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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3年第11期|康夫:出栏记
来源:《西湖》2023年第11期 | 康夫  2023年12月27日08:31

康夫,生于湖南,久居北京,青年作者、编剧。著有小说集《朝阳南路精怪故事集》《灰猫奇异事务所》,儿童文学系列“他是猫”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西班牙语、越南语等。

最近这几年,我交了好运。每每刚过完除夕,还没出春节,就有报酬可观的工作找上门来;辛勤耕作一年,到了本该丰收的秋天,我一准儿又能收到被解雇的通知。

这样一来,冬天就闲了,可以写小说,看书,画画。

像过去农闲时扛着糖葫芦串走村串巷的小手艺人一样,我在书包里装上固体颜料、钢笔本子、茶叶墨水,去往南方的村庄。没有固定的住所,也没有既定路线,我在村庄与村庄之间辗转,单纯为了逃避新年即将到来的惶恐。既不想在碌碌无为的一年后面对家人,又渴望团聚和热闹的气氛,因此,没有什么比到村子里当个陌生人更合适的了。

如此的第三个冬天,我到了黄山。寒潮刚刚结束,山上的积雪冰凌还没融化,我从新安江、屯溪、宏村一路晃到西递,暂时安顿下来。

猪栏

我住的旅馆,院子里原先是用来养猪的,如今仍然叫作“猪栏”。“猪栏”夹在两条窄得不能再窄的石板小路之间,没有招牌,没有标识,灰暗的木门和老旧的墙壁融为一体,整日关着,一不留神就走过了。

刚来时,因为村子里岔路太多,巷子的模样又类似,我经常迷路。三过家门而不入也是有的。好在,我们隔壁的那家也养猪(是养真的猪),尽管是冬天,走近了也能闻到一点猪的味道。这为我找路提供了方便,只要闻到猪味,就知道快到家了。

有一天晚上,我黑灯瞎火地往回摸,闻着味儿去推门,空隆的一声,一头庞然大物从漆黑的门后猛地一拱,吓得我连退三步,后背撞墙。有那么几秒钟,我以为自己误闯了欧洲神话里看守宝藏的三头狗的洞穴——当然了,实际上我只是不小心推错了猪圈的门,险些当了一回天蓬元帅。我自己的房门还没到呢。

管家大姐告诉我,隔壁那家其实不是专门养猪的,他们的营生是做豆腐。做豆腐有豆渣,豆渣是喂猪的好材料,所以也就顺带着养猪。

“你每天吃的豆腐、喝的豆浆,都是我从他们家买来的呀。”大姐说。

“这样啊。”我恍然大悟。

“是呀,豆渣猪吃,豆腐你吃。”

原来如此。

临近过年,村里四处能看见“村民某某将于哪天杀猪,欢迎购买”的公告。一天下午,我照例拿着东西去二楼露台的小圆桌上看书,不料一些新来的香肠已经占据了这处景观雅座。它们一节节饱满红润,首尾相连,有的像冬眠的长蛇一样盘成圈躺在圆桌上,有的像新年联欢会的装饰彩带一样呈波浪形挂在椅背上,喜庆极了。想起村里这几天杀猪成风,又想起昨天管家大姐出门买年货,想必它们也是年货的一部分。我捧着书犹豫了一阵子,看它们晒得那样舒服,不好打扰,于是默默带上门走了。

又过了两三天,清早我在睡梦中被一阵喧闹吵醒,中午大姐煮饭,小铁锅里赫然炖了一锅五花肉。

“隔壁的猪!早上现杀的。”大姐高兴地说。

唉,邻居呀,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大姐夹了一块好肉到我碗里:“小康多吃点,太瘦了,在猪栏住,要养胖点才行。”

我连连点头,大家都出栏了,我也要努力。

老鼠

“猪栏”据说是明代的旧宅,有五百年历史。不过房子的原主人并没有当官或者经商,只是一位不太得志的乡下教书先生,因此这里并不是什么“三进三出”的世家大宅,而是一处布局紧凑的寻常小院,虽然经历了几次修整,但远远算不上气派。

一楼是小小的堂屋,当中一张方桌摆茶水,一张圆桌吃饭。屋檐下挤了大小五六把各式椅子,正对院中三五花木。腊梅瘦弱,凌霄花细长,挨着高高的灰色院墙屋瓦,鲜艳的红色细果茂盛地展开在树冠上,是属于冬天的热闹。

