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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匪《后来的人类》: “后人”如何成为科幻文学的“新人”
来源:文艺报 | 曹禹杰  2023年12月25日08:08

新人形象向来是文学研究的焦点问题。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生、沿革与流变离不开新人的登场及其引发的一系列争鸣。当然,文学并非是贡献新人形象的唯一来源,除开虚构的想象,生活同样提供了诸多可资借鉴的新人形象。回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新人谱系,无论是五四时期的人力车夫还是20世纪30年代的新女性,抑或是社会主义时期的工农新人,或20世纪90年代蜂起的都市青年,不难发现文学与生活间有着异常紧密的同频共振。

为此,学者赵园提醒我们,一方面要关注文学与生活在创造新人形象时的同构性,“无论在生活还是文学中,准确意义上的‘新人’,应当指人群中的那一部分,即集中地体现着时代精神和时代前进的方向,对于‘使命’更为自觉,依历史要求而行动的先觉者和实践的改革者”。另一方面也要留意文学的独异贡献:“以小说的艺术要求思考生活有它自己的径路,这种径路往往更有利于探入生活的深层,抓住生活所固有的逻辑……文学在这里攫住了生活。”

如果说在过往文学作品中登场的新人形象往往有其现实的投影,折射出已然发生或即将上演的时代症候,那么科幻搅动了文学和生活在创造新人形象时的亲缘关系,为人们在技术时代重思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提供了别样的视角。

青年作家糖匪在最新小说集《后来的人类》中,旗帜鲜明地将科幻文学中的新人问题推到舞台中央。“后来的人类”既指向“后人类”这个在科幻书写中难以规避的重要话题,又可以被理解为滞后或落后于技术发展的人。换言之,“后来的人类”兼具将来与过去两个维度。如果这两个维度判然二分,那尚不足以为奇,因为过往的科幻作品也涌现出大量或主动、或被动的技术遗民。但是糖匪巧妙地将这两个维度扭结在一起,生成了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反讽视角,创造了一种不同于过往文学谱系的新人形象,经由科幻书写提供了在未来维度思考文学与生活关系的全新视角。

在《看云宝地》中,大脑逐渐老化,不得不通过技术手段复制过往记忆的鹤来通过超越技术的宰治,重获生活的实感与生存的尊严。鹤来的儿时玩伴成音是最早一批接受脑机结合改造的“新人”,这一度让成音的未来充满无限可能。在允诺无限可能的技术面前,成音毅然决然地斩断和过往的一切联系,率先成了一名崭新的后人类,然而,面对飞速革新的技术浪潮,成音不曾料到时代的风口转眼间从脑机结合转向了“云”,“抢先起跑,却选错了跑道,跑到了技术发展的岔道上,被彻底放弃了”。

在成音身上,我们看到了过往的文学形象在科幻书写中的回响。他急切追赶时新的技术,好似意气风发的吕西安或高加林对资本的渴望,对成功的向往或对阶层跃升的期待,过早也过紧地将自己的成长发展和外部的时代精神紧密相连,却忽视了潜在的风险,因为个体无法永远紧跟时代的风潮,终有一天他会从时代的追风者旋灭为弃儿。

值得注意的是,糖匪对成音的探讨并未流于单纯的否定,而是开启对于新人问题的辩证思考。“新人”之所以“新”,不仅仅是因为他接受了技术的改造,同时还因为他处在某种参照系的比照和他者目光的审视中。相比家境殷实的成音,出身平凡的鹤来自然而然地把自己视为落后的旧人,将成音指认为令人钦羡且超乎想象的新人。新人与旧人处在无法割裂的结构性关系中,表面上看,造成新与旧结构性对立的关键因素是技术、财富与阶层,但糖匪通过翻转成音的命运和鹤来的选择,撬动了这种几成定论的惯常认知,并且引入了一个在探讨新人形象时常常被忽视的维度:过往的记忆。从而将科幻书写中的新人形象变成了值得追问的难题。

