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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3年第12期|项中立:戒指
来源:《当代人》2023年第12期 | 项中立  2023年12月22日08:56

只要一说起那枚金戒指她就忍不住哭,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杨红樱在电话里跟大哥这样讲时,一贯喜欢发表评论的大哥却反常地没做任何评论,反倒是母亲,在电话里忧伤地叹息,以表示她对马赛花的同情。

一个月前,杨红樱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叫马赛花的老女人时,她瘫卧在一堆凌乱的无法辨识本色的旧棉絮中,目光戒备而又恣肆地打量着陌生的杨红樱。“你走吧。”老女人马赛花说。杨红樱没有回应她。当然,她也没有走。她觉得应该先把窗户打开,让外面的阳光和风灌进来驱掉满屋的霉味;地上那几件胡乱扔放的旧马具也要清理掉,起码能让进屋的人有片落脚的地方。动手之前,杨红樱从手提袋里找出一次性塑胶手套套在手上,顿了顿,又加套了一副。

“别动那些马具!”马赛花在她背后说,“车把式回来会生气的。”杨红樱犹豫了一会儿,但她最终还是坚持将马具规整到墙根下。马赛花便有些不耐烦,两只手胡乱抓挠着身上的旧棉絮。事实上,她只有两条胳膊还能动弹,她的腰身和腿脚早已僵如枯木。尽管如此,长久禁锢在破棉絮中的腐臭气味还是被她折腾出来,满屋弥漫。杨红樱想,那床破棉絮也该撤掉了,换一条薄被子,过几天桃花就要开了,哪儿还盖得厚棉絮?来之前,家政公司梅经理已经把有关马赛花的信息介绍给杨红樱:患有偏瘫,生活不能自理,老伴儿人称“车把式”,自幼头脑不大灵光,但目前身体还算健壮。两人没有儿女,护理费由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远房亲戚提供。

杨红樱是个心细又有耐心的女人,在家政公司参加培训时梅经理就断言她十分适合从事家政服务工作。今天是她第一次独立“上户”,来之前她给大哥打电话说心里极不踏实,怕做不好被人笑话。大哥说:“凡事开头难,做熟了就不难了,有大哥支持,你怕什么?”大哥在市里一所中学教了一辈子书,是个有见识的人,虽说已经退休,可杨红樱还是愿意凡事跟大哥唠叨。

阳光在窗台上慢慢堆积,终于在某一刻突然坍塌了,覆上马赛花干枯灰白的脸。现在,杨红樱决定给她翻翻身,用热毛巾擦擦身体。

马赛花晃动干树枝一样的胳膊,试图阻止杨红樱。“你还是走吧,”她说,“我们可没钱雇你做这些事儿。”杨红樱依然没有回应她,自顾自将一块温热毛巾搭在她胳膊上,然后慢慢滑过她干瘪的胸脯和肋骨。毛巾过处,纤细的绒毛如干旱的禾苗顶着露珠直立起来。毫无疑问,湿热毛巾给她制造出了一种无法抗拒的舒适感,她的胳膊缓慢松弛下来。杨红樱说:“不用你花一分钱,有人替你们花了。”马赛花“嘁”了一声,“谁肯替我们花钱?”杨红樱说:“听说是你们一个远房亲戚。”马赛花突然安静下来。三月薄弱的阳光落到她朽暗的皮肤上,是一种干鱼的颜色。这是死亡的颜色。这个老女人就要死了吗?杨红樱这样想着,抬眼去看她的额头。早先听母亲讲,人临死前额头是光滑的,没了抬头纹。人一辈子的事情都藏在抬头纹里,没了抬头纹就是把身前身后一切事都放下了,人就要死了。可马赛花的额头犁着深深的沟壑,看来她还没把身前身后事放妥,她还死不了。