天气晴明时,大家全端着碗跑到檐下站着吃饭;人少时,只我与管家大姐烧水喝茶。大姐给我的杯子添开水,一面说:“小康啊,我看你屋子里半夜还亮着灯,睡太晚,不好。要早点睡。”太阳晒得我头发蓬松,毛孔舒张,我喏喏点头,并没有放在心上。

二楼有三间客房,我住在最小的一间。这一间实际上是从走廊里用木板隔出来的,木质结构无法用涂料刷墙,因此全部用了黄色的裱糊纸。门上也没有锁,只有一条木头门栓。到了晚上,把门一关,点上小小一盏灯,当真觉得进入了《聊斋》的书页,只不过从没有美丽女子红袖添香,来的只有老鼠。

老鼠们很准时,一过夜里十二点,准时发兵。一开始是悉悉索索的声响,很快变成七手八脚的奔跑,旋即演变成万马奔腾的雄壮。我盯着暗黄色的油纸,通过声响判断方位,用目光追寻墙纸后面的老鼠——近了,远了,往左了,往右了,近了,更近了!

其实什么也看不到,能追踪的只有声音。鼠声往往从一个墙角开始,爬上房梁,再跑向相邻的墙壁,转眼之间四面八方的夹壁里都是它们的军队。我坐在床上裹着棉被看书,好比困守孤岛,四面楚歌,只要鼠大王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就会冲出壁纸,要我小命。

长夜漫漫,我乐于一边看书一边和它们游戏。听它们跑得凶,我就忽然把灯一关,再突然一开,夹壁里便骤然安静片刻。又或者忽然弄出声响,一叠声学猫叫学狗叫,也能把老鼠们唬得一愣。

老鼠们也会报复,用尽伎俩吓唬我。它们善于制造各种听觉上的错觉,让人误以为它们已经突破防线,攻了进来。有时我听见它们从头顶房梁跑过去,有时听见它们撕咬墙角的壁纸,有时觉得它们就在床脚的地板上溜达。更有一次,一只奔跑的老鼠忽然撞到我的床头板背面,咚的一声!

这一次,我汗毛倒竖,噌地爬了起来。近在咫尺的感觉如此清晰,我毫不怀疑它只要力气大一点,就会冲出壁纸,跳上枕头,踩到我的脸。啪地打开床头灯,好了,屋里一片安静,完全没有老鼠的踪迹。我那只刚刚和老鼠一纸之隔的耳朵,仍不自在地僵硬着。

自此之后,在和老鼠的游戏之中,我就落了下风。我专门咨询了一位乡村经验丰富的朋友,她大笑安慰我说:“不必担心,老鼠腿脚好得很,不会从梁上掉下来的。”

她幼时的居所鼠患成灾,但从没发生老鼠掉在被子上的事。我放心了些,但忽然想起有一年在大理的亲历,一颗心又悬着了。

在大理是先头一年的冬天,我住在古城中一家青年旅馆。这家店虽然安装了现代化设施,房子却是木结构的,一到夜里就听到墙角有老鼠的动静。当时,我们也都坚信老鼠不会跑到房子里来,并不留意。没想到第三天半夜,住在下铺的客人跳起来说有东西咬了她的耳朵。

我们匆匆下床开灯一看,她的耳朵上果然有细小的红色牙印。再打手电往床下一照,墙角处散落着许多咬碎的木屑,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洞口赫然眼前。老鼠真的跑进来了!我们大惊小怪,店家也醒了,连夜又是换房间,又是撒耗子药,好一阵折腾。

这么想来,老鼠完全有可能跑进房间,或者脚下一个踉跄,从房梁上掉下来啊!想到这一点,我再也不跟老鼠玩吓唬游戏了,每天晚上准时关灯睡觉,生怕自己忽然的一个响动让它们脚下一滑,从天而降。

早晨吃饭的时候,管家大姐笑意吟吟地说:“小康啊,我看你这几天作息很规律,夜里早早关灯睡觉,有进步,有进步。”

“是啊,”我说,“我房里有定时钟呢。”

鸭子

黄山脚下的冬天既安宁又热闹。村中鲜有游客,揽客的牌子收起来了,酒吧关了门,没有驻唱歌手,餐馆也不营业,成了亲戚邻居串门的饭桌。人们杀猪腌肉,修理房屋,打扫祖宅,做些麦芽糖、粗粮饼子一类的零食,准备春节。大小孩在石板路上歪歪扭扭地跑着,小些的被裹在结实的棉花罩衣、棉花裤子里,稳稳放在老年妇女们腿上,边晒太阳边捣鼓自己手里抓着的玩意。