在先前的创作中,糖匪多次向记忆这个玄奥幽微的命题发起正面强攻。在《孢子》中,父一代发明的刺影术使得记忆以非文字的形式在代际之间传承,然而包裹着艺术外衣的技术手段是否能够真正让记忆跨越时间的阻隔,属于父辈的创伤记忆传承的合法性与正当性又从何而来?糖匪曾表达了自己对记忆的不信任感,如今的记忆不再关乎切身切肤的实感经验,而是取决于传播与再传播的速度和广度,“你的发声是否被看到,是否有效,有着另一套逻辑。被传播开的,才是有效的。一些话,被重复一万遍,被几万个人看到再传播,那么它就能成为记忆,被保存下来”。因此,到了《后来的人类》这篇和小说集同名的中篇,糖匪通过记忆与幻象,游戏与现实,虚假与真相的套叠错置,挑战了记忆和自我看似稳固的根基。

在《看云宝地》中,以记忆为媒,种种矛盾被糅杂交缠在一起。如果说成音代表的是面对技术新潮不假思索便参与其中的新人,那么鹤来的彷徨犹疑则预示着另一种新人登场的可能。面对成音选择的道路,鹤来绝非无所动心,只是现实的种种欲望、顾虑和羁绊使他无法斩钉截铁地彻底上传自己的记忆。对于鹤来而言,到底何为记忆?倘若上传记忆,进行改造,“手术之后,他就是一个新人,带着不变的记忆,无数过去的形象,假装仍然活在现在”。记忆得以成立的前提,恰恰在于它始终处在流变的状态,无法被定型。倘若记忆能够被精准无误地保留复制,随时随地被提取,那么记忆也就失却了应有的价值。最终,鹤来偏离了技术发展预设的进步轨道,在记忆的牵引中,以后撤的方式逸出既定的框架,重获具身的轻盈与自由。鹤来之所以有能量纵身一跃,核心动力是他意识到了长久以来让人们感到恐惧的遗忘,其实恰恰是生命存在的印痕。小说中随处可见对于感官知觉的细腻描写,这种对于具身实感的高度强调提示着遗忘与记忆之间至关重要的辩证关系,倘若不存在遗忘,那么真正的记忆也会失却它的光辉。是对于记忆本相的体悟与感知,让鹤来最终成了似新实旧,似旧实新的新人。

陈楸帆曾从“非人”“异人”和“超人”三个角度出发把握科幻写作中的新人形象。糖匪以感官和记忆为基底,从“后人”这个角度出发引导人们重新思考那些在前技术时代就已经被提出,却始终不曾获得终极答案的根本问题。在糖匪笔下,翻天覆地的改头换面并不能成为她所期许的新人,倘若革新的代价是要彻底斩断过往的根系,那么记忆与历史的阙如只会导致更深的迷惘与更大的危机。

“我想,感官拼贴和生命扩张将是我的在场路径”,生命扩张的前提是有其安身立命的根底,对于个体而言,感官、记忆与情感是这一根底不可割舍的重要组成,也是赋予生活和生命以实感的关键要素。科幻文学并不只是关乎技术,它应该有更宽广的关怀与抱负,如果新人不能正视自己的前史,呵护过往的记忆,那么他也没有能力成为未来的担纲者。当鹤来成为一个“开天辟地般”的新人时,这远不只是说他拥有了不同于别人的新的未来,而是说他带着对于过往记忆和当下生活的全新领悟,开启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未来生命。

类似这样的科幻写作提醒我们,置身看似无远弗届的技术时代,所谓“行动的先觉”和“实践的改革”绝不能只停留在技术的层面,而是要深入到生活的肌理,呵护记忆与情感幽微却不息的烛火,成为自觉的行动者。

如果说《三体》中的罗辑是以地球的命运为赌注,用壮士断腕般的决绝姿态维系文明的存续,肩负起黑暗的闸门,在波澜壮阔的文明画卷中升华为一个饱受争议的新人,那么糖匪则返归波澜不惊的生活,用细腻的笔触编织有情的世界,创造出一个时时反顾、贴地飞翔的新人形象。在尚未到来的未来时空,用文学的语法激活了人们的实感经验,真正让文学在科幻中攫住了生活。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