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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叶兆言:空气中弥漫的歌声(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 | 叶兆言  2023年12月28日09:02

叶兆言,一九五七年出生,南京人。一九七四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一九七八年考入南京大学,一九八六年获得硕士学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五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很久以来》《刻骨铭心》《仪凤之门》,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陈年旧事》《南京传》等。

与老解把第一瓶口子窖喝完,老于知道自己今天遇上了对手。他也是个有酒量的上海人,说我要喝酒,喜欢慢慢来,不像你们南京人,我们不着急。老解打开了第二瓶口子窖,往老于杯子里斟酒,笑着说,实不相瞒,我这个人呢,平时不喝酒,不过真喝起来,慢也行,快也行,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喝就是了,多大的事。正这么说着,小红的熟人过来要车钥匙,小红把钥匙给了那人,说车你借去用好了,老解今晚喝了酒,明天他肯定开不了车。

小车的车主明明是小红的熟人,可是小红却把这车说成是老解的。过去的一天,老解的角色扮演非常成功,他开着小红熟人的别克车,载着小红和老于夫妇到东郊玩,去了中山陵,去了灵谷寺,还去了明孝陵和梅花山。虽然是套票,价格也不菲。老于说,多少年不出门玩了,想不到现在门票这么贵。不仅门票贵,停车费也贵。老于问老解,现在养一辆车,是不是要花不少钱?

老解没说话,小红说:“当然要花钱,花不少钱呢。”

老于说:“我就知道养车太贵,在我们上海,听说买个车牌,就是一辆车的钱。”

老于太太话很少,插了一句,是地道的上海话:“弄一辆车子,勿格算个。”晚上的几个菜,都是老解亲自在烧,反正离菜场近,从东郊景区玩了回来,顺便在菜场剁了点盐水鸭,又买了小龙虾,买了两个猪腰子,买了豆腐,买了黄瓜。红烧龙虾和爆炒腰花,是老解擅长的两个菜,他在人家馆子里打过工,这两个菜比专业的厨子都做得好。老于夫妇吃了十分感叹,说难怪他们的女儿会看中他,一个大男人,能做这么一手好菜,女人当然是喜欢的。

老于夫妇对这个假冒女婿还算满意,只是嫌他岁数大了些,女儿介绍老解说是五十多岁,怎么看都不像。他那一头黑发,是小红在淘宝上买的劣质染发剂染的,弄得活像是假发,怎么看都别扭。老于夫妇生于同一年,都曾在黑龙江插过队,如果知道老解比自己还大一岁,他们肯定会很难受,会心理不平衡。边喝酒,边聊天,大家一起聊当知青的经历,老于心里在嘀咕,老解怎么可能还不到六十岁,没过这岁数,怎么可能去苏北当知青,怎么会有上山下乡的经历?这家伙肯定瞒了岁数,不过女儿喜欢,女儿乐意,老于也只能认了。

小红生于一九七六年,与老解女儿同岁,小几个月。事实上,老于夫妇拿女儿也没办法,多少年来,对她基本上属于放弃状态。小红有个儿子,离婚后,一直是老于夫妇代为抚养。和女儿相比,他们更在乎这个外孙,外孙大学刚毕业,虽然在上海念的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但是比小红强。小红读的是职业技术学校,从来没好好念过书,技校还没毕业,就不学好,做过好多不能说的事,老于对她早就失望透顶。

与老解还住南京城区的老房子一样,老于夫妇在上海也是住城区老房子。大家遭遇几乎完全相似,一直都在等拆迁,等呀等呀,等到最后,突然成了要保护的文化老街区,再也不许拆了。所谓文化老街区,就是那些不让再拆的老房子破房子,空间十分窄小,没有卫生间,居住条件极度落后。不同的是,老解的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老于住的是房管所公房。

老解吹嘘自己的历史,带着些得意说:

“小时候我也不住在这儿,不是要跟你吹牛,当年我们家住的是小洋楼,是人家什么国民党将军的房子。后来呢,落实政策,房子要还给人家……”

老于听了直点头,又相信,又不相信。

老解继续吹牛,说后来自己家也落实政策,老房子屋归原主,这边的半条巷子,原来都是他们家祖上的,新中国成立前就卖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有好多房子,还是他们解家的。“我们解家后人太多,大家分,最后落到我手上,也就这么一间,等着想拆迁,一直说要拆、要拆,拆他妈个鬼。”

