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鸭绿江》2023年第11期|朱镛:庄严的动物
来源:《鸭绿江》2023年第11期 | 朱镛  2023年12月27日08:30

蟋蟀

当时为给蟋蟀一个家,我费了很多力,用白色的黏土筑屋,玻璃镶嵌盖顶,模样还是一辆带天窗的小轿车。那时我还不懂房车,却给它建造了像房车的一个家。那美丽的居所,有楼,有窗,有顶,明亮宽敞。当时的我,之所以如此用心地为蟋蟀建房,是因为太喜欢蟋蟀的那种歌唱了,颤巍巍,如小夜曲,非常好听。所以,为了满足我的贪婪,随时想听它们的美妙声音,就让它们彼此撕咬。

最终,死神带走了无辜的蟋蟀。而那个罪魁祸首,是我。

按说,在时间的流逝中,对蟋蟀的兴趣已成为久远的往事。可是,即便到了今天,我还会梦见两只蟋蟀打架后的叫声。并且,它多年前的色彩、动作和歌唱都复活了,那种栩栩如生的撕咬和鲜明程度,又简直令人害怕。我恐惧它,我在逃避,一直在逃避。

当然,不管我承认不承认,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账簿,记着各自的账目。这记录一直延续,直至清算到了灵魂。

那个时候,每个小伙伴的手里,至少有一只蟋蟀。如果想听它们颤巍巍地歌唱,就把两只蟋蟀共同放在一个透明的药瓶子里。然后,用一根狗尾草撩它的触角、小脸和小脑壳。这样,两只蟋蟀就会进行激烈的肉搏。慢慢地,蟋蟀的翅膀猛烈颤动起来了。你以为它是要飞吗?不是。它的翅膀的快慢,决定着它发声的强弱。也就是说,那个翅膀颤动的蟋蟀,是胜利者。谁是那只翅膀颤动的蟋蟀的主人,谁就是王者。每个孩子都想借助蟋蟀的歌声,做那个王。

看着蟋蟀斗争、残杀、倦怠,没完没了。我们只兴奋于当下的热血上涌,扬扬得意,只以蟋蟀的叫声为荣,自以为是和沾沾自喜,从不认为用它们的搏命换我们的欢乐是可耻的。并且,我们还不断地以探索的名义,观察蟋蟀到底能唱出多少种歌谣。现在想来,简直可笑之极!当初与其说是探索,倒不如说是陶醉更符合实际情况。

我曾捉到两只蟋蟀,看上去像一对双胞胎。它们从头到身都是黄色,翅翼闪亮,那种金属的闪光,仿佛穿一身的黄袍。我把两只蟋蟀一同放进我为它造的房车里,它们在里面跳去跳来,很高兴的样子,像两个美少年,如此俊美!

不知是谁的传言,说在坟场里捉到的蟋蟀咬架最厉害,能打败其他地方的所有蟋蟀。它啃食过坟墓里的骨,带着鬼魂般的叫声,令其他蟋蟀肝胆俱裂,闻声而逃。所以,每个小伙伴都坚信,谁都想去坟场里捉到一只蟋蟀。

但是,坟场里的蟋蟀白天是很难捉到的。虽然偶尔能听见少数蟋蟀在白天歌唱,可绝大多数蟋蟀是在天黑时,它们的小夜曲才开始。蟋蟀生性孤僻,通常一穴一虫。并且,很多时候,当你轻轻循着声音走近时,它的歌唱要么立即消失,要么变得遥远而弱小。或者,它会发出沉闷的歌唱,听着像是跳在了几步开外的地方,误导你它不在此处。所以,用听的方式捕捉蟋蟀,只有靠运气。比听的方法相对容易的是,找坟上石块处地皮上的小孔,用水灌。如果有蟋蟀在里面,就会立即逃出来。我就是在一个黑夜的晚上,一瓶水,一只手电筒,不断地见孔就灌水,在灌到第三孔时,就看见一只蟋蟀蹦蹦跳跳,透着一种天真的朝气逃了出来。