马赛花一直闭着眼,如一只假寐的猫。她枯白的头发像一蓬脏乱的植物根须,硬戳戳扎向脑后,裸出沟壑纵横的额头和瘪塌塌的脸颊,衰老写在她的脸上。杨红樱想起和她年龄相仿的母亲,看上去却比她年轻得多。

杨红樱拍了几张马赛花的照片发给梅经理。这是杨红樱和梅经理的约定,这些照片足以说明杨红樱上户服务的情况。照片中的马赛花安静地睡着,面如死水,波澜不惊。阳光把老式碎格子窗的暗影投在她盖着亚青色薄被的身上,像是静止的马赛克,让人觉得灰冷而不真实。下次来,得给她理理头发了。杨红樱想。

杨红樱是在拎起手提袋准备离开时听到马赛花突然说话的。“我们家没有这个远房亲戚,”她说,“没有。”有那么一会儿,她努力挣扎着,似乎想要坐起来,但她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最后她只能无奈地迫使自己再次安静下来,声音也变得颓然:“我们没摊上这么好心的亲戚。车把式是他们家的独根苗,没有哥们儿弟兄,外人谁会花钱雇人服侍我……我们曾经有个女儿,可她六岁就死了呀!”马赛花说,“你知道六岁孩子的尸体托在手上是什么感觉吗?轻得像一把干草啊,一点儿分量都没有,风一吹就飘走了……”

她的瘦脸慢慢被一张哀伤的网笼罩起来。杨红樱猜测,她女儿一定是死在多年前那个饥饿的冬天了。关于那个饥饿的冬天,很小的时候杨红樱不止一次听母亲讲起。“树皮都被人们吃光了,”母亲说,“为了能够活着熬过那个冬季,你爹只身去了关外。都说关外地广人稀,粮食打得多,那里的人们都不挨饿,你爹就去了,盼着能从关外弄点粮食回来度命……”那时候大哥才四五岁光景,他总是朝母亲喊,饿呀,饿呀。家里再也没有可吃的东西了,母亲只好带着幼小的大哥到路口候着,希望父亲快点从关外回来,也巴望着路上走过的行人能施舍一口食物。大哥眼巴巴地望着路上蹒跚走过的行人和尖啸着掠过田野的风沙。他已经饿得皮包骨,像个被风抽干的萝卜头。“他像个被风抽干的萝卜头。”母亲总是说到这里就刹住话头。

而马赛花说她女儿生得像一朵花,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叮叮。本来她和车把式还想再生个儿子叫铛铛,可饥饿使她和当时很多女人一样突然绝经,再不能生养。她对杨红樱说:“你根本想象不到叮叮有多漂亮!她的头发是弯曲的,像长了满头的菊花瓣,她的眉毛长得像柔软的刷子,她的眼睛像是黑珍珠,她的脸颊上一对浅浅的酒窝儿,让人觉得她总是在微笑……她是个懂事的孩子,饿得走不动路了也不跟我要吃的为难我,她晓得家里没有粮食。我用一些麸糠皮掺和碾碎的花生皮蒸窝头,她能一声不响地咽下。她甚至瞒着我吃了更加苦涩的观音土,以至于拉不下屎,肚子胀成一面小鼓。后来,她连路都不能走了,我不得不抱着她到处找吃的。她在我怀里特别安静,有时我不得不低头看看她是不是还在我怀里……”

马赛花慢慢闭上了眼睛,声音亦变得缥缈。阳光打在她脸上,瘪塌的脸不时抽搐一下,仿佛饥饿再次席卷了她……

车把式是个木讷的人,一天中至少有大半天独自坐在院里的土堆上把弄一杆鞭子——将鞭杆一端用橡皮筋缠成线穗子模样,刚缠好又拆开,重新缠弄,如此循环往复。有时候,他蹴在堂屋潮湿的泥地上,费力而仔细地擦拭那几件马具——木质马鞍用湿布擦拭,皮质的套肩包则用生油擦,油擦过的套肩包亮汪汪的,仿佛刚刚从马肩上卸下,还留着马的温度。