老于听女儿说过这些,说知道你们家祖上很厉害,不像我们家,从苏北逃荒要饭去上海,你知道的,上海人最看不上苏北人。老于说着说着,竟然冒出一句苏北腔。在老解印象中,老于夫妇是那种标准的上海人,说话嗲里嗲气,动不动喜欢说人家外地人是乡下人,在他们眼里,南京人也是乡下人。话题始终还停留在老房子拆迁上,大家对困居在又老又破的文化街区里,感到非常不痛快。老于诉苦说,像我们这样的一代人,是最最吃瘪的,年纪轻轻上山下乡,回了上海又下岗,一辈子都没过上好日子。

小红安排老于夫妇住进附近一家酒店,因为挨着文化街区中心,地段好,房间虽然很一般,但居然也要四百多块钱一天。老于知道价格,很心疼,说早知如此,不如在女儿家挤一晚上,打地铺也行。老解也觉得过分,不明白为什么选那么贵的酒店。小红说,很简单,我太知道他们心思了,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房间贵,因为贵,最多住一晚上,乖乖地回上海,他们舍不得这钱,就算是不要他们出钱也一样。

酒足饭饱,又聊了一会儿天,老解与小红一起送老于夫妇去酒店。年龄不饶人,都有些喝高,两瓶口子窖喝了,谁也没有少喝。送到酒店,又说了些话聊了会儿天,小红便拉起老解告辞。老于大发感慨,说就这么一个女儿,有了跟没有一样,唉,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小红说,我看还是一个好,你们就我这一个女儿,就这一个都还嫌多,都烦死你们了。

离开酒店,凉风一吹,老解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经过老街区的那个小花园,隐隐能闻到花香,有人在花园里唱歌、跳舞,空气中弥漫着歌声。小红说,老解,今天我就住你那儿吧,万一我爸我妈发起神经,找到你那里,发现我们不住在一起,说不定还麻烦呢。老解听了,酒意完全没了,说这不行,这不合适,不能玩。小红说,有什么关系,住一起又怎么了,我可以陪你一晚上,小梁不会在乎的,他根本不会在乎我和谁在一起。老解还是说不行,说我那里就一张床。小红说,一张床又怎么了,我正好陪你睡。

老解怔了一下,连声说:“不行不行,这个事,不能这样玩。”

小红意味深长地说:“怎么了,我不嫌弃你,你难道还嫌弃我呀?”

“不是这意思。”

“那什么意思?”

“真不是这个意思。”

小红冷笑说:“是不是酒喝多了,你不行了?”

老解趁机下台,说:“对,对,确实酒喝多了,今天我跟你爸都喝高了。”

拒绝了小红,回到自己住处,老解略有点后悔,感到很失望。作为一名七十岁老汉,不能说没有一点欲望,他的心还没死,身体这部机器还在努力运转。躺在床上,除了感到酒后的口干舌燥,他百无聊赖,开始胡思乱想,心猿意马,想象他与小红可能会有的那个情景。为什么要拒绝呢?为什么要假装正人君子?小红比老解年轻了二十多岁,个子不高,胸很大,屁股滚圆,胳肢窝的腋毛又黑又长。她喜欢穿那种无袖小汗衫,大大咧咧举起手来,他不止一次看见那个地方。

老解与小红认识,说来十分传奇,起因只是一条狗,一条叫小蓝的柯基犬。老解说的老房子,还真不是吹牛,这条街原来确实有半条街是他家祖屋,富不过三代,早在太爷那一代已风光不再。解家出了太多败家子,老解父亲当过伪警察,属于四类分子。老解还是不懂事的孩子时,父母就离婚了,他跟着母亲和继父生活,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继父是位官员,“文革”时自杀了,老解说他从小在小洋楼长大,也是实话。