每一次,只要蟋蟀从洞穴里逃出来。我用手电的光照着,便把它捉在手掌里。它只能在我的巴掌里屈服。我说着别再坚持了,顺从吧,便把它放进了泥筑的家,关上门。这时,蟋蟀并不知道,它已经进入了虚拟的死亡之间,它的一生就注定走向悲剧。或许,于蟋蟀而言,周围所有的灰暗中,手电的那束光,便是罪恶。可于我而言,那束光却是我看见它们存在的全部。我的两只金黄的蟋蟀,都是在坟场的乱石堆里捉到的。

的确如此。从坟场里捉来的蟋蟀,它会将自己的特性发挥到极致,战斗勇猛无比。每一次,我带着它们去和其他小朋友斗蟋蟀时,随便拿一只,都会胜利,凯旋而歌。有人说坟场里的蟋蟀是鬼变的,太恶了。可我不管它是什么变的,或者鬼附在它的身上,它给我的,就是一种乐趣。因为重要的是,我可以对它发出指令,就是用一根狗尾草对它的小脑壳一撩,两只蟋蟀便非常听话地准备战斗。当它们的小脑壳被指令撩到似乎都意识到对方的杀气时,头或嘴就顶到了一起。斗不过的一方,便会掉转身子逃跑,另一方则翅膀快速颤动,以歌唱的方式,庆祝自己的胜利。

有时,为了释放蟋蟀疯狂地撕咬,我还用过一种极端的方式,把它放在手里,用劲猛颠。蟋蟀被颠晕了,再放入瓶子和其他蟋蟀拼杀,会咬得更加厉害。总之,它们终将有一方被打败。在撕咬的过程中,有的蟋蟀小胳膊小腿就不见了。我们却很疯狂,以它们的撕咬为快事。

当然,为了犒劳它们,我给它们最嫩的莴苣叶。这也仿佛是对它们充满慈悲的恩赏,它们会高兴地把小脸埋在叶子里,小嘴疯狂咬下莴苣叶。其实,这种犒劳只是要让它们明白它们是在我的管制下活着,为了活着和另外的蟋蟀撕咬。即便它们不懂,也要装作都懂了,所以它们的小嘴吃得欢乐,哪怕仅是那个可怜的欢乐!偶尔,它们还会各自扇起翅膀,抖动,发出微微震颤的美妙的声音,像个高级的演唱者。

对蟋蟀的习性、生活、繁殖,法布尔是专家。他说过:“可我的蟋蟀们却是我的伴侣,它们使我感到了生命的颤动,而生命正是我们的灵魂。”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它们的一个专门享用者,而我的享用又如此短暂和注定短暂。开始是我的一只金黄的蟋蟀,在和其他蟋蟀斗时,被一个小伙伴的蟋蟀斗断一条腿。我看着它只剩一条带齿的长腿,跳不动了,本想制止。但是,看它的架势,它还是想再搏一回,可能是为它的主人,也为它最后的辉煌。它的一条单腿,也被对方咬得与身体分开。它最后被咬残、咬死,它金属般的美丽就地凋零。似乎为了不让它的美失去意义,它最后发出了一声诀别之音。然后,小脸、小身子、小小的骨架紧贴于地,灵魂飞走了。啊,死亡!死亡!面对它轻而易举之死,我只是发出了一点言不由衷的怜悯。

我在埋葬这只蟋蟀时,却没去顾及另外一只蟋蟀。它怎么可以招呼也不打,自顾自地走了?

