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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3年第12期|谢克强:行走的风景(十二章)
来源:《朔方》2023年第12期 | 谢克强  2023年12月27日08:45

田镇要塞

站在田镇的江边。

站在田镇大江东去的江边,拍岸的惊涛向我扑来,这可是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江涛啊,却淘不尽我的追思与忆念,只因这里是长江的一处严阵以待的要塞。

这要塞与对岸峭如刀削的半壁和富池口要塞互为犄角,是长江进入武汉的最后一道防线,故乃兵家必争之地。

此刻,当我遥望对岸的峭壁,那留下历史印记的刻痕早已淡去,无法挟持一江洪流释放远去的烽火硝烟;但切不断的江流深处涌动的声响,却声声撞击江岸莽莽的前额,让我骤然想起一个民族的血管里涌动的苦难的血液。那苦难的血液犹如这奔涌的一江洪流,曾在这处要塞凝成悲愤的呼啸、血腥的意志、不屈的脊梁,让侵略者的樯橹灰飞烟灭……

如今,江风呼呼如昨,侵略者的舰船早已沉没江底,但船笛高亢的长鸣似仍在耳边响起,声声撕裂心旌……

于是,我默默祈祷:愿这处严阵以待的要塞成为一处风景,不再有烽火硝烟燃起。

横岗山的石头

好一个天晴日朗的秋日!

登上横岗山,登上重峦叠嶂宛如龙卧其巅的横岗山,放眼一望,头上是石头,脚下是石头,满眼都是石头。

这石头,陡峭壁立,支撑起旷阔的天空。

这石头,棱角粗犷,笑对岁月的风霜雨雪。

这石头,坚硬坚韧,不仅托起山冈上林立的寺庙,当然也托起关于寺庙的故事,诸如禅宗四祖幼年就在此出家,他当年修炼时在石壁上留下的指印及石凳、石椅、石屋还在。

除此以外,那些奇形异貌神姿仙态的石头,更引人注目。就像鸡冠石,那昂首一唱的样子,让人想起一唱雄鸡天下白;还有龟驮八卦石,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引来不少游人在此打卡留影;最是龙头石,屹立山顶,状如龙头奋起,其阴阳两面俱有诗词题句石刻,不仅彰显文人墨客的风骚才情,也为石头增添了文化底蕴……

我是头一次来横岗山。

头一次来就被这看不够的石头所吸引。当我激情满怀面对满眼的石头不由发出惊叹,惊叹横岗山石的灵秀峻美或巍峨神奇时,葱郁的山树听了忙着鼓掌,流动的溪水听了放声歌吟,飘浮的白云听了点头叫好——唯有石头,唯有满山的石头听了默默不语!

问天柱峰

抬头仰望你——

是不是不甘平庸躺成横岗,你才执拗地站起,站成一座挺立的高耸的山峰,站成一座直插云霄的擎天柱?

是不是无始无终的沧桑,造就你挺拔的脊梁、奇峻的雄伟?

是不是季节不竭的风雨,砥砺你傲然的风骨、高耸的孤独?

是不是云天苍茫的云海,明澈你奇峭的情怀、苍翠的心境?

仰望你,仰望危崖;仰望你,仰望峭壁;仰望你,仰望危崖峭壁间的深渊……

除此之外,我更是仰望一种高度,仰望一种由气节与风骨构成的孤独的高度,那是一种不甘平庸的高度啊!

是的,如果不甘平庸,出类拔萃,那就必须突出重围,孤独奇绝地站立,就如这天柱峰一样,站成擎天一柱!