老解的这间老屋,落实政策时退还给了老解父亲。知道有这么一个亲父亲时,老头已病入膏肓,快不行了。老解与母亲关系一直不好,父亲死后,就搬到老屋居住。那时候刚离婚,前妻毛婷带着女儿很快又再婚,没想到老解在老屋这么一住,就是二十年的光阴。刚搬来时,最不习惯没有卫生间,要出去上公共厕所,下雨下雪,得打着伞过去。很多人家都还用传统的马桶,老解大男人一个,当然不屑这么干,有屎有尿硬憋着,憋不住再去公共厕所。终于有一天晚上,大冬天,气温很低,半夜里尿急,憋不住了,便破例尿在床下的洗脚盆里。从此开了头,大号还是公厕,小号便在有盖的塑料桶解决,盛满了再带到公共厕所去倒掉。

虽然小时候住小洋楼,老解也没过上多少好日子。十七岁下乡当知青,回城不久下岗,到处打零工,开过出租车,在餐馆里帮忙,当过好多年的保安,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协警。搬到老房子来住,也就刚过五十岁,当时觉得很奇怪,想不太明白,怎么说五十岁便五十岁了。正好报纸上有则新闻,大标题非常醒目,“五十老汉嫖娼被抓”,心里不太认同,自己也五十岁,过五十岁就算是老汉,他还真不服这个老。从住进老房子的第一天开始,这一带就说要拆迁要改造,从五十岁到六十岁,从六十岁到七十岁,时间过得不快不慢,他也渐渐地从不服老、不服气,到不得不服老、不得不服气。

小红在五年前成为老解邻居。老房子的原住居民,该搬的搬了,该死的死了。只要有可能,谁也不愿意在这儿住,能走都走。老房子主要是租给外来打工者,打工者在南京没房子,想买也买不起,房价太高。这里的生活条件不好,租金不高,很受底层弱势群体欢迎,有长租的,也有短租的。老解的邻居经常换,走马换将,像小红与小梁这样的,就已经算是长期租户了。他们租的那间房子,过去是老解家用人住的,与老解的房子挨得很近,朝西,夏天西晒,非常热。相比之下,老解的房间很正,朝南,老房子中算是好的。

小红养了一条柯基,取名小蓝,这狗腿很短,很和善,尤其是与老解有缘,只要见了他,便会主动跑过来示好。老解看着这条狗长大,刚抱回来时一点点大,走路的样子还很蹒跚,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稍大一些,便会溜到老解住处串门。刚开始,只要它跑了,小红必定会到老解家来找狗,十次起码有八次在这里。一来二去,大家都熟悉了,小红把这狗当儿子养,与老解说起话来也没大没小,一开口就是:

“老解,我儿子在不在你这儿?”

或者换一句说:

“小蓝是不是又到你这儿来讨厌了?”

小红和小梁常常不在家,会出去一阵,柯基就寄养在老解这里。老解也不拒绝,自己不花钱养狗,却能享受养狗之乐,何乐不为。小红与老解说笑,说小蓝是我儿子,又有点像你孙子,不是吗?老解不能接受这说法,说我他妈才没有这个孙子,你有狗儿子,我可没有什么狗孙子。小红和小梁离开时间最长的一次,差不多有半年多没回来,租的那房子已换了别人,结果他们又回来了,还是住原来的房子。

老解训斥他们,指着小梁的鼻子骂他:“要是再不回来,这狗我就要送人了,你们跑哪儿去了,开口闭口狗儿子,说扔下就扔下了,有这么养狗的吗?”

小梁不说话,小红笑嘻嘻地说:“就知道老解会帮我养这个狗儿子。”

一切又都恢复平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老解不知道两个年轻人平时靠什么生活,他们好像什么都不干,小梁的岁数明显要比小红还小,人长得白白净净,凡事都听小红的。老解曾听小红抱怨,说自己有两个儿子,一个柯基小蓝,还有一个就是小梁。有一阵子,老解突然感到晕乎乎的,耳鸣,晚上睡不踏实,吃东西没胃口。在院子里坐着,头昏脑涨,小红迎面走过来,说老解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红,又无精打采,是不是要去医院看看?不是我要说不好听的话,你看上去不太好,看上去不太对。

老解说:“有什么不太好,有什么不太对?”