我的两只蟋蟀就这样,一死一逃。最后,它们离开了我精心打造的房车之家。我看着明亮得无死角、透明的房车空空荡荡,感到非常沮丧,因为我再也做不成它们的王。

后来,我为了再次捉到更野性的蟋蟀,和一个小伙伴去了山冈的坟场。

在大自然的旷野中,蟋蟀的叫声更是美妙。如果有几只蟋蟀同时扇动翅膀,它们喧响的交响曲,仿佛是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一同演奏,此起彼伏,如同多声部的合唱,绝对是一场悦耳的音乐会。那种高歌的音量,会令人想到它们震动的胸腹里已变成发烫的电动机。实际不是,它们在歌唱时,是两翅一张一合相互摩擦振动发出悦耳之声。那一刻,我才想到,人与蟋蟀不都一样吗?都是自然之子,可是我还是想把它捏在我的手掌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两只蟋蟀在我的梦魇里复活。我听见它们的歌唱像是在对着我喊叫,歌唱我脚下的现在,立刻会消失成为过去。很多时候,我不知是熟睡还是醒着,又仿佛是回到了多年以前,在高高的山冈上。那时,蟋蟀可能会听见我们脚步的响动,开始低声吟唱,随后便停止了。我们不得不停住脚步,与山川融为一体,装作静默。在只有风声的时候,蟋蟀才开始高歌。但糟糕的是,我们在山冈上待了一夜,连蟋蟀的影子都没见到。天还没亮就下起了雨,我们捉蟋蟀的兴致也被风雨扯得支离破碎,飘散而去。

或许在那个夜晚,我的魂魄,已经悄无声息地交付给了那些乱石和草木。因为从山冈回来之后,我生了一场病,发高烧,说胡话。我说黑夜正在逃向远方,天空变为奇怪的红,像永不枯竭的血,从天空喷出。我看见到处都是蟋蟀、蟋蟀、蟋蟀,它们的多声部合唱,唱出的全部是我的名字。我还说它们正在叫我,从天堂里。父母认为我在坟场里肯定被鬼缠身,请了一个巫婆,从屋里到我捉蟋蟀的山冈上的坟场,不知疲倦地在我身上捉鬼,为我喊魂。

如今,我终于明白,当初我对蟋蟀那看似极深的眷念,实际上只是一种对自己的惊讶。而这一切,早已随同那个时代的阳光发酵成泥。

谷雀

黄昏像一把金钥匙,打开一个美好的世界,当然,也打开了夜的入口。当西边的山顶轻轻接住落日,拥抱它后,山岭便泛起了棱角分明的紫色。这时,鸟儿就翻飞着小翅膀,钻进树林或者屋檐了。这些鸟儿,几乎全是谷雀。它们离莫测的人们如此亲近,歇下来就发出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水灵鲜嫩的声音。开始一声、两声,然后是一片谷雀的和鸣。

好一个叽叽喳喳的世界,倒反像声音创造了谷雀。

我不知道,谷雀在浩大的天空的胸膛里迎来飞翔,为何不累?一大早,它们就赶在人们之前醒来,振动着翅膀出去,最先飞入光明的缝隙里去迎接太阳。在睡觉前,还如此兴高采烈,仿佛要把各自的新鲜事播报完毕。我每一次听见鸟儿的鸣叫,都仿佛是某种力量在拉着我回溯。或许是因为谷雀的欢快之声,与我们的童年有很多相似之处。

在我们的童年时期,孩子并不是一个家庭的中心,仅是一个家庭的附庸。村里的小孩子,只要聚到一块儿,就像群小野兽,在辽阔的田野里疯疯癫癫,直到黑夜来了,才屈从于黑暗的天空,不得不回家。我们和谷雀一样,在一个天然的集体主义场景中,一起叽叽喳喳。所不同的是,鸟儿们的广场是树枝,我们的广场是田野。

