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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苻莎:三秋记(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 | 苻莎  2024年01月02日08:32

苻莎,一九九三年生于四川成都,毕业于吉林大学人文科学实验班,主修宋代文学。二〇一六年起先后在韩国、芬兰工作和生活,现居芬兰坦佩雷。有作品见于《西湖》杂志。

人一生中至少要溢出一次。春香(はるか)抓着吊环挤在车厢深处,面朝纤尘不染的玻璃窗,静静地想。

最初她选择来到这座城市,是因为听信了围绕祖先的传说:接受使命意味着放弃姓名,怀抱茕茕决心,从大陆走向大海。曾几何时,尚无“异域”,或者说词语仍止步于素朴地理学概念。在故乡,许多家族都继承有类似故事,指明一处地点,生造寻不见的根,以证实源远流长的于事无补。

开学不久后的小长假,凉风轻起,她初次登上城墙。旅途迎向开端。是庞然不容忽视的城墙。租一辆自行车骑骑停停,路面偶遇坎坷,是为远眺阻断。满目是利刃般的楼宇,寂寥灰绿的树与池,飞檐昂扬,沿途垂挂红灯笼串。她用手掌触碰不够古老的冰冷砖石,从垛口悄悄探头,怀想旧时的内与外。幸福莫名漫上眼眶。

假期是汹涌的。拨弄车铃好几次,前方游客仍不为所动。春香略微恼怒,有些失控地从侧面擦过。车把碰撞人身,她瞥见精巧刺眼的耳机,塞在布满孔洞的左耳中央。错觉在一瞬间开花。“抓住那东西。”有个声音怂恿道。她下意识刹车回头,旋即察知了无可指摘。并非八街九陌车水马龙。沉浸于高处绝景时,自己也在奢求旁若无人的错觉。

本该各自耽溺,如今已经太迟了。对方大声道歉,口音软糯,顺便说起多余的话。

世间究竟有多少“多余的话”?偶尔它是某类反讽,暗示事件必然发生,核心肯定存在。但祖先没能亲历。后现代嘈杂无止境地堆积,就在子孙脑内,形似早晚变得臃肿的肢体。班上见多识广的同学提醒她:那个国家的男人最擅长甜言蜜语。那种职业的男人最喜欢招蜂引蝶。

宣传海报上印着配色迷幻的字:“古都摇滚”。一时不知是概念还是名号。春香依照便笺上的地址寻路,仿佛又被城头的气流抚弄。小酒吧在白日沉陷于黑暗,在太阳落山后畅快呼吸如同蝙蝠。她穿袖口宽大的黑色雪纺衫,坐在一段距离外的琥珀色壁灯下,马提尼杯里盛着伪造的晚霞。

作为一名外来者拨响六弦琴,喝到五分醉,借第四种语言发声。她把这些当作田野里稀见的文化现象。随后才是人。

性别不重要。人的有趣在于无法被记录归类,写成论著。比如主唱走下舞台,用佐酒的烛光点烟,理由是幼时曾被打火机炸伤脚背;明明买下舒适的豪宅,却情愿躲在汽车后座熬夜。“一个人睡双人床,会被孤魂找上。”这时蓝头发鼓手走近,弯腰借他嘴里的火,他拍拍对方面颊,转头吐出烟圈,“你刚才想说什么?”

春香雾里看花,似懂非懂地微笑:“什么也没有。”

鼓手绕出侧门,呆立在站牌旁,恰与室外海报上的姿态呼应。许多人趁周末到佛塔下看喷泉表演,五彩的树七彩的水,散场后挤不上罐头似的末班车。但他们不急。因为烛火幽微,天还未亮,长夜无荒。玻璃窗上,扁平影像被夹在明与暗、动与静之间,失去饱和度,恍如乘坐传闻中的地铁。

同学怕春香坠入罗网,抢先邀她逛博物馆。换票窗口前队列壮观,普通的星期三,恐怕全市游客相约同访。千年前进京追求理想,如今理想被梳洗得简洁,等待暗中标价的免费鉴赏。所幸已非都城。他们注意到,埋葬确实只是开端。绘画和雕刻区藏匿诸多面孔,材质时代各异,神情可疑,或许都曾过着身不由己的美满生活。