马赛花说:“他的马死了几十年了,他还记着它,还留着那些破烂马具。我要是死了,隔一宿他就会忘干净了,我撇下的东西,他一件都不会留。”车把式翻她一眼,不屑地说:“你屁都不懂一个!你晓得那匹青鬃马有多通人性吗?你摇摇鞭子,它就晓得是让它快走,你在空中旋个鞭花儿,它就铆足劲儿准备爬坡了。它能读懂你的鞭语,无论离家多远,只要你从车耳板上跳下地,它就浑身松懈下来,晓得不着急了,你快走它就也快走,你停下它就也跟着停下,它会看你的举动行事……”车把式有一点儿兴奋,“当初那匹青鬃马十分暴烈,生产队的车把式们谁都驯服不了它,队长打算把它卖掉,是我央求队长留下了它。为了留下它,我放弃歇晌,给队长家割了三背猪草。队长说,‘给你十天时间,你能把青鬃马驯服,就留下它,驯服不了,别说不给你面子!’”事实上,车把式只用了三天就把青鬃马驯得服服帖帖。“那天,我们十多个人强行将青鬃马塞进车辕,青鬃马耳根倒竖,满目惊慌,拖着车疯狂往前冲。这是惊车呀!所有人都往后闪,生怕被伤着,只有我叉腿站在车辕上。我瞅准马耳根,一鞭子下去,青鬃马扑通一下,前腿跪在地上。我一个闪失滚下车来。但那时我年轻,反应快,骨碌身便重又站起来。那匹青鬃马几乎和我同时站起来继续飞奔,我不容它跑快又一鞭下去。青鬃马又跪了下去。如此三番,青鬃马失了戾气,跪在地上不动了。三天后,我终于成功驯服了暴烈的青鬃马,成了全生产队最优秀的车把式。这件事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方圆几十里都晓得我驯马的事。队长也特别看重我,总是派我驾着马车赶长途……”

年迈的车把式完全沉浸在年轻时的岁月里了。那时候,车把式很受大家敬待,就连队长也要谦让几分。一个生产队就那么几挂车,到了大秋麦收季节,几个车把式是所有社员中最辛苦也最趾高气扬的人物。“几挂车中大都是慢腾腾的老牛车,只有我这挂车是马车。”车把式自豪地说,他特意在青鬃马脖子上挂了个铜铃铛,那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张扬地从早响到晚。

拉完秋就是冬天了,别的社员都赋闲在家,而他又驾着马车远去古冶矿上拉烟煤。烟煤拉回来,队长便组织社员把烟煤分给大家过冬取暖,无形中那叮叮当当的马铃声便成了所有社员的念想。

马赛花就是在某个冬天等候分烟煤时,主动跟车把式示爱的。那个冬天,车把式总共拉了六趟烟煤,最后一趟,马赛花说:“你带我去古冶吧。”其实古冶这地方只是一个矿区,但在马赛花心目中它是一座大城市。马赛花长到了二十五岁,连最近的小县城都没去过,更甭说远处的大城市。而车把式也乐得漫长旅途中有个人伴着,所以这事一拍即成。

那次在古冶,马赛花看见了穿毛线裙的女人。她们戴着洋气的白手套,偶尔捋下手套时,套在手指上的戒指在雪后阳光下飞射出千万根金针,她的眼被刺得生疼。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指,长满老茧的手指糙得像木棍……

“从那时候我就发誓送她一枚金戒指!”车把式说。

杨红樱做到满一个月时收到梅经理转来的工资。梅经理还转达了雇主对杨红樱的感谢。梅经理说,雇主对你的服务非常满意,他们希望你增加上户次数,至于报酬,会考虑适当增加一些。