那时,田野连着田野,包围着村庄。村庄很大,被划分成南边和北边两个队。我们为了捕捉谷雀,几个小伙伴相约,垄断了南边队的地盘,只要属于南边队的地方,绝不允许北边队的人来追捕。由于谷雀总是会在两边的地盘上飞来飞去,我们便对南边的区域不满足起来,人人都像一个暴君,一天天开拓边界。我们与北边队的小伙伴进行比赛,开始靠手甩石子,或者用自制橡皮枪打稻草人、谷雀,以哪一方手准为胜。无论是哪一方获胜,对方都无条件割让一块田野,或者一排树。南边队的人,除了我,其余每个人都练就了一双既准又狠的手。他们只要丢出手中或者放出橡皮枪里的石子,石头就像有兽性,疯狂地飞出去,追在了稻草人的身上或谷雀身上。稻草人就不用说了,百发百中。谷雀被打中不太容易,但也有三分之一的概率。被打中的谷雀,有的身体还在抖动,灵魂徘徊不去;有的谷雀依靠身体庇护的小小灵魂,在跌落的过程中就已脱离。最后的统计结果,每次都是北边队的人少,就这样,我们控制了一块又一块田野、一排又一排树木。他们看着我们不断地赢,不干了,又与我们动武。在打斗的过程中,我们用上了石头,他们害怕了,最终整个地盘被我们控制在了手里。

由于大人们都讨厌谷雀,特别是稻谷正含浆时,每家都会派出一个人,专门去田野边瞧着谷雀。只要谷雀歇在田野里,就大声吼叫吓飞,或者用石头把它们打飞。如果不这样,正含浆的谷穗会变成白花花一片,再也不会低头,秋收就只能收获叹息!所以,我们一伙儿人打谷雀,两个队的大人都非常支持,是我们为他们减轻了一个人的负担。我们更得意忘形于这样的垄断,因为这样,北边队的人捉到鸟,也得交到我们手里。若有不从,他们便会尝到石头的厉害和苦头。我们成天沉浸在以捕捉鸟儿数量构建的成功里,谁也不会怜悯一只鸟儿的死亡。我们狂欢的火焰愈燃愈烈,以至于我们认为未来都会如此狂欢下去了,像一个按钮,按下就有既定路线。然后,生活就如同翻动书页般不断向前,直抵远方。

多年以后,离家在外读书时,我才发现,原来外面还有世界。是不是大世界里有小世界,小世界里还有更小的世界?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每个世界里都有善恶,如果我们那时就懂得善恶,那我们的行为,无疑是罪恶的人的颂扬和欣喜若狂。遗憾的是,我们年少的懵懂,不管爱、恨、罪恶还是愿望,都像是精神上的光明,照亮一天的时光。但世界终将要我对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疯狂的焰火还是烫伤了童年。

有一次,我发现一棵树上有一个鸟窝,里面还有三颗鸟蛋。我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一个浑身蛮劲儿且比我大的伙伴。结果,他在夜晚偷偷把鸟妈妈捉走了。我知道后非常气愤,揪着他就要和他打架。他说打了别哭!我说不哭!接下来便是各自雨点似的拳头砸向对方。我的鼻血流了一地,可依旧没有掉眼泪。当我看见他手里捏着的鸟儿,与土地一样颜色柔软的羽毛飘落在烂泥地上后,我才停了下来。他松开手,鸟儿已经死了,我哭得稀里哗啦。他说有本事别哭啊!我说我哭的是鸟儿死了。其实那种死要面子的强撑,谁都看得明白。即使当时我真的哭鸟儿,也只不过是以对鸟儿的慈悲来装模作样。

后来,我爬上树,见鸟窝里的鸟蛋还在,于是心里有了一丝慰藉。那个春天,我专心致志地守候着那棵树上的鸟窝,希望里面的鸟蛋能变成三只小鸟。春天结束,我爬上树去,鸟窝里什么也没有了。我自以为是的既定事实出了变故。我也没怪和我打架的那个人,我怪那棵树偷走了鸟,那个春天偷走了我的心灵。

因为自责和怨恨,我常常在夜里哭醒。它可能是让我认清自己欠下的债务。所幸的是,每次梦哭都是母亲喊我,说是不是做梦啦,醒一醒再睡。母亲的喊声,像一束暖人心窝、治人创伤的光芒穿透到心灵的最深处,感觉仿佛永远有光,我才总算是清醒过来。