疲惫与启示混合发酵。坐在昏沉展厅的长凳上,同学娓娓讲述起自己的故事:童年住所附近有一条风情街,夤夜传来异国舞曲的躁动。男人咒骂,女人尖叫,宛如兽哭。朝那个方向去时,跟随家长或偕同友邻,永远默契地绕道而行。胀满诱惑的汁水。是恶魔的领域。大家都害怕被喷溅。直到十四岁与人相约出游的清晨,闹钟故障,不得不狂奔。穿越往日拒绝踏足的街巷,太阳在转弯处刺伤角膜。面前地上横躺着静止的肉身。十字路口虚假沉寂,深暗液体几近干涸。不可以停步,会被纠缠。就当误入了都市传说。他从她裙摆边缘跨越,诅咒自此灌透脊柱。

春香知道这是不对的。告解要到教会去低声倾诉,罪恶须对审判者清晰坦白。博物馆响起了催促离场的广播。她不愿做残秽的下一个感染者,于是挣脱了同学的手。夜幕降临得越来越早。“我还约了别人。”她说。

人似阴刻的字,要靠指尖去感受刀锋。因此使人成为人的并非岁月,而是空间。梧桐叶散发腐烂臭味,附着在玄关。春香站在飘窗前,比城墙高,风却吹不到脸上。候鸟的队形疏密有致。双人床是波澜不惊的池塘。父亲和母亲曾是受困的偶鳍。难以追问的除了根系,还有酩酊话语、断裂记忆。好在笑意仍是掌控的证明。

苍灰砖石,正红灯火——是古都的品格,但不够独特。她继续俯视、观察着,辨认想象中的拜访,路线与行走,回与往。大部分场合,嘴角扬起,便会被解读为喜欢。男人摁灭烟头,应和道:“我也很喜欢这座城市。”它过去独享荣耀,至于未来,宇宙内设均衡原则。“有别的理由吗?”“这里的快乐短促,但是激烈。”

春香听罢恍然:原来已身处生活之外。生活四通八达,目的终究在此。

十四岁前,她总是被琥珀色安全灯的光芒包裹。眷眷不舍。父亲在暗房里埋首工作,使月亮也染上铜锈般的气息。不要日常,去找启示。一切是从等待晾干的照片开始的。残留于视网膜上,哪管乐器宣称在场。古代孤魂长久凝望。她拟定计划,每个月至少三趟,暂别简陋的留学生公寓,走进吞没足音的高层电梯。

四季都经历,才称得上旅居。春香是这样相信的。同理,日夜兼程,方可谓恋爱。她还打算坐在副驾驶座,展开印满方块的地图,指点数不清的遗迹。宫阙腐朽,园林枯黄。外界喇叭声粗鲁地响。她浑然不在乎,把他从噪声里拖出,轻盈地亲吻。父亲早就离开,家早就迁走。猜想经由行动成为现实,底片指向作品,跳出相纸的白色边框。她没日没夜地绕着远路,直到等来又一年的秋淋。

单薄的站牌丝毫挡不住风雨。正当焦急犹疑之际,男人抱着长柄伞,踏过水洼出现。他的脸上没有狼狈,只剩秘密,自以为藏得完美,尚未被看穿。

“你的车呢?”“已经卖了。”

那么再无孤独伴侣戴着耳机在后座失眠。课外实践迈入新阶段,春香早有预感,喜形于色,即使无法撰文公布成果。

撑开的伞下,二人紧紧相拥,骨骼收拢。她将冰冷的手探入他大衣口袋,摸到轻飘飘的打火机。濡湿的布料沾住皮肤。若胸前有伤痕或空洞,而今正彼此贴合。律动齐整,仿佛鼓点,愉悦敲击中,糖浆飞溅。

“左边是我的,右边是你的。”

“什么意思?”他在耳畔问,柔柔呼气。

她不作答。过了好一阵,又说:“左边是你的,右边是我的。”

国籍或职业没那么重要,但语言的确有意义。人们说音乐是一种语言,其实语言才是一种音乐。最基础的词汇编织最深刻的机心。甜蜜流淌,巧妙引诱,盘旋共舞。歌词先于曲调被发现,在千万年前。