嘴上这么说,心里难免咯噔一下。正好大街上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在推荐保健药品,免费帮人检测身体,老解上前坐了一下,让人给他量血压、测血糖,血糖没事,说是血压很高,要赶快吃降压药。老解不相信,说从来都不知道什么血压高,这是想让我买你们的药,不就是这样吗?穿白大褂的人听了,笑了,语重心长地说:“老同志,还真不稀罕你买我们的保健品,这玩意你可能买不起,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消费。我们的这款保健品,主要针对离退休老同志……”

老解去医院挂号看门诊,医生一量血压,立刻关照要吃降压药。他问是不是一定要吃,医生说当然是一定要吃,要赶快吃。又问不吃会怎么样,医生说怎么样,不是吓唬你,什么中风,什么偏瘫,甚至丢了老命,都有可能。老解被医生的话吓住了,想了一会儿,问吃这药有什么副作用,医生说是药三分毒,都有副作用,降压药是常用药。有一种说法,吃了这药,那方面可能会出现一些问题,可能勃起会有些困难,老大爷今年多大了?说完也不等老解回答,看了看病历上填的岁数,说你都快七十岁的老头了,那个也无所谓了,保命要紧,我觉得这药要吃,必须吃。

老解年轻时,打架绝对是个好手,早在读中学时,就闻名校内外。上山下乡当知青,方圆十里无对手。记忆中,最后一次跟人对打是四十岁,那时候女儿上初中,有一天放学回来,说路上遇到俩小流氓,冲她说下流话,说第二天还会在路上等她。第二天果然看到了两个小流氓,是附近工地上打工的,老解上前教训,一言不合就开打。俩小流氓没想到他那么能打,被打得抱头鼠窜,往工地上逃,老解往工地追,追上继续打,往死里打,逮住其中一个,拎起来直接往搅拌机里塞。要不是警察赶来阻拦,最后会发生什么,真不好说,弄出人命也不是不可能。

老解为此被拘留两天,回到家,跟还没离婚的毛婷叹气,说自己真老了,很久不跟人打架,在拘留所,浑身肌肉都疼。毛婷说,你差点把女儿给吓死,真打死人怎么办?也正是在那段日子,老解夫妇先后下岗,心情都不太好,老解去开了一阵出租,毛婷在一家公司当会计,一家不大不小的私人公司。女儿上高中,毛婷与公司苏老板有了婚外情,她知道老解脾气不好,一直都在努力隐瞒,隐瞒到最后,再也隐瞒不了了。老解把姓苏的老板一顿痛揍,打得他跪地求饶,打得他屁滚尿流。

结局是离婚,老解没想到女儿会站在毛婷一边,对苏老板不仅不反感,还为这家伙说好话,说他比老解对她妈更好。老解气得不想再见她们母女,毛婷先还不想离婚,拖到女儿上大学,终于与他分手。去离婚前一天,毛婷余情未了,流着眼泪对老解告白,说只要他能原谅,他肯原谅,她还是跟他过。老解说,怎么原谅,原谅有什么用,这又不是说一声对不起就能算了的事。老解心里也有些不舍,咬牙切齿来了一句,说,可以不离婚,不过不可能原谅,不可能。

老解与毛婷离婚后,隔了一年,苏老板也跟老婆离了婚。再隔了不到一年,两个人就再婚了。这年头,有的人事业往上走,有的人往下走。往上走的是苏老板,越来越有钱,有房有车。往下走的是老解,从来没有有过钱,住破旧的老房子,唯一不断增加的是岁数,还有突然变高的血压。女儿大学毕业,苏老板托熟人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再后来,女儿有了对象,准备结婚,要贷款买房,首付都是苏老板掏钱。女儿因此对老解有意见,他这个当父亲的,枉担了虚名,从来都不管自己,就跟没她这个女儿似的。

确实很少想到女儿,老解习惯了没有妻子和女儿的岁月,日子过得不富裕,还算自由自在,还算自得其乐。因为过得不算太好,又觉得对不住女儿,索性不见面,也挺好。不见也就不见了,不见也就不想了。老解与自己母亲的关系,同样始终好不起来,他一直认为母亲偏心,只喜欢弟弟。不过真相也许并不完全这样,所谓亲情就那么回事,老解就一个女儿,他也没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儿有多喜欢,只能说还谈不上不喜欢。女儿不喜欢他却显而易见,这一点,老解能够感受得到。

女儿结婚前,来探望老解,让他出席婚礼,让他在婚礼上扮演好父亲角色。老解说,这年头结婚,实在是弄得太复杂,你让我说话,说什么话呢?我是不太会说。女儿红着脸,说,我这一辈子,就结这么一次婚,希望你能认认真真当回事好不好。老解说,我怎么不当回事?再说了,这话你也没必要说,什么叫就结一次婚,将来的事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一言不合,心里都不痛快,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撂了出来,女儿气鼓鼓地扬长而去。