我又用筛子捕捉到两只谷雀。一只翅膀金黄,另一只灰得像土,落在地上如果它不动,还以为那是一坨泥土。我用线拴住它们的脚,看它们扑腾去扑腾来,很好玩。为了把它们乖乖控制在手里,我精心地给它们喂食和水。水是村背后最好的泉水,那股泉水从地上喷出,没有枯竭过,流出来的永远都是新的,又永远一样,清澈、透明,是种光辉和明亮的回荡,会叫人的心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只要不愉快的时候,我就坐在那泉边,听听泉水的絮语,那不愉快的一天在心里就消除了。可是,这样安逸的水送到它们嘴边,泉水在微笑,我在微笑,谷雀却始终把头扭向一边。拿食物给它们也一样,始终不吃、不喝。它们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即使饿了,也用它的悲伤来冲抵。

我对它们无可奈何,蹲在它们身边的时候,它们就眯起眼睛,一动不动。我不得不离开悄悄观察,它们看周围没有了动静,才走几步,走得很好看。它们走路不是一步一步走,而是用双脚蹦跳。蹦跳几步,又低下头伸嘴啄地上的细沙沙。我才想起它们只吃得下细碎的米,于是,我极其认真地去田野里采摘了一些小米回来,放在它们面前。灰色的谷雀吃了,翅膀金黄的谷雀非常安静,看都不看一眼。

有一天,我正拿出小鸟来给它们喂食,被父亲看见了。父亲说,把绳子解开,放了它,不然它会死。父亲的话既平心静气又理直气壮,和颜悦色又义正词严。看着父亲的眼神,我答应会把它们放了。可我嘴上说一套,实际行动又做一套。可惜没过几天,翅膀金黄的鸟儿死了。我伤心地哭了一场。我不知道它是被饿死的还是气死的。它本就小小的身体,比活着的时候又小多了。

最后剩下灰色如土的谷雀,我更加小心翼翼地给它喂食,结果又被父亲看见。父亲问我谷雀怎么还没放飞,还有一只呢?我的心像只谷雀在胸中扑腾,不知是出于胆怯、骄傲还是耻辱,我放弃了坦白真相,说放一只飞走了。

父亲点了点头。他还相信我,使我害羞又高兴。父亲说,你很喜欢它?我说很喜欢。父亲说,那就别拴着它,这时就让它飞走。

当时,我听了父亲的话,把拴在谷雀脚上的绳子解开。可是,它扇动了几次翅膀,却飞不起来,就在地上蹦蹦跳跳。折腾了好一会儿,它左顾右盼。突然,它再次扇动翅膀,终于迎来了飞翔,冲出屋子,落在门口的樱桃树上,然后围着树飞了一圈,叫了几声,飞进了天空伟大的心膛。

那一刻,我也多想随它飞,也想做一只鸟儿。的确,如果把鸟用线拴着,或者关在笼子里,我也绝不愿做一只鸟,那是一种沉痛的错误和失败。自那只谷雀在我手里死亡之后,我就非常惧怕黑夜,总觉得黑夜是神秘的,它在缓慢爬行。只要黑夜一来,我是不敢出门的,除非天遂人愿地赐予星星和月亮。不然,我就会感到黑夜好像从来都是一副表情,默不作声。它似乎有一种暗黑的孤傲和冷漠,像是专门在威胁我,或许一不小心,我的命运会被黑夜拽在神秘里,或者,会有妖魔鬼怪来捉拿我。直到当煤油灯变成了电灯,一种强烈、明亮的印象,才能减少我对黑夜的恐惧。那种明亮的印象,我一直珍藏到今天。