武穴码头

月亮到了月牙湾,不想走了。不想走的还有停靠码头上的空船,和远来的我。

奔腾万里的长江,竟在武穴马口段转个向,形成一处洄水湾。就是这段月牙形的江湾,让武穴拥有了一处不可多得的深水良港。

不肯入眠的灯火,犹如一颗颗不肯入眠的星斗,错落有致,撒落在江面上,照着不肯入眠的江水赶路。

追着流水,我走近江岸,凝视着奔流的江水和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灯火与江水似知道我的心思,忙凑近身来,给我讲述长江、码头与武穴的传奇——

曾经,也是这处深水良港,也是沿江岸线,由于各方利益驱动,这不长的岸线,竟有九十五个泊位、五十四座货运码头,让这个百年深水良港一时杂乱无章。

江水流逝,江边码头的时间也在流逝。就在谁也挡不住的时间流逝里,业主们认识到“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乃大势所趋,码头整治势在必行,也大有可为。

一时间,尘归尘,路归路,码头归码头,六十九个泊位和四十一座货运码头消失了。放眼四望,岸线平整,绿意葱茏。集并整合的百年老港焕然一新,以经营成本下降,作业效率显著提升迎候远来的轰隆隆的马达声,又催促启航的汽笛声,与远来的马达声合奏一曲码头交响乐。

这不,靠近些,再靠近些。

不一会儿,聚了又散。那泊在渺渺水里、泊在渺渺时间中的一只只装满了满足的货船,晃了晃身子,笑着剪开一川江水,消失在长江的烟波深处……

渡口

几辆大卡车上了渡船,几辆小汽车上了渡船,几辆自行车上了渡船,几辆摩托车上了渡船,几个挑着担子的汉子上了渡船……

多少年了,就是这个渡口,就是这条渡船,春江秋水,潮涨潮落,不知多少个来来回回穿梭般往返。

是啊,渡船是一个象征,联结着此岸彼岸。

不知为何,今日的江水也有点异样,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似的。

莫非江水也知道,从今以后,这个长江渡口,不,武穴的一个符号就要消失了?而与它有关的兴衰聚散与悲欢离合,只能到历史里去打捞了。这不,当这最后一班渡船离岸时,船上的车与人都情不自禁地回头朝渡口码头望去,想留下些许记忆,可这记忆将在何处停泊呢?!

这是最后一趟渡船了。

只有我朝江天远望,只见一座横空的长桥如一道彩虹映入我的眼帘。我知道黎明过后,武穴长江大桥就要迎着黎明的曙光通车了。

夜,走过武穴街头

在这个落照的黄昏,我从停在码头上的客轮走下来,不等我翻过堤岸向武穴城里走去,夜也从江的那岸赶了过来,追着我的脚步,缓缓向武穴街头走去。

夜是苍茫的,苍茫是一种美。夜是温柔的,温柔也是一种美。无论苍茫还是温柔,它都属于十字街口雕花窗口的灯火,属于小巷夜总会灯红酒绿的音乐,属于街心茶楼里的一壶茶或一杯咖啡,属于临街酒吧的一声声猜拳令,属于街头广场翩翩起舞的广场舞,更属于沿街排列的一个个闪着诱人色泽的商铺。这不,当我向一家家商铺投去青睐的眼光,商铺前一张套色的广告瞪大眼睛俯视着我。

走在老街梦想的浮云之上,有一丝美丽的情绪在街市的灯火里浮动,让潜藏的欲望蠢蠢欲动。这不,舌头似有了感觉,想亲口尝尝武穴的桂花酥糖,据说这种以香、甜、酥、脆著称的酥糖,口感清甜,有明目、舒心、畅气之功效。可理智告诉我,武穴的竹编才是武穴的特色传统产品,集实用性和观赏性于一体,牢固而不显粗笨,精巧而不失单薄,以精巧的图案构思和独特的表现形式享誉海内外,被誉为“神州竹器之秀”,何不带上几件或作为礼物送给亲朋好友做纪念,或留在家里自用……

不知跟在我身后的夜,想从武穴带走一点什么?

在大金,品尝葡萄

这是一个迟到的秋天,一路的惆怅被风吹散了。我兴致勃勃地徜徉在这片葡萄园里,走在一架架葡萄架下,只见那错落有致的根系,那苍劲曲折的藤蔓,那从叶子缝隙垂下来的绿得像翡翠、紫得似玛瑙的一串串葡萄,撑起一个香甜且多汁的秋天。而这香甜与多汁,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汗水的凝重、泥土的质朴、阳光雨露的青睐啊!