每次去马赛花家,杨红缨总是有意无意地多逗留个把时辰,即使没什么事情可做,就那样沉默着坐在马赛花旁边,看她躺在阳光里假寐。

大哥很少主动给杨红樱打电话,一般都是杨红樱先打过去询问母亲身体状况,大哥才把电话交给母亲,杨红樱听见母亲的声音依然脆快才放心。大哥说,母亲小脑萎缩愈来愈厉害了,忘记吃饭,出门忘记回家,有时候连自己的年龄和生日也想不起来。但奇怪的是,她还能清楚记得很久以前的事,比如涝灾那年的事,讲起来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

涝灾那年是母亲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光,特别是父亲远走关外之后,母亲和年幼的大哥,每天都无可逃避地面对饥饿和死亡。那时村里有不少人趁夜黑去百十里外的农场偷采苜蓿,回来用清水泡掉苦味,拌上麸糠或观音土蒸成疙瘩。这种疙瘩吃少了可以暂时度命,吃多了会因肠梗阻死掉。母亲因饥饿全身浮肿,无法像别人一样去农场偷苜蓿,她能做的,就是每天领着饥饿的大哥,伏守于黄沙弥漫的路边,问偶遇的好心人讨一点食物,以期待父亲从遥远的关外带回粮食。母亲说,他们娘儿俩之所以没饿死,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心里一直盼着父亲回来!

父亲回来已经是三年后了。他在一个夏日黄昏风尘仆仆地站在了母亲面前。他们四目相对,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后来,母亲哭了,用她柔弱的拳头密集地捶打着父亲宽厚的脊背。

父亲这次回来带了很多贵重东西,野山参、梅花鹿角、狍子皮、野猪肉干……这些好东西装满两只紫荆条编的筐笼。父亲还给母亲带来一副金手镯,手镯上镂刻着一条逶迤长蛇(母亲属蛇)。父亲似乎想以此替换母亲手里的什么东西,但遭到了母亲的拒绝。

父亲在家只待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他们每个夜里都在为父亲的去留而争吵,但是到了白天,面对村里那些来探望父亲的人,他们又不得不换上一张笑脸,任谁都看不出他们之间业已产生的难以补平的沟壑。因此,当父亲再次离开母亲时,大家都以为这是暂时的,他还会回来。

然而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夏初,母亲生了杨红樱。杨红樱第一次问母亲父亲在哪里时,母亲说他在东北的一片大山里。她把当年父亲回乡时的经过,事无巨细全部讲给杨红樱听,并不在乎幼小的杨红樱是不是听得懂。她说:“我不恨他,你们也不要恨他。当年他倘若留下,那片大山里就会有个女人像我一样伤心,就会有一双儿女像你们一样没有父亲。所以,我放他回到大山里去了。”至于当年父亲回来执意要用金手镯换走什么东西,母亲并不愿细讲,她只是说那东西没了,在闹饥荒那年就没了。

这个秋天快要过完的时候,马赛花又添了咳嗽,好像一口气总是在嗓子眼外徘徊,怎么也进不到肚子里。有一阵还闹心衰,把乡医请来,让去住医院。马赛花不去,说不怕死。但有一天她叫杨红樱把她扶起来坐一会儿。杨红樱在她后面码起一摞被子,才使她勉强坐了一会儿。马赛花望着窗外合欢树的叶子一片片凄凉地掉落,问杨红樱:“你说我是不是真要死了?”

这两天,车把式例外地没去院里缠弄他的鞭子,却像个无头苍蝇般在屋里踅来踅去。他对马赛花说:“你死不了呢,我还没死,你这个老妖精就想先死?”

马赛花说:“我等不了你啦,我得先去那边看叮叮了,夜里我老是梦见她跟我要东西吃呢。”

车把式说:“你又瞎掰,我怎么轻易不梦见她!”

马赛花说:“你害死了叮叮,她当然不会给你托梦了。”

车把式说:“怎么是我害死了叮叮?明明是她得了病嘛!”