在我做了父亲之后,才懂得父亲当初对我的要求和对谎言的包容。爱是更高级的理解,还它自由,曾经自以为是的念头,完全是空想。

十多年前,父亲的生活再没有白天。他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们终其一生,都在与时间对抗,白天与黑夜不过是魔术的时间之光。所谓生活,就是白天与黑夜的一场赛跑。所谓死,就是生活的白天与黑夜赛跑后,白天没了,只有睡眠的延长线保持永恒。

有一天刮风下雨,我看着几只谷雀在雨中飞向屋檐。风没能阻拦它,大雨没能阻拦它。我似乎看到了某种大于生命的东西,那种沉睡了好久的印象又突然苏醒。谷雀原本不是生活于大地,童年的我非让它用整个身躯去感觉原始的大地。最终,它死了,死于非命。

这么多年过去,我总以为过往的很多情景,像那只谷雀一样,早已死去。没想到,藏于记忆深处的很多东西,白天看不见,却在时光的暗道里复活。

事实上,时光再怎么走,风是一样的,谷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它们展示给我的却是与当初截然相反和全新的事物。它们扇动着小翅膀,在微风里飞翔,如此优雅和美丽。它们无忧无虑地鸣叫,能使人减少些许悲伤。每一次,望着谷雀毫无顾忌地蹲在枝头,听见它叽叽喳喳兴高采烈的叫声,我就会想到小时候在父亲的肩膀上的情景。它们飞过又消失的声音,我总感觉像亲人逝去的灵魂。

蜘蛛

山大。山陡。小时候,我们在山上找不到同伴,就会对着山谷喊,这边,来呀!来呀!山谷也会重复说:这边,来呀!来呀!我们以为是山会说话,空气会说话。但是,如果人不发声,大山就以一种浩瀚的沉静,把人和世界分开,山是山,人是人,构不成对话的关系。人再次退到山下,更感觉不到山会说人话,只看见山高,山空,单色块,只有线条互相勾连,互相接受,又互相掩盖,仿佛仅是一道雄性的脊梁,围着我们的世界。

那时,我们每个孩子都认定,天空就像一口倒扣的尖底锅,很大很大。再加之小时候常听到老人们摆龙门阵,说的都是自盘古开天地的话题。这给我们一个最初最具体的具象是,人类、庄稼、牲畜、虫虫蚂蚁,自然万物,就装在山与天相接的这个圆圈里,是山与天拥抱着。所以,我一直在猜测,在边沿与天相接的雄性山脊处,那一定是天边,梦想长大的某一天,一定要到天边去看看。

可是,大山与时间,像是进行秘密的交易,不想让我们尽快长大。总感觉一天又一天,长大是那么漫长。幸运的是,我的那个梦想得以提前实现。因为我们的代课老师,在春季学期开学不久就带我们去山上春游。我约了几个小伙伴单独离开,准备到天边去。我们顺着看得见的西山顶,一寸一寸往上爬。上了山顶才发现,世界长大了,不仅辽阔,还有纵深。我们之前看着的地方哪是什么天边,远处,更远处,像是所有的群山都向这片土地拥来,层层叠叠的山冈,整齐排列的山头和寂静,又在更远的地方肃立着。如此宽不着边的世界,不论我走多久,都无法抵达天边。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大自然早就专门制作了一幅立体的山水画,即使远远看着可以一步跨过一个山头,也始终跨不到无边无际的天边。它如此遥不可及,像老师给我们只能传授知识不能传授智慧一样,一个人即使上下求索之后所追求的智慧,也是那么遥不可及。

那天,我们站在山顶哦嚯嚯地吼,山也哦嚯嚯地又说话。

下山来,我问老师,山会说话吗?老师伸手摸摸我的脑门,说你脑壳没发热嘛!山又不是人。我说怎么我们说什么,山也会说什么呢?老师哈哈笑,说那是山对人产生的回音和共鸣。我又问老师,天有边吗?老师愣了一下,用了一个成语:明知故问。老师随着又反问我,天咋会没有边,没有边还叫天边?我非常满意老师给的答案,于是,又问老师去天边要走多久。这次,老师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师摸摸我的头说,赶紧加快步子回家。我明白老师不知道,也就没再追着问,因为不管是谁提问,老师如果说不上,他就用这句话回答。只要老师说他的口头禅,我们就断定这个问题是人类都无法解释的。那个时候,我们懂得的是,挖地、除草、喂猪、生火、做饭、打扫卫生,明白劳动的艰辛和意义,那是一种生存的资本。