“你不能成为实验品。”春香到底抓住机会,向一年间不再对话的同学解释,“也不算研究对象。”毕竟我们是同类,缺乏捕捉课题的必要条件,且涉及伦理问题。

同学决定提前返乡。他有太多选项,心猿意马,狡兔三窟。另有源头的祖先刻下了不必洄游的基因。空港送别,其余师友心照不宣回避,留他和春香独处。大约作为报复,她也给他讲了故事。关于另一具尚未成形的解答,一次切割双方的失落。关于残忍却合法的科学。关于得鱼忘筌、暗度陈仓、挑拨离间或是釜底抽薪。

他脊背发凉,又黯然神伤,于是挣脱了她的手。

琴弦颤动,嗓音微哑。狭窄舞台承受着各种意义上的最后一场表演。我们年岁渐长,若没能成为人,就不得不面临失散。主唱瞥着壁灯方向,指腹随节奏移动,眼神里的憎恶不加掩饰。是恨人横刀夺爱,还是怨己求而不得?

春香不苟言笑,仿佛专业评审,打量虚空中的音符。晚霞饮干,徒余残冰。涣散目光底下,刺痛大脑的是那次长久拥抱的后续。

坐在温暖干燥的博物馆里,蓝头发的男人给她看存折。六七位数字富足绵延,绘出坚牢的生活图景。今天不去酒店了。他说:“我们都需要一个家。”

谁是“我们”?春香颇感意外。她自认始终冷眼旁观,并无渴盼。难道两个人拥抱时,还听得见第三组心跳?脚下土壤冰冷阴森,永恒不变,究竟是谁的梦里长安?她很想站起来,指着玻璃对面残损的石碑宣告:“理想社会就在这里。短促又激烈。”

但她最终只是照常绕道返校,更换电话号码,处理掉相关纪念物,把手账上的所有约定尽数涂抹。表演散场,无声无息;月落日升,蝙蝠休憩。

一切为了完成学业。从大海回到大陆,该是命中写好的满载而归。家谱没有澄清,但她心知肚明。“跨文化交流”的确时时刻刻在发生,以缄默语言、尖锐刻刀、浅薄笑颜。短短一年间,天赋加上勤奋,她识得的字、听懂的话已多如沙数,足以绕开图像,读取真理或意义的直言不讳。这当然符合昔日自己的殷切期待。可是并未脱离的正轨,似乎也无从回归。

考试是强压着恶心感参加的。老师从春香手中接过试卷,见她脸色苍白,安慰道:“答得不错,不用紧张。”分数不过是生活偶然起伏的小插曲。生活自顾自一往无前。朋友们盼来假期,七嘴八舌商量聚餐,得知她无法参加,纷纷表达遗憾和善良的祝愿。大家都享受着恒温水池。人很无趣。

四处是阴刻的字。只有那些被抛弃的废品还记得:学到的知识并非再难忘记。西风残照,花费一个又一个下午。碑石的丛林中,她独自彷徨,妄图触及蛛丝马迹,最终一无所获。

地铁进站过半,戛然停住,广播语焉不详地通报故障发生。原本就还在试运行。春香并未多想,跟着人潮从前一节车厢下了车。离目的地还有一站路,导航正常,走着去无妨。

她似乎是初次不为任何风景名胜,如此普通地漫步在异邦的街道上。以“大”为美学的地方,马路宽得意义不明,房屋密得无暇喘息。擦肩而过,不曾多看一眼;掘地三尺,能否贴合祖先滴落的体温?她穿越横线,确认雪白建筑外墙上方殷红的十字,进入大门。

“你一个人来?”“是的,我一个人。”

不能让别人知道。双亲或师友。在爱中,在存在、追寻及破坏中,无论谁都是孤身一人。

“你怎么会喜欢住在那样的地方?”母亲从娘家来电,再度质问春香(춘향)。

那种地方,从照片上看,连座像样的摩天大楼也没有。旧东方式的落后生活和古板思想会腐蚀心神,使人甘愿重返麻木岁月,放弃对先进文明的崇高追求。

先前她同样是躲在大海对岸,朝话筒倾倒不满:“你念的是首都圈最好的大学,有商科硕士学位,怎么能嫁给那种人?”