马赛花说:“即使叮叮得了别样的病那也是饿出来的!倘若当时你不用萝卜换了戒指而是把萝卜带回家来,叮叮就不会被饿死,至少不会死得那么快……”

车把式说:“我不是一直都想送你个金戒指么!那次在古冶,我见你举着手指头发呆,就晓得你特别想要个金戒指……”

马赛花说:“是,我特别想有个金戒指,特别想像古冶女人一样有个金光闪闪的戒指戴到手指上,可我知道你买不起,你只是一个车把式……”

车把式说:“是,我是没钱买戒指,但我可以想办法呀——你知道那戒指是我用烟煤换来的……”

马赛花说:“烟煤换的是萝卜。”

车把式说:“可萝卜换的是戒指呀。”

他们吵来吵去,无论怎样开始,最终都会吵到那枚戒指上。马赛花又开始哭了。

后来,杨红樱断断续续地从车把式嘴里洞悉了那枚戒指的来龙去脉——那年冬天,车把式驾着他的马车频繁往返于生产队和古冶矿区之间。某日行至中途,他感到又冷又饿,陡觉这平时熟悉的路途变得无比漫长。青鬃马大概也厌倦了这周而复始的奔走,走得有一搭没一搭。他们路过一座小桥时被一个汉子拦在了桥头。他手里拎着一条布袋,布袋里疙疙瘩瘩,装满红圆的萝卜。“我晓得每隔一两天你的马车定会从这里经过,我从早晨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汉子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停地跺着脚。他说今年冬天真是太冷了,家里老人孩子禁不住冻,手脚都出了冻疮,疼痒难受。他想用这袋萝卜换些烟煤。车把式当然乐意这桩交易,但最初那一刻他是犹豫的。烟煤是生产队的,队长发现这趟烟煤分量不足怎么办?弄不好会撤了自己的车把式,还要罚他工分。但是那袋红圆萝卜实在是个难以抵挡的诱惑。他在那一刻想到了饿得黄瘦的老婆马赛花,想到了浑身浮肿的女儿叮叮……最终,车把式爬上马车,挥着铁锹铲下两袋烟煤。汉子说,兄弟再给两袋吧,起码得挨过这个冬天不是?再说这可是满满一袋红萝卜啊,说句不吉利的话,它能救活饿成半死的人啊!车把式咬咬牙,又卸下两袋……

继续赶路之前,车把式从布袋里掏出一个萝卜,在车耳板上磕成两半,一半喂了青鬃马,另一半自己啃掉了。

黄昏时候,车把式离村庄已经不远了。他让青鬃马放慢了脚步。他计划摸黑进村,也许队长就不会发现烟煤少了……

那个瘦弱女人就是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马车前面的,他最初的错觉是马赛花。但他很快就晓得她不是马赛花,她只是瘦得像马赛花一样。女人在马车前面晃了几晃。这着实有点危险,倘若不是青鬃马灵醒,及时收住蹄子,她必定是要被撞倒在地的。

女人看着车耳板上的萝卜袋,眼里霎时闪出奇异的光来。“大哥,你给我一个萝卜吧,它能救下我娃儿的命……”

车把式也有个等着救命的娃儿。女人伸手去接萝卜时,他发现了她手指上的戒指。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再次看到多年前在古冶马赛花端详自己手指的情景。他说:“戒指……妹子,我用半袋萝卜换你这个戒指可以吧?”女人忙缩回手,说:“不可以,这个戒指是我男人送我的信物。”车把式说:“可这个信物不能当萝卜吃,它救不了你娃儿的命。”

他们最终以整袋萝卜兑换一枚金戒指做成交易。女人搬走了萝卜,而那枚戒指被车把式小心翼翼地吞进袖筒里。那天夜里,当他变戏法般从袖筒里抖出一枚在昏暗油灯下泛着金光的戒指时,他的女人马赛花号啕大哭。两天之后,叮叮死了……