结果女儿婚礼,老解真的没去参加。在婚礼上扮演父亲角色的是继父苏老板。苏老板把继女送到新郎手上,发表了一番简短又十分得体的致词。他说,今天在场的诸位,大家可能都知道,也可能还不知道,我呢,并不是新娘的亲父亲。说老实话,我希望新娘的亲父亲今天能来,但是新娘的亲爹,他希望是我站在这儿,让我当个代表,说上几句,好,我就说几句。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想告诉新娘新郎,我们都非常爱你们。我们都很爱我们的女儿,因此,也会爱我们的女婿。新郎,你就给我听好了,你必须要好好爱护我们的女儿,今天我们把她交给你,你一定要好好呵护她。

毛婷后来把婚礼上苏老板说的话,复述给老解听,老解听了无地自容,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他承认自己说不出这么漂亮得体有水平的话,庆幸他躲过了一个让他尴尬的场面。说到苏老板在女儿婚礼上的表现,毛婷难免动情,老解也有几分感动。女儿结了婚,很快有了儿子,很快小外孙要上小托班,要上幼儿园。说来也巧,那一段日子,老解就在外孙的幼儿园当保安,毛婷送外孙去幼儿园,天天要与老解见面。刚开始有点别扭,很别扭,装着没看见不合适,打招呼不好,不打招呼也不好。

毛婷比老解要小四岁,竟然也学会了开车,五十多岁拿驾照,就为了送外孙上幼儿园。好在天天见面,别扭很快就不别扭了,大家都不把这事说穿,外孙也不知道老解才是亲姥爷,没必要让小孩子知道。不正常的关系,渐渐变得正常起来。毛婷开车送外孙上幼儿园,有时候不好停车,便直接开到幼儿园门口,让老解过去接一下。送完小孩,毛婷照例会去附近公园跳老年健身舞,夏天一身汗,冬天也一身汗。上完幼儿园上小学,小学之后是初中,接送仍然都是毛婷。老解也不再干保安,岁数早就超龄,成天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什么。毛婷与他互加了微信,常常给老解看一些小外孙的照片,有事无事瞎聊几句。

有一天,老解说到了高血压,说他开始服用降压药。聊来聊去,一会儿语音一会儿打字。越说越近,越说越意犹未尽,都还想进一步深入了解,毛婷主动说要去看望,问方便不方便。老解说,有什么不方便,你要觉得不方便,就不要来。他随手将毛婷一军,激了她一下,看她怎么表态,看她怎么出招,没想到毛婷二话不说,真的找上门来。地方她是知道的,来过,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年,挂上了文化老街区的招牌,外观变化很大,内里并没改变,甚至感觉更乱更差。

毛婷十分惊异,老解竟然还养了一条狗。尽管一再强调,这条叫小蓝的柯基不是他养的,是帮人照看的,毛婷还是不肯相信。小蓝并不友好,时不时会叫几声,只要毛婷一朝它看,它便龇牙咧嘴。毛婷也六十多岁的人了,头发没白,仍然一头乌发,脸上皮肤也不皱,稍稍化点妆,显得精力很旺盛。那天她还得去接放学的小外孙,待的时间不能太久,她东张西望,东拉西扯,心里在想老解的现状,很不容易,而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自己不应该与他结婚,结了婚不应该离婚。当然只是在心里这么想,一个念头刚冒出来,另一个念头又出现在脑海中——幸好与他分了手,因为分手,才会有今天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与老解正胡乱说着话,小红过来领狗了,她大声地喊着“小蓝”,冒冒失失推门进来,看见毛婷吓了一跳,毛婷看见她也吓了一跳。柯基小蓝看见小红,立刻肉乎乎地直滚过去,四条小短腿在地上乱动。小红弯下腰,它便扑到她的怀里。一时间,大家都在看这条狗,注意力也都到了它身上,小红一个劲儿地捋它脑袋,没有问毛婷是谁,毛婷也没问小红是谁,两人都没问,老解干脆也就懒得介绍。其实对毛婷来说,不用再介绍,这位显然就是狗的女主人。老解解释过了,这狗是他帮人照看的,她感兴趣的是,这狗主人与他是什么关系。