我无事可做,四下闲逛。村外有一片深绿的菜地,菜地和村庄之间有一条清澈的小溪,通往一汪波光粼粼的池塘。我刚来时,每到此处散步,都能看到一群鸭子欢快划水。我画画时,它们偶尔还会伸头看看,相处十分和睦。然而鸭子渐渐减少,到某一天上终于全部不见了。

一天下午,我在村里闲逛,忽然发现绣楼附近的墙上挂着长长一排咸鸭。一只只开膛破肚,淡黄色的皮肤油汪汪的,一条腿用绳子拴着吊在钉子上,头朝下垂在一旁。和它们平起平挂的还有腊肉、火腿、熏鹅。数日不见,竟然已经阴阳两隔,不得不叫人十分悲痛。

更悲痛的是,因为这面墙长度有限,挂满之后还多出来一只鸭子。于是,那只鸭子就被孤零零地挂在了另一面墙上。

不知怎么的,中学语文课本里学过的名篇名句瞬间浮现在我脑中——“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看着那只落单的鸭子,一时同情极了。

我每天都数次经过绣楼,每次经过都忍不住要看看这只孤单的鸭子。又过了几天,我坐在对面墙根下一条长凳上发呆,挂鸭子的两面墙中间的木门忽然打开了,走出来一个麻利的大姐,手里拿着好大一把菜刀。

“想吃就买嘛,又不贵。”大姐指指落单的鸭子,对我说。

我一愣,连忙解释:“哦哦哦不不不我一个人吃不了……”

大姐和气地笑笑,忽然间手起刀落,咔的一声,卸下了一条鸭腿。

“每天都来这里看,又舍不得买,我都看不下去了,送你吃算了。”大姐随手把刀往屋里一甩。

我举着那条腿,看看墙上本就孤单、现在还瘸了腿的鸭子,心中内疚极了。这时,不远处的一户人家在空地上垒起炉子,生火架柴,熏起肉来。我猛然想到,新年已经非常地近了,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人们已经陆续回到故乡,村子在一天天热闹,檐下挂上了鲜艳的果实,笑声和鞭炮远近响起。我写完了小说《老鼠旅馆》,画了几页画,这样的逃避终于快要到头,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对一个没有巢穴可以休憩、只有无尽的重担的人,过年是一件多么不情愿的事啊!

“猪栏”的三楼原先是露台,后来加盖了屋顶,木梁灰瓦都还新着。栏杆外挨着高低灰黑的屋瓦,再远是清淡山水,冬天的雨一下,檐下水帘延绵,一室都昏暗了。站在冷风中远望,对这萧瑟的荒野、冬季的山村生出更多依恋,好像它是专门为了收容我这种表面和气、内心孤僻、一事无成的人而存在的。

逼仄的楼梯响起脚步声,管家大姐提上来一壶开水。

“小康什么时候走?要不要夏天再来?”

我知道,这里在莺歌燕舞的春天、肆意灿烂的夏天、辉煌镀金的秋天,都是那样地漂亮,迎来成批的旅游团,背包客,写生的学生,摄影爱好者,在油菜花中拍婚纱照的年轻人。那时一切都是鲜亮、明媚、热闹的,巷子里的小商店全都敞开大门,小吃摊挂着“舌尖上的中国”拍摄地点的牌子,餐馆的电视机也循环播放这部纪录片的相关片段。花布裙子、蜡染手工、陶笛乐器、自拍杆、扩音器……塞满了宽窄巷子,居民们甚至得挂出“此处不得写生”的牌子,才能在迷宫般的古镇中留出一条可供侧身通过的小路。

我爱那些缤纷的色彩,然而当我走进冬天的村庄,没有绿树红花,只有黑色的瓦片、灰色的粉墙、枯黄的草木、清寒的池塘,我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它既美丽又萧瑟,既热闹又沉寂,既永恒亘古,又必将随着春天的来临而消融……亲切和疏离,喜悦和痛苦,好像我有一部分永远属于它,又好像是它生长在我的身体里。

“好呀。”我回答。

可是来年的夏天、下一个冬天,我又在哪里呢?管家大姐好像也知道我的回答似的,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手捧茶杯,定定望向栏杆外的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