隐私被提固然委屈,但春香更介怀的是,母亲在用时兴的标准评判亲生女儿。近几年,无论在网络还是传统媒体领域,婚姻中男女学历的错位都属热议话题。社会急不可待地给产品贴标签。新鲜出炉,不得翻身。被放上流水线,人有了质量差别,自然要讨价还价。只剩电视手机相伴的母亲于是深受蛊惑,遗忘了自己与穷学生私奔成家的狂热青春。

以词句为通道,焦虑窜入血管,随脉搏奔流。春香深呼吸,尽量耐心解释。他非常爱我。初次见面即再无迟疑。对浪漫的执着乃是遗传而得,自父母,自祖先,至此开花结果。看这张蜜月照,二人幸福的笑靥被遮天红叶簇拥,明眸里倒映金光闪闪的水上楼阁。

谁知母亲继续反问:“男人长得漂亮有什么用?”

不仅是外貌啊。像千根针扎着后脑勺。春香试图辩驳。他也曾作为优秀学生去大陆读书,为继承家业才回归岛屿。辗转之中缘分揭露,闻者理应心软。只可惜家业到底未能保住。与其当个平庸职员,他选择了发展学生时代的爱好,成为自由摄影师。才华需要经年打磨和照亮。何况他操持家务,安排娱乐出行,包揽全部杂项,我因而过着旧女性不敢奢求的轻松生活。至此有一处停顿。因为对照暗含优越,往往成为导火索。

——他真的爱你吗?

——那是当然。

不知母亲相信了多少。听筒嘟嘟作响,催人反思。若存在沟通的欲望,问题便是方式:语言的组织,避重就轻,寻求共识;若相反,则只得等待。等待是特定物种的宿命。很久很久,险些忘怀。现在,她总算又一次打来,揪住上回照片的背景,替女儿挑剔居住地。

风雅的、安宁的、故事中的、人人倾慕的古都,母亲偏不屑一顾。媒体在此刻失效。耗费半生走向现代,一辈人用审美浇筑成水泥森林,再不肯折返。宏大的、正确的、灯火通明的,使人放弃耐心:“我只是想住在没有你的地方而已。”

春香挂断电话,抬头见丈夫站在房门边,笑容略显迷茫。他一个字也听不懂,被声音的世界排除在外,由此免于分裂。

“今晚吃什么?”是她先开口。证实现实,重建此岸。

色彩丰富的京野菜摆在白瓷盘中,烤肉在钢铁上鸣唱,酒已经斟好。年轻人厌倦讨论金钱,但灵魂价值或可透过食材的昂贵体现。因为早晚要化作血肉。他说,参赛了。光影温柔,奖金不菲。咀嚼时嘴唇紧闭,沾上油星,是充满诱惑的。也可能腐蚀骨骼。她注视他,放下筷子。初见的心情化作潮水,不分场合,反复上涌。舌头蠢蠢欲动。

就算真的徒有其表又如何?我有权选择。短促而激烈的快乐要用一生的平淡去消化,像稀释毒药。春香很清楚,并愿意为之努力。

月色朦胧,适宜迷醉。巷口有人在发纸巾,衣摆上绣着、地面上涂着殷红的十字。比红叶更浓郁,如同由鸟居的支柱与横梁的交界切割而成。重影般层层叠叠。双手抓紧枕头,那图案在眼睑内侧晃动。她再次深呼吸。纸巾包装上印有地址及最新集会日期。

“你被声音缠住了。”在洛北郊区空旷的废弃厂房里,长袍祭司对她说。展眼四个季节飞逝。白银烛台上火焰不停摇摆,黑影从肩胛升起。当时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回过头看,天花板下坐满密密麻麻的殷切目光。她本想趁中场休息脱身,却被叫出姓名。“声音证实了永生。”

丈夫的身体是另一只抱枕。不够柔软,但轻盈有实感,带着对信仰一无所知的温度。春香慵懒地辗转,意欲陷入昏睡,又被念头打断。毕竟人是填不满的,无论谁都一样:“为什么是我呢?”问题抛向广阔的外部世界。是启发式的,饱含直面锋刃的残酷。

“我曾经隔岸观火。”擅长转动镜头的手指轻点在妻子面颊上,他回应道,“所以必须爱你。”他忆起的是从故事深处和叙事结局的两次遁逃,而她听罢安心——这符合每周一次的布道所宣讲。唯有体验到重力,迎向它,克服它,方能摆脱纠缠。让我们不再空等,共建救赎的高塔。出于干渴,她舔舐长袍,痛饮香甜圣泉。