在小学阶段,教我们的基本是代课老师。他们在课堂上照本宣科以后,会扯些盘古开天地的故事,课后会带领我们如何与土地保持一种亲密关系,教会我们认识各种花草的名称,教会我们尊老爱幼、爱天空、爱土地、爱上神秘,人与人之间不相互揭短要互相帮助,等等。那时老师换得勤,原因很简单,有的老师只能上低年级的课;有的老师教两年就被辞退或主动回家去,当了农民、小贩,或者屠夫。只有我们继续读书,继续面对生活的实际,心里继续充满了远航的梦想。当时我有一点不理解的是,我们的老师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为何不想着远行,或者去天边看一看。他们即使偶尔出去,也是盼着归乡。直到多年后,我目睹了一件在山区发生的事情,似乎才明白人与故乡和土地的情愫。

那是2002年,我的一个同学结婚。他家住在真正的高寒山区,我注意到他们那里喂养的猪马牛羊,近乎放养,早出晚归。山路逼仄陡峭弯曲,可他们习惯了,即使夜间行走,也毫无偏差。牲畜似乎也和人一样,习惯了,都熟悉曲折的山路,熟悉高山峡谷,熟悉草木。一大早,主人把它们赶到山上去,人就走了,去干别的事。傍晚的时候,不需要主人去找,它们也会顺着去的路回来。在猪马牛羊几种动物中,唯有喂养肥猪的方式不同。他们不把它赶上山,而是用绳子的一头拴住一只猪脚,另一头拴在树上。肥猪的吃或睡,就围绕在一棵树下进行。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一代又一代人们的生活,就是这样风平浪静。没想到,只有居住于此的人才十二分地清楚,生活中有数不清的意外。即使非常熟悉山路的牲畜,也有走着走着就莫名滚下山坡,也有猛冲猛撞跌下了悬崖,在几乎不可见的深处破碎。

那天,我在这个地方目睹一户人家杀猪。

这户人家单独居住于半山腰,一扇宽敞的门朝东而开。由于地势所致,虽然站在门口既当阳又视野开阔,但前面是一个深深的峡谷。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他请来了屠户,又请了村里的几个男人来帮忙。我看见那头即将要被宰杀的猪,开始的时候,若有所思地从他家门前走过,哼哼着。然后,走向水槽,把嘴伸进水槽里吸水,吸出了一种类似于磨刀的声音。帮忙的人跟在猪的后面,相距一步之遥。当一个人用力抓住拴在猪脚的绳子时,猪开始疯狂了,掉转头迎着人冲过来。有人用脚踢,有人捡起地上的棍子用棍打,猪稳住了,接着又静下来,静若一个大石头。

接替猪疯狂的是人了,他们丢开绳子,直接扑上去要把猪按翻。没想到猪却不遂人愿,大叫着躲闪,后退,哗啦一下,自我毁灭得很彻底,直接摔下了山崖,令人闻声失色、触目惊心。猪的叫声像在遥远而疯狂的风的呼啸中瞬间消失。随后,是山学猪叫,一声更长的声音,从强到弱,拖泥带水后慢慢消失无声。再随后,便是一片寂静,人们等待猪落地,可落地无声,若一个梦。

帮忙的人一时目瞪口呆,一脸愧疚,脸红得像只红公鸡。主人看上去倒反显得很淡定,走过去伫立在猪滚落的悬崖边,巡视了一番,又走过来给每个人发了烟。从他的神情和动作上看,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无非来得快了一点。

