没有盼头,只好送女儿去西安投靠哥哥,若还在农村,其婚配也会跟她的三个姐姐差不多。再就是,除了四姨父和我,另外几个夫婿,结婚时全是十几岁。我父亲是十五岁,表姐夫薛起尧,订婚时还是个中学生。

从女儿孙女的婚配上,能看出姥姥精神上的什么东西呢?

不必费神了,还是我说了吧!

那就是一个坚定的信念:喜欢有文化的人家,喜欢念书念得好的孩子。我和小表妹结婚时,我在吕梁山里的一个村子里教书,何日能出头,鬼都不晓得,表妹也不是没考虑过,可你知道老祖母是怎么说的吗?她对小孙女说:

“憨娃,再苦也要嫁给念书人。”

正是老祖母的这个坚定的信念,促成了也可说是保证了南连村卫氏一门日后的复兴。不说复兴了,至少也是几经灾祸,没有沦落。须知,多少人家都没能扛过那个苦难的年月。

老祖母姓李,娘家是樊家卓,也属于“三连四代十八卓”之内的村子。祖上是清代的举人。我小时候曾随我的母亲,去过她的这个姥姥家,门口台阶甚高,门前有拴马桩,进了大门,二门上的木雕图案,繁富瑰丽,金饰斑驳。多少年了,看去仍让人顿生敬意。

依照老祖母的理念,家族兴旺的一个重要标志,不是钱,也不是势,而是家里有念书的人。这上头,韩卫两家,都有骄人的成绩。韩家的事,前面已说了,卫家在第三代上,也不可小觑。大表弟的两个孙女,一个在北京工商大学念书,已毕业,今年春上赴英国深造;一个去年就办了赴美留学的签证,疫情过后,便去华盛顿大学念书。二表弟的孙女在山西大学电力学院念书,是优秀的学生会干部,去年考上中南大学的研究生,一去了靠演讲被选定为学生会干部。外孙女也是去年,考上了太原的中北大学。

我所以在书前写上那么一句话,不仅仅是纪念我与表妹的金婚,也是为了纪念这个差点沦亡,又于艰难中复兴的家族。

【作者简介:韩石山,曾用名韩安远、韩富贵。1947年生,山西临猗人。1970年毕业于山西大学历史系,任中学教员多年。1984年调入山西省作家协会,曾任 《山西文学》主编。2007年退休。有《徐志摩传》 《李健吾传》《张颔传》《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等著作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