祷告词及其余资料锁在最下层抽屉,和旧CD一起。她确信丈夫不曾发现。残杯冷炙还在桌上,被奢靡地遗忘。

梦依照随机性运行。梦见隐秘渴望或相悖幻象,都是电流碰撞的惯性使然。是故白日片段也会闯入。有人发现过去,有人发现未来。恰似对学历、外貌或存在方式的讨论:梦的疆域里诸般形态并行而平等,阐释却涂脂抹粉,扭转了判断的色温。

重新认识强词夺理以外的真相吧。梦劝告道。那晚,集会进入尾声。月亮如一柄弯刀,握在收割的掌中。确实不仅是长得漂亮,也不仅是风雅或安宁。信众围成圆,学祖先取暖,仿佛洞穿几世。春香听见自己对祭司吐露心声。亲昵而坦然。

这里是某人的故乡。走在小径上,花吹粉雪,染白河川。学生时代,有个我曾迷恋、追逐、妄想靠近的身影。抱着徒然喧扰的乐器,在CD表面旋转,借由图像贴合。一圈一圈,终未真正抓住。我因此焦躁、彷徨,创造另一个人出场。初次见面便下定决心。是先有他还是先有家?问题像古代短歌般得不到回答。

但出生在同一座城市,说同样语言,眉目有七八分相似的他,无疑是别人的平价替代品。没错,他正是那样的东西。毫不知情,一个音符也不了解。惹人嫉妒。那本尊销声匿迹,或许已不在此世。独自留下的我,选择住在这里,渴望与他者邂逅、共生。

我在做梦。这是跟母亲也不能分享的秘密:我根本没有进入过生活。我仍与生活表面透明的罗网缠斗。

周末午间的电话铃格外刺耳。春香从被窝探出手臂,在床头柜摸索。鼻底残留松香气味,似乎一切就发生在前夜。无所不能的祭司把手机递还信徒:“现在,所有声音被收束在此。你重获掌控权。但要记得及时切断。”她不情不愿地接听。是大学时关系不错的同学。隔几周联系一次。例行寒暄外,今日故作正式地清了清嗓子,展示惊喜般,邀请好友回国参加自己的婚礼,如同某段遥迢的、陈腐的吱呀回响。二人当年的确不分彼此,直至命运之树开枝散叶,或是洋流盘绕冲散。

“为什么是我呢?”春香按摩跳动的太阳穴,又一次怀疑。

对方默然,以回忆代替思考。数载校园时光纯情愉快,坚定可信,因而大概是要追根溯源:为什么二人会变得亲密呢?她莫名有些羞涩:“你和我十几岁时的一个朋友同名。”

多么软弱的借口。春香透彻地认识到,她与睡在身边的他,无不归属平凡魂魄。沉溺于俗世哀乐,永远抵达不了圣洁的彼岸。皮相完美也是枉然。他们是试图挽留过去的人。而在每周一次的集会上,大家都得到了承诺。大家从祭司处接过酒杯,口唇相递。重逢的悲愿静待有朝一日。

同学的声音继续传来:“令堂去世以后,感觉你越发不爱聊天了。”

这个人在开什么玩笑?自己昨天才和母亲吵过架。就用同一部手机。鲜活地,怨愤地。耳畔响起诡异低鸣。最近总是吵架。为同一类事情,不同的海岸,观点相左,永恒轮回。分明在地理上远离,却仍需把精力消耗在多余的解释里。连工作也荒废。春香头痛欲裂,想必母亲亦然。朽坏的血管,稀薄的氧气,极端的情绪和基因。名为遗传的苦难将二人捆缚。确曾相依为命的二人,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所以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也算隔岸观火。”对方言之凿凿。而她一语不发,挂掉电话。决绝心情似曾相识。冷汗沾湿睡裙的后襟。

假设母亲逝去,逃避和反抗岂非统统白费?冰山迅速融化,城市措手不及。淹没呼吸的唯有原以为绝缘的悔恨。铺满大陆填满海。先于神明,末日擅自降临在无罪的个体肩头。何以可能?谁会允许?