沉不住气的是从外面回来的主人的儿子。他气哼哼地说,这种鬼地方,还是搬走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主人用目光剐了儿子一眼,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从他的鼻孔里蛇一样窜出后,说,埋不埋人由山说了算。主人说的这句话一下触动了我,它勾起我多年前所认识的天边、山的轮廓和雄性的山的脊梁的记忆。事实上,千重山万重山,也抵达不了天边。

据同学说,杀猪的这户人家,也搬出过这山里,到西双版纳,但只待了两三个月。他们说那个地方热得全身无力,一个庄稼人,没得力气咋干活儿?不久,几家人约着,又偷偷奔向自己熟悉的山峦,重新生活。

那天,我看见主人把嘴里叼着的烟屁股随着螺旋形的眼圈吐在地上,用脚使劲儿搓了一下,走到屋里去。随后,他背了一个背篓出来,斜着眼睛看了儿子一眼,说,走,下去捡猪肉。儿子站着不动。主人又说,你就像钱币圆溜溜地跑,一年回来一转,还要拿你去供着?儿子还是一动不动。老人自言自语说了一句“遍山的麦子无人收,山神也是空灶头”,独自下山去了。

主人上午下的山,回来已经是傍晚。他的背篓里,只有猪的骨头和油。毫无疑问,一年的希望随着那声猪的叫声,已经破灭。但是,他的脸上看不出有多少悲伤,仿佛就是干了一天的活儿,累了,回家歇息。

同学说,他的一生就这样,一辈子在这山上爬。他太累了,年年反复地累,好像一辈子没有歇过气似的。只有疲乏了,身不由己时,才会歇下来。我想着主人说埋不埋人由山说了算的话,仿佛道出人的某种宿命。千重山、万重山,如同一张网,只是有人烟的地方,山的粗犷、高地、斜坡和峡谷,甚至于山的庄严与秀丽,还有那种令人惊异的险恶,不能阻止人们的生活,峡谷也不可以。

时光一去,便是千年。历史册页唰唰翻动的声响却滔滔不息。在滇东北亘古的、像是从四面八方拥来又一个急刹车停住的山峰,曾有过世界上最闪耀的丰美。在史书的记载里,有过小马生一岁,肚带断九根;小牛生一岁,犁头断九部;小羊生一岁,羊油有九捧;屋后有山能牧羊,屋前有坝能栽秧;坝上有坪能赛马,又有沼泽地带能放猪;寨内又有青年玩耍处,院内又有妇女闲坐处,门前还有待客处;屋后砍柴柴带松脂来,屋前背水水带鱼儿来……

另外,绵延的山脉里,还藏有金属,藏有银两。挖出的朱提银,占过全国白银的半壁江山。其繁荣程度,县志有过记载:“厂务发达,称银用秤。”只是当时的人们,在山中往深里挖,往远处挖,挖成了蜘蛛网。我在想,如果山会说话,它一定会喊疼。但是,这静默的山峦,它虽然没有大声说话和颤抖,可它用沉默的方式告知每个人,我们终其一生,都在与土地融合,然后,环绕时间的轴心,一丝不苟地老去。

时隔近二十年时光,我再次去了一趟同学的老家。我特意爬到当年杀猪的那户人家门口,看见他家的门前结起了一个很大的蜘蛛网。蜘蛛织网,构建如此醒目的图案,互相勾连,它为了什么?走近后,触目所见一只黑色的蜘蛛,正走向被网粘住的一只小飞虫。我观察它最先吃掉小飞虫的脑袋,然后是身体和脚。主人家的门严严实实,久久不见开启。

离开时,我又看了一眼那只黑色的蜘蛛。它在自己编织的网上,正迈着自己的步子,像回到故地的游魂。

【作者简介:朱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七次全国青创会代表。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在国家及省级刊物发表。出版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等五部,曾获云南省作协创作奖、首届滇东文学奖、第二届《百家》文学奖、第十二届滇池文学奖、第九届云南文学艺术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