许多年来,马赛花虽喜欢那枚戒指却从未于人前佩戴过,她把它深深地藏起来,她总觉得叮叮的死与这枚戒指有关。

这天,一直没有阳光,临近中午时,忽然有碎碎的雪花落下。合欢树的秃枝上一只羽毛斑斓的鸟雀不停跳跃。这个时节已很少有候鸟光临了,它的不期而至让马赛花心头有了别样的情致。

“帮我把戒指找出来吧。”

于是,这个下着碎雪的中午,杨红樱耐心地翻遍了屋内所有可以藏下一枚戒指的犄角旮旯,甚至把数日前扔到外面的破棉絮也翻弄了一遍。就在她打算放弃寻找时,马赛花又说:“我想起来了,我把它缝在枕头里了。”

杨红樱将信将疑地撕开她的枕头,在荞麦皮中发现了一个红布缝就的小荷包。拆开荷包,一小团白棉花里掉出一个金光闪烁的戒指。马赛花小心地把它戴到手指上,细细详看了半天,然后,把手指伸给杨红樱,问:“好看不?”杨红樱说:“好看。”马赛花说:“其实,这是个假戒指,不是金的,是铜的。”有一年,村里来了个银匠,马赛花把这个戒指拿给他,想请他在戒指上刻上车把式的名字。老银匠看了看说不值得,这戒指是铜的。“这件事我一直瞒着车把式,他知道了会伤心的,我不愿看到他伤心,”马赛花说,“即便是个铜戒指,我仍然非常喜欢,毕竟是车把式这辈子送给我的唯一信物!不管怎么样,我都乐意戴着它上路。”

冬春之交气温骤冷骤热,一些身体欠佳的老人常常熬不过去。马赛花便死于这一年的大雪节令之后。她死得极其安详,像安静地睡着。她如愿带走了那枚戒指。车把式坐在她旁边,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你能最后给她梳回头发吗?”车把式说。

杨红樱缓慢而细心地为马赛花洗过脸,梳过头,把她收拾得干干爽爽。她甚至在她塌陷的脸颊上擦了些粉,让她看上去比活着还要年轻几岁。然后,杨红樱离开了,没有参加她的葬礼。她担心自己在葬礼上会控制不住号啕大哭。

她给梅经理发微信,告诉她马赛花死了。

整个晚上,杨红樱安静地蛰伏在黑暗里,不可抑制地反复回想为马赛花洗脸梳头的情景。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毫无弹性的皮肤时,她感觉自己身体最深处有种柔软的东西在缓缓颤动。她想到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像今天一样,哭泣着为母亲梳洗干净,让她利落上路……

此刻的杨红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念母亲。她哆嗦着手指,于黑暗中摸到了手机。

“妈睡着了,”大哥说,“她多少年都没这样踏实睡过了。”

大哥说,今天梅经理转来马赛花去世的消息,多年来压在母亲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到地上了……“红樱,这些日子,你替妈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救赎。”

杨红樱完全不知道大哥在说什么。但她晓得做了一辈子语文教师的大哥从不说糊涂话,他会慢慢把来龙去脉摆明朗,此刻她需要做的就是耐心地聆听。

近几年,母亲小脑萎缩得厉害,一生里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可那枚黄铜戒指,那个车把式,还有那袋萝卜,始终不能忘怀。她的内心时时被自责煎熬着。她晓得那枚戒指只是一枚黄铜戒指。她欺骗了老实木讷的车把式,用一枚不值钱的铜戒指换走了一袋萝卜。

至于那枚铜戒指,它是父亲送给母亲唯一的信物。母亲说,那时候父亲家里穷,买不起真正的金戒指。他花了好几个歇晌的工夫,为母亲细细打磨出一枚黄铜戒指。当年父亲从关外回来,带给母亲一副纯金手镯,但母亲说什么都不肯收。在母亲心里,只有那枚黄铜戒指才最有分量……

项中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西湖》《青春》《长江文艺》等。