下一次她还会来电,无论多久。或将追问生命的延续。“你怎么还不要小孩?”不管在何种环境、与怎样的对象,孕育才是头等大事。是人预见未来的唯一方式。不必倚赖先知。

春香离开床铺,朝阳台走去。她原本只想透透气,被秋阳的余晖笼罩后,倏忽感到燥热难忍。唇舌枯干,双目渐盲。与此同时,不可思议的力量开始灌注。是来拯救的。因为神秘的真实决定抢夺灵魂。她欲往高处躲藏,却被紧紧抱住腰部。万籁俱寂,脑中词句亦悄然屏息。没有争吵也没有布道。她孤独一人,拼命挣扎,奋力推搡,直到另一层黑影骤然剥离,轻飘飘翻越栏杆。月光战胜了白日。血肉摆脱血肉。世界失去平衡。

液体从丈夫仰躺的身体下方徐徐漫出。浓稠深暗,不苦不甜。重物坠地的声响惊动邻居。春香没来得及穿鞋,双足被室外螺旋楼梯的积尘弄脏。

“人一生中至少要溢出一次,你不要害怕。”他气若游丝,无辜地笑,温柔地说。用她失落的母语。辞典及文法书锁在最上层抽屉,她从未发现。终究不知是哪方更寂寞。你爱一个人,却对他一无所知;或一个人爱你,却对你一无所知。

春香一点也不害怕。恐惧使人收缩紧绷,而她现在处于彻底的打开状态。接受自己的无知,信赖爱情的虚浮,等待瞬间的永生。机遇就摆在眼前,要用每一寸皮肤去体验。错过的、听说的、苦苦追求的答案。

她抱着作为替代品的人形,牵引他的手指压在自己面颊。彼此如今一致冰冷、僵硬。“哥哥。”轻唤被吹走,飘往苍旻四方陌生的角落,她又呢喃道,“妈妈。”

救护车或警车由远及近高声鸣唱。电话留在阳台上,短促振动,收到短信。“忘记问了,你还喜欢那个乐手吗?听说他最近打算复出。”同学仍在冷漠地啰唆。

无法抵达的展厅中央,悬挂着放大数倍的写真。女子伫立在小巷下坡处,两侧长屋以绝妙角度相夹,檐上落有零星红叶。狩猎季行将终结。旁边的卡片印有手写体标题:SCENT OF SPRING。谁也不解其意。在采访中,获奖者老调重弹似的述说,日常是重要素材,作品又为生活提供滋养。女子回望镜头,不言不笑,唯从一双明眸里透露贪婪祈愿。前方远处是新修的全景瞭望塔。由于距离,显得异常渺小,实际却是本市如今最高的建筑。撇开佛塔,俯瞰皇居。先进文明需要自由的表征。所幸已非都城。

跟同事合住的二居室装潢靡丽,春香(Chunxiang)最喜欢自己房间顶到天花板的大衣柜。藤蔓浮雕闪着光抽芽。几多华服都愿吞纳。娇小女性要踮脚抬臂,才能把衣架或围巾挂上横杆。

一个曾在北国长住的旧识告诉她,每逢凛冬降临,极夜浸透,被季节性抑郁驱赶的人常常躲进衣柜。蜷缩身体,拉上柜门,从缝隙遥望屋内明灯,你会领悟到黑暗终究有限。

走出这间位于富人区的穷人宿舍,往北穿过儿童公园,已是郊野质感。一户人家在平房前院种柿子树,结实累累。山丘上有古代遗址,铁栏围住亭台,玻璃下压着久远的碎瓦和器物。周末,附近居民踏遍荒草遛狗。生活是无限的。

小型语言学院的院长早年留学大陆,自诩文化之信使,现在是胡楂满脸的粗糙中年。据说前妻带着女儿不辞而别,搬去了北部。貌似坚牢的真实暗藏裂隙。教室留下一面玻璃墙,以便窥伺。防撞胶带细细延伸,印有谁也未曾就读的顶尖学府的校徽图案。

在略知皮毛的半岛语言里,第二人称不够礼貌,发音则要把前字尾的辅音与后字首的元音连读。所以“春香”近似“楚娘”。是古典风月味。从某些人口中念出,与特定话语搭配,黏腻得反胃。

“楚娘上班一定要化妆,穿正式衣服,最好是裙子。”“楚娘头发尽量留长,显得成熟一点。”“多笑笑,学生说楚娘不爱笑,很吓人。”

没有谁像玩偶般度日,还自然发笑。性别不重要。我想当一个完整的人。可惜无处没有规则。院长脸上的假笑看久了,很像继父。半夜跌跌撞撞凑近床铺的继父,酒气迎面侵袭。乡下过年不放烟花,唯闻鞭炮乱响。被菜刀砍伤的左肩停止活动,左耳微微抽搐。法律判定春香没有责任。但人心另有撕扯。