这时,葡萄园主告诉我,金风来临的时候,枝头有些酸涩的果粒便将自己的秘密藏在心里,然后在秋日炯炯的目光和我的仰视中慢慢低垂着头,低成晶莹剔透、紫中透亮的一颗颗紫红的珍珠。说着,他从葡萄架上摘下一串紫色的葡萄递给我。

我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只从葡萄串里选择了一颗又大又亮的紫葡萄。看着这颗珍珠样的紫葡萄,我想得更多的不是如何品尝它,而是这珍珠样的紫葡萄是如何经历了发芽、开花、孕育然后结果的,它要经历多少白天和黑夜的爱抚、多少风吹雨打和朝阳夕照的亲吻啊!

现在我将这颗葡萄拿在手里,贪婪的目光照耀着这颗葡萄,可内心的思绪却早已深入它果肉的内部。于是,我轻轻剥开那层薄薄的皮,然后将葡萄放进嘴里,这才调动我所有的生活经验,细细品尝这颗葡萄香甜之外的味道……

潭心岛的黄昏

1

在小龙潭公园,潭心岛的黄昏是蜜色的。你瞧,那半透明的微黄渐渐有些暗了,暗淡了岛上的长廊、短亭,以及泊在岛边的一只只脚踩船。

好个碧水环绕、绿树婆娑的潭心小岛啊!

那是谁,匆匆的脚步与岛上漫步的一对对情侣擦肩而过,一直走到岛的尽头,一任晚风吹拂他的风衣。他以守望的姿势、以深沉的沉默凝视着远天,凝视着不远处静静的潭水……

是什么失落在潭水里了呢?

夜的脚步悄悄。

就在恬淡的夜悄悄来临的时候,情侣们的脚步悄悄;而恬淡的朦胧里,小桥,短亭,树下,一对对、一双双,对对双双悄悄走近挤拢的人影,挤暗了潭心岛的黄昏。

这时,一弯新月升起来了,挂在树梢上。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约的人没来,他便以沉默的耸立站成守望,深情地望天上瘦得可怜的月儿……

人不相逢,潭心岛上的月也不愿意圆啊!

2

肖邦的小夜曲,是从华丽堂皇的“悦目堂”还是古朴典雅的确“曲水茶轩”的窗口流出,泉水一样地清清流在潭心岛上。

也许来得有些匆忙,背囊里的日记本还是一片空白,空白的惆怅中总想寻觅一点什么。这不,踏着肖邦小夜曲的节律,我漫步在无言的黄昏里,正构思一首小诗。

这时,几只小鸟背负夕阳的余晖从头顶飞过,飞向远天,去寻觅梦的家园。就在鸟儿飞过之后,你走过来了。你是不是也在寻觅梦的家园?

当你走过九曲小桥,走向潭心岛,就在你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眼里的玫瑰花开了。

四月是花的季节。

四月是你。是你青春的气息,诱惑我未曾释放的渴念,诱惑我的勇敢。

于是,我呼吸着宁静,踏着肖邦小夜曲的节律,走向你,走向潭心岛的黄昏……

观鼓山遗址

轻轻,似怕惊动了什么,我和夕阳一起走进鼓山。

野草掩映的遗址,似掩埋一个谜,让人去猜。

远古的先民呀,你们从何处来?为何又在这里留下?是什么诱惑着你们呢?黛青的山岭,清澈的溪流,艳灼的桃花,抑或这青山绿水间浑厚的泥土可以营养你们石器加石斧一样粗糙的生活……

我猜不出。

是的。一切都可以湮灭,一切都可以风化。当年不可一世的恐龙不是早已灭绝了吗?昔日的沧海不是也变为桑田了吗?旧梦和残石散布的遗址,是谁掘出了这磨砺尖尖粗糙简陋的石器,和造型古朴又素净简洁的粗陶器皿,向人们破释着与湖北屈家岭文化、浙江河姆渡文化交相辉映的鼓山文明?