那天小红新染了一头金发,大大咧咧来了,招呼不打一声,又大大咧咧走了,仍然是不打招呼。毛婷急着要去接放学的外孙,也是说走就要走。在院子里,她看见小红的房门敞开着,两人淡淡地对望了一眼,都把目光移开了,之后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都没有再向老解继续打听。过一段日子,毛婷又去找老解聊天,路过小红家,看见房门上着锁,铁将军把门,不由得心动了一下。到老解那里,果然柯基小蓝又在,对着毛婷又是狂吠。老解大声呵斥,一受呵斥,小蓝立刻老实了。毛婷对它示好,它就开始摇尾巴。

老解说:“不要怕,它绝对不会咬人。”

毛婷跟老解学,在狗的头上轻轻捋,摸它的耳朵。这畜生一下子便与毛婷熟悉了,很享受她的抚摸。毛婷问是公狗还是母狗,老解说是公狗,说它腿太短,到外面不管遇到母狗公狗、大狗小狗,急吼吼地就往别的狗身上蹿,可怜腿太短了,那样子很滑稽。柯基小蓝的腿确实短,肉乎乎的,从上往下看,感觉不到它还有腿。

毛婷问是不是一直都在帮照看这狗,老解回答说,过去是短期,这一段时间,狗主人不知跑哪儿了,它跟着他已经一个多月。老解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它送人,毛婷说,怎么能随便送人呢,狗主人回来怎么办?老解说,他们回不来了,这边租房子的都不会长久,房东已准备把房子租给别人,新的租户都来看过了。围绕着狗,围绕着狗的主人,两人东一句西一句说了半天,说着说着,突然停顿了、安静了。好像注定要发生些什么,老解走过去将门销上,把毛婷轻轻一推,她便顺势倒在床上。不能说心里没有准备,还是吓了一大跳,毛婷笑着说,不是说吃了降压药就不行了吗?老解说他就是不死心,就是想看看自己他妈的还行不行。

柯基小蓝的腿太短,它在床下来回奔跑,使劲昂起头来,想看看床上发生了什么。看不看得到不重要,毛婷被它不断上蹿的脑袋弄得有点走神,想笑,又觉得不该笑,结果还是笑了。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大家好像都有话要说,都有委屈要诉,都有牢骚要发,又都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有些话微信上说过了,手机是好东西,不敢当面说,不能当面说,微信上很容易就说了出来。毛婷亲自上门,受训莫如从顺,老解也没什么拒之门外的道理。

说是补偿也好,说是报复也好,反正就这么开始了,就这么结束了。毛婷再一次移了情。老解发现自己早就不恨那什么苏老板,他有点得意,有点飘飘然,仿佛出了一口恶气,现在心里怀恨、心里不痛快的,应该是苏老板,应该是毛婷已改了称呼的“老苏”。都以为男人想出轨,都觉得男人会浪漫,其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以后,照例是短信预约,十天半月不一定,也可能过好几个月,老解与毛婷会见一次面。事可有可无,有时候是在一起唠唠家常,看看小外孙照片。老解很想听她说说女儿,毛婷偏偏不说,她很想跟他说说现任丈夫,老解根本不想听。

小红和小梁动不动玩失踪,他们的狗儿子柯基小蓝,常常是老解在代为照管。总以为房子都退租了,没想到又会突然回来,又把狗儿子给领回去。老解跟毛婷发牢骚,说幸好没把这条狗送掉,差一点就送了。不过真要是送掉,也怨不了谁,他没义务一直替他们照看。老解房子不大,添了一条不安分的柯基小蓝,就变得非常拥挤。

比起来,小红和小梁租住的房子更小,差不多只有老解房间一半大,放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个冰箱,房间里要多乱有多乱,要多脏有多脏。毛婷几次路过,一眼望过去,奇怪那么小的空间,那么恶劣的环境,这两个年轻人怎么生活,怎么还能养条狗。更奇怪的是那条柯基小蓝,两个年轻人的狗儿子,一度与她很熟悉,很听毛婷的话了,现在回到主人身边,又开始对她不太友好,很不友好。路过时叫唤它也不理睬,再一次喊它,对着毛婷就一阵狂吠。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