作为玩偶而不自知才算至善。春香从银行取出全部积蓄。此外身无长物,除了母语。她决心流利地诉说。走过独木桥,探索彼岸真切的森林。在那里没有人认识自己。扁平照片上的异域幻化为鲜活的嘈杂,故土终被反衬得虚假。在“那里”,她享受陌生感,却无力扭转它必然的消逝。即使不主动学习,活着就会耳濡目染。仅仅九个月。杂念经由语言冲刷。她幻想无数种无拘无束的未来,不料有朝一日,率先受困于自己的名字。

“我希望别人尊重我的专业,而非外貌。”她在腹中多次演练腔调。然而追根究底,选择权才是错觉。很快,那名字就不再被提起,代以泯灭个性的“老师”。短句堆砌敷衍:“老师今天气色不好。”“老师明天的课取消了。”“老师不适合这份工作。”

大团花朵从枝头坠下,发出沉重的一声啪。怎样能算适合呢?

“有的学生喜欢老师,有的不喜欢。”适合意味着一致好评。

“不喜欢”是“很讨厌”的委婉说法。少年爱恨难免极端。由此可见,春香是凝定不动的,参差的是学生。若直陈所思,必定被认为在推卸责任。

“喜欢”她的学生通常早已成家。三十或四十余岁,育有小孩的主妇居多,不时送来美味赠礼。她们如卫星环绕小小家庭,偶然追逐潮流,报名充实自我——准确说是填充工作日午后的枯燥冗余。也许还另有缘由。她们注视大龄未婚的春香,痴迷溢于言表。厌倦的卫星发现另一条轨迹,被不可能性淹没,所谓机会成本。

她们中的一位开车带她游览本市闻名遐迩的古建筑群落。当天刚巧降温。旧宅院大门紧闭,微型博物馆陈列绚烂纸张,百年老店售卖暖胃汤饺。春香想到一件趣事:馒头(Mantou)是馒头,而まんじゅう(饅頭 / Manju)勉强算包子,만두(饅頭 / Mandu)则指的是饺子。吸饱高汤的蔬菜馅鲜入骨髓。学生听懂亦解得趣味。同形异义词荒诞跳跃,遭课本一笔带过。教育模式寻求的是一一对应。稳固、规律、绝对,可以被编成考题,或进行机械般标准的会话。这份工作的神秘在工作之外,与生活结构相似。

逛到民族衣装体验店前,春香早有预谋地停步。若以年龄论,未尝不是撒娇。但师生关系森严,优先级不容置疑。服装师将系带绕拢收紧,一圈圈在胸口,勒得客人缺氧。寒意从各处短窄夹缝漏入。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千秋万载,自古及今。学生付完租金,转身认出老师,惊喜夸赞。浓妆的眼底浮沉向往。合适的不是人,而是相对的青春,加上围绕国籍的误解和攀附。幸福正是尚可当个漂亮体面的玩偶。幸福还是足不出城却感知了广阔宇宙。学生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帮忙拎起裙摆,在黑夜里、瓦檐下、纸幕前。但她也说,老师挑选的是改良款,红黑配色,在过去不太吉利。

春香换回常服时顿悟:应当努力变得平凡。接受种种要求,哪怕自相矛盾。平凡在各个时代面目迥然,但永远是真切的寓所。我们只能活在有限的岁月。森林被人类聚落取代。副驾驶座倾斜的窗被雨水浇湿,缓缓下滑的水珠照映街灯,细长花苞形灯罩半蓝半红,色调正统而凝定。古都的美梦做完了。

上下课没有铃声,院长每日看钟,从磨砂玻璃遮挡的办公室提前溜走。同事留意动静,也跟着早退,狼吞虎咽,吃掉双人份工作餐的一大半。周末房东用密码开门,带工人检修地暖,春香毫不知情地惊醒,匆忙披上睡袍应对,床铺书桌凌乱,极为失礼。“你忘记告诉我了吧?”趁午间碰面,她谨慎询问住得更久、工龄更长、语言更流利的同事。对方头也不抬:“怎么可能,早跟你说过,你自己不记事。”

一个人的记忆力确实有限,且容易动摇。两个人的是非则无法细究。饭馔甜辣可口,春香低头进食。沟通的欲望被咀嚼殆尽。味觉会成长,人却是很难改变的。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