徜徉在遗址一片苍茫的黄昏里,我想为一种古文明寻找更多的物证。

于是,穿越历史幽深沉长的隧道,我看见荒夜的篝火,映着幽蓝的夜空,映着被篝火烤热的微笑,正围着陶罐,啖食着用石弹、用石镞、用兽毛捻成的长绳捕获各种的鲜美的猎物……

郑公塔影

不只是立于太白湖岸的一个地标,威武凝重,古朴大方,也是来往于太白湖上船只仰望的航标,山峦拥后,湖水绕前。

七百多年了,风记住了这座塔,雨记住了这座塔,太阳记住了这座塔,月亮记住了这座塔。这不,今夜如水的月光,将这座静静伫立的塔影静静印在地上。

是谁说“塔影晃虚空”?

我不知当年的郑公为何要修这一座塔,当我蹚着月光走近这座塔,走近这座由石基、砖身、铜顶构成的七层八角的塔时,我仰望的目光除了宁静、安详之外,更多的是凝重与沧桑……

不是么,岁月漫漫,漫漫岁月,旷阔的天空因塔的灵魂而寥落;拥后的山峦、绕前的湖水,也因塔的身影而默契;而散落在塔的铜顶上的秋雨冬雪、沙渍鸟粪,以及时光掠过的时隐时现的刻痕,都在告诉我,除了一副沧桑的模样,这座塔还是一个历史的瞭望者!

雨落仙人湖

在三面环山的怀抱里,清澈明净的湖水异常平静。没有远来的山风,自然没有起伏的波浪,只有山苍翠的倒影,只有云浮动的倒影……

好一个仙人湖,犹如一片温柔宁静的梦境。

仿佛知道仙人湖的宁静,隔山雨赶了过来,赶在黄昏来临之前,一滴雨追着一滴雨,急匆匆地在湖面上跳跃。这湖水熟悉的隔山雨,就像一只只小小的跳跃的小鸟,伸出尖尖的小嘴,啄破湖光山色的光与影,也啄破仙人湖温柔宁静的梦。

隔山雨不仅啄破了仙人湖温柔宁静的梦,也将栖息在湖边山崖上一只安憩的山鹰叫醒。这只安憩的山鹰似知道仙从湖的心思,从悬崖奋身跃起,抖开翅膀呼啸着跃向湖面,不急不缓地扫落远来的隔山雨。

说来也巧,就在山鹰消逝于远天时,一轮月亮升起来了。升起来的月亮落入清澈宁静的湖水里,水里一个月亮,天上一个月亮,起来越亮的月光,亮得分不清哪是水面哪是天空。

莫非天上的月亮也知道,今夜来仙人湖的游客,要在湖边赏月吗?!

在武山湖湿地听蛙鸣

小雨住了,落日的余晖透过云隙映在水面上,橘红的光反射着几缕暖意。

几只小鸟从远天飞来,落在湿地上,争先恐后似在寻找着什么。不远处,湿地的低落处,大片大片的芦苇在水面上上蠕动,让风也无可奈何地收敛起脚步,放缓了呼吸……

在沉寂的湿地地平线上,湿地越走越远。

这不,越走越远的湿地,似乎四处弥漫着旷阔的落寞,仿佛满腹的心事被掏空了,只剩下慵懒与沉默。然而,慵懒的空气似乎不满意这旷阔的落寞,骤将藏在湿地最动情部位的蛙声唤醒。一时间,高高低低深深浅浅此起彼伏的蛙鼓声,骤将一个季节占领。

许是有一万种呐喊的理由,蛰伏的蛙才激情满怀擂起鼓声,让慵懒的空气也激动起来,拽着沉寂落寞的湿地,伴着蛙鼓律动的节拍,一起跳动起来,

跳起来还有犁耙水响,做了蛙鼓的和弦!

【作者简介:谢克强,1947年生,湖北黄冈人。1972年始在《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发表作品,已发表诗歌、散文诗近三千余首(章),入选《中国新诗百年诗选》《中国新诗百年诗志》《中国散文诗百年经典》等三百余部诗选。著有诗集《孤旅》《三峡交响曲》《艺术之光》《湖北作家文库·谢克强卷》,散文诗集《断章》《远山近水》《母亲河》等十八部,《谢